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数的“文明”:《文明小史》与晚清中国的“现代”风景
2024-10-22余来明
摘 要: 晚清中国社会、知识经历重大转折,对现代“文明”的追逐成为时代的主流趋向,其间既有物质、技术、思想等层面的不同,也存在因“文明”本土再造而产生的对“现代”的不同想象和实践。李伯元的《文明小史》接续中国“外史”写作传统,以史官姿态为“文明”立史,却又自居于“小”的立场,寓时代观察于小说写作当中,补文明演变宏大叙事之不足。小说以书写“文明”的日常真实性为旨趣,揭示1900年代前后“传统”与“现代”相互交错、现代“文明”在中国的展开及其命运等思想面相,展现晚清中国现代演进的多重风景。
关键词: 文明小史;文明;晚清中国;知识变动;多重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K2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4)05-0013-(09)
DOI:10.13852/J.CNKI.JSHNU.2024.05.002
从日人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确立以汉字“文明”对译西方概念Civilization,“文明”作为现代语词便与“野蛮”“不开化”形成对应关系。1 在晚清中国的一般性认知中,“文明”对应欧西世界的知识、观念,而与之形成对照被打上“野蛮”“不开化”标签的,则是在世界竞争格局中处于弱势的中国知识和价值。基于优劣判断而带动对现代“文明”的追逐,构成了晚清社会、知识变动最重要的内在驱动力。由此,中国几千年传统社会政治、思想文化、价值观念、日常伦理等无不面临外部世界的冲击和挑战,两种文明在激烈的碰撞中相互交错,李鸿章将其称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筹议海防折》,1874年),梁启超将其视作“过渡时代”(《过渡时代论》,1901年)。甲午战争的失败,加剧了晚清士人对中国文化是否能够适应新世界竞争格局的忧虑和质疑。在此背景下,从中外对比角度反思中国文化的声音此起彼伏,并逐渐演变成具有广泛影响的文化思潮。严复在1895年2月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说:“尝谓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断乎不可合者,莫大于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胜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进无疆,既盛不可复衰,既治不可复乱,为学术政化之极则。”1 由此引发晚清知识领域的显著变化之一,即社会、政治、思想类西学著作大量进入中国士人的阅读视野,各种外来的思想观念、伦理价值、行为方式等经由不同途径(如片段介绍、转述译介、文本翻译等)涌入中国,造成中国与西方、传统与现代、守旧与求新等对立性的文化系统之间相互交错、相互纠葛,在晚清中国现代演进的时空当中构成复杂的对立、对应关系。
西学新知的不断涌现给晚清士人的世界认知打开了广阔的窗口。一方面,他们站在自己文化的立场观察世界,寻找两个世界之间相通的融合点,如胡适称自己读到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的学说,就会“很容易的与几个中国古代思想家的自然学说联了起来”;2 另一方面,世界知识与中国文化相互遭遇,不可避免地会因为地方化进程中的适应、调节甚至曲解、套用等情形而出现种种变态,从而引发对世界知识在本土语境中的合理性、合法性和有效性的质疑和否定。李伯元的《文明小史》(后文简称《小史》)就产生于这样的背景之下,作者以“史家”姿态,借助“小说”这一最为时兴的文体,展现晚清伴随“文明”演进而生的种种吊诡现象,由此揭示中国现代化追求中不得不直面的多重、复杂情形。3
一、退却的传统
