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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学与傅斯年古书“成籍”研究

2024-10-22史伟

摘 要: 谈及古书体例和古书成书研究,一般会想到余嘉锡《古书通例》,但稍早于此,现代文史学界另有傅斯年一篇关于古书成书研究的文献,却长久为人所忽视。1929年,傅氏文学发生学研究文献部分的论述,凝结成一篇讨论先秦著述观念和成书体例的论文《战国文籍中之篇式书体——一个短记》。傅斯年将先秦古书分为记言之书、成篇之书、系统之书三个阶段,并对先秦古书成书过程、特点和体例作出总结。梳理傅斯年贯穿语言学、文学史、文献学的古书成籍研究方式之形成脉络,及其间多学科、多领域关联、互证的实际情况,不唯有助于更全面、深入地理解傅斯年的学术,而且可从一个重要角度为当下古书成书研究提供参考和比较的视野。

关键词: 傅斯年;语言学;文学发生学;古书;成籍

中图分类号:H1-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4)05-0022-(08)

DOI:10.13852/J.CNKI.JSHNU.2024.05.003

谈及古书体例和古书成书研究,一般都会想到余嘉锡《古书通例》,余著提出的一些重要理论、原则,至今仍为古书成书研究所遵循和引用。但是,稍早于《古书通例》,现代文史学界另有一篇关于古书成书研究的文献,却长久为人所忽视,此即傅斯年《战国文籍中之篇式书体——一个短记》(以下或简称《短记》)。今天重新揭出傅氏古书成书(傅斯年称之为“成籍”)理论,梳理其实际情况,不唯有助于更全面、深入地理解傅斯年学术,而且可从一个重要角度为当下古书成书研究提供参考和比较的视野。

一、“成籍”:傅斯年与顾颉刚古史研究的分野

傅斯年所谓“成籍”,就是“文籍之成书性”,它既指汉字特征和书写工具影响下的汉字记言特点,也指先秦古书由散篇逐步向书籍演进的过程和特点。学界一般认为,傅斯年初期是同意顾颉刚的古史辨研究的,直到回国后,他激于殷墟等考古发掘,才与顾走上歧路,开启古史“重建”的道路。1 但如果仔细考察傅、顾学术交往,考察其间透露的傅斯年古史研究的观念、方法,则上述看法是值得商榷的。实际上,对于古史研究的路径、方法,傅、顾二人一开始就存在分歧,其最重要之点即在于傅氏对古书“成籍”研究的重视。2

傅斯年的成籍理论,最早提出于《与顾颉刚论古史书》。此信分两次写作而成。第一次是在1924年1月,系收到《读书杂志》《努力周报》所载顾颉刚、李宗侗等古史研究论文后所写,包括对顾颉刚古史研究的评价、“试想几篇《戴记》的年代”(即《大戴礼记》《小戴礼记》中《大学》《中庸》《礼运》成书情况的考辨)、“孔子和六经”、“在周汉方术家的世界中几个趋向”四部分内容。第二次是在1926年10月,系回国前阅读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后所写,题为“补说《春秋》与《诗》”。1928年,此信由顾颉刚整理,分两期刊发于《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

在这封信中,傅斯年首先站在清代以降学术演变的高度,肯定了顾颉刚所谓“层累的造成古史”说。傅斯年认为,清代所谓“汉学”主要包括两种学问:一是音韵、文字、训诂的“小学”(傅氏称之为“语文学”),二是史学和文籍考订学。两者中以语文学成就尤大。但傅氏认为,顾颉刚古史辨研究一出,史学和文籍考订学的成就即呈超越语文学之势。1 因此,傅氏评价顾颉刚“层累的造成古史”说是“史学的中央题目”,“乃是一切经传子家的总锁匙,一部古代方术思想史的真线索,一个周秦思想的摄镜,一个古史学的新大成”,简言之,顾氏“在史学上称王了”。2 这个略显夸张的称誉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使后来学者误以为傅斯年早期与顾颉刚学术观点相同,而忽略了傅斯年其他更重要的意见。

