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姬娅
2024-10-22爱伦·坡
意志就在其中,意志永生不死。谁知道意志的奥妙和威力呢?因为上帝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意志,其专一性渗透于世间万物。除非意志薄弱,人既不会屈服于天使,亦不会臣服于死神。
——约瑟夫·格兰威尔
我已经想不起来当初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如何认识丽姬娅小姐的了。许多年过去了,经历了太多事情,因此我的记忆力也变差了。或许,我现在记不起这些事情,是因为事实上,我心上人的性格、难得的学识、异常娴静的绝色、她的低吟浅唱,让她悄无声息地一步步稳稳地走进了我的心,以至于我从未察觉和知晓。但是,我确定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莱茵河附近的一座衰败的旧城,那也是我后来常见她的地方。关于她的家世,我当然听她谈起过。毫无疑问,那是一个历史悠久的世家。丽姬娅!丽姬娅!虽说我专注研究,习惯忘记世俗和其他的事。但仅仅只需那甜甜的三个字“丽姬娅”,就能让她迷人的模样重现在我面前,虽然她已经过世。现在,在下笔之时,我突然想起,我的这位朋友兼未婚妻,曾经是我的同学,最终成为我的亲密爱人,我竟然不知道她姓什么。难道这是我的丽姬娅在调皮地表达不满?或者这是对我爱情的一个考验,我不该打听这个?又或者这仅仅只是我的任性——在表达热诚与挚爱的神龛前,奉上一份极致的浪漫?然而,我只能模糊地回忆起这件事,怪不得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我完全不记得。实际上,如果苍白的、长着薄翼的阿斯托菲特,那位被埃及人崇拜的神灵,真如人们所说,掌管所有不吉利的婚姻,那么我的婚姻很可能也是她主宰的。
可是,关于丽姬娅有一件珍贵的事我还没有忘。她个子高挑,身材苗条,虽然在弥留之际她消瘦不少。她端庄安详的风姿,那般轻盈灵巧的步态,我无法用语言描绘出来。她如一道魅影一样出现又离开。在我毫无觉察的时候,她走进我的书房,将她的纤纤玉手搭在我肩上,用那低沉甜美的嗓音轻柔吟唱。她的姿色没有任何少女可与之媲美。那是吸食鸦片以后的梦中才能看到的容光焕发,那种快活和振奋,比德洛斯女儿们沉睡的灵魂中盘旋的幻境更加神圣。异教徒的经典作品教我们去崇拜端正的容貌,但她并不属于那一类型。“若比例匀称无一丝独特,就不可能有绝色。”维鲁拉姆勋爵培根在谈到美的所有形式和类型时这样说。尽管我知道丽姬娅的绝色非常独特,不属于古典端正类,但若要让我找出什么不端正或特异之处来,却只是徒劳。我端详过她苍白前额那饱满的轮廓——它简直堪称完美!用“完美”这个词来形容如此神圣的绝色是多么普通!她的肌肤白皙到可与最纯净的象牙媲美,举止端庄从容,左右鬓角之上那柔和的轮廓,还有那头乌黑浓密有光泽又自然卷的秀发,都有力地诠释了荷马时代“风信子”这一形容词的含义。我注视过她那有着精致轮廓的鼻子,它是如此完美,我只在希伯来人雅致的奖章上才看到过,它们的表面一样高贵光滑,一样是不明显的鹰钩鼻,一样弯曲、轮廓协调的鼻孔,透露着她独立自由的气质。我凝视过那张可爱的嘴,那真是上帝用尽所有匠心打造出来的极品之作——那拥有完美线条的短小上唇,柔软丰满带有睡意的下唇,那俏皮灵动的酒窝。当她兴高采烈,笑得最灿烂的时候,皓齿反射出令人惊艳的光彩,一瞬间仿佛所有神圣的光束都落在了她娴静的脸上。我曾仔细端详她下巴的轮廓。同样,我又发现了希腊人特有的柔和的线条,温柔端庄,丰满又充满灵性,这种轮廓阿波罗神只在梦中才让雅典人的儿子克莱奥梅尼见过。我曾凝视着丽姬娅那对深邃的眸子。
