侯甬坚教授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及其特点
2024-10-25张博
[摘 要]在当前“共同营造和谐宜居的人类家园”的时代背景下,侯甬坚教授提出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和社会价值。侯甬坚教授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聚焦于多元地理环境和较长时期内民众在美好家园营建中的智慧与经验,具有以下三个特点:一是以家园所在区域的地理环境为研究基础,在分析过程中注重各地人类家园地理环境的多样性,并紧扣地区关键性地理要素进行较长时段的分析;二是以人为本,重视家园营造中民众的中坚作用,并在分析过程中始终秉持人民性(民族性),基于具体时空范围内普通民众的视角与理念,对其家园营造经验进行细致的展现、准确的总结与客观的评价;三是将人与自然置于同一“命运共同体”中进行系统分析,并利用多学科理论方法,展现人类家园营造中人与自然相互影响、相互扶持的发展过程。目前,国内人类家园营造研究已经取得一定的成果,未来在研究范围、研究重点与多学科合作等方面仍有较大的提升空间。
[关键词]侯甬坚;人类家园营造;环境史;历史地理学
家“是人的身体和精神得以安宁和栖居的地方,是人类文明得以保存和传承的载体”,①其形成与发展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至关重要。《说文解字》云:“家,居也。”②其意侧重于人类个体或群体自主在某一地域的聚集与生活(包括永久性和季节性的)。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对人类居住问题进行分析时强调:“只有在特别富饶的自然环境里,人才有可能像猿猴那样栖息在某一棵树上。”③其意侧重于自然环境对人类居住的根本性影响。由此可见,家的形成与发展在本质上仍是人与自然的互动。围绕着人类家园的形成与发展,不同研究领域各有侧重,“地理工作者并不把地球单纯看作是一个自然体,而是一个作为人类之家的自然体”,④因而其研究所针对的人类家园是整个地球地表,①重点探寻多元地表环境的形成发展过程。民族学和人类学对人类家园的关注重点在于文化因素,聚焦家园建设中所体现出的不同文化对生态环境的适应与反应,②且在相关研究中学者们所强调的文化因素的核心也有不同的侧重(如生产与经济活动、仪式与信仰等等)。历史学界相对更关注人类家园的形成与发展历程,近年来诸多学者提倡从人地互动的角度重新审视人类家园的建设发展,如部分环境史学者提倡构建天、地、人、物共处一堂的新的家园观念,并对其互动历史进行研究。③部分区域历史地理学者则转向关注不同人群为生存发展、建设家园而“适应”“改造”所处环境,构建相应的组织制度与思想文化的过程。④
在上述诸多研究中,侯甬坚教授基于历史地理学、环境史、地理学等多元领域,于2005年提出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⑤他聚焦较长时间段内多元地域中大小不一的人类家园,利用多学科视角与研究方法,旨在探求人类家园“究竟是如何在世界上产生出来的,最初的情形如何,家园建造中有哪些通则(具有较普遍意义的做法),以及研究者所设想的目标”。⑥“人类家园营造”研究所涉及的具体问题极为多样,包括“什么样的人类家园是美好的?世界各地最初和后来的人类家园是如何选定的,又如何展开生产活动的?怎样建造人类的美好家园?在历史上业已出现过哪些美好的人类家园?它们又是怎样建造出来的?取得了什么样的地方经验,可以供其他地方汲取或参考学习?”⑦等等。这使得相关研究不仅需要较为宏观的理论指导,更需要多元环境的个案研究作为支撑。近十余年来,这一研究理念得到学界较为广泛的认可,除了侯甬教授自己的相关研究之外,亦有诸多学者参与到多元个案的分析研究中,⑧产生了较好的学术反响。本文将基于侯甬坚教授关于人类家园营造研究的系列论著,对其研究特点等进行归纳总结,并对未来人类家园营造研究的进一步发展进行展望。
