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模型时代的补救责任与全球基本收入
2024-10-22高奇琦
摘 要: 大模型技术的发展必然会触及全球正义问题。米勒对于我们思考大模型技术的价值在于,他秉持了一种极为现实主义的观点,即并非通过激进愿景来强力推动全球平等主义。米勒提及的两类后果责任值得我们关注,第一类是以OpenAI为代表的先进人工智能企业的后果责任,第二类后果责任则需要体现在美国政府的行动中。米勒所讨论的补救责任对我们整体思考大模型的发展也极为关键。这其中同样存在两种补救责任,一种是在民族国家内部的补救,一种是在国际社会中的补救。从米勒的底线原则出发,结合近年来被热议的全民基本收入概念,笔者提出了全球基本收入的概念。全球基本收入是全民基本收入从民族国家向全球社会外推的自然结果,其基本的逻辑是共同体的放大。笔者进一步提出了一种“攀梯的进步观”,即人类社会的演进就像是在攀登梯子一样,不断地提高进步的标准。人类社会要推动的全球正义实践,恰恰需要首先实现最低理想,然后在最大公约数的基础之上不断地接近最高理想。
关键词: 全球正义;民族责任;后果责任;补救责任;全球基本收入;ChatGPT
中图分类号:TP1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4)05-0078-(10)
DOI:10.13852/J.CNKI.JSHNU.2024.05.009
全球正义(Global Justice)这一概念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逐渐兴起,并成为政治哲学和全球治理领域的热点概念之一。众多全球化的理论家和政治哲学家都参与了这一讨论。本文试图探讨的问题是,以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的新进展会对全球正义的实现产生何种影响?这些技术是促进全球正义的实现还是阻碍其实现?在全球正义的理论研究中,戴维·米勒(David Miller)是一位极为重要且独特的思想家,他对全球正义这一问题进行了非常细致的梳理,并在多部著作中有所体现。米勒拥有深厚的政治哲学训练背景,其早期的主要研究方向是正义理论以及民族理论。米勒对全球正义的研究与其在政治哲学以及正义理论方面的素养密切相关。米勒关于全球正义的理论与其关于民族国家的理论相互融合,展现出非常鲜明的个人特色。本文在米勒全球正义理论的基础上,结合大模型技术的新进展,全面讨论大模型时代的全球正义问题。
一、为何大模型的发展需要全球正义
在米勒看来,目前人类社会主要面临的全球性问题包括地区冲突、全球性贫困和移民问题。1全球性问题的关键在于,其内核中的非正义会外溢到其他领域和空间。米勒在书中指出,正义是人类社会中的一个古老概念,而全球正义则是一个相对较新的概念。1 这一概念的出现源于全球性社会的形成。在全球性社会形成之前,人类活动的范围大多局限在特定区域内,尤其会限定在某些主权国家的边界内。然而,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发展和推动,人类个体的行为越来越多地跨越自身所处的主权国家边界,许多影响便会外溢到其他民族国家。例如,一国碳排放的增加不仅影响本国,还会对其他国家的气候变化产生影响。此外,随着人口流动的全球化,病毒传播和犯罪活动等也会进一步全球化。这便是米勒讨论全球正义问题的起点,因为人类正在逐步走向全球性社会。
米勒认为,世界主义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道德世界主义(moral cosmopolitanism),即“在其最一般的表述中,主张所有人类都应服从同一套道德法则”;另一类则是政治世界主义(political cosmopolitanism),即“只有当所有人最终服从于能够执行这些法则的权威时,这一目标才能实现”。2 而在当今世界,道德世界主义占据主流,一般而言,“世界主义”一词指的就是道德世界主义。道德世界主义又有强弱之分。3 在其著作中,米勒与强式世界主义者进行了对话,这其中的代表性学者包括托马斯·博格(Thomas Pogge)、查尔斯·贝兹(Charles Beitz)等。4 他们希望将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的正义论观点,特别是其中的差别原则(principle of difference),应用到整个人类社会中。换言之,他们希望在世界范围内实现实质意义上的平等。例如,贝兹就提出了“国际分配正义”(international distributive justice)的观点,即在契约论(contractarianism)的基础上,不同国家的公民之间应当像同一国家的国民一样对彼此负有分配义务。5