从中国传统知识的演变来看,自隋唐以后确立并不断发展、完善的科举制度,尤其是明清时期这一制度所形成的文化辐射力,对建构中国传统士人的知识结构、价值取向、伦理观念等均发挥着重要影响。然而到了19世纪末情形开始发生改变,明清以科举考试为主要养成方式的经、史传统,在西学知识的不断冲击下逐渐退化,并最终因为科举考试的废除、现代学堂教育的兴盛而成为历史叙述的对象。在科举制度实行的一千多年中,不乏对科举考试形式、内容等予以批评的意见,然而并未从根本上动摇其以儒学为考试内容的主体地位。到了晚清早期,随着西学知识大量进入中国知识系统,呼吁改革科举考试以容纳新知的声音逐渐增多。其中中国士人多从增设“艺学”、改革“武举”的角度立论,而来华西士则从整体改制的角度提出改革方案。如1879年德国传教士花之安在《万国公报》(第554—557期)发表《养贤能论》,认为中国要改变彼时面临的不利处境和实现富强,“必变科目之法,从事实学,方能收实效,考以天文、地舆、格致、农政、船政、理学、法学、化学、武学、医学”。4 甲午战争以后,类似改革科举的声音更加高涨。光绪二十四年(1898)“经济特科”的设置只是权宜之计。此后不断推进,并最终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在诸多地方大臣的力主之下,废除了实行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中国士人的知识系统也由此发生根本改变。
李伯元的《小史》从最初发表到最后完结,正处于晚清科举从改制到最终废除的历史进程当中。对于这一明清士人最为关切的问题,小说开篇就予以关注,并将其作为现代“文明”开端需应对的首要问题。在小说第十四回《解牙牌数难祛迷信 读新闻纸渐悟文明》中,作者又写晚清科举改革给传统士人带来的冲击,反映出晚清中国文化转型时期士人无所适从的困境:“一日,孟传义教读之暇,在茶馆里消遣,碰着一位同学朋友,谈起说现在朝廷锐意维新,破除陈套,以后生童考试均须改变章程。今日本学老师接到学院行文,道是朝中有人奏了一本,是叫各省学臣晓谕士子,以后岁科两试,兼考时务策论以及掌故、天算、舆地之类,不许专重时文。孟传义是个八股名家,除却时文之外,其他各项学问不特从未学过,且有些名字亦不晓得,一听这话,呆了半天,方说到:‘这不是要绝我的饭碗吗?’”(第96—97页)而由他教授的三位学生,在写作所谓时务策论时也只能乱写一气,敷衍了事,最后自然也都没有取中。对于经历传统到现代转变的士人来说,科举考试的改制不仅使他们失去了走上仕途的倚靠,更让他们在新的知识需求面前变得一无所用,生活也因此而发生根本改变。《小史》写上海书坊畅销著作的变迁,也从一个侧面反映晚清中国现代演进过程中士人知识兴趣的转移。
与此同时,出于上层设计而对科举考试、学堂教育内容做出的调整和规划,对不同地方普遍知识阶层所形成的影响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递次展开的。就像《小史》第一回所写到的,柳继贤到任永顺知府以后,为了有所作为,便着手推行科举考试改革,允许应考的童生在诗赋之外报考算学、史论等名目。然而结果很不理想,绝大多数考生仍将学习的内容限制在八股取士所规定的范围之内,仅有的一个学生虽做的是史论,却完全不知所云,反不如以传统文体写作的考生。而这个考生之所以能被取中,只因在考官看来,这个考生“到底肚皮里还有这‘史论’两个字”。如此吊诡的情形,却是晚清中国知识变动过程中所在皆是的状态。即便后来废除科举推行学校教育,新学知识的传播也并没有迅速取代旧学,传统知识、观念仍发挥着巨大的影响。这样的情形,又从另一个侧面显示出传统所具有的持久生命力,以及其作为现代中国文化基因所发挥的或正面、或负面的长久影响。
无论迎、拒,晚清中国都不得不应对已然变化的全球局势。欧西知识的全球散播已成为无可阻挡的大势,在中国大地上孕育、形成并走向成熟的文明不得不面对世界文明的巨大挑战,如何通过知识更新以实现文明的再造,已成为中国士人迫切面临的时代命题。在《小史》的“楔子”部分,李伯元以中国文化具有象征意义的“天道”运行规律,即坐轮船经历时晴忽雨的自然现象为例,揭示晚清中国文明再造的必然之势。从历史的后见之明来看,20世纪的大门甫一打开,无论对于守旧还是慕新的中国士人来说,传统的退却都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不同之处在于二者所持的态度和表现的情感。
19世纪末尤其是甲午战败以后,世界知识加速扩散,中国传统知识秩序被打破,以新的结构和阐释框架对其重新加以安置成为部分读书人的选择。其间既有因应变化的无奈,也有主动求变以不自外于现代潮流之意。孙宝瑄在1897年3月17日的日记中写道:“居今世而言学问,无所谓中学也,西学也,新学也,旧学也,今学也,古学也,皆偏于一者也。惟能贯古今,化新旧,浑然于中西,是之谓通学,通则无不通矣。”1 中西、新旧、古今在晚清知识世界的对立,带有非此即彼的价值判断,又通常以否定传统为普遍立场。在孙氏看来,“地球之公理通矣,而何有中西,何有古今”,无论是中国固有知识,还是世界新知,其根本指向有相通之处,以此为目标发掘其中处理变化世界所需的智慧,是士人的新学认知所应承担的职责。