那是一双远古历史中从来没有过的眼眸。也许,在我心爱之人的那对眸子里,就藏着维鲁拉姆暗示的那个秘密。不得不说,它们比我们种族中大部分人的眼睛要大得多。它们甚至比诺尔亚德山谷部落的瞪羚群里眼睛最大的那只还要大。然而只有每间隔一段时间,在某些激动兴奋的瞬间,丽姬娅的这个特点才会明显地表现出来。她的美——也许只在我狂热的想象中才显现,是超越或脱离世俗的美,是土耳其天堂女神那样的绝色。她的眼眸是最黑最亮的,双眸之上是她又长又黑的睫毛。双眉轮廓稍不规则,和眸子同样的颜色。然而,在她眼中,我发现的“独特”之处,是不同于形状、颜色、光彩这些特质的,那便是“表情”。啊!多么苍白的字眼!在她那纯粹声音背后广阔的维度里,我们发现自己对灵性的无知是如此之多。丽姬娅眼里的神情啊!让我思量了好长时间!在那个仲夏之夜,我彻夜不眠地忖度它!那比德谟克利特之井更深奥的东西,藏在我心爱之人的眼眸深处,它究竟是什么?我满怀激情地去探索答案。那双眼睛,那双明亮又神圣的大眼睛!在我眼里它们是勒达的双子星,而我是它们虔诚的占星师。
在脑学科中有很多无法理解的反常现象,有一个比事实更让人激动的现象,我相信也是在学校时从来没有被人留意到的,那就是当我们在努力地回忆一件遗忘了很久的事情时,我们会发现我们处于记忆的边缘,却终究不能想起来。因此,在我仔细端详丽姬娅的眼睛时,我总是觉得自己就要完全理解她的表情了,马上就要理解了,我马上就要得到答案了,可最终还是失败了!并且奇怪的是,我能在宇宙所有普通的物体中发现类似于探索她表情这样的循环。我的意思是,自从丽姬娅的美映入我的脑海以后,我在这个物质世界里获得了如神龛一样的寄托,被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唤醒的某种情感从我的内心油然而生。然而,我无法继续定义、分析或者揣摩它。让我再重申一遍,有时在我观察一株快速生长的青藤时,在我注视一只飞蛾、一只蝴蝶、一只蛹或者一汪泉水时,我会感受到它;在大海之中,在流星坠落之时,我感受到它;在寿命特别长的古稀老者眼中,我感受到它;在我用望远镜观察天空中一两颗星星(特别是天琴座旁边那颗多变的巨型六等星)时,我清晰地感受到它;在我耳边充斥着弦乐器的某些声音,在我看到书中的某些段落时,我常常感受到它;在其他这样的数不清的例子里,我清楚地记得约瑟夫·格兰威尔一本书里的一段话,那段会一直让我想起这种情感的话(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它内容离奇。谁说得准呢?)——“意志就在其中,意志永生不死。谁知道意志的奥妙和威力呢?因为上帝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意志,其专一性渗透于世间万物。除非意志薄弱,人既不会屈服于天使,亦不会臣服于死神。”
这些年的回忆的确让我得以追溯这位英国道德学家的这段话与丽姬娅某些性格之间存在的久远联系。她在思想、行为或者语言上表现出来的强烈是受一种巨大意志驱动的结果,至少是一种标志。只是在我们长时间的交往中,我找不到其他更直接的证据来证明它的存在。在我认识的所有女人中,看上去永远恬静的丽姬娅,不过是那些充满激情的狂热猎艳者最惨烈的牺牲品。对于这样的激情,我只能从她那双让我又惊又喜的大眼睛,她那柔和、清晰、平静,近乎奇妙旋律的低沉嗓音,和她习惯性脱口而出的犀利言辞所迸发的能量(在她平静的说话方式映衬下,犀利效果加倍)中窥探一二。