因而,米勒主张一种弱式世界主义。弱式世界主义主张对所有的相关者都承担某种道德关怀的义务。米勒写道,弱式世界主义尽管有不同的版本和内容,然而其共同理念在于:“我们应该对所有人进行某种道德上的考虑(all human beings moral consideration of some kind)——当我们决定如何行动或建立什么机构时,他们的要求必须与我们一起考虑——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考虑必须包括平等对待他们的要求(treating their claims equally)。”6 米勒讨论的起点是:我们需要对他国的穷人负有义务吗?应负有何种义务?米勒不同意强式世界主义的观点,认为全球正义应该表现为一种差异的正义,而不是一种绝对同一性的正义。在米勒看来,各个民族有自己的民族习惯和发展特点。在实现全球正义的过程中,不能用全球的同一性来抹杀各民族的差异性。米勒认为,全球正义是“差异世界的正义”(justice for a world of difference),其原因有二:一是消除各民族之间的差异是不现实的,二是人们对自己生活在其中的文化和规则的重视。7 这里可以引入迈克尔·沃尔泽(Michael Walzer)的观点,并将其与米勒进行对话。沃尔泽认为,“历史和文化特殊主义”(historical and cultural particularism)不可避免地造成人们对社会产品有不同的理解,故“正义原则本身在形式上就是多元的”。8 与强式世界主义较为激进的全球正义方案不同,米勒所持有的弱式世界主义强调在民族差异性的基础上来实现全球治理。这使得米勒的观念更具备可行性。
大模型技术的发展必然会涉及全球正义问题。米勒所讨论的三类问题,从根本上讲,都可以被视为发展问题。贫困问题是典型的发展问题,而移民问题和冲突问题则是发展问题的延伸。发展问题与冲突问题紧密地联系在一起,9 因为那些不发达国家和地区往往处于资源稀缺的状态,因此,围绕资源的竞争和冲突更易发生。此外,采用极端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也与发展状态紧密相关。1 那些处于发展初期或不发达地区的人们,更容易使用暴力来解决问题,而那些发展程度较高的国家和地区往往更倾向于避免冲突,或是因为其经济发达后更倾向于形成妥协或合作的观念。因此,发达经济体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与冲突保持距离。移民同样可以被视为发展问题的一个结果。移民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工作性移民,另一类是冲突性移民。冲突性移民与冲突紧密相关。2 如前所述,冲突又与发展问题紧密相连。换言之,如果一个地区发展状况良好,那么其卷入冲突的概率就会相对较小。同样,该地区的人民离开其长期居住的母国也会是较小概率的事件。工作性移民则是希望进入相对发达的地区,以获得更好的工作机会,这同样与发展问题紧密相关。由于自身所居住的国家发展程度较低,人们往往希望到发展得更好的国家或地区寻求更多的发展机会,这构成了人口流动的基础。3 在三类全球性问题中,贫困问题是根本性问题,而冲突和移民则可以被视为发展问题的次生问题。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在大模型强大的创造性破坏力的影响下,全球非正义现象可能会进一步加剧。
大模型技术是人工智能技术的最新进展。基于大模型技术,通用人工智能的到来可能加速。大模型技术作为人工智能和数字化转型的基石,未来将对数字经济和产业化转型产生基础性的乘数效应。4 换言之,未来的产业形态将在大模型技术的推动下重新洗牌,从而对全球经济体系和分工格局产生新的影响。例如,美国很可能会利用其在大模型技术上的领先地位来封锁这一先进生产力,通过控制算力和算法,将先进生产力限制在其本土及其盟友国家内部。同时,由于人工智能技术所替代的是传统意义上的劳动力,因此在传统的世界分工体系中,原本由传统劳动力完成的部分可能会逐步被人工智能所替代。这一点已经在大模型技术对大量知识性工作的替代效应中得到集中体现。
大模型技术是一种生成式智能,GPT技术中的“G”代表的就是“generative”,其核心内涵即为生成。5 与GPT相关的一整套生成式智能的发展,预示着它将能够创造大量的知识性内容。而第三产业及服务业的核心便是知识生产。这就意味着,传统世界分工体系中需要大量服务性外包来完成的工作,现在可由人工智能替代。例如,以往美国的软件行业需要大量软件外包,这类工作如今便可由大模型技术来完成。从世界分工体系的角度来看,这将对印度的软件外包行业形成巨大的冲击。
另外,大模型技术的另一种特征是会带来沟通上的变革。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需要付出大量成本,而大模型技术是基于语言模型发展而来的。换言之,大模型技术可以带来一场以自然语言为中心的沟通革命。例如,以往用户若有某个软件设计的需求,需要将该需求告知产品经理,再由产品经理转述给软件工程师,最后由软件工程师编写代码,并将完成的软件展示给用户。这一过程沟通环节众多,且往往需要反复沟通,以消除用户需求与软件工程之间语义和需求的鸿沟。然而,在大模型技术的辅助下,即便是没有编程基础的用户,也可以直接运用大模型技术来完成代码编写。正如英伟达(NVIDIA)创始人黄仁勋(Jensen Huang)所言,“人人皆可为程序员”。6 这样的沟通革命同样意味着传统劳动力的减少。因此,美国似乎正在力图实现的是,通过极大地激发人工智能技术的潜能,使少数精英科学家和工程师与泛人工智能结合,以完成社会生产。从这一意义上讲,美国似乎不再需要进行广泛的世界性分工,只要其不断保持在生产力的最前沿,通过少数商业精英与先进科学家和工程师的结合,就可以完成之前需要世界分工才能够实现的全球性生产。那么,这一变化将不可避免地导致世界分工体系的重塑,并可能加剧全球范围内的贫困和不平等。换言之,在之前的世界分工体系下,尽管存在大量的非正义现象,即不发达地区的劳工需要付出长期的密集性劳动,才能获得与全球产业链地位极不相称的微薄收入。然而,在新的以机器为中心的全球先进生产体系中,这些劳工可能连这微薄的收入也无法获得。