然而,即使在对顾颉刚热情称扬时,傅斯年已经表达了与顾氏古史研究不同的研究方式和趋向。傅斯年指出,古史研究不能仅止于“层累地造成古史”的古史辨伪研究,这还不是古史研究的“破”和“立”的问题,还要思考怎样把研究推向精密和深入的问题。3 而文籍考订学,即所谓成籍研究,以及进一步确立“证订一切古籍的标准”,就是古史研究走向深广的最重要的推动。《与顾颉刚论古史书》一段话颇能代表傅氏古史研究的基本看法,也颇可概括其与顾颉刚在古史研究方法上的异同,他说:“你自然先以文书中选择的材料证成这个‘累层地’,但这累层地的观念大体成后,可以转去分析各个经传子家的成籍。如此,则所得的效果,是一部总括以前文籍分析、而启后来实地工作的一部古史,又是一部最体要的民间思想流变史,又立一个为后来证订一切古籍的标准。这话是虚吗?然则我谓它是个‘大小总汇’,只有不及,岂是过称吗?”4

所以,傅斯年一方面希望顾颉刚继续已经取得突破的“史学”研究,即在禹的神话研究基础上,接续尧、舜等神话人物及商汤、周文王、周公等虽为历史实有但杂糅大量传说的历史人物的研究,尤其是孔子研究(事实上,顾颉刚后来确实进行了孔子研究);另一方面希望顾氏在证成“层累的造成古史”说后,转入成籍研究。而这也表明,在傅斯年看来,就顾颉刚古史辨研究所涉及之史学和文籍考订学而言,其成绩最大者,亦尚不在后者而在前者。傅斯年所说的可以“总括以前文籍分析、而启后来实地工作的一部古史,又是一部最体要的民间思想流变史,又立一个为后来证订一切古籍的标准”的令顾颉刚“在史学上称王”的“大小总汇”的研究,其实也不只是包括顾氏“层累的造成古史”之说,且还包括——甚至更偏重于——傅氏所期待的文籍考订或成籍研究。

这并不是傅斯年的一时之见,而是他此后一直坚持的核心观点。傅斯年在1926年10月写成的“补说(《春秋》与《诗》)”一节中,再一次申说了对顾颉刚进行成籍研究的期许:“我尤其希望的是颉刚把所辨出的题目一条一条去仔细分理,不必更为一般之辨,如作《原经》一类的文章。”5 傅氏所说的“题目”,就是指成籍的考订。所以,他看到顾颉刚《古史辨》第二册拟目中有研究《诗经》《尚书》的计划,就期望顾氏“把这一堆题目弄清楚”,将之比作阎若璩考订伪《古文尚书》,以为激励。6

1926年,傅斯年回国前在给胡适的一封信中系统陈述其研究计划、研究旨趣,同时更直接地表达了对顾颉刚古史研究的质疑和忧虑:“觉得他不应该就此辨下去,应该一条一条的把他辨出来的问题料理去。”1 此后,在评价顾颉刚《春秋时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的回信中,傅斯年尖锐指出顾颉刚古史研究的文献运用问题:“我有一个非常自信的成见,以为我们研究秦前问题,只能以书为单位,不能以人为单位,而以书为单位,一经分析之后,亦失其为单位。故我们只能以《论语》为题,以《论语》之孔子为题,不能但以孔子为题。……于墨子、庄子等等俱如此,俱以书为单位,而于分析之后不勉强补苴罅漏。”2

“研究秦前问题,只能以书为单位,不能以人为单位”的观点非常重要,这是傅斯年古史研究的基点。而“只能以书为单位,不能以人为单位”的成籍和文献考辨,也就是傅斯年开出的其所批评于顾颉刚的“不应该就此辨下去,应该一条一条的把他辨出来的问题料理去”的对症之药。在《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或简称《讲义》)的《史料论略》中,傅斯年再一次隐晦地对顾颉刚作出批评,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孤证立论(这一点与张荫麟相似)。3 另一方面是虽然“辨别史料上也很能不拘成说”,“但究不敢充分的考证”。所谓“不敢充分的考证”,4 仍是就其古文献考辨的粗略和不彻底而言,这也是从《与顾颉刚论古史书》以来,傅对顾持续不变的批评。