一、基于多元地理环境的延续性研究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指出,“劳动和自然界在一起它才是一切财富的源泉”。①因此,人类家园的营建活动只有与特定自然环境结合,才能创造出生产生活价值。作为历史地理学与环境史学者,侯甬坚教授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首先强调对各种人类家园地理环境基础的准确把握。在此过程中,一方面需要利用多元类型文献,“用于分析明显而多样的地区差异所孕育的各种区域特性”,②即关注人类开发扰动和影响之下的环境特性;另一方面强调“环境变迁研究无论何时何地也不能忽视对自然背景本身的细致考察”,③提倡运用地理学、地质学方法,对家园营建过程中自然环境的原生状态及自身演变过程进行研究分析。因此,侯甬坚教授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对地理环境的把握和分析具有多元性、重点性、延续性三个特点。
一是多元性。侯甬坚教授早期在区域历史地理的研究中就指出,“在区域尺度上,由自然地理成因上的复杂多样性,带给各个地区的环境条件和特征各不相同,不同地区之间甚至有着不小的差别”。④因此,他在相关研究中重点关注过渡带、山地、平原、河流、海域等多种环境区,在区域类型方面涉及山系区、水系区、海区、天区、地形分区、气候区、植物区、动物区、物产区等多种分区。⑤这使得他在此后进行人类家园营造研究时也极为重视不同家园类型所依托自然环境的多样性,尤其强调:“人类家园的营造具有地方性,基于不同的地理位置及生存条件,逐步适应了周围环境的地域人群(有其民族身份),会有自己的发明和创造,也就是本文所强调的‘地方经验’。”⑥在侯甬坚教授的认识中,人类家园营造并非抽象、均质、单一的,他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个案涉及西北、西南、华北多个区域,包括高原、平原、山地、海洋等多种地形地貌,以及耕地、草地、林地、水域、城乡居民用地等多种土地利用类型(如下页表1所示)。对地理环境多元性的把握,一方面使侯甬坚教授在相关研究分析中充分揭示了人类家园的多元性,其中既有基于梯田生产的哈尼族家园,又有活跃于农牧交错带的鄂尔多斯农牧民家园,既有在陇西砂田巧妙生产的村庄聚落,又有在新疆绿洲辛勤耕种的屯田区据点,⑦而即使在同一家园内,他也极为注意当地所依托环境的多元性,如在关于延川县人地关系的研究中重点区分了川地和山地(坡地)的影响,①在对吉木萨尔县三台镇聚落的研究中则重点考察了高山峡谷地带、冲积平原、戈壁沙漠的影响②等等;另一方面使侯甬坚教授突破了部分旧有研究对地区环境均质化的认识,不同环境下人类家园建设的地方知识与经验得到较为充分的揭示与总结,这在他关于梯田的研究中格外突出,如同样是对梯田的利用,他分别对云南、陕西、甘肃不同地区的梯田修建进行分析研究,③揭示和总结了不同地区民众基于不同环境建设家园的独特经验。
二是重点性。“人类活动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在每一个不同的地区,都可能表现为不同的形态与模式,都有不同的内涵。”④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除了不同地区民众的多元生产生活模式之外,更在于不同人类家园所依托地理环境的核心特点有所差异。面对不同地区影响人类家园营造的复杂地理环境要素,只有抓住其中具有决定性影响和导向性的要素,即侯甬坚教授所谓“最体现差异性”⑤的自然地理要素,才能够对这一地区人类家园的营造有深入的研究。因此,侯甬坚教授的相关研究在关注各人类家园所依托的多元地理环境的同时,在分析过程中更为注重对主导性地理要素的分析。如在对澜沧江霁虹桥的研究中,侯甬坚教授重点针对这一地区环境中特殊的峡谷地貌,以及桥南削土、桥北夹石的地质条件,深入分析千余年来霁虹桥区域在桥梁修建等方面的发展历程,归纳出交通路线设计和建设上的“取直、取平、取短”原则,并对“广开民智,用智甚于用力”等家园营建经验进行了总结。