不发达国家和地区在未来可能会面临双重打击。一方面是以大模型为代表的智能技术带来的冲击,另一方面则是近年来西方国家积极推动的“双碳”目标所带来的挑战。碳中和计划要求对各国的碳排放进行测算,并对超出一定额度的碳排放征收碳税。1 这一点对发展中国家极为不利。在全球范围内,发展中国家的工业往往处于初级阶段,脆弱性较高。而实施碳中和目标可能会进一步削弱这些国家幼稚工业的竞争力。原本这些国家的商品在世界市场上还具备一定的竞争力,但在碳价格上升后,它们的竞争力可能完全丧失,从而使这些国家的发展变得更加困难。这样的双重打击对未来南方国家的发展极为不利。
尽管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希望封锁先进生产力,但也存在“独善其身困境”。美国的想法是独享先进生产力的红利,同时把不利影响排斥在其边界和俱乐部联盟之外。然而,这种发展不平衡无疑会加剧矛盾。发展中国家之前通过世界分工体系获得微薄收入的机会完全被剥夺,其向上流动的可能性完全消失,那么其发展就会变得更加不可能,从而导致全球范围内的贫困固化。发展问题是一切问题的基础。如果发展中国家发展停滞和贫困固化,那么地区冲突和移民问题无疑会加剧。换言之,这样的发展不平衡会将矛盾导向富裕国家,最终结果就是一种充满负外部性的全球流动,或者说是一种恶的全球性扩散。因此,我们在思考大模型的全球性影响时,一定要将其置于全球正义的视野之内。米勒的全球正义观是一种更具实践性的全球正义观,它在一定程度上摒弃了博格和贝兹所持有的极具理想化的强式世界主义,而主张在民族差异的基础上逐步推动全球正义。这对于我们把握大模型技术的发展节奏极为重要。
二、大模型技术会让全球平等主义的
实现更加困难吗
米勒在全书中所对话的对象始终是全球平等主义。全球平等主义通过强式世界主义来表达。如前所述,其代表人物是博格和贝兹,他们希望将罗尔斯的正义论直接运用到国际社会之中。然而,实际上,罗尔斯明确反对这一点。2 米勒认为,在全球不平等的背景之下,实现全球平等显得极为关键。但同时,米勒也指出全球平等主义并不是一个理想的理论。3 在笔者看来,米勒的观点更倾向于一种现实主义的世界主义,这有助于我们更具备可行性地推进世界主义理念。然而,我们仍需要将米勒与全球平等主义者的对话置于今天的背景下理解,探讨大模型技术的发展是否会使全球平等主义的实现变得更为可行,还是面临更多困难。
人工智能技术的推动者都会强调人工智能对人类社会的财富创造效应。例如,OpenAI创始人山姆·阿特曼(Sam Altman)便明确指出,人工智能创造的红利将可能改变整个人类社会。4 换言之,我们每个个体都应从人工智能带来的红利中获得一部分正当利益。人类社会从一开始便时刻面临资源短缺的问题,然而伴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人类社会从大自然获取各方面资源的能力不断增强。按照某些乐观者的估计,人类将会进入一个物质极为充裕的时代。那么在物品充裕的背景下,全球平等主义的目标似乎更易于实现。接下来,笔者将结合米勒与全球平等主义者的观点,来思考大模型技术的发展究竟会使全球社会最终走向何种情况。
米勒进一步拓展了罗尔斯的观点,认为全球平等主义的目标无法实现。全球平等主义者主要从自然资源平等和机会平等的角度,论证在全球层面实现平等的可能性,而米勒对其加以批驳。
第一,自然资源的平等无法实现。在米勒看来,资源的价值受到各种不同社会因素的影响。我们无法精确计算资源的价值,也就无法进行公正的分配。全球平等主义者提出的全球基金方案和全球资源红利的构想,在米勒看来,都无法真正得到实施。1 米勒的观点有一定道理,因为不同的物品在各地的价格是不一致的,而资源的价值确实会受到多个社会因素的影响。然而,米勒对全球平等主义者的批评并不充分。人类社会在互动中已经形成了一套对自然资源进行定价的方式,尽管这些定价方式并不一定绝对准确,但却能够被人类社会绝大多数成员所接受。换言之,我们完全可以利用现有的经济规则和计算工具,对人类社会的自然资源进行较为准确的统计。这一点在技术上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例如,环保主义者正在推动的碳排放统计,这在之前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但目前我们确实在进行这样的碳排放的计算和交易。2
