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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永不干涸的文学之河

2024-10-22杨厚均

湖南文学 2024年10期

两千多年前的屈原奠定了汨罗江“蓝墨水上游”的中国文学空间地位。从此,民间与精英、个体与天下、文学与文化、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与激荡,使得一条全长仅252公里的河流在中国文学的地理版图中蔚为大观。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与文学的语境中,汨罗江流域文人辈出,星光灿烂:既有一大批行至于此并留下不朽佳作的文豪巨匠,如屈原、宋玉、贾谊、司马迁、李白、杜甫、元结、柳宗元、苏轼等,也有出生于汨罗江流域而彪炳史册的本土文人,如黄庭坚、夏原吉、李星沅、左宗棠、郭嵩焘、张岳龄、李元度等。颇为神奇的是,这条河流上游是黄庭坚的故居和归葬地,中游的平江小田村有杜甫的墓庐,而下游的河伯潭为屈原的投江地。诗祖诗圣同眠一江,说汨罗江为“中国文学的第一江”亦毫不为过。在中国几千年的农耕社会中,水上交通为最主要的出行途径之一,因此河流在社会交际与交流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流域往往同时作为一个特定的文化单位而发挥其巨大的文化聚合与激发功能,从而形成其特有的文化景观。中国古代汨罗江流域恢宏的文化文学景观当与此相关。

然而,当历史进入到现代社会,铁路、公路、航空成为更普遍更便利的交通方式,人流汇聚的城市兴起并逐渐成为主要的文化空间,传统的自然流域空间的文化功能便遭遇到巨大的挑战。“五四”以来中国现代文化与文学的发展演变其实正是以城市空间为单位的文化品格逐渐确立的过程。以鲁迅为代表的乡土文学背后始终存在着一个城市/现代的优先视角,在这个视角中,乡村是破败和落后的,底层农民是愚昧麻木的,如阿Q“不幸”也“不争”,他虽有短暂的进城,也只是通过旁人揶揄的口吻被讲述出来,而且在讲述中他充当的不过是一个偷盗团伙里望风接应的角色;以沈从文为代表的田园乡村文学,貌似乡村立场的背后仍然内含着城市文化立场,其美好乡村不过是一个梦,一个城市人的奢侈的乡村梦。鲁迅和沈从文或站在科学理性的角度对于落后乡村进行审视批判,或站在现代人性呼唤的角度对于美好乡村进行想象抒情,我们往往将其称之为启蒙现代性或审美现代性。新中国农村题材的小说,尽管也出现了不少乡村地域文化景观,但这些地域景观始终服从于现代化工业文化的逻辑,“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城市景观往往成为社会主义乡村想象的终极目标。因此,现代以来,真正意义上的地域性乡村文学似乎好景难再,走向式微,以自然地域空间为单元的文化文学景观往往也只是昙花一现。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语境中,汨罗江流域的文学却依然承继传统,弦歌不绝。祖籍汨罗川山镇的李星沅的后代李青崖,是中国现代文学最重要的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的第一批会员,是最早系统翻译和介绍法国作家莫泊桑的翻译家,他也创作小说,出版有短篇小说集《上海》;出生于平江瓮江镇的向恺然(平江不肖生),最早从事现代武侠小说创作,他于1923年开始创作的《江湖奇侠传》风靡一时,被称为“中国现代武侠小说的奠基人”;出生于汨罗铜盆乡的彭家煌,其小说笔墨游走于家乡“溪镇”与上海之间,是最早的乡土小说代表作家,曾得到鲁迅、茅盾的高度赞赏,其代表作《怂恿》被称为“那时期最好的农民小说之一”;出生于汨罗江镇的康濯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始创作,创作了《我的两家房东》《差半车麦秸》《水滴石穿》等有影响的作品;同样从解放区走出来的作家杨沫,祖籍汨罗大荆镇,其小说《青春之歌》家喻户晓;出生于平江嘉义镇的李六如,根据自己亲身经历创作了堪称红色经典的长篇革命历史小说《六十年的变迁》;出生于平江安定乡的彭见明,创作的《那山那人那狗》获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68年,年方十五便作为知青下放于汨罗天井公社(现大荆镇)的韩少功,后来创作了大量以汨罗生活为内容的小说、散文,成为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2019年由十家出版社联合推出的“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丛书中,仅汨罗江流域作家的作品就有3部入选,分别是李六如的《六十年的变迁》、杨沫的《青春之歌》、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在汨罗江流域,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还出现了吴傲君、曹宪成、甘征文、陈亚先等戏剧文学名家,他们均获得过全国曹禺戏剧文学奖。他们的作品具有鲜明的汨罗江流域文化特征,即强烈的家国历史情怀、孜孜不倦的求索精神、面向世界的开放意识和自觉自信的地域情结。在人类文化空间由传统流域空间向现代城市空间转型的历史进程中,存活于传统自然空间且范围不大的汨罗江流域文化却依然显示出强劲的生命状态,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特别关注。