我曾经提到过丽姬娅的学识,她的学识是我认识的女人中最渊博的。她精通古典文,就我通晓的各门现代语言来说,没有发现她出过错。事实上,在任何一个最备受推崇的课题上,哪怕是学院自诩的最深奥的那种,我也从未见丽姬娅出过错。只是在最近这段时间,我才惊喜地发现妻子这独一无二的特点。正如我说过的,认识她以前我从未见过学识如此渊博的女子。可世界上哪有人同时精通心理学、物理、数学科学呢?那个时候我没察觉,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丽姬娅学识的渊博程度令人震惊。然而,我也充分认识到,她在我这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对于这点我有着孩子般的自信。我们结婚的前几年,在她的引导下,我大部分时间忙于对这个混沌的世界进行玄学研究。当她在我身旁俯身向我,研究那些很少有人研究又鲜为人知的学问时,一幅绝美的画卷在我面前缓缓舒展开,沿着这条幽长、华丽、人迹罕至的小径,我最终获得某种庄严、珍贵、不绝于世的智慧。
几年后,当看见那些基础牢固的良好前程乘风离我而去时,我内心的悲伤是多么沉重!没有了丽姬娅,我只是个独自摸索的笨小孩。她的陪伴,抑或仅仅是她的查阅,就清晰、生动地解开了我正埋头研究的超验主义难题。少了她那双魅力四射的眼睛,金光闪闪的文字比铅还要黯淡。而如今在我翻阅的书页上,那双眼睛瞥过的次数越来越少。丽姬娅病了,那双炽热的眼睛闪烁的光芒太耀眼,白皙的手指变得异常苍白,透露着死亡的气息。情绪上哪怕只是一点点波动,她那饱满前额上的青筋也会有激烈的起伏。我明白她已经命在旦夕,我在心中绝望地与恐怖的死神抗争。令我惊讶的是,深情的妻子比我更顽强地在与死神搏斗。她性格里的坚强让我印象深刻,死亡对她来说并不恐怖。可事实也并非如此,她与黑暗抗争时的激烈是言语无法形容的。看到她这可怜的惨状,我痛苦地叹息。我本该安慰她理解她,可看到她对生近乎疯狂的渴望,此时安慰和理解对她来说是最愚蠢的。然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表面的平静才被她内心最激烈的挣扎所打破。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小,可我不愿意再详述那些平静话语的疯狂内容。我神情恍惚地仔细聆听着,入耳的是超凡脱俗的旋律,是死神未曾知晓的假想和渴望。
我不该怀疑她对我的爱,或许我轻易地就能认识到,在这样一个女人的内心,怀揣着的是非比寻常的爱与激情。但只有在死亡来临时,我才能完全被她那股爱的力量所打动。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向我倾吐着内心近乎崇拜的炽烈的爱。我怎么配得上她这一腔表白?我怎么承受得起心爱之人表白又离去的诅咒?说到这个,我不忍再详述。我只想说,看到丽姬娅爱上一个不值得也不应该被爱的人,接着又被抛弃,唉!我终究明白了她对如今转瞬即逝的日子近乎疯狂的渴望和留恋。我无力形容也无法开口描述她这种对生活炽热的渴望——只是对生活的渴望。去世那晚的午夜,她不由分说地把我叫到她床边,重复地读着前些日子她写的诗。我听从她的意思,念了那首诗:
瞧!在寂寞晚年这个盛大的夜里
一群天使收起翅膀
戴上面纱,掩面泪流
坐在剧院里,观看一出希望与恐怖的戏剧
管弦乐队偶尔奏出天外之音
至高无上的上帝模仿者们
声音低沉,嘟嘟囔囔,飞来飞去
他们只是来来往往的木偶
受世间无形之物所支配
在不同场景之间来回转换
秃鹰们扑打着翅膀
这出杂剧,相信它将不会被人遗忘!
这无形的痛苦!
因为那些不曾抓住它的人们将永远追求它的幻象
在这个不停歇的循环圈里,终究会转回原处
情节里的灵魂充满着疯狂、罪恶和恐怖
然而,看!在那些模仿者们溃败之时
闯进了一只爬行的怪物
全身血色,从舞台角落里扭动而出
它在扭动!它在扭动!带着致命的疼痛
模仿者们成了它的美餐
害虫露出尖牙,天使们啜泣
四处充斥着人类的血腥
熄灭了!所有的灯全部都熄灭了!