①又如在对梯田的研究中,在分析云南哈尼梯田营建时,侯甬坚教授抓住了这一地区的关键性地理要素——长缓坡地,并基于此分析哈尼族民众在梯田建设与家园营建中的独特经验。②而在分析庄浪梯田营建时,侯甬坚教授紧扣当地风成黄土地貌条件进行分析,揭示当地民众依托兴修梯田来营建美好家园的合理性。③再如在对阴山山脉的研究中,侯甬坚教授重点抓住阴山山脉宽广深长的山体内部空间、多个山脉支系错开分布、南北坡坡降比率的明显差别三大地形地貌特点进行分析,揭示了山地在游牧民族家园营建中的重要作用。④由于对区域核心地理要素有准确的把握,使得侯甬坚教授在分析不同民众的家园营建活动时,能敏锐地关注到这些人群重点利用或改造的环境要素,进而能对其营建原则、方法等进行分析总结,深化相关研究。
三是延续性。侯甬坚教授指出,“短的时期固然有助于弄清人类家园营造的细节,但通过长的时段才能看清过程的全貌”。⑤与部分学者的专题断代研究不同,侯甬坚教授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往往以各种人类家园的形成、发展、变革(或衰落)为线索进行跨朝代的、较长时段的整体性分析研究。如他对梯田建设的研究,从梯田概念产生起一直研究至当代。⑥又如他对新疆屯田区的研究,也从汉代一直研究至清代。⑦再如他对鄂尔多斯高原土地利用的研究,从地质时期一直研究至清代,⑧对长安城建设的研究分析也跨越周秦汉唐千年尺度延续至当代。⑨侯甬坚教授认为,“要把一个东西进行很好的考查,就应该是一个根源式的研究”,⑩这包括国家、社会等在内的事物从无到有、从无形到有形的过程。因此,侯甬坚教授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与历史地理学研究强调的以区域为主和环境史研究突出的以事件过程为主均有所不同,它将区域研究与事件研究相结合,且在时空范围乃至概念(如梯田、屯田区等)范围上均是开放的。他一方面探寻各种人类家园及其相关概念的起源与最初形态,而且这些家园或大或小、多元纷繁;另一方面则关注各种人类家园的变迁变革以及未来的发展态势,并对家园营建通则与地方性原则等进行总结。因此,很难将侯甬坚教授的人类家园营建研究简单地束缚于某一断代史或某一专门史中,甚至也很难将这一研究局限于历史学领域。
总之,在对各种人类家园地理环境基础的研究中,侯甬坚教授关注各家园环境的多样性,并在研究过程中一方面紧扣区域地理环境中的核心要素、主导性要素进行分析,另一方面则基于各人类家园形成发展的过程进行较长时间段分析。与此同时,侯甬坚教授认为,在研究古代史的过程中,“不能说人应该或者不应该在哪一个地方居住,而且有许多边远地区的民族,他们生存的地方往往被别人认定为,是不适合人居住的地方,但是这些民族却依然生存得很好”。①因此,他对相关地理环境要素的分析始终基于当时民众的理解和反应,并没有单纯套用后代乃至现代的环境观,这也为此后具体研究人类在家园营建中的心力、才智奠定了基础。
二、以人为本的家园营造史研究
美国地理学家葛德石(George Babcock Cressey)曾指出,“中国地理景观中之显著因素,并非土壤植物或气候,而是人民。在这古老的国家,人烟遍野,无处不受人的影响,遍地到处都是他们活动的迹象”,②甚至中国“自然区的建立,乃以人文适应为标准”。③侯甬坚教授在其人类家园营造研究中亦十分重视人的作用,他将人类活动视作环境变迁的关键性环节甚至动力性因素,④因而与多数历史地理学者和环境史学者突出强调自然环境作用的研究风格有所不同。侯甬坚教授的相关研究在关注自然环境对社会发展重要影响的同时,更重点强调人在环境变迁中的作用,⑤而人类这种能动性活动突出地体现在家园营造的过程中。他常用人类的“感”“心”“力”三种心智来对研究对象进行分析,其人类家园营造研究呈现如下人为因素的特点。
(一)在地感与应时感
所谓“感”,在侯甬坚教授的人类家园营建研究中更多地体现为“在地感”“应时感”。在关于地域开发与家园营建的诸多史学研究中,部分学者用后代甚至当今的世界观、价值观去分析历史时期人类家园的建设与开发活动。对此,美国环境史学家克罗农(William Cronon)曾告诫:“千万不要假定,我们今天认识过去的方式,也是过去的人认识他们当时的方式。”⑥部分学者则利用中原农区或固定某一地区的观念去分析地理环境与思想文化完全不同的另一地区的人群活动。对此,尹绍亭、杨庭硕通过对诸如西南刀耕火种、块根植物种植等研究,强调要基于具体的“民族生境”分析当地人群的生产生活与思想文化,不能硬搬套用一地的经验认识(最常被套用的是中原农区观念)。①