从此意义上来说,谭嗣同的《仁学》、康有为的《大同书》等都是在回应这样的时代需求,由此表明中国固有的知识、观念在新的世界语境中仍具有活力和效力。即便到了陈寅恪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出具审查报告时,仍强调一种中外互通的立场和态度:“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2 尽管“五四”以后的文化传统以弃旧从新为主要追求,然而几千年文化发展所形成的思维习惯、价值观念早已根植于民族的血脉当中,成为中华民族最重要的文化基因。因而即使知识变迁的历史大势无法扭转,“传统”作为思想的潜流和基底对中国文化演进仍具有深刻影响。
传统的退却在新知汹涌而来的浪潮中不可逆转。就像《小史》中所写的那样,原本民风“朴陋相安”、为官“镇日清闲,逍遥自在”的边陲小城——湖南永顺府,因为新到任的柳知府想要有所作为、以图表现,演绎出种种阴差阳错、混乱不堪的闹剧,打破了原本平静的生活,在时代潮流涌推下不得不步入“现代”的轨道。又或者是像贾氏三兄弟,虽然生活在保守家庭、接受传统教育,却对新奇世界充满向往,表现出决然的态度,即便违背慈训、背井离乡也在所不惜,不顾一切踏上冒险旅程,并将其视为“壮游”,想象出一幅“乘风破浪”的美好画卷。由小说的描写窥测清末中国,情形与此一般无二。无论抗拒或是向往,晚清几十年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几千年固守的传统,在外来“文明”的挤压下变得不堪一击、支离破碎。中国大地在享受“文明”福祉的同时,又不得不面对“现代”进程带来的无数创伤。
知识、观念的迅速更迭不可避免地使文化演变出现一道道裂痕,又因吸纳其他文化的营养而发生转折。晚清中国面对世界竞争大势不断退却,欧西“文明”思想的全球散播成为不可阻挡的世界潮流。然而传统未必不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归,并且常以“可憎的面目”潜藏于新思想的外衣之下,成为士人眼中阻碍文明进步的“潜文本”。如果说吴趼人的《新石头记》展示的是作者对于未来“文明境界”的期待,那么李伯元的《小史》则更多充满了对“文明现状”的困惑与感伤。晚清中国“文明”现代转进所呈现的多重风景,乃是人类文明发展必经的历程。
二、“现代”的多重风景
与传统的退却相映照,对“现代”的渴求与呼唤在20世纪初年的中国此起彼伏。梁启超在写给严复的信中感叹说:“地球文明之运,今始萌芽耳。譬之有文明百分,今则中国仅有一二分,而西人已有八九分,故常觉其相去甚远。”1 他认为,在世界文明发展进程中,中国曾领先于世界,至晚清却已远远落后于欧西“文明”诸国,然而只要能够发奋而起,也并非没有追赶的可能。欧西诸国的崛起也不过是近百年的事,更有相邻的日本因“脱亚入欧”而在20余年间就超越他们曾无限仰慕的“天朝上国”。摆在20世纪之初士人眼前的事实,无不昭示着,改变几千年中国文化传统,使之沿着“现代”的道路迈进,是跨入新世界的中国的必然选择。
传统改造的目的是因应时代之变,寻求在世界竞争格局中的优势地位。所谓“泰西变法三百年而强,日本变法三十年而强,我中国之地大民众,若能大变法,三年而立”,2 其中既带迫切之情,又充满浪漫的想象。然而对于“现代”应当如何进行建构,士人却并非了然于心,只是觉得该有一条不同于人的独特之路。康有为曾提醒取法欧西文明世界所当采取的态度,带有鲜明的调和论和相对主义色彩:
尝推吾国人所以颠倒愚妄,养乱酿祸而不之顾者,由于浮慕法、美之富强,歆羡平等、自由之政治,以为一言共和,即可立得国利民福也。不知立国自有本末,行政自有次第,即同共和,亦各不同,苟妄师之,必生病害。……故瑞士不师罗马,美不师瑞,法不师美,葡不师法;各鉴其弊而损益之,但取其合于本国之情,而为至善之止耳。今吾国何师乎?即采择欧、美,岂能尽从?况于远隔绝海数万里之域,有亘古历史、民俗、政教之殊,乃欲强移用之,削趾适履,顾盼自喜,而不顾其流血也,岂不大傎哉!3
适时而变的必然性,变不从人的自我立场,既有所借鉴又不断调适的探索与实践,似乎都在昭示着中国现代化进路必将会历经曲折。反映在晚清知识、生活世界当中,欧西文明因其军事、经济等方面的优胜而显示出优越性,成为其他后进文明效仿、学习的对象。然而与思想界对欧西文明的鼓吹与呼唤形成对照的是,晚清社会现实所展现的却是众声喧哗的“现代”景象,进步与混乱并存,以文明的外衣装点愚昧、丑陋的现象广为流行。在“文明”现代转进过程中,美好世界的想象与幽暗、残酷的现实相互交织,“文明”与“野蛮”共存甚至同流合污。固守几千年的传统被彻底打破,新的世界知识以一种混杂的姿态进入中国文化当中,借西学西知之名以谋取利益、变乱时局的情形同样随处可见。李鸿藻的判断,“今之以西学自炫者,绝无心得,不过借端牟利,借径弋名”,4 虽然不免过于绝对,却也有很大的普遍性。