伴随着暴风雨的冲击
在每一具扭动的躯体之上
帷幕如骤雨般倏地落下
好似葬礼上灵柩的套罩
那些虚弱苍白的天使
起身,摘下面罩
宣布这出叫“人生”的悲剧
主角是那征服者,是那爬行的怪物
“哦!天哪!”当我读完诗的最后一行,丽姬娅猛地起身,痉挛似的张开双臂,虚弱地尖叫着,“哦!上帝!神父!难道这一切就注定只能这样了吗?难道这个征服者就不会被征服一次?难道我们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吗?谁?谁知道意志的奥妙和威力呢?除非意志薄弱,人既不会屈服于天使,亦不会臣服于死神。”
接着,她精力耗尽,两只苍白的胳膊无力地垂下,面色暗沉地回到床上,等待着死亡降临。弥留之际,她喃喃自语。我弯腰贴耳聆听,她说的还是格兰维尔那篇文章的最后一句:“人既不会屈服于天使,亦不会臣服于死神。”
她去世了。我心碎地陷入了悲伤的漩涡。我再也无法忍受独自凄凉地生活在莱茵河畔那座昏暗破旧的城市中。我从不缺乏这世间所谓的财富。丽姬娅带给我的远比普通人一生获得的还要多。因此,几个月后,经历了疲惫又茫然的游荡后,我在美丽的英格兰最荒无人烟的角落买了一座我说不上名字的修道院,稍微修缮了一下。在那片未经开发的区域,这座宏伟的修道院透着幽暗阴郁。悲伤、久远的记忆,和我当时万念俱灰的心情,将我带到了乡下这个偏远的与世隔绝的角落。它四周苍翠腐朽,虽然饱经沧桑却几乎没有变化。我妥协了,也许是因为孩子般的叛逆,也许是心里怀揣着一丝消愁的希望。我把里面装饰得特别富丽豪华。这一荒唐的嗜好我甚至小时候就有了,现在趁我年老又内心悲痛之时,再次拾起。啊!在那华丽漂亮的布料里,在埃及那庄严的雕刻图案里,在那原始的屋檐和家具里,在那金色簇绒地毯的杂乱图案里,我甚至看到了自己早期的疯狂。我已受鸦片的控制,沦为了它的奴隶。我的日常言行恍惚似在梦中。但我不能停下来细说这些。还是让我来说说那个永远被诅咒的房间吧,恍惚之间我从教堂圣坛前领回了我金发碧眼的新娘,来自特里梅因的罗维娜·特里梵依,我娶了她,把她当作我难以忘怀的丽姬娅的替身。
那间新房从结构到装饰,每一处如今都历历在目。新娘的娘家人傲慢又贪钱,竟然能允许他们如此深爱的女儿、一位少女踏入一个这样装饰的房间,他们的良心何在?如我所说,我记得那个房间的所有细节,然而,对那些重大的事我却遗憾地忘记了。那种怪诞的风格杂乱无章、不成体系,很难让人记住。房间在一个城堡式大教堂的塔楼里,五角形,很宽敞。五角形的南面是一整扇窗——一块产自威尼斯的巨大玻璃,染成了铅灰色,以至于所有的阳光和月光,透过它照射到的物件都会笼罩着恐怖的色彩。在这面巨大窗户的花架上爬着古藤,它们爬满了塔楼整面巨大的墙。天花板是用看上去灰暗的橡木做的,非常高,呈拱形,上面精致地雕刻着最奇妙最怪诞的半哥特式半特洛伊式回纹。在这忧郁的拱形正中间的凹槽处吊着一根长环金链,挂着一个同样材质的撒拉逊式香炉,上面有很多设计精巧的穿孔,五彩斑斓的火焰不停地穿梭其中,宛若一条条活力四射的长蛇。
房间各处摆放着一些东方式样的褥榻和金色烛台。还有那张印度长榻——那张低矮的新婚榻,实心乌木上雕刻着花纹,上面挂着一个棺罩式的床帐。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立着黑色花岗岩做成的巨大石棺,是从卢克索对面的皇陵中挖出来的,古老的棺盖上刻满了远古的花纹。但是,其中最奇幻的就是房间里的帷幔。巨高的墙壁——甚至高得不成比例,从顶到脚重重叠叠挂着沉甸甸的巨大帷幔,帷幔的材料和地毯、褥榻罩、床帐,以及半遮着窗户的巨型窗帘一样,都是最昂贵的金布,上面全是不规则的斑点和间距约一尺的阿拉伯数字,形成了一团团乌黑发亮的图案。但只有从某个角度望去,这些数字才真正显现出阿拉伯花纹的特征。经过一番当时常见又久远的设计,让帷幔从不同角度看上去变化万千。对于刚走进这个房间的人来说,它只是显得简单又怪诞,但继续往前走,这种感觉就会逐渐消失。并且,随着一步步往里走,当移步到房间的不同位置,便会感觉自己被一个又一个幽灵所包围,那些幽灵可能是诺曼底人迷信中的那种,也可能是出家人罪梦中的那种。帷幔后面是人为制造的持续性强风,极大地增强了魔幻感,为整个房间增添了几分恐怖和不安的动感。