在侯甬坚教授的人类家园营建研究中,上述两种误区均在相当程度上被避免。一方面,侯甬坚教授强调:“人类家园的营造还具有地方性,基于不同的地理位置及生存条件,逐步适应了周围环境的地域人群,会有自己的发明和创造。”②因此,他在相关分析研究中极为重视不同地区家园营建中民众的本土思想观念。如在对庄浪梯田的研究中,部分学者认为平整土地等活动是国家为推行机械化而进行的,当地民众则完全习惯并固守祖辈在山区耕作的旧习,但侯甬坚教授基于对庄浪地区的文献与实地调查研究指出,“其实,最需要甚至梦想土地变平的是山区的人民群众。说到山区的人民群众,也许会有人觉得,经过世世代代的人类生殖繁衍和文化传承,当地的人民群众早已习惯了那里的生产和生活环境,他们很有理由在先人熟悉的地方继续熟悉下去,而无须做出有所改变的努力。依据调查事实可以看到,这是一种缺乏人文关怀的感受和看法,应当有所改变”。③正因为侯甬坚教授基于当地民众的理念,以地方视角去分析梯田建设问题,使得他的相关研究更能揭示当地民众家园营建的独特经验。又如在对鄂尔多斯农牧生产的研究中,部分学者往往基于单一农业视角去分析评价当地的社会经济生产,而这与历史时期当地民众的观念是不相符的,致使其相关研究和评价多陷入“农业中心论”。侯甬坚教授的相关研究则指出,“囿于单一性生产的一元思维,即过于执拗在纯粹农业区或牧业区的形式来思考农牧交错地带的生产内容,我们认为是不可取的,那样的思维也不一定符合明清时期至今鄂尔多斯高原已经走过来的600多年农牧业生产史的实际”。④因此,他对相关问题的认识与分析往往基于农牧结合的思想和视角,并没有束缚于“农业中心论”,且在对古代鄂尔多斯高原开发的研究中,他更注重牧业视角,⑤这与当时当地民众的实际认识也是比较相符的,进而使其研究结果和评价相对客观。另一方面,侯甬坚教授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极为重视站在特定时代背景和历史环境下分析民众在家园营造中的思想观念。他认为,“一般人发表意见比较容易,往往是从自己的感觉出发作出评价。但是我们学者发表意见是一种历史评价,不能随便说,要根据当时的历史情况,白纸黑字地写文章”。①这一点在下文将要论述的“人民性”中将有充分体现。
总之,侯甬坚教授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始终基于具体地域、具体历史时期民众的思想观念及其家园营建活动进行分析,这有助于总结不同地区家园营建的独特经验,避免陷入“将今论古”或硬搬套用模式的误区。
(二)坚持人民性
所谓“心”,即各地人类家园营造的动机或初衷,侧重于家园营造的思想层面。侯甬坚教授在这方面的分析中始终坚持人民性,即站在历史时期民众生存发展权利与需求的基础上去分析和评价人类的家园营建与开发活动。他指出,“面对历史上西部开发的论题,历史学者应该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关心历史上人民群众的生活和生产活动,分析制约和影响具体人群活动的制度和政策性因素,着眼于过去民族和国家在适应地理环境、扩大生活空间、开拓和巩固边疆方面的详实内容及其历史贡献,进而准确地评价人类开发活动对于历史演进及生存环境的影响和作用”。②自20世纪下半叶起,由于环境问题日益严峻,使得学界对人类活动的影响常抱有否定态度,并逐渐形成所谓“环境破坏论”。这种理念“总是将人与自然、社会与环境看得相当对立,判断二者彼此总是处于一个矛盾激烈的关系式之中,甚至把二者看作是一个不变的矛盾体,遇事就会起摩擦、有得失、难于协调,相互间没有进行调和的余地”。③因此,有的学者在对人类家园营建过程的分析研究中,多关注和批判民众开发活动对环境的负面效应,甚至片面夸大人类营建活动对自然的影响程度等。侯甬坚教授对此种看法和认识持反对意见,他在人类家园营建的相关研究中强调要注重理解和分析民众的生活状态,以及他们营建家园的动机与理念,并基于“每个时代的历史使命”去对相关营建开发活动作出客观合理的评价,“不能看不见他们的生存权,因为生存权也是一种发展权利”。④