从这个意义上讲,在大模型技术发展的基础上设立某种全球基金是可行的,而这样的全球基金可以来源于人工智能的收入。阿特曼认为,人类的财富主要来自公司和土地,而人工智能公司将来会成为创造财富的重要单元。为此,阿特曼提出了一整套措施来限制人工智能公司过度获取利润。例如,他提出让员工自愿设定收入的上限,并且通过与微软的协议在一定程度上约束了微软的投资回报上限。在微软获得一定的收益后,微软会自动退出OpenAI的股权。3 这样,OpenAI获得的超额利润就可以被注入某种全球基金之中,这样的全球基金可以促进自然资源在全球范围内被更加平等地分配。那么,在人工智能发展的基础上就会产生某种人工智能红利,而这样的红利应该让人类社会的全体成员共享。
尽管米勒对博格的全球资源税持批评态度,但从平等主义的角度来3f95f598ebc99121ef8ec96e1ea0c5d4看,这种税收方式确实存在实现正义的可能性。实际上,随着未来人工智能的发展,确实需要设立一种固定比例的人工智能技术税,并通过区块链技术确保这笔税款能够真正惠及贫困人群。此外,希勒尔·斯蒂纳(Hillel Steiner)认为,每个个体都有权获得世界上未开采的自然资源的相应份额,并主张建立全球基金。4一个理想的方法是对世界资源总量进行精确计算,并将这些份额平等地分配给每个人。斯蒂纳的这种全球基金的思路,同样可以应用于对人工智能发展的思考中。只不过,我们需要将这里的自然资源替换为人工智能资源。
第二,机会平等原则同样无法得到有效的实现。米勒认为,在文化多元化的时代背景下,不同的社会文化对人们的观念产生深远影响。这就意味着,个体在安全、教育、医疗等方面所拥有的不同机会,在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具有不同的意义。此外,米勒还强调,需要从动力机制的角度来考虑政治共同体的决策问题。在米勒看来,即使两个国家资源发展的起点相同,由于文化差异,最终也可能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米勒的这些观点实际上在与罗纳德·德沃金(Ronald Dworkin)的对话中得到了体现。德沃金主张在起始阶段实现某种资源的平等分配。5 然而,米勒认为,这种平等面临诸多挑战。即使在初始条件相同的情况下,由于民族共同体会制定不同的政策,最终仍然可能导致结果的不平等。
对于我们思考大模型技术的价值而言,米勒采取了一种极为现实主义的观点——他并非通过激进愿景来强力推动全球平等主义。相反,米勒更多地是在运用一种弱式世界主义的方式逐渐地推动平等的实现。大模型的发展确实会产生新的财富创造效应,但同时我们也要看到,大模型的发展很可能会加大南北的差距。不仅是南北之间,北北之间的差距也会扩大,因为那些掌握大模型技术的国家会在一系列生产条件和经济要素上表现出巨大优势。从这个角度来看,整个世界都可能产生进一步的极化。正因为如此,就更需要全球正义的调解。由于大模型技术在算法、算力、数据方面有着极高的要求,这必将导致更为严重的极化效应。以算力为例,ChatGPT的训练用到了集合上万块英伟达A100的算力集群,1 这对于普通的中等国家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这就导致了在大模型的基础研发方面,目前也只有像美国这样在人工智能领域内的超强国家能够承担。另外,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可能在集聚巨大的力量前提下也能进行一些开发,但与美国的差距仍较为明显。此外,美国一直试图对中国集成电路产业进行打压,特别是对台积电、三星代工厂为中国制造的先进制程的芯片进行限制。2 这将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中国在算力方面的积累。尽管米勒提出了更加现实版的全球正义主张,但大模型技术所加剧的全球性极化会使得全球平等变得更加困难。
三、大模型发展的民族责任与全球正义
米勒对责任概念进行了界定。他认为,主要存在两类责任。一是后果责任(outcome responsibility),强调对行动者的要求,即“我们自己对自己的行为和决定承担的责任”。二是补救责任(remedial responsibility),强调对受害者的关注,即“我们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的责任”。3 换言之,米勒实际上提出了一种共同体的行动者观念。尽管米勒的思想不能完全被归入社群主义的范畴,但其长期对民族问题的研究使其极为关注民族共同体的问题,而民族共同体是共同体中最为重要的类型之一。米勒强调,个体在社会中的生存具有脆弱性,而共同体的意义就在于能够在依赖他人的前提之下实现某些共同目标。米勒认为,信任是共同体的核心。人与人之间可能彼此并不认识,也无法监督彼此的行为,但是“共同体的纽带”(ties of community)成为人们之间信任的来源,即“共享认同带来了共享忠诚”(a shared identity carries with it a shared loyalty)。4 换言之,米勒在这里强调积极行动者的内涵,主张行动者可以通过自己的积极行为来决定后果。当然,这里的行动者指的是处在共同体内部的行动者。应该说,米勒的观点可以与新共和主义者的观点形成呼应。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便是新共和主义者的代表,她区分了劳动、工作和行动的概念,认为人最重要的意义恰恰在于行动。