“成籍”研究既是对顾颉刚的建议,也是傅斯年自己的工作方向。傅氏在《与顾颉刚论古史书》中已经论述了包括大小戴《礼记》及《左传》《国语》等历来争讼或者当时讨论激烈的文献的年代,他后来对《尚书》、《诗经·商颂》、5 《庄子》6 的研究,也都属于文籍考订的成籍研究。

至于傅斯年所说的“立一个为后来证订一切古籍的标准”,则是一个基于古籍文献之语言特征的语言学标准。他在《与顾颉刚论古史书》中明确提出了“证订古籍的标准”。7 其中所列共4条,第一条直接与语言有关,第三、四条与晚周、西汉“文章不同”有关,也部分关涉语言、修辞问题。傅氏称“《吕览》是中国第一部著述,以前只多见些语录”“话说得无论如何头脑不清,终不能成八股”,8 都是从语言出发立论。傅斯年很重视这段论述,此后写入了《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的《儒林》,只在个别字句上有所调整。

这也不是傅斯年一时之见,语言学尤其历史比较语言学的观念、方法可说是贯穿傅氏几乎所有研究领域的基本方法。在前举致胡适的信中,傅斯年总叙了其语言学的立场和方法,认为中国不同时期的学术,如先秦至汉代的哲学(傅斯年称之为“方术”之学)及六朝玄学、唐代佛教、宋明理学,因材料特点不同,应采取不同的研究方法。而他自己希望致力于的先秦、西汉学术,其“用具及设施,尤多是言语学及章句批评学”。他说:“……则我以性之所近(或云习之所近),将随颉刚而但论古代的,不下于南朝。这些东西,百分之九十是言语学及文句批评,故但严追亭林(言语学)和百诗(章句批评)之遗训,加上近代科学所付我们的工具而已。如有成就,看来决不使他像一部哲学史,而像一部文书考订的会集。”9 据此,傅氏研究“古代的方术论者”的“言语学及文句批评”的方法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顾炎武、阎若璩的“言语学”和“章句批评”之学,即传统音韵、文字、训诂和文献校勘的方法;10 另一方面是“近代科学所付我们的工具”,即现代语言学的方法。两者相较,中国传统古书辨伪既然是片段的论述,清代辨伪自身就有不精确、不科学之处,后来且无多发展,自然难以支持傅氏所做的以语言和语言学为工具、贯穿系统的研究。因此,傅氏“言语学及文句批评”的形成系统和自觉的方法,更多乃是得自西方学术的训练。他一直强调的所谓近代语文学,就是历史比较语言学,1 这从傅斯年对吴大澂、阮元、章太炎等中国传统古文字、音韵学家的批评,2 以及他与西方成书研究的比较中(详后),都可以得到证实。

二、以语言学为工具的文学史发生研究:傅斯年“成籍”研究的一个过渡和中介

然而,傅斯年并没有一开始就展开古书成籍的系统研究,而是于1926年回国后首先进行了中国古代文学史的教学、研究,即他极力提倡的以语言学而进行的文学发生学主要是文体发生学的研究。换言之,傅氏是经由文学史研究和文学史研究所涉之文献考辨走向系统的古书成籍研究,而文学史是与语言关系最为密切的学科。

傅斯年于现代语言学方面有很好的素养,其文学发生学研究的学理基础就是欧洲尤其是德国浪漫主义时期以历史比较语言学为基本工具的文学研究传统。现代语言学突出的特点之一,就是扬弃了传统语文学拘泥于书面语言(文字)的缺欠,而转向活的语言的研究。3 和那个时代许多语言学者一样,傅斯年也是一个坚定的“语音中心主义者”,他说:“把语言和文字混做一件事,在近代欧洲是不会有的,而在中国则历来混得很利害。”4 他认为此种混淆不但阻碍了语言学的发展,也阻碍了“纯语的文学之发展”,而“这层发展是中国将来文学之生命上极重要的”。5 所以,他要在语言、文字间确立语言的地位。他和胡适一样要求文学写作中的言文一致,6 而他在处理古文献处理时,也渗透着现代语言学的质素。