如在关于“人造沙漠”的研究中,侯甬坚教授指出,“‘人造沙漠’现象和提法,我们认为它是人类长期不合理利用自然的结果,而并非人之初衷。……‘人造沙漠’一词的缺陷就在于,它是停留在人的活动和行为上,着眼于事情的结果,而不是就人类活动的动机和社会需要予以全面归纳,形成概念”。⑤他强调:“人们为求生而来,为求生而生产,即使在劳作的地方出现‘人造沙漠’这种情况,也远非人之初衷,尤其不是劳动者之初衷。”⑥因此,要合理分析和评价民众在干旱半干旱地区的家园营造活动。又如针对有的学者将刀耕火种、围湖造田等视为破坏环境的家园营造活动,侯甬坚教授亦指出要“紧密结合当时条件下的生产关系来进行考察”,①不能盲目否定。他认为,“只说砍树不应该,不看砍树的目的为何,只为满足环境原貌,而不顾及社会发展、不顾及人民生活的需求而做的研究,显然是一种随波逐流的论述方式”。②再如在关于鄂尔多斯民众家园营造活动的研究中,侯甬坚教授分析指出,当地沙漠化发展并非民众的开发活动一手促成的,其中还有相当程度地质时期就已形成的松散沙物质因素影响,不能全盘否定民众相关开发活动的价值。③侯甬坚教授的这一理念在相当程度上得到了学界的认可和共鸣。如杨庭硕等指出,“如果人类一生下来就是环境的敌人,那么人类就不可能生存了百万年,并延续至今。换句话说,如果人类真的是环境的敌人,我们连自己都不存在了,更不要说环境史研究”,④因此在研究过程中要基于地理环境与民族文化相结合的“民族生境”进行分析,从而客观认识和评价民众的开发建设活动。鲁西奇教授也提出“以人为本”的区域历史研究,认为要关注民众的需求,客观评价其开发活动。⑤
(三)人力与心智之称颂
所谓“力”,即各地民众具体建设家园的各类活动,侯甬坚教授也称之为“人的作用的度”。⑥这是人类家园营造研究的核心,既包括建设活动中的思想创见(即“智力”“心智”),也包括具体艰辛的建设实施(即“气力”“人力”)。侯甬坚教授指出,“前人有很多智慧、高见、良策、良知,都是我们要去吸取的,然后把它合理地放入我们的研究中,可能就是我们能够提出新见解的地方”。⑦通过对各地民众家园营造活动进行深入研究,既可以揭示人类家园营建的通则与地方性知识,又可以总结其中的经验教训,为当前乃至未来地区发展与家园营建提供参考借鉴。在关于人类家园具体营建活动的研究中,侯甬坚教授认为,“任一处人类家园的营造历史,不光有苦难的教训,还有许多人世间绝无仅有的劳作经验,等待着我们去挖掘、总结和运用。对此,不能视而不见,亦不能漠不关心”。⑧因此,他在人类家园营造研究中极为关注不同地区民众适应、利用甚至改造当地关键地理环境要素,从而趋利避害,营造美好家园的技术与理念。如在对澜沧江霁虹桥的研究中,他着重分析不同时期民众基于桥梁所在地的地质地貌条件,在桥梁建造中“取直、取平、取短”的建设理念与技艺,揭示“路穷出绝技——地形、人力和心智之称颂”。⑨又如在对陇西砂田的研究中,他着重分析了当地民众将荒漠草原变为美好居住环境的砂田耕作技术;①在对哈尼梯田的研究中,他细致梳理和分析了梯田修建的每一个步骤与程序,从而总结其建设经验;②在对鄂尔多斯高原生产生活的研究中,他着重分析了当地民众农牧联合生产的经济模式;③在对长安城的研究中,他聚焦不同时期统治者和民众在城市选址和建设方面的重要原则和技术。④更为重要的是,侯甬坚教授在相关研究中亦注意到人群及其文化的多样性。他认为,“没有把人类活动做出民族的、地域的、行业的、时限的细化和区分,把人总看成铁板一块,自然就很难揭示人和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⑤因此,在相关的研究中,侯甬坚教授并不是笼统地对民众的营建活动综而论之,而是细致分析到较为具体的人或群体,如农夫、牧民、船工、管理者等等,通过对他们具体的建设理念和技艺进行分析,使得各地人类家园营建的特点与经验得到充分展示和总结。