从米勒的两类责任观念出发,思考未来大模型影响下的世界政治经济变化时,两类后果责任需要受到关注。第一类是以OpenAI为代表的先进人工智能企业的后果责任。在美国的硅谷,存在一种技术狂热主义,即认为技术可以改变世界。埃隆·马斯克(Elon Musk)等人正是在这种技术狂热主义的信念支撑下,不断地推动技术创新。然而,作为积极的行动者,技术精英们同样需要看到这些技术可能会产生的巨大外部性影响。用米勒的话来说,行动者可以选择后果:作为积极的行动者,他们应意识到这样的技术创新可能会给人类社会带来何种影响。
就目前大模型的发展来看,其可能会在以下三方面形成较大的负外部性。第一,其可能会在短期内造成较为严重的失业问题。这一点已经从目前插画师岗位被大量削减的案例中得到印证。在未来,初级程序员、初级律师、初级会计师等岗位都可能面临较大的挑战。第二,其对传统知识秩序会产生巨大冲击。此前,人类社会的知识生产主要由学者和专家来完成,而目前大模型似乎会形成知识大一统的格局。换言之,大模型可能会取代学者和专家成为知识生产的核心,而这会带来一系列失序问题。第三,大模型在未来可能出现类人的意识,这就使得大模型有可能超出人类的掌控。这种风险的出现使得人类似乎很难对其进行把握并消除。笔者在这里只是简要地举出这三类未来可能出现的外部风险,实际上在这三类风险基础之上,可能还会出现更多叠加或次生的问题。阿特曼等人在积极推动大模型技术发展的同时,同样要意识到这些技术产生的负外部性,积极配合政府和社会公开技术进展的细节,通过企业治理以及内部道德与安全委员会的建立等一系列措施来承担积极的后果责任。
第二类后果责任则需要体现在美国政府的行动中。尽管近期美国政府已经就通用大模型的技术与阿特曼以及谷歌CEO桑达尔·皮查伊(Sundar Pichai)等人进行了会面,并推动了一些安全措施,然而,笔者认为,从美国政府对先进技术的监管来看,其往往会采用沙盒监管的方式。换言之,美国政府在整体上对技术是较为宽容的。一方面,美国政府本身就极为重视技术在社会变革中的巨大作用,并一直希望引领最新技术的发展。从第三次工业革命以来,美国一直处在技术变迁的最前沿。另一方面,美国的技术精英也是政治活动中最为重要的力量之一。美国政治领导人为在后续的竞选中获得更多的支持,对技术弱监管的政策也就成为其主要的考量之一。整体来看,美国政府对先进技术的发展采取了弱Jt7+b0yvrD1NJFKU1NFz/lQnYkFSAxQqo99XZUlWWo8=监管甚至是无监管的措施,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没有履行后果责任的行为。美国能够通过其在世界体系中的优势地位,将技术产生的负外部性向不发达国家和地区传导。换言之,其既可以享受技术带来的巨大发展红利,同时又可以采取一些技术和制度手段,把这些负外部性转移给发展中国家。
总体来看,无论是人工智能先进企业还是人工智能技术领先的美国,都需要在大模型等先进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过程中,采取更加积极主动的行动者姿态,对其可能产生的后果进行充分研究和考察,而不是放任技术发展,最后将风险向共同体之外传导。由于全球社会日益表现为一种紧密结合的相互依赖状态,这些向外传导的负向效应可能在经历一系列复杂互动之后,传导回美国社会本身。此外,有些负外部性可能并不能顺利地传导出去,例如,目前在美国已经出现了针对大模型影响的规模巨大的抗议活动。
米勒所讨论的补救责任对我们思考大模型的发展极为关键。存在两种补救责任,一种是在民族国家内部的补救,另一种是在国际社会中的补救。当大模型技术造成的失业问题不断凸显时,民族国家需要以一种整体性的方式来介入。罗尔斯在其《正义论》中提出了针对弱势群体的差别原则,1 这一原则可应用于对被剥夺者的补救中。换言之,民族国家需要建立一套完整的制度化机制,使那些在大模型创造性破坏效应中受损的被剥夺者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的补偿。同时,这种补偿机制还需在一定程度上跨越民族国家的边界。如前所述,大模型的负外部性最终会影响到那些最不发达的国家和地区。美国之前的数字经济繁荣是建立在大量的软件工业外包基础上的,其中印度在美国的软件外包业务中发挥了关键作用。然而,随着大模型辅助编程技术水平的持续提升,美国对这类软件外包的需求逐渐减少,这在客观上对印度软件业造成了巨大冲击。那些为编程活动准备了几十年的劳动力可能直接面临失业风险和经济困难,因此,需要形成具体的制度化补救机制来应对这些问题。只有将这些补救机制建立健全,才能在一定程度上消除大模型技术发展带来的巨大负面效应。
实际上,阿特曼已经在思考补救问题。其关于全民基本收入的观点表达以及相关实践便可以作为例证。阿特曼多次表达了对超额利润的批评,要求自己的员工自愿为工资设定上限,在与微软的合作协议中也对微软的回报设定了上限。当然,我们并不清楚阿特曼这些举动的确切动机。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阿特曼的这些考虑和实践与补救责任的内涵较为一致。民族国家需要进一步对这种补救进行制度化的机制设计。对于那些将来在大模型领域形成超级地位的企业,需要形成某种制度化的约束,使其将超额利润注入某种人工智能补偿基金中。该基金不仅要对国内社会中的受冲击者进行补偿,还需在国际社会层面考虑这种补偿机制。这样的补偿可以在区块链技术的基础上展开,因为区块链的本质是一种数字账本。2 通过智能合约的方式,资金的使用和流向都可以受到相应的约束,也可以对这些资金的具体使用进行可回溯的追踪和监督。换言之,数字账本技术可以为这种补偿的精准性与即时性提供更好的技术支撑。