并且,这样的状况在上个世纪末到本世纪初以来的二三十年里似乎得以强化。这一时期,人类交际空间发生了真正革命性的变化。从1994年4月20日中国接入国际互联网,到21世纪初中国互联网迅速普及,互联网时代到来了,这标志着人类的交际进入到一个虚拟空间的时代。与此同时,智能手机的出现,将虚拟空间的交际功能发挥到了极致。虚拟空间交际的快速、自由、方便,极大地化解了实有物理空间,特别是传统流域空间,交际的诸多限制,迅速推进了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有人说,一部全球史,就是一部互联互通的历史。与交际的全球化相呼应的是文化的全球化,而文化的全球化,带来的是对空间地域特定文化的忽略与挤兑。全球化的信息、知识充斥在我们的同质化的虚拟文化空间里。然而,颇有意味的是,正是在这个时候,在汨罗江流域文学空间中,发生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2000年,离开汨罗二十多年的韩少功,在自身文学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带着他的妻子回到了他曾经下放当知青的乡村定居,开始了他半年汨罗半年海口的,在城市和乡村间穿梭的“候鸟式”生活。可以说,韩少功的到来,一方面丰富、激活了他自身的生活空间,另一方面也激活了汨罗江流域这样一个传统的自然文化空间。他并非来当一个享受世外桃源生活的闲适的隐士,他身体力行,全息投入乡村民间生活,并获得了乡民的认可与认同,获得了“韩爹”的身份。他接通乡村与外部世界,让它们互相批判、互相补充、互相渗透;他也唤醒了乡民们对于自身的自觉,特别是吸引了一批本地的文学爱好者与写作者。在他的周围,聚集着一大批年轻的写作者:彭东明、熊育群、舒文治、潘绍东、黄灯、樊建军、魏建华、蒋人瑞、吴尚平、逆舟、李卓。与此同时,一批他于下放时期结识的老文友,像甘征文、张步真、彭见明、廖宗亮等,与他频繁往来,互为激励。此外,一批出生于汨罗江流域、工作生活却在外地的写作者,因为韩少功的汨罗定居而强化了其归属感,在创作中不断发现与发掘汨罗江流域的文化特质,这些作家中较有影响的如江西的杨本芬、北京的周瑟瑟、深圳的南翔等。可以说,新世纪以来,在汨罗江流域已经形成了一个以韩少功为中心的汨罗江流域作家群,他们相互影响,创作了一批充满了汨罗江流域地域文化精神的精品力作,如韩少功的《山南水北》、彭东明的《坪上村传》、熊育群的《连尔居》、杨本芬的《秋园》、舒文治的《永生策划师》、潘绍东的《歌郎》、黄灯的《大地上的亲人》、周瑟瑟的《栗山》等。

汨罗江流域文学的连绵不绝,特别是在全球化时代互联网虚拟文化空间占主导地位的文化与文学语境中的强势表现,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饶有意味的课题:如何看待全球化时代小地域的文化与文学。尽管九十年前鲁迅就有过“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命题,但鲁迅也只是作为一个策略来谈论这个话题的,或者不过是一种预判。但为什么会这样,怎样做才能确保这样,鲁迅并未对此作进一步的分析,更何况,处在那个时代的鲁迅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今天的虚拟空间与全球化景观。

全球化与地方性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关于同和异的问题。从本质上来说,趋同和求异都是人的本性。前者涉及人的归属与安全,后者涉及人的个体存在与尊严,因此全球化与地方性永远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问题在于,相对于全球化,地方性是一个更为复杂多元的文化体,地方有大有小,地方与地方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全球化与地方性这个对立统一的关系中,什么样的地方性才能占有一席之地并发挥出独特的作用?我以为,在全球化时代,地方性文化的活力也许依赖如下四个方面的条件:一是这个地方可能不再是一个大的区域空间,因为越是大的区域空间其全球化的渗透程度越高,其文化的独特性不再如过去那样鲜明,而某个角落的小地域文化则可能更为顽强,得以延续,就像一个果子,接近内核的部分越小但越坚硬,其生命力越强,哪怕最后干硬,一旦遇到合适的土壤与气候,又能发芽生根;二是这个小地域的文化必须是具有深刻内涵与历史凝聚力的文化,必须保持足够大的文化历史惯性,也就是说这个核本就是一个具有优良基因的品种;三是这个小地域文化仍然是一个活态的存在,存活于小地域生民的日常生活,而不只是作为一个文化符号存在于文章典籍或者口头讲堂之中,活态的文化才能得以延续;四是这个小地域并不是一个封闭体,它必须不断接受全球化、现代化的挑战,在这样的空间中仍能存活的小地域文化才有意义。

汨罗江流域文化具备了上述四个条件。汨罗江流域位于湘东北地带,其干支流涉及江西修水、湖南平江、汨罗、岳阳、湘阴、屈原六个县级行政区域,总面积仅为5543平方公里,约为湘江流域面积的二十分之一。汨罗江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自不必说,它是湖湘文化形成的桥头堡,被称为“端午源头”“龙舟故里”;这里的语言交际与日常生活至今仍保留着自身鲜明的特色,仍有两个国家级、近百个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活跃于民间;最为重要的是,这一流域空间并非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它处于中部三个重要的城市(武汉、长沙、南昌)之间,主体部分属于湖南省域副中心城市岳阳,京广铁路、武广高铁以及多条高速公路在此交会,传统与现代的生活方式与文化形态在这里交错激荡。

在这样的一个地域文化空间中,新世纪以来汨罗江流域作家群的出现就不是一种偶然了,它的价值和意义不只是地方的,它是“一只具有解剖意义的麻雀”,可能为虚拟空间兴起后全球化时代下的中国文学的生存提供某种路径,一种与李怡针对现代文学中川籍作家而提出的现代文学地方性路径相呼应而又更具丰富性的路径——不是从地方走向世界,而是立足地方而又在地方与世界之间穿梭的互动的路径。韩少功的海南海口与湖南汨罗之间的“候鸟式”生活及由此生出的文学作品,是文化的双向奔赴,是思维、立场的互相诘难,是真正的全息生命的飞扬,而这带来的最为关键的影响,是其为汨罗江流域小地域文化注入了自觉与自信。在他的带领下,汨罗江流域作家群在全球化的众声喧哗中以其独特的发声吸引我们侧耳倾听。

责任编辑:罗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