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如费孝通所言:“所谓文化的概念,说到底是‘人为’、‘为人’四个字。”⑥文化的核心仍然是人,在家园营造中的所谓“人力”在相当程度上也包含着文化力。因此,侯甬坚教授在其研究中不仅关注民众在营建家园中物质层面的“力”的作用,更关注其中文化力的作用。侯甬坚教授指出,“要进行民族、地域、历史时段的区分。然后还要学习环境史的一些研究方法,把不同地域的文化结合进来展开研究”。⑦如在对哈尼梯田的研究中,侯甬坚教授分析了哈尼族民众的宗教伦理和习俗,这也是推动人类家园营建的重要文化力。⑧又如在对西岳华山的研究中,侯甬坚教授重点分析了人类文化对华山形象以及此后人类在华山上活动的重要影响,进而提出“名山有赖自然高度而挺立,更有赖文化高度而跃升”⑨的观点。另一方面,侯甬坚教授在相关研究中所关注的“力”,并不仅是个人或生产层面的。他指出,“任一家园营造本身都是以土著或非土著参与者的劳动为基础的,而人力劳动的组织方式,必然会涉及诸如经济社会各方面的细节,即便是自发性地自然村落的形成过程,也隐含社会组织和控制方面的管理内容”。⑩因此,他在相关的分析研究中,不仅关注民众具体的家园营建活动,而且更着重分析将民众发动指挥起来的组织与制度(主导者多为各级政府),这也是家园营造的巨力,其中的管理技术与制度构建也蕴含着人类家园营造的经验智慧,不容忽视。又如在对渭河流域民众生计的研究中,他不仅关注到当地民众对自然环境的利用,更关注到社会制度和组织的构建以及政府的管理。①此外,关于家园营建中的人力因素,侯甬坚教授强调要将历史时期前工业社会的人力与工业社会以后的人力区分开来。他认为,“历史时期的环境破坏只是地理性质的变化,它不像近代工业革命以后的化学性质的变化。化学性质的变化往往很难改善,而历史上没有现代工业的成分,就是简单的工具,可能一些矿业的开发有化学成分,其他大多数是没有化学成分的难以逆转的污染”,②特别是“传统农业是依循自然节律展开的社会生产活动,具有明显的自然特征,反映的是低能耗、基本无污染的生产特点,显现的是地理性质的环境问题——完全不同于下一个工业时代所产生的化学性质的环境问题。通过对人类活动的合理调节,这些环境问题可以得到逐步改善”。③因此,在相关的分析研究中,侯甬坚教授较为关注历史时期人类家园营造活动中的积极因素与合理性,没有以当今视角贸然否定与批评。如在对长安城的研究中,他没有像有的研究那样贸然批评古人在区域内25°陡坡地开垦所导致的环境问题,而是通过分析揭示总结了古人这一营建活动的合理性与长远价值。他认为,“西安(古长安)地区地势较为平坦,25°以上的陡坡地只能在原下存在,经过开垦的农田,早已成为当地稳定的粮田,区域社会至今仍然享其恩惠,所以,对此决不能使用‘破坏’一词来做评价”。④
在人类美好家园营造的过程中,人力因素在民众对环境的适应、利用乃至改造在其中发挥着关键性作用,侯甬坚教授称此类建设活动“不是一种简单的营造,而是一种创举”。⑤他基于对各种家园营建活动的深入分析,揭示和总结了人类家园营建的“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广开民智,用智甚于用力”等通则以及多元的地方经验。与此同时,他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始终秉持人民性特点,从特定自然环境和时代背景下民众的心理(或初衷)和视角出发,将民众的“感”“心”“力”相结合,从而使其能对人类家园营造中的理念和技术有深入的研究和相对客观的评价。
三、人地互动综合分析与多学科结合的研究方法
恩格斯指出,“人本身是自然界的产物,是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并且和这个环境一起发展起来的”,⑥而且“统治自然界,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族那样,决不是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相反地,我们连同我们的血、肉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之中的”。⑦因此,人类营造家园的活动,并不是一个客体对另一个客体的改造,而是双方相互适应、相互影响的过程。