米勒在讨论中谈到了民族的集体责任(collective responsibility)问题,主要分为两种。一是志趣相投模式(like-minded group model),该模式强调民族成员间的共享信念以及平等主体的地位。二是合作实践模式(cooperative practice model),该模式强调对某种共同目标的追求。3 在第二种合作模式中,参与者处于不完全平等的地位,以一种非对称合作的方式展开。这两种集体责任模式对我们思考技术变迁极为重要。在推动技术变迁的过程中,那些技术精英和商业精英的合作恰恰是以一种志趣相投的模式在推动。同时,为避免技术的破坏性效应导致社会分裂,就需要在民族国家内部形成合作实践模式。换言之,在大模型的发展过程中,不仅要形成集体攻关的志趣相投群体,还需关注整个共同体中的新弱势群体。那些受到大模型效应冲击的人们可能会产生强烈的失落感,甚至可能感到丧失了人生的意义。民族国家的集体责任在于将这些新弱势群体重新纳入共同体的框架之中,通过包容性的而非排斥性的方式,使这些群体始终保持在共同体的框架之内。这将有助于共同体的团结,也会使技术进步在健康的轨道上发展。
米勒在讨论民族责任时还提到了集体责任之外的另一种责任,即继承性责任(inheriting responsibility)。他对继承性责任的定义是,民族国家需要对先辈的非正义行为做出补偿。集体责任可以被视为后果责任在民族国家层面的延伸,而继承性责任在很大程度上则是补救责任在民族共同体中的体现。1根据米勒的观点,对于那些在历史上采取非正义行动攫取资源的富裕国家而言,它们需要对发展中国家的落后状况给予深刻的民族道歉。这种道歉不仅应体现在态度上,更需要在实际行动中进行补救。实际上,全球正义问题目前面临的绝大多数困境仍是由全球北方国家的傲慢态度所导致的。2 因此,米勒在这里提出的继承性责任概念就显得尤为重要。
无论是本文重点讨论的大模型发展还是近期的碳政治,都显现出北方国家的极度傲慢态度。在人类工业革命的历史中,富裕国家产生了巨量的碳排放。而今天,北方国家却以全球变暖为由限制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这实际上是一种非正义的主张。3 因此,从更加正义的角度来看,我们应该对工业文明以来的碳排放进行整体计算,给那些还未享受过经济富裕生活的发展中国家人民某种未来的希望,而不是在碳排放存量的限制中遏制其发展机会。大模型的发展亦是如此。作为大模型技术的超级强国,美国需要意识到这样的大模型技术会对发展中国家的幼稚工业形成巨大冲击。之前,发展中国家还可以通过廉价的劳动力等各方资源的积累,有一定的概率获取进入较发达国家的机会。然而,在大模型技术的影响下,这样的机会可能完全丧失。因此,今天以及之后的美国政治精英都需要认识到大模型技术带来的巨大负外部性,并对其之前行为的非正义进行某种继承性责任的承担。
换言之,在全球正义的视野内,那些先进文明需要真诚地进行民族道歉。其对弱势文明的降维打击效应需要从根本观念上加以认识。大模型的先进文明需要摒弃强者逻辑,转而采用全球社群的逻辑。4 从这个意义上讲,民族责任的更大启示意义在于,各民族如果有能力,还是应发展自己的通用大模型技术,因为这是未来智能社会的基础设施。不掌握这样的基础设施,将会导致其在未来的智能文明中处于极为弱势的地位。
四、全球正义底线原则与全球基本收入
米勒认为,在全球层面实现完全的平等主义是不现实的,因此他从其弱式世界主义的角度出发,提出了全球正义的底线原则:任何社会中的任何成员都应该享有最低限度的体面生活。米勒还列出了一个关于体面生活的清单,包括衣食住行等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最基本的人身安全、一定的医疗保健、教育和工作机会,以及自由迁徙和自由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等。5
实际上,在大模型技术的冲击下,这种最低限度的体面生活变得尤为重要。对于工作岗位受到直接冲击的人们而言,不仅要保障其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还要确保他们获得进一步受教育的机会,以便有可能重返工作岗位。同时,当他们表达自己的意愿时,也不应受到任何阻碍。在笔者看来,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受教育机会,以及政治表达的自由,实际上构成了受冲击群体最为关键的三项基本权利。因此,米勒所强调的底线原则完全应当应用于大模型技术冲击下的全球社会。鉴于许多国家尚无法提供最基本的人权保障,米勒也探讨了外部机构的责任以及富裕国家的义务。正如前文所述,那些在大模型技术上占据优势的国家应当承担后果责任和补救责任。换言之,优势国家有义务为那些受到冲击的(尤其是发展中国家)新弱势群体提供底线原则的保障。