李伯元发表于《绣像小说》的连载小说《文明小史》,从一个中国传统习俗深厚的地方——“犹存上古朴陋之风”的湖南永顺府出发,在探索新世界的过程中左右奔突,最终将目光聚焦于晚清中国现代文化的圣地和最佳的实验场——上海。其间意味,一如晚清中国所面临的时代变局,在追逐“文明”的诱惑之下,正在经历一场无暇反顾的“现代”之旅。从第十六回开始,上海便成为小说故事展开的中心。这里汇聚了晚清中国实践现代“文明”的所有元素,同时也是各种随现代化进程而生的文明“变种”的集散地。透过出现在读者眼中的种种人事,看到的是披着“文明”外衣的传统遗劣:追逐婚姻自由的文人不过是流连妓院的嫖客,被视为时代风景的新女性只是一群欢场女子,新式学堂的校长是孔子的后人,出入西餐厅的革命者实际上是一群骗子,市面上畅行的新学著作也是《男女交合大改良》《传种新问题》等一类的“房中书”。在这些看起来似是而非、令人啼笑皆非的人事背后,展现的是晚清甚至更漫长历史时期中国现代演进的多重风景,一幕幕相比于思想、观念的知识化表述更为真实、鲜活的历史情景剧。
来自文明世界的吸引,使得贾氏三兄弟不惜违背母亲的严令,偷偷跑到作为晚清现代象征的上海,经历一场“文明”旅行的冒险,领略上海这一现代性实验场中不同于传统世界的“风景”。然而展现在读者眼前的,却是“文明世界”群魔乱舞的混乱场景。《小史》在为“文明世界”欢呼的同时,也志在记录各种伴随混乱而生的吊诡现象,以此引起人们对“文明世界”图景的探索和思考。作者以浓重笔墨揭橥构建现代价值遭遇的各种困境和曲折。就像小说第一回《校士馆家奴谈历史 高升店太守谒洋人》开篇借姚老先生之口所说:“我们中国大局,将来有得反覆哩!”(第2页)小说除了展现晚清社会现代转进的必然趋势之外,着墨更多的是向读者呈现诸多反“文明”的现象。如小说第四十三回《夸华族中丞开学校 建酒馆革牧创公司》,出现在读者视野中的是晚清中国新出的两大事物——学校与公司。二者作为承载现代文明的重要场所,在中国现代文明建构过程中有着重要地位和影响。然而在作者笔下,黄抚台想要创办“华族学堂”,出发点是“华族学校,在里头肄业的,全是阔人家的子弟,我想我们很可以仿办一个,将来办成之后,我的小孙子,你老哥的世兄,还有本城里几位阔绅衿家的子弟,但凡可以考得官生,赏得荫生的,有了这个分,才准进这个学堂,庶几乎同他们那些学生,稍为有点分别”(第304页)。被黄抚台看中的房子,则是原来负责监工建造大学堂的知州班子张宝瓒通过贪墨修建而成。为了逃避罪责,张宝瓒将其包装成“公司”,实则是物欲与权力合谋的产物。究其目的,一方面是逃避抚台的追究(方式之一是说外国人也有股份);另一方面是以新的姿态进行包装(实则仍然通过找土窑子的女人来取悦食客),达到赚取更多利益的目的。从中不难看出,原本属于现代文明象征的创造物,在晚清中国的时代场景中却与“文明”的追求背道而驰,展现更多的是“文明”的负面资产。经过改头换面,在旧的内底上披一层新的外衣,由此装扮而成的形式,则反映出转型时期新旧价值、观念相互交错的复杂情形。
思想领域的调和与社会层面的混杂构成了晚清中国丰富、多面的现代性图景。返回晚清中国的知识现场,可以看到,即便是严复、梁启超、康有为等人,他们对于中国现代性的建构也多建立在对传统中国思想、价值的重新解释和再造之上,又或是将中国固有的思想、价值体系与欧西思想、价值进行类比,而不是如“五四”时期那样打着“德先生”“赛先生”的旗号弃旧从新。或许在他们的后辈看来,他们在欧西现代知识、观念中发现中国知识、观念现代价值的做法,无异于缘木求鱼;然而对于晚清中国士人来说,国家危亡时局的拯救不应以“亡天下”的代价作为出路,后者非但不能解决“亡国”之难,反会造成更加无可挽回的局面。“现代”作为一种思想形态闯入晚清士人的知识视野,尽管带有一定的必然性,然而从其所呈现的具体情形来看,其中又有诸多的偶然因素在发生作用。《小史》第十四至第二十回写贾氏三兄弟“渐悟文明”的经过,颇为细致,从一个侧面显示了晚清士人走向“文明”“开化”的复杂历程。例如,引导三兄弟接触新学知识的是靠着“东边抄袭些,西边剽窃些”而成为西学导师的姚文通;而他们最初接触新知,也是缘于追求科举考试的诱惑。在与姚文通书信往来中,靠着随信附寄的日报、旬报、月报等接触外面世界,浏览一些上海新出的书籍,他们才变得“见识从此开通,思想格外发达”。他们借此所获得的认识,体现了彼时普通士人有关“文明世界”的一般理解:“我一向看见书上总说外国人如何文明,总想不出所以然的道理,如今看来,就这洋灯而论,晶光烁亮,已是外国人文明的证据。”(第101页)于晚清士人而言,“文明”既是思想、价值等形而上层面涌入的新知识、新观念,也是发生于日常生活中的种种新鲜事物、新奇变化。