人类在营造家园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着自己。基于此,侯甬坚教授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首先是建立在人地互动以及人与自然命运共同体之上的,强调“人类史和自然史研究的相互引发”。①一方面,他重点分析人类与自然之间的互动。如在对西北梯田的研究中,他特别强调“基于人地关系史的考察和判断”;又如在对延川县人地关系的研究中,他的研究重点亦是“从近现代黄土高原农村的聚落-土地间的相互关系做起,建立起两者之间的对应关系,是为黄土高原水土流失和土地利用之间的历史关系(历史过程)的研究途径”,②将人与自然一起纳入整体思考。另一方面,他十分重视非人类因素的重要影响,这在他有关民众在家园营造过程中与各类动物密切互动的研究中有充分的体现。③值得注意的是,侯甬坚教授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并非以偏概全,他反对“用几个点、几条线代表一个地区,用几个县、几个原代表整个黄土高原,用黄土高原、河西走廊代表西北地区”④这样的研究理念,而是强调整体性和系统性的研究,强调要将对各个人类家园营建的研究置于更大的整体环境中去思考分析。如在关于统万城选址和修建的研究中,侯甬坚教授强调:“‘统万城’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它位于农牧交错带上,因此它也是农牧交错带上环境变迁研究的一个重点。所以,只研究‘统万城’还不行,还要将农牧交错带上的其他城墙,包括长城在内都要放在一起研究,才能更好地揭示历史上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之间的关系。”⑤与此同时,侯甬坚教授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也并不仅仅是个案的深描。他认为,单个个案的细致研究仅仅是人类家园营造的初步工作,“为了今日的生活更合理,未来的生活更美好,我们需要了解各国各地人民的履历、家园的营造史和营造经验,及其有益的教训”。⑥侯甬坚教授指出,“在这样的人文关怀下,的确需要中国不同地域的、外国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众多个案研究,汇成人类家园思想和理论的研究基础”,⑦进而在此基础上进行更为系统性、整体性、对比性的进一步研究。
在研究方法上,“人类家园营造”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它并不受具体学科和时空界限的限制,因此,侯甬坚教授在分析研究过程中提倡多学科方法并举。他指出,“在开阔视野的过程中,对其他学科的‘代用资料’要了解、分析、对比,才能形成复原的结果。当历史材料不够的情况下,借助‘代用资料’去开辟新的资料来源,因为有时文献资料会不全、不连续,这就要借助其他学科的材料,如果不是历史文献记录的材料,就是考古材料,但考古材料很难提供统计数字。所以最终还是要利用自然科学所用的野外采取样本的代用资料,来研究自然地理的某些内容”。①他采用的视角与方法也并不局限于历史学,而是兼及地理学、人类学、民族学、生态学等多学科方法。如在对鄂尔多斯地区沙漠化的研究中,他除了依托历史文献分析该地区民众的农牧业生产之外,还利用地理学、第四纪地质学的方法,对沙地的形成扩张的自然背景进行深入研究。他指出,“单纯依靠历史文献记录加以分析,因受著述时代特点的影响,研究精度(如灌丛沙堆的分辨率、沙地分布界线)的确难以提高,进行定量分析也有困难,所以,应当充分利用第四纪地质学的研究手段和已有结果,相互参证、验证,一并分析处理,再得出综合结论”。②而在对当地民众经济生产的研究中,他又借鉴应用了农学、畜牧学的理论方法。③又如在对西南和西北地区梯田的研究中,他不仅多次进行田野调查,更从当地搜集民歌、口述等多样材料进行分析。④且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田野调查方法也在他关于鄂尔多斯高原生产、统万城建设等诸多研究中多有利用。再如在对新疆地屯田区的研究中,他提倡将史料考订的历史学方法、考古学方法、历史地理学方法、绿洲学方法、遥感影像和GIS技术等结合起来进行分析。⑤此外,侯甬坚教授还十分重视生态学的理论方法,特别是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的环境伦理学。⑥他认为,“在研究中要加入环境伦理学的东西进来,做出不管是环境史,还是历史地理学的比较正确的判断”。⑦