这里,就需要补充说明一个重要问题。我们知道,与圣经批评学、古典文献学研究相配合,西方很早就发展出一套传统语文学(Philology),但直到19世纪初叶,随着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建立,现代语言学(Linguistics)才逐步得以建立。现代语言学区别于传统语文学的最重要之点,如马克斯·缪勒所言,“语文学云云,即是一门历史科学。语言在此仅为门径耳。……而比较语文学与此则迥异,盖为一门语言的科学,故语言不再是门径,其自身当即科学考察之唯一对象”。7 然而,语言学除了理论上的独立性外,在必要的时候仍然要运用于文献、文本的分析和考辨。事实上,到19世纪前半叶,主要在德国,以兰克为先驱和代表,已经将圣经批评学、古典文献学、比较语言学引入史学,从而创立所谓的“科学的史学”;8 历史比较语言学开始在文献批判中发挥重要作用,而兰克正是对傅斯年有重要影响的史家。那么,同样运用于文献研究,现代语言学与传统语文学有何不同?

其不同就在于,传统语文学只看到文字,而语言学却要看到文献、文字背后的语言质素、语言特征。例如,美国语言学家布龙菲尔德在《语言论》“文字记载”一章就曾专门论及“文献的语言阐释”问题,提到其中“应该严肃对待的因素”即“文献的传递”,9 这包括文献传递中的物质载体问题——有的文献刻在石头、金属或黏土上,有的则抄写在莎草纸上。布龙菲尔德对西方传统文字学家也就是传统语文学家有一段重要的批评:“古代文书的研究,所谓古文字学(paleography)以及根据一件或几件不完整的抄本重建古原文的技术。所谓古诗文评注(text criticism)已经分别发展为不同的科目了。不幸得很,诗文评注家有时缺少语言学知识;我们现有的古诗文印刷版本也许遗漏了稿本中饶有语言学价值的形式。”而语言学家则可以依据文献及文献传递的特点,构拟语言“原来的拼写法”。1

傅斯年也有类似的观念,他说:“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字的关系甚少,虽有不过是间接的,而和中国语言竟可说是一事。”这是他一直强调的语言与文学同一的观念,于是他接着说:“虽有时觉得文自文而言自言,但这究竟是蒙在上层的现象。文学的生命即是语言的生命,若文学脱离语言而求生命,所得尽多是一个生存而已。”2 所以,傅斯年所做的工作正是透过“蒙在上层的现象”而看到文字背后的语言质素。当然,这也不是说傅氏就是受到布氏的影响,而只是想借比较以说明傅氏文献研究在学理、方法上与西方语言学家的一致性。3 而此种依据文字背后之语言质素所进行的历时性的叙述或者描述,就成为傅斯年所说的以语言学为工具的“文学发生学”研究。

傅斯年的文学发生学研究,4 总体可概括为以下几点:

第一,傅斯年在推定汉字背后的语言质素时,也注意到了书写物质或书写工具的变化。傅斯年认为战国中期书写工具发生重大变化,战国“文书之繁”“当是由于文书工具必有新开展,竹帛刀漆之用比以前贱得多,所以可以把话语充分写下”。此外,与布龙菲尔德等西方语言学家不同,傅斯年特别强调了汉字总体上作为一种“非标音文字”的特点,正是这个特点使汉字不能如拼音文字一样完全记录语言的实际形态,所谓“可以只记言辞之整简而不记音素之曲者”。5 质言之,傅斯年实际上引入了汉字特点和书写材料两方面的因素,由文字而“构拟”推定与之相对应的语言的特点。

第二,傅斯年在分析所推定之语言的特点时,借助了丹麦语言学家叶斯柏森的“语言群体”理论。6 傅氏所谓“方言”“阶级语”“标准语”“文言”“古文”概念,7 除“古文”可从章太炎、胡适处寻其渊源外,都来自叶斯柏森。