在这样的一座宅邸,在这样的一间婚房里,我和罗维娜小姐度过了我们婚后无忧无虑的一个月。我不难发现我的妻子非常害怕我喜怒无常的脾气,她躲着我,甚至不爱我,可这反倒让我很高兴。我带着一种魔鬼般的仇恨厌恶她。我的思绪飞回了从前(带着无限的悔恨),我又回忆起了丽姬娅,那位我心爱的、端庄的、美丽的亡妻。我开心地回忆着她的纯洁、智慧、高贵、优雅、热情和深深的情意。现在,我整个灵魂都为她充分、自由地燃烧,比她内心的火焰还要炙热。在受鸦片刺激后的幻梦里(因为我已经吸食鸦片成瘾了),我会在死寂的黑夜,或在白天的峡谷之中,大声呼唤她的名字。仿佛只要我将对她发疯似的渴望、庄严又热切的激情消耗殆尽,她就能回到已经被她放弃的人生之路上。唉!可又能永远如此吗?
大约从婚后的第二个月开始,罗维娜小姐突然病了,这一病就病了好久。发烧让她夜夜睡不安稳。在半梦半醒的焦虑状态下,她常常提到房间塔楼上的动静。而我推断这动静就是她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抑或是房间本身的幻影造成的。最后,她的病终于好了,康复了。然而,没过多久,她再次病倒了,这次比上次还要严重。她的身体在经历了这次打击后,一直很虚弱,再也没有完全康复。从那以后,她的病就常常发作,越来越频繁,医生们用尽所有医术医治依旧回天乏术。这种愈发频繁的慢性疾病显然对她的身体造成了太大伤害,人力已经无法祛除。同样,看得出来,她生气和焦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甚至会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而受到刺激或感到恐惧。她再次和我提及那动静——就是之前她提到过的那些帷幔之间不同寻常的细微的动静,这次她说得愈发频繁愈发执拗。
九月底的一个晚上,她又提到了这个令人烦心的话题,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睡得很不安稳,刚醒过来。望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在不停抽搐,我担忧又惊恐。我坐在她那张乌木床旁边的印度褥榻上。她半欠着身子,很认真地向我低声说着她刚刚听到的我未能听到的声音和动静。冷风从帷幔后面急速吹过,我想告诉她,那些(说实话我也不完全相信)含糊不清的喘息声和墙上那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身影,不过都是习惯性吹过的风造成的。可她脸上死一般的苍白好似在告诉我,我的努力安抚不过都是徒劳。她看似要昏过去了,但身边没有仆人可使唤。我记得在房间某处有一瓶淡酒,是医生嘱咐她喝的。于是,我急忙穿过房间去取。但是当我走到香炉映射的灯光下,两件令人惊讶的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明显感觉到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从我身边轻飘飘地掠过。我看见从香炉射出来一束闪亮的光,落在金色地毯正中间,那儿出现了一个影子——一个微弱的、模糊的天使般的影子,这影子可能是我幻想出来的。