晚清士人对“现代”的认知,兼具抽象与具体等多重特性,思想、观念、物质生活均因之而改变。《小史》第二回(第11—12页)写柳知府和金委员之间的一番对话及心理活动,也颇能反映现代中国在世界认知和价值观念上的不同态度。晚清中外力量对比的不平衡,导致相互交往过程中的种种“媚外”现象层出不穷,偏袒洋人而恶待国人的情况屡见不鲜。即便是自认为“我为一府之尊,反不能庇护一个百姓,还算得人吗”(第二回,第11页)的柳知府,在处理与洋人相关的事件中也自觉处处低人一等。在此义下,所谓“文明”与“野蛮”之间的界限,便不过只是世界身份的差别,而并非不同文化间所存在的等次高下。“现代”与晚清中国的遭遇,也由此呈现为“文明”的另一种样貌。《小史》第二回叙述“柳本府要把我们这一府里的山通统卖给外国人”谣言的兴起、传播,进而引发上千民众的种种不善行为,也颇能反映现代“文明”生成过程中呈具的复杂面相。“文明世界”作为现代中国参与全球竞争所追逐的理想境界,在“现代”历史场域中也就有了截然对立的两种表现形态。
通过表现“文明”现代转进中的种种吊诡现象,“现代”在晚清中国也就具有了多重性和矛盾性。《小史》第十八回中写姚文通与同年胡中立等人的聚会,其中关于吃牛排的一段,满带装腔作势的意味,生动刻画出晚清中国“文明”的众生相。把吃牛排、穿洋服等看作讲求维新的表现,在晚清社会并非虚造之事,而是真实存在的现象。与之相映照,彼时活跃在上海这一现代化实验场的不少文人,一边抽着鸦片,视其为自由之乐,称之为“自由权”;一边以维新者自居,满口称说“合群”“结团体”一类的新学话语,就像小说中所塑造的钟养吾、郭之问。这样的情形,是晚清社会现代转进过程的实态,同时也是附着于“文明”演变而生、除之不去的“病态”。在欧西“文明”诸国环视之下,腐朽的晚清帝国不得已而推行社会、思想变革,急于求成,流于表面,结果造成在中西文化之间进退失据,难以适从。就像小说第十八回末自在山民评语中所说:“以吃鸦片为自由,以吃牛肉为维新,所谓自由、维新者,不过如此。”“开学堂而曰趁钱,而曰专利,可知其命意之所在。”(第130页)掉弄几个新名词,卖弄一点新知识,甚至对新观念做似是而非的解读,不过都只是披着“文明”外衣的虚假表演。对于晚清中国随处而在的伪“文明”外衣,小说以贾氏三兄弟贾子猷(假自由)、贾平泉(假平权)、贾葛民(假革命)的姓名加以隐喻,一语道破。
晚清“文明”之风从域外吹来,挟“外”以自鸣、售高者往往而有。小说第十九回写东洋归国人士刘学深,看到的不是他借道日本传播西方文明的场景,而是不断流连花丛、钻营抠唆的市井无赖行径。彼时的日本在经过明治维新20余年的发展之后,已成为晚清中国引入西学最重要的中介。相比之下,中国却刚因甲午战争的失败而从老大帝国的幻梦中醒来。《小史》刻画从日本学习西法回国的刘学深,却揭穿他借贩卖各种新学思想之名而招摇撞骗、作风败坏的本质,称他为“上海所以引坏人者”的代表。小说写他对“变法”“自由”的看法,颇具讽刺意味。无论刘学深还是魏榜贤,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都被当作领时代风骚的维新人士,然而他们的本质却只是混迹于花丛妓馆的浪荡士人,穷酸之极。他们极力欣赏的文明世界女性,也与“现代”标准(比如是否缠足)毫无关系,而只关乎貌美与否。他们口中被视为“极文明”“极有教化”“深合乎平等、自由的道理”的现代女性,身份也只是让他们流连忘返的欢场女子,高谈新学思想也成了现代青楼世界吸引顾客的一项新技能。在此背景下,为刘学深等人所大为赞赏的“婚姻进化”“婚姻自由”,也就多了几分吊诡和反讽意味。所谓“现代”语境下的“文明”形态,也因此有了不同寻常的含义,在引人想象的同时,也能够启人深思。
世界知识在晚清中国的输入与传播,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现代”在跨语际旅行过程中所呈现的多重景象。自甲午战败之后,在梁启超、康有为等人的大力提倡下,中国翻译日译西学著作的风气大盛。虽然“戊戌变法”在政治上以失败告终,但《变法通议》所提出的“译书以引入西学”的建议却成为晚清最后十余年间知识输入最重要的方式。《小史》的撰写处于这一知识变迁思潮进程当中,对此也多有反映,不但记录了彼时上海诸多的新兴图书出版机构,还对书籍出版中内容生产的“秘闻”予以详细介绍。小说第十七回《老副贡论世发雄谈 洋学生著书夸秘本》中借店主人之口说:“这两位都是才从东洋回来的,贵处地方文风好,所以出来的人材个个不同。就以辛先生而论,他改翻译的本事,是第一等明公。单是那些外国书上的字眼,他肚子里就很不少。他都分门别类的抄起来,等到用着的时候拿出来对付着用。但是他这本书,我们虽然知道,他却从来不肯给人看。这也难怪他,都是他一番辛苦集成的,怎么能够轻容易叫别人家看了学乖呢?