第三,傅斯年透过汉字特点、书写物质两个因素,以叶斯柏森的语言群体理论为概念工具,推测文字背后的语言特征,并依据此种语言质素的多少和特征,将先秦至西汉末期的文学发展描述为一种“标准语进而为文言,文言的流变枯竭了而成古文”的语言演化史。具体来讲:

首先,就先秦文学而言,以战国中期为界,傅斯年将“标准语进而为文言”的时期分为两段,其中涉及一些重要文献。战国中期以前,他认为《国语》已是“很修饰了的文言”;《论语》较《国语》少修饰,“但语法之整齐处也不免做过一层工夫的”。8 战国中期以后,他认为《孟子》《战国策》《荀子》等都不是纯粹的口语,但其修饰或曰文言化的程度深浅不同,《孟子》较近于口语,《战国策》更多文饰,《荀子》已开始“以颂习诗书经传成文章”,9 至《吕氏春秋》而有所发展。而由于《荀子》《吕氏春秋》等颂习、模仿之诗书经传,限于书写物质而较为简省,因此其自身也呈现简省的特点;其影响所及,就使得后来的文章写作形成一种尚简的传统。

其次,傅斯年认为汉初文学仍然延续了《战国策》的表达特色,其原因在于贾谊、枚乘、司马相如、司马迁等的著述“仍然都是文言,都不是古文,因为他们在文辞上的扩张,仍是自己把语言为艺术化的扩张而已,并不是以学为文,以古人之言为言”,总之是“并不曾失去口语中的生命”。10

最后,傅氏将“文言的流变枯竭了而成古文”的时期定在西汉末年昭帝、宣帝时期,其所以如此,是因为自昭、宣后,如王褒、刘向、谷永的文章,“依陈言以开新辞,遵典型而成己体。从此话言和文辞断然的分为两途,言自言,文自文”,成为文字与语言完全脱离的“古文”。1

在“标准语进而为文言,文言的流变枯竭了而成古文”的文学史梳理序列之外,关于“方言”“阶级语”,傅斯年也得出一些重要的结论。比如他认为《周诰》之所以难懂,不一定是因其古老,而可能是因其包含了周初白话成分很高之方言。这虽是古人如朱熹等已有的观点,但是,傅斯年接着做了大范围的比较,他认为《周诰》与《诗经》中的《周诗》不在一个方言系统中,《周诰》仍是周初之白话,《周诗》则已经用到了成周列国的标准语;而《周诰》所代表的周初方言系统,春秋以降甚少为人传习,也增加了后人理解上的困难。2 傅氏此种对周初到春秋战国间语言流布、语言特点的总体估测和运用,及在总体估测下对文献语言特征、时代断限的认识,已不是朱熹等所能范围的了。傅斯年用“阶级语”的概念解析《诗经》,认为《风》多为方言(“俗语”),《雅》多为标准语(“官话”),《颂》则标准语“而渐有文语之趋势”,3 他这部分论述经扩充,就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的《诗部类说》中专论“诗的阶级”的内容。

因此,《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中文学发生学的论述,由语言与文字的关系而推及中国文字的特点和书写物质的发展,又由书写物质的发展推及先秦不同阶段中国文字记言的特点,其本身就包含古文献的考辨、梳理和断限问题。傅斯年的文学发生学研究,事实上构成了其古史研究尤其是先秦文献研究的基础。傅斯年曾就其文学发生学“更作一图”,此“图”不见于《讲义》,今据傅氏之意补出(表1),一者,可直观看出傅斯年文学史写作与文献梳理中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再者,也便于与下文的比较相论证。