可我因为过度吸食鸦片人已近乎疯狂,几乎没有留意这些事情,也没有和罗维娜说起过。找到酒后,我再次穿过房间,取出高脚杯倒了一杯酒递到了快要昏过去的罗维娜唇前。这时,她稍稍恢复了些,接过酒杯,而我则坐在旁边的褥榻上,双眼紧紧盯着她。就在这时,我清楚地听到落在地毯上的脚步声,就在沙发附近。一秒过后,当罗维娜正把酒杯送到嘴边的时候,我看到从房间某处看不见的泉眼中,有三四滴鲜亮的红宝石色液体滴进了高脚杯里。这也可能是我的幻觉,但罗维娜并没有看到。她毫不犹豫地把酒吞了下去,我也忍住了,没有和她说起我看到的。毕竟,我想那也可能是我的幻觉。受罗维娜的恐惧、鸦片的刺激,以及黑夜的影响,很容易出现那种病态的幻想。
可是我无法将它从脑海里抹去,自从那几滴液体滴落后,我妻子的病情一下子恶化了。因此,在第三晚,她的仆人们为她准备后事。第四晚,在我迎娶她的那个幻象横生的房间里,在她裹好的尸体旁,我独自坐着。吸食鸦片后,幻影从我身边掠过,面前一片混乱的幻象。我不安地盯着房间角落里的石棺,凝视着帷幔后面不停变化的幻影,凝视着头顶上香炉里翻滚着的五颜六色的火焰。当我想起前一晚的场景时,我的目光落在香炉刺眼强光下的阴影上,那块我曾经看到过模糊幻影的地方,如今却不复存在了。我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把目光转移到床上那具苍白僵硬的尸体上。紧接着,无数关于丽姬娅的记忆如洪水般涌上心头,猛烈地冲击着我,当我看着她被裹尸布包裹时,心里升起无法言说的悲伤。夜幕降临,我怀揣着对我的唯一、我挚爱之人满腔苦涩的思念,静静凝视着罗维娜的尸体仍然不愿离去。
大概是午夜或午夜前后,我没有留意时间,一声低沉、轻柔却又清晰的啜泣将我的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我感觉那声音来自乌木床——那张罗维娜临终时躺的床。我带着几分迷信的恐惧痛苦地聆听着,但那声音没有再出现。我尽全力睁大眼睛盯着尸体,观察它的动静。但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刚才我不可能听错。那声啜泣,尽管很微弱,但当时我的头脑已经清醒了。我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具尸体,可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出现任何能揭开刚才谜团的迹象。终于,一种难以察觉的淡红在她的脸颊,顺着她凹陷眼睑的细小血管泛起。我沉浸在恐惧和惊叹之中,人类有限的语言无法有力地表达出我的这种感受。我坐在那儿,只觉得心跳停止,手脚僵硬。可最终一种责任感促使我重新镇静下来。我几乎确定,是我们太着急准备后事了——罗维娜还活着。必须马上进行急救。可是塔楼和仆人住的地方是分开的,身边没有可以使唤的仆人。我没法在不离开房间的情况下召来仆人,去召人需要一段时间,我不能冒险那样做。于是,我只能一个人努力地试着召回丽姬娅那缕仍在飘荡的魂魄。然而,很快她又发病了,眼睑和脸颊没有了血色,看上去比大理石还要苍白。双唇皱巴巴地紧紧贴在一起,一脸恐怖的死相。尸体表面马上变得又湿又冷,令人不寒而栗,紧接着又是像之前一样的僵硬。我刚刚吓得从榻上一惊而起,现在颤抖地坐回榻上,又沉浸在回忆丽姬娅刚才灵动热情的幻影中。