米勒在论证中区分了基本需要(basic needs)和社会需要(societal needs),底线原则的核心是基本需要,它可以用来为人权和国际责任辩护。1 换言之,当基本需要都无法满足时,整个国际社会都应行动起来,共同为解决问题而努力。这便是米勒所强调的弱式世界主义的基本逻辑。全球贫困问题具有复杂性,米勒在其思想表达中还提出了对全球南方的责任与对自己同胞的责任不能等同的观点,不能让行动者单独承担补救的责任。2米勒的这一观点与中国儒家的“修齐治平”思想有一定的相似之处,3 但与西方基督教的普遍主义传统并不一致。中国儒家的责任观念是由内及外的:对于自己最亲近的人负有更大的责任,而对于离自己较远的人,责任则会降低。而在基督教看来,只要都信仰基督教,那便是兄弟姐妹。米勒反复强调的是全球正义的可行性问题,即便某种理念本身是美好的,但若其并不具备可行性,其意义也会大打折扣。从这个意义上讲,米勒的观点与中国儒家较为一致,都强调通过渐进的努力来逐步实现目标。这实际上是一种更加现实主义的,但同时又带有某些理想特征的目标实现方式。对此,米勒写道:“正义的鸿沟能够被缩小,但不可能完全被填平(unlikely to be closed entirely)。”4
从米勒的底线原则出发,结合近年来热议的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概念,笔者在此提出全球基本收入(global basic income)的构想。全球基本收入是全民基本收入理念从民族国家向全球社会扩展的自然结果,其核心理念在于共同体的扩大。全民基本收入旨在民族国家内部实现,而将其理念推广到全球社会,则形成了全球基本收入的概念。这一理念在很大程度上与米勒所倡导的全球正义的底线原则相契合。然而,关于底线的界定确实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尽管米勒提供了一个底线原则的基本清单,但深入思考后,我们会发现这在很大程度上接近于一种幸福生活的标准,因为个体的幸福生活也无法超越这些基本内容。换言之,米勒所定义的基本需要和社会需要之间的界限并不十分明确。同时,人们在追求或申请某些社会需要时,可能会以基本需要为借口,从基本需要跨越到社会需要,而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一个清晰的界限。因此,全球基本收入应逐渐成为全球正义实现过程中的核心理念,这将有助于有效限制大模型技术产生的全球负外部性,避免其在转移和流转过程中最终造成无人负责的情况。此外,在推进全球基本收入的过程中,我们同样应强调差序责任的原则。这意味着我们首先要履行好民族国家内部的责任,然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再去承担全球性责任。
这里还需要对底线原则的问题进行深入探讨。底线原则的优势在于它划定了一个明确的界限,使人类的价值观尽量不跨越这一标准。然而,其潜在问题在于,这一标准可能成为人类进步的桎梏。底线原则有可能导致逐底竞争的现象,即人们可能将进步的标准设定在底线附近,并可能因此停滞不前。尽管底线的优势在于它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形成共识,使得全球范围内的一致行动更为容易实现,但底线也有可能不断拉低标准。因此,笔者认为,米勒提出的全球正义的底线原则也应在某种“序贯均衡”(Sequential Equilibria)的框架下加以审视。5 在此,笔者提出一种“攀梯的进步观”,即人类社会的演进应像攀登梯子一样不断提高进步的标准。攀梯进步是与主体竞争相对而言的。在全球正义的理想中,应设定最低理想和最高理想。最低理想即底线原则,但我们不能因底线的存在而忽视最高理想。因此,米勒所批判的全球平等主义者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可作为最高理想。而人类社会推动全球正义的实践,首先需要实现最低理想,并在此基础上,不断向最高理想迈进。在新的序贯均衡的框架下,我们应守住底线,同时像攀登梯子一样,不断推进全球正义的进步。
五、结语
笔者在之前的文献中探讨了社群世界主义。社群世界主义是一种以社群为基础,同时在全球层面扩展理想的社群主义。1 应当说,笔者提出的社群世界主义与米勒所强调的弱式世界主义有一定的相似性,都强调从可持续性和可行性的角度来推动全球正义的观念。大模型技术被视为信息革命以来最重大的变革性技术,它将对人类社会产生极为深远的重构效应。面对这样的技术,我们需要为其准备一个更加完善的全球正义观念,而米勒的思考给我们提供了一些重要的启发。
尽管米勒不同意全球平等主义者的观点,但实际上他也提出了一种全球正义的底线原则。同时,米勒更加强调从民族责任出发来实现全球正义。米勒的这些观点对于我们思考大模型技术的发展具有极大的启示意义。对于有一定技术实力的民族国家而言,发展自己的大模型技术及其生态是民族责任所赋予的要求。对于大模型技术发展的主导国而言,应该承担更多的基于行动者的后果责任和基于受害者的补救责任。换言之,作为大模型技术的优势国家,美国有着更大的责任。它需要引导人工智能大模型的头部企业,更多地承担履行社会责任的义务,并在国际和国内社会两个层面,通过对弱势群体的补偿来保障技术的健康发展。全球社会是一个整体,而这样的技术快速发展会产生一系列的负外部性。如果这些外部性问题无法得到更好的解决,它们必然会在技术快速发展的国家内部引发巨大的社会冲突。同时,这样的冲突如果外溢到全球社会,就可能引发新一轮的动荡和失序。从这个意义上讲,实现民族国家内部的全民基本收入和全球范围内的全球基本收入都会逐步成为人类社会的重要目标。当然,全球基本收入是一个更为困难的目标。从差序责任的角度来看,民族国家首先需要解决好自己内部的发展和秩序问题,然后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承担国际责任。