所以往往一本书被翻译翻了出来,白话不像白话,文理不成文理,只要经他的手,勾来勾去,不通的地方改的改,删的删,然后取出他那本秘本来,一个一个字的推敲。他常说,翻译翻出来的东西,譬如一块未曾煮熟的生肉一般,等到经他手删改之后,赛如生肉已经煮熟了。然而不下油盐酱醋各式作料,仍旧是淡而无味。他说他那本书,就是做书的作料,其中油盐酱醋,色色俱有。”(第118—119页)辛先生的做法,并非晚清译入西学知识的个例。华洋变译的背后,西学知识的形态、内容都发生了变形,挟“秘笈”以自重也成为“现代”文化的独特景观。从总体上看,世界知识的本土再造是晚清中国吸纳西学的普遍现象,即便是在严复、林纾等名盛一时的翻译家那里也如此。尽管这样的翻译受到了晚清民国知识界的严厉批评,然而从新知识的生产来说,这又是必然经历的阶段和最终的归宿,就像严复将名词的厘定视作“译事”之权舆和归宿那样(《普通百科新大词典序》)。虽然从翻译本身来说,严复本人更加信奉“信达雅”的标准和原则,但从知识本土再造的角度来说,严复又用他的实际译例表明,在中国语境中生成的“现代”知识,不仅具有世界性的一面,也有属于中国的独特面相。在中国的社会、知识场景中,现代的“文明”只能以中国来定义。
三、“文明”的中国命运及其出路
在世界文明竞争格局中,晚清中国的社会形态、价值观念被定义为“文明”的对立面,国人也被打上“不开化”甚至“野蛮”的标记。这不只是来自他者的评价,同时也是中国士人自我的认定。之所以有此认识,与晚清中国所面临的局势有直接关系。就像《小史》第五回柳知府处理洋矿师遭遇事件时所发的感慨:“我现在别的都不气,所气的是我们中国稍些不如从前强盛,无论是猫是狗,一个个都爬上来要欺负我们,真正是岂有此理!”(第32页)无论是外部局势的压迫,抑或缘于内部情势而进行的反思,都在推动晚清中国走上快速现代化的道路,中国文化、思想的演进也由此发生重大转折。1899年,梁启超在《清议报》先后发表《文野三界之别》《传播文明三利器》及《国民十大元气论》(又名《文明之精神》),介绍日人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等书及其思想。此后数年间,中国知识界出现了多种有关“文明”的译著,如巴克尔(Henry Thomas Buckle,1821—1862)《英国文明史》,基佐(Francois Guizot,1787—1874)《欧洲文明史》,白河次郎、国府种德《“支那”文明史》(1903年)、《中国文明发达史》(1904年),田口卯吉《中国文明小史》(1903年),中西牛郎《“支那”文明史论》(1902年),“支那少年”编译《“支那”四千年开化史》(1906年),伯古路《文明史论》(1903年),上海作新社《世界文明史》(1903年),家永丰吉《西洋文明史之沿革》(1903年),等等。相比梁启超等人出于追慕心态介绍“文明”之说及各家著述,李伯元的《文明小史》以“文明”为题,以“小史”自居,承继中国“外史”“野史”书写传统,寓宏大历史命题于日常叙事当中。究其用意,旨在表明其所记录的是未被纳入“文明”正史的内容,虽然不登大雅之堂,反映的却是生活世界的真实情形。这样的预设,恰为中国古代“小说”文体所承载的记事功能。
晚清早期自马礼逊、艾约瑟等西方传教士再次进入中国,他们所扮演的始终是先进文明的传播者角色。在他们眼中,中国文明发展的出路自然在于接受欧西思想所传递的现代观念,其中也包括基督教精神。《小史》第八回中写刘伯骥与一位外国传教士交往的情形,两人间有过一段颇具意味的对话:
等到出得大门,恰巧对着庙的后门,老和尚正在园地上监督着几个粗工,在那里浇菜。教士见了,头也不回,指着这庙说道:“几时把这庙平掉就好了。”刘伯骥道:“没有这庙,教堂面前可以格外宽展。”教士道:“刘先生!你解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古文观止》上有个韩愈,做了一篇古文,说什么火其人,庐其居,就是这个意思。”刘伯骥听了才晓得他还是骂的和尚,乃与一笑,拱手而别。(第57页)
庙宇与教堂前后相依,中西两种思想观念、价值信仰相互交错,反映的是在“现代”视野下对晚清中国文明未来走向的看法。自晚清早期到甲午战争以前,在西方文明传入中国的过程中,马礼逊、艾约瑟、傅兰雅、丁韪良、李提摩太等来华传教士,对近代中国西学知识的建构与广泛传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甲午战争以后,随着学习欧西的日本战胜他们曾取以为师的老大帝国,中国及其所代表的文明形态便在世界竞争格局中失去了应有位置。一大批学者开始转向依赖西方经验所建立起来的知识和价值,提倡抛弃自身固有传统,并转而向已然旧貌换新颜的日本及其所代表的欧西文明学习。