三、傅斯年的“成籍”研究

1929年,傅氏的先秦文学发生学研究凝结成讨论先秦著述观念和成书体例的重要论述《战国文籍中之篇式书体——一个短记》。《短记》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阐述了《管子》《墨子》等文籍的特点,其实是《与顾颉刚论古史书》中论“证订古籍的标准”一节及《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的《史料论略》等的简明扼要的概括。他把战国古书成书特征、体例总结为三方面的特点:“(1)战国时‘著作者’之观念不明了。(2)战国时记言书多不是说者自写,所托只是有远有近有切有不相干罢了。(3)战国书除《吕览》外,都只是些篇,没有成部的书,战国书之成部,是汉朝人集合的。”4 但《短记》重点尚不在此。傅斯年认为,欲了解战国文籍的这些特点,必须先了解战国文籍形成的过程和特点,“了解战国文籍之成书性,是分析战国文籍的前提”。5 第二部分是对战国文籍“成书性”的论述,其核心来自前文所论的《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中文学发生学的内容。和在《讲义》中一样,傅斯年引入了书写物质这一因素。所不同者在于,由于《讲义》讨论的是文学史问题,故对文献成书体例稍作涉及后即引入叶斯柏森语言群体理论的一组重要概念,转入“标准语进而为文言,文言的流变枯竭了而成古文”的梳理,其最终是基于语言学的“文学发生学”研究;而《短记》作为古文献成书过程、体例特征的专门之论,则扩充了《讲义》中有关古代书写工具和记言方式的论述,梳理了春秋战国记言、著述的整个过程,其终点就是战国后期“文籍”的形成。

傅斯年将先秦古书分为三个阶段:一是记言之书,二是成篇之书,三是系统之书。他把古书记言或著述的方式、体例称为“文体”或“体裁”。

傅斯年认为,“记言”是战国文籍的起点。他把“《论语》《孟子》《庄子》中的若干部分,《晏子》《管子》中的若干部分,《墨子》书中的演说体,以及兼记事记言的《国语》”都归入“记言之书”。当然,也和《讲义》一样,他以书写物质的简易化解释了《论语》简约、“纲目”似的记言何以进而变为《孟子》《庄子》似的“铺排的记言”和“设寓的记言”。1

从战国中期到战国末年,傅斯年认为战国诸子已经开始舍去记录实际或假设的言语对话的“记言之体”,而走向“据题抒论”。他以《荀子》为例,指出“(荀子)的书,好些不是记言,而是据题为论者”。他把“据题为论”式的著述方式称为“著篇”,并将战国末期如《商君书》《荀子》《韩非子》及《管子》之一部归入此类,称“这是战国诸子文体演进之第二步”。②

如果说“据题为论”式的“著论”或“诸篇”“仍然只有篇的观念,没有书的观念”,那么到“战国晚年,五德六数之义盛行,人们著书当趋于系统化”,于是开始出现“系统之书”。此种趋势以慎到的十二论为“做全部书的开始”,至吕不韦《吕氏春秋》“乃成一部全史要终的书,不是些散篇了”。所以傅氏称:“这部《吕氏》真是中国第一部整书,以前只是些散篇而已。”此后,《淮南子》《史记》《周礼》《太玄》《汉书》《说文解字》等几乎全部受到《吕氏春秋》的影响,“都在那里有始有终,托于系统哲学”,从而均为“系统的著书”。③ 这是战国诸子文体演进的第三阶段。傅斯年并且将先秦文献从记言之书到成篇之书、系统之书的过程与古希腊从苏格拉底之“有语无文”到柏拉图之“对语亦记言”再到亚里士多德之“真著书”的文献特征进行比较,称“这颇是一个文体进化的平行现象”。④ 傅斯年将总体论述制作为一个简明的表格(表2)⑤:

如果我们把表2的内容加上“方言、阶级语、标准语、文言、古文”等概念,“记言之书→成篇之书→系统之书”的文献顺序就与“标准语进而为文言,文言的流变枯竭了而成古文”的文学史序列完全扣合起来,其实正是表1所描述的文学发生学的过程和特征。