Remedial Responsibility and Global Basic Income in the Era of Large Models
GAO Qiqi
Abstract: The development of large-scale model technology will inevitably touch upon issues of global justice. The value of Miller’s perspective on large-scale model technology lies in his highly realistic viewpoint, which is not to forcibly promote global egalitarianism through radical visions. The two types of consequence responsibilities mentioned by Miller deserve our attention. The first type is the consequence responsibility of advance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enterprises represented by OpenAI, and the second type of consequence responsibility needs to be reflected in the actions of the U.S. government. The remedial responsibilities discussed by Miller are also crucial for our overall consideration of the development of large-scale models. There are two types of remedial responsibilities: one is remediation within a nation-state, and the other is remediation in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ty. Starting from Miller’s bottom-line principle and combining the concept of universal basic income that has been hotly debated in recent years, the author proposes the concept of global basic income. Global basic income is a natural result of extending the concept of universal basic income from the nation-state to the global society, with the underlying logic being the enlargement of the community. The author further proposes a “ladder-climbing progress view”, which likens the evolution of human society to climbing a ladder, continuously raising the standards of progress. The global justice practices that human society aims to promote require first achieving the minimum ideal and then continuously approaching the highest ideal based on the greatest common divisor.
Key words: global justice; national responsibility; consequence responsibility; remedial responsibility; global basic income; ChatGPT
(责任编辑:苏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