一个小时后,我再次听到从床前传来模糊的声音(这是真的吗)。我仔细聆听,陷入极大的恐惧中。我又听到了那声音——是一声叹息。我冲到尸体前,我看见——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双唇微微颤动,紧接着又放松下来,露出一排皓齿。我心里惊讶之余又带着几分敬畏。我感到眼睛发花、精神游离。最终在责任感的驱使下,我再次使出全身力气尽量地履行义务。现在,在她的额头、脸颊和喉咙上都泛起了一丝红晕,暖流遍布整个身体,甚至心脏都有微弱的跳动。她还没死,我更加卖力地进行着急救。我擦了擦她的太阳穴和双手,凭借经验而无须看医书,对她进行了所有我知道的急救,但都是徒劳。突然,红晕消失了,脉动也没了,双唇又露出死相。紧接着,在短短的一瞬间,整个身体变得冰冷、铁青、僵硬,轮廓凹陷,所有死尸有的令人讨厌的特征又全都显现出来。
于是,我再次沉浸在回忆丽姬娅的幻影中,并且(太神奇了!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仍然毛骨悚然)乌木床那边再次传来了低沉的啜泣声。可是,我为什么要如此详细地形容那晚难以名状的恐怖呢?为什么我要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讲述这出复活戏码是如何上演的,直到天灰蒙蒙,黎明即将到来前?一次次的痛苦都是在和看不见的敌人做抗争。每一次我不知道的抗争都给尸体的外观带来了剧烈的变化。还是让我赶紧把故事讲完吧。
可怕的夜晚过去了一大半,已经死去的她又开始动弹,并且这次比以往都厉害。我早已放弃了努力或抢救,僵硬地坐在榻上,被一股强烈的情绪折磨着,其中极度的恐惧已经算是最不可怕、最不耗神的了。我再强调一遍,尸体动了,这次比之前动得更厉害。生命的色彩伴随着一种罕见的力量泛起在那张脸上,四肢也松弛了,要不是那眼睑还紧闭着,要不是尸体上的裹尸布依旧透出死亡的模样,我可能真的会幻想罗维娜已经彻底摆脱了死神。可即使那种想法在当时并不全对,我也可以肯定,那具披着裹尸布的尸体确实从床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迈着虚弱的步子,双眼紧闭,像梦游者一样明目张胆地飘到了房间中央。
我没有抖,也没有动,因为那个身影的气质、身材和举止让我产生了不可言说的幻想,这些幻想全都猛然涌进我的脑袋,使我身体僵硬,冰冷得像一块石头。我动不了,只是凝视着那幻影。我的思绪开始变得异常混乱——一种难以压制的混乱。站在我面前的,真的会是活着的罗维娜吗?真的是罗维娜——来自特里梅因那位金发碧眼的罗维娜·特里梵依小姐。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怀疑呢?裹尸布紧紧地缠在那张嘴上,那难道不正是活生生的罗维娜·特里梵依小姐的嘴吗?还有那玫瑰花般的脸颊,不正和她妙龄时期一样吗?没错,这的确是活生生的罗维娜·特里梵依小姐那张漂亮的脸庞。还有那下巴和酒窝,就和她健康时一样,那些难道会不是她的?不过,难道生病以后她长高了吗?会有这样的念头,我肯定是彻底疯了。我跳了一步去抓她的脚,她往后一缩躲开了,原本罩在头上的裹尸布滑落下来,露出她那浓密蓬松的秀发,比午夜乌鸦的翅膀还要黑,在起风的房间里飘动着。然后,站在我面前的幻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我大声尖叫:“啊!至少这个!这双圆圆的、黑黑的、饱含深情的眼睛我永远不会弄错!它一定是那离我而去的爱人丽姬娅小姐的眼睛!”
责任编辑:刘威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诗人、短篇小说作家、剧作家、编辑、评论家、散文家,美国浪漫主义领袖之一。爱伦·坡以其恐怖、神秘的故事而闻名,是美国早期短篇小说家之一,也是侦探小说和犯罪小说的创始人,被认为为新兴的科幻类小说做出了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