所以,傅斯年在《短记》最后以问答的方式作出总结:“问曰:因文体之演进,文词之内容会不会受影响的?答曰:这是不免的。文辞之由庙话记言而著论,由著论而成书,是由自然的话语到了较不自然的斫饰辞句。说话固可以抽象,然总不能忘了听的人之直接了解,说话固可以铺排,然总不能忘了听的人之捉摸得住,一经离了纠纯粹记言的地位,文法可以代语法,泛词可以代切词。战国子书中颇有不少白话,而《荀子》已是很简约的文言,《吕氏春秋》已有些无话说话的油腔滑调,入汉而著作者,更都是文言了(此处用文言,乃如所谓Kunstspache,与古文不同)。”⑥ 在这段总结中,傅斯年又一次说将古书成书的过程和特点(所谓“文体”)与其语言、语法特征尤其是所含“文言”的特征对应起来,其中,语言学、文学史、文献学的互证和交互为用的特征的体现很明显。

最后一个问题是,傅斯年的古书成籍理论如“战国时‘著作者’之观念不明了”、“研究秦前问题,只能以书为单位”、古书由散篇而向书籍发展的过程、成籍研究“不能以人为单位而以书为单位”等,与余嘉锡《古书通例》所总结的“古书不皆手著”“古书单篇别行”等义例颇吻合,其中许多结论已成学界共识,并为后世陆续出土的简帛文献证实。这些相似的论述除表明他们共同受到我国传统文献思想影响之外,1 傅斯年的古书成籍理论是否受到余嘉锡的影响,或者两者相互之间有所汲取呢?回答是否定的。

余嘉锡1927年始去北平,因参加审阅《清史稿》受知于陈垣,被聘为辅仁大学讲师,此后一直在北京各大学授课。《古书通例》1930年开始撰写,为余氏20世纪30年代讲授校读古籍时的讲义,当时“只有讲课临时印本,始终未曾正式出版,所以流传极少”。2 目前出版的《古书通例》是根据1940年排印本整理而成的。而如前所述,至少在1924年写作《与顾颉刚论古史书》时,傅斯年关于古书成籍的基本立场、观点已经明确。1926年傅刚回国即受聘于广州中山大学,1927年10月为《中国文学史讲义》拟目,1928年10月改订,3 其中已经由书写物质和记言特点的角度,进行了简明的古文献体例梳理。至于其《战国文籍中之篇式书体——一个短记》,写成于1929年,实际发表于1930年。总之,时、地两方面都不允许傅氏对余氏有机会借鉴。

至于研究方法上,《古书通例》的基础其实主要来自余氏在《四库提要辨证》研究中所积累的对古书成书、体例的看法综合和系统,总体没有语言学取向,两者也没有互相影响的可能。易言之,傅斯年与余嘉锡从不同角度出发,独立发展出各自的古书成书理论。虽然《战国文籍中之篇式书体——一个短记》尚不及《古书通例》“探微索隐”、4 专门精详,但傅斯年贯穿语言学、文学史、文献学的视野和方法,以及其所发之富于创辟的“卮言”或理论设定(Pypothesis),却另有独特的价值和启发意义,期待后来者“随时推端引绪,证实证虚”。因此,两相发明,对古书体例及相关问题或会有更新和更深入的认识。

Linguistics and Fu Sinia’s Study of Ancient Books Formation

SHI Wei

Abstract: When it comes to the study of ancient book formats and their formation, one usually thinks of Yu Jiashi’s General Rules of Ancient Books. However, slightly earlier than this, there is another piece of literature on the study of ancient books formation by Fu Sinian that has long been overlooked in the modern literary and historical academic community. In 1929, a part of Fu’s research literature on literary genealogy was condensed into an essay discussing the concept of writing and book formats in the pre-Qin period. The essay was titled “The Chapter Style and Book Format in Warring States Books: A Brief Note”. Fu Sinian divided the ancient pre-Qin books into three stages: books of recorded speeches, books with completed chapters, and series of books. He also summarized the process, characteristics, and formats of ancient pre-Qin books formation. Exploring the development of Fu Sinian’s research approach on ancient books formation, which integrates linguistics, literary history, and literature studies, as well as the actual situation of multidisciplinary and interdisciplinary connections and mutual evidence, not only helps to gain a more comprehensive and in-depth understanding of Fu Sinian’s scholarship but also provides an important perspective for reference and comparison in current research on ancient books formation.

Key words: Fu Sinian; linguistics; literary genealogy; ancient book; book formation

(责任编辑:中 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