晚清中国在与欧西诸国的竞争中处于弱势,为代表西方知识主体的“文明”观念推行提供了现实语境。在《小史》第一回中,李伯元为读者预设了故事展开的两重世界。一者为象征中国传统社会理想的诗意田园,在新的时代局势下却是“野蛮”“未开化”的代名词:
却说湖南永顺府地方,毗连四川,苗汉杂处,民俗浑噩,犹存上古朴陋之风。虽说军兴以来,勋臣阀阅,焜耀一时,却都散布在长沙、岳州几府之间,永顺僻处边陲,却未沾染得到。所以,他那里的民风,一直还是朴陋相安。只因这个地方山多于水,四面罔峦回伏,佳气葱定,所有百姓都分布在各处山凹之中,倚树为村,临流结舍,耕田凿井,不识不知,正合了大学上“乐其乐而利其利”的一句话。所以,到这里做官的人,倒也镇日清闲,消遥自在。(第1页)
如此设置的用意,正如第一回末自在山民评语所揭示的,“书曰文明,却从极顽固地方下手,以见变野蛮为文明,甚非易事”(第6—7页)。在世界局势发生巨变的背景下,中国传统文明必须走出旧有格局,即便迎来的是混乱相互交织的“文明”世界,也远比固守一成不变的传统理想更好。只有经受“文明”转折必有的阵痛洗礼,才有可能在世界文明竞逐的潮流中乘风破浪、济沧海。小说以隐喻的方式向读者表明,“文明”的追求终将能够迎来一个充满阳光的世界。
小说塑造的另一重世界,则是晚清知识世界巨大变动之下所造成的社会混乱局面,以及种种与文明世界相悖逆的现象。整部小说中粉墨登场的诸色人物,在晚清“文明”的舞台上竞相表演各种丑态,追求“文明”而生的种种社会真实状况也随之展示在读者面前。这种由追逐“文明”而出现的反文明结局,颇具吊诡和反讽意味,却是晚清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存在的实相。在彼时社会制度变革处于巨大争论的背景下,如此情形自然会给反对者提供批评的借口。小说揭露这些现象,是出于对现实政治无所作为的不满,用意是要为寻求真正的文明境界呐喊。就像小说第六十回末评语中所疾呼的,“朝廷曰立宪立宪,士大夫曰立宪立宪,立宪立宪之下,却没有文章了”(第425页)。“立宪”虽然未必是拯救晚清中国的良药,但对于持续了几千年的帝制来说,这一来自文明世界的新政无疑会给人以更多的希望。而晚清中国文明的发展与未来,正需要种种希望所提供的更为强劲、持久的动力。
晚清中国文明的现代演进,既有来自欧西文明世界的经验,又因中国文化的特殊性而别具面目。几千年中国文明发展所形成的“传统”,时常会以不同的形态发挥影响。回到晚清中国现场,传统官僚体系所固有的弊病并未因为现代文明思想、观念的播散而祛除,反而以“文明”的面孔作为装点,成为一种新的传统。《小史》第八回中详细叙述捐局设立始末,揭露其无所不用其极的敛财手段。虽然最终捐局因大规模的商民罢市而不得不撤去,却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晚清中国亟亟追求的“文明世界”,不但无法通过照搬等方式将欧西思想、观念付诸中国实践而达成,还需要与传统知识、经验以及文化习惯所留下的负面遗产相对抗。
从另一方面看,晚清世界语境中的“文明”也不过是流行于欧西的一种地方知识,相对于整个人类文明进程来说,并非天然具有优越性,同样经历了发展、演变的过程。而中华文明作为人类历史上的古老文明,有着灿烂辉煌的过去,也未必不会有光彩夺目的未来。易而言之,晚清渊源于欧西的“文明”及其表现形态在地方化过程中呈现为多重面相:先进的科学技术及其产品所带来的外部世界变化,很容易为多数国人所接纳,成为晚清追逐的时尚;知识、思想世界发生的转变,则对传统知识、价值、伦理体系形成巨大冲击,在晚清中国形成众声喧哗的场景。“现代”新知的输入,并不都能对“文明”的演进起到推动作用,尤其是当新知被曲解和误读的情况下。就像《小史》第十七回末就译书发表的评论:“翻译新书,先从《男女交合》《传种》《种子》等书入手,可见若辈终日思想,不外此事。近更有专在男女下体研究者,是真愈趋愈下矣。”(第123页)生育、卫生等方面的知识与思想自然是现代文明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然而在晚清的城市生活展开过程中,却也不可避免地助长了某些低俗趣味。
自晚清以来蓬勃而兴的中国现代化进程,在外援内生的历史情境中不断生长、拓展,本身即蕴含了世界知识、观念的中国再造过程。中国100多年现代化进程所创造的“文明”形态,其中不仅包括将源于西方并逐渐向世界各地散播的现代知识运用于本土实践的经验,也包含以构成世界知识的观念、思想对中国传统知识和价值进行重新诠释、建构甚至批判性重建的探索。随着晚清中国士人对世界知识的普遍性认同不断增强,保存中国传统的最佳途径已不再是与世界知识进行对抗,而是如何在世界知识的框架、体系中为中国知识寻找合适的位置并融入其中,进而以此确立自身在现代性生成中的合法地位。《小史》中对于晚清中国各种“现代性”实验的叙述,都旨在展示在世界知识、观念全球化成为不可逆转潮流的背景下,置身其中的中国士人如何不断突围以获得新生的探索与实践,其中尽管不免存在似是而非、南辕北辙的做法,然而在开启民智、寻求富强思想的启发下,追求“文明”世界的普遍意识终会成为国人的共同认识。就像李伯元在光绪三十年(1904)所写的另一部小说《中国现在记·楔子》中所说的:“过去之中国,既不敢存鄙弃之心;未来之中国,亦岂绝无期望之念?”1 拨开晚清中国乱象交织的重重迷雾,在探索多种可能之后,“文明世界”的最终到来并非不可预期。