总之,基于人地互动的整体性、系统性研究以及多学科方法的利用,使得侯甬坚教授不仅深入分析和总结各地人类家园营建的特点与经验教训,而且有助于凝练人类家园营建通则,并为进一步建设美好家园提供借鉴。与此同时,一个没有学科界限限制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领域,也为多学科探讨这一问题提供了平台,从而促进相关研究的进一步深化。
结 论
特定的区域不仅是自然的产物,“同时也是人们自己的历史创造”。⑧美好家园的营造是人与自然通过复杂互动而共同完成的。各地民众通过自己的努力,在适应、利用甚至改造环境的同时,也在接受着自然环境对他们的形塑。侯甬坚教授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聚焦于多元地理环境和较长时期内民众在美好家园营建中的智慧与经验,具有以下三个特点:一是以家园所在区域的地理环境为研究基础。在分析过程中注重对各地人类家园地理环境多样性的把握,并紧扣地区关键性、主导性的地理要素进行较长时段的分析。二是以人为本,重视“人力”因素在家园营造、环境变化中的作用。在分析过程中始终秉持人民性,基于具体时期、地域、群体中普通民众的视角与理念,细致展示各地民众营造家园的过程,总结他们在建设活动中的创见与技术经验,并对其在历史发展和环境变迁中的作用予以客观评价。三是人地互动的系统分析与多学科方法并举。在分析中始终重视将人与自然置于同一“命运共同体”中,并利用历史学、地理学、地质学、生态学、民族学等多元理论方法,展示人类家园营造过程中人与自然的相互影响、相互扶持、相互保护的和谐发展过程,突破“环境破坏论”思想的桎梏。
目前,人类家园营造研究已经取得一定的成果,但较为分散,未来仍有极大的发展空间。笔者认为,这一研究未来可从以下四点继续深入:第一,可集中以自然区、经济区或行政区为单位,在其内进行多元人类家园营造的个案研究(一个区域内有多种人类家园类型),在此诸多个案的基础之上,先进行区域内的对比和总结分析,再进行区域间的对比和总结分析。第二,可基于某种家园类型或生产生活方式进行多区域的对比研究,如对不同地区的农业家园营建、多元地域的牧区家园营建、多样水域的渔民家园营造等进行对比分析。侯甬坚教授基于梯田建设所做的西南、西北人类家园建设的对比研究可为范例。第三,可基于河流、交通线等进行沿线人类家园营造研究,这不仅可以对比分析多地域间人类家园营造的差异,还可以分析这些人类家园通过河流或交通线进行的交流与相互影响,目前可重点考虑从黄河、长江、珠江以及“一带一路”沿线进行。第四,加强对国外已有相关研究的译介(如国外发展的“家园地理学”①),并鼓励国内学者对国外人类家园营造进行探索研究。此外,未来还可由相关研究机构或专家牵头,定期组织以“人类家园营造”为主题的多学科学术会议,②对相关问题进行更深入的探讨。
总之,在当前“共同营造和谐宜居的人类家园”③的时代背景下,侯甬坚教授提倡并发展的人类家园营造研究具有极大意义。他指出,“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面,我认为古往今来,前人有很多智慧、高见、良策、良知,都是我们要去了解和汲取的,然后把它们合理地放入我们的研究中,在整体世界历史的融会贯通之处,可能就是我们能够提出新见解的地方”。④这不仅将有助于我们加深对相关历史地理学、环境史等问题的研究,而且可以为当前人类家园的营建提供东方经验。
责任编辑:胡颖峰
特邀编辑:吴杰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