四、余论
小说作为晚清中国文明传播的利器,在反映普通知识阶层的知识变动方面有先天优势。那些正统文体中无法呈现的社会生活的日常内容,甚至是某些带有想象性、批判性的认识和期待,都能够通过小说以非正式的形式予以表达,同时又可以兼具中国历史书写所赞赏的春秋大义。李伯元的《文明小史》以“小说”文体的非正统性呈现晚清中国现代演进在中层社会展开的复杂面貌,以及西学入华之后众声喧哗的真实图景,实现了“小史”写作所具有的“补正史之阙”功能;同时又以“史”为名,突出其实录特征,强调非正统书写之下的严肃性、批判性和对现实的镜鉴意义,以此表达一个中下层文人对于晚清中国多重现代性的认识。
李伯元为“文明”立史,展现晚清中外文明交汇的实态是一个方面,隐含其底的还有晚清以降不得已而进入世界的中国士人对于文明中国现代演进所抱有的强烈信念。自19世纪后期开始,世界知识全球散播日益推进,并逐渐成为现代文明演进的必然趋势,中国作为世界的一部分,不可避免地要接受世界知识的洗礼。与此同时,世界知识(最初也只是地方知识的一种)在地方化过程中,又常会出现面貌互异的各种变态情形,有的是披着文明外衣的传统变种,有的甚至与文明背道而驰。在李伯元看来,文明演进所展现的复杂形态是与文明相伴而生、无可回避的必然现象,中国想要改变彼时落后的态势,自立于世界文明之林,唯有在这种众声喧哗的历史实境中寻找破浪的指引,一如小说开头所隐喻的那样,文明的未来才必有无限光明。小说结尾第六十回有诗唱叹:“九州禹鼎无遗相,三叠阳关有尾声。”(第425页)在历史的纷繁乱局当中,中华文明的韧性及其包容性特质,始终会为之提供不断演进的强劲动力。
The Plural “Civilization”: A Brief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and the “Modern”
Landscape of Late Qing China
YU Laiming
Abstract: Li Boyuan’s A Brief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continues the tradition of Chinese “external history” writing, establishing the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 historian. However, it positions itself in a “minor” stance, embedding observations of the times within novel writing, thereby compensating for the shortcomings of grand narratives in the evolution of civilization. The novel aims to depict the daily authenticity of “civilization”, revealing the interweaving of “tradition” and “modernity” around the 1900s, the development and fate of modern “civilization” in China, and other ideological aspects, showcasing the multiple landscapes of modern evolution in late Qing China.
Key words: A Brief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civilization; late Qing China; knowledge change; multiple modernity
(责任编辑:中 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