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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姑岭

2024-10-22陈世旭

湖南文学 2024年10期

场部渔业队的渡船把梅鸭嘴和陈志送到马鞍山脚下的江滩,梅鸭嘴等不及船老大放跳板,就蹬着船帮跳到滩上,回头看着战战兢兢从跳板走下来的陈志,哈哈大笑。

到南边买草,是个神仙差事。

洲上都是旱地。每年二百多天种棉花,秋冬种些小麦、油菜和豆类。耕牛过冬吃的稻草要去南边买。

农场是江心洲,“南边”就是江南。南边的马鞍山,就在二队对岸,站在二队坝头,可以清楚地看见。

走过江滩,进了马鞍山垅口,就是马鞍乡。“马鞍乡”是老早的地名,而今应该喊“马鞍公社”,但洲上人改不了口,还是喊老地名。二队人买草,都在马鞍乡仙姑岭。

叫名“马鞍山”,一点马鞍的样子也看不出。新职工里有点见识的人说,江北有座城市就叫“马鞍山市”,这个名字明显是偷人家的,打混战罢了。梅鸭嘴立即驳斥:是先有山,还是先有城?要偷,也是那个城市偷了这个山名!

你还真不能讲梅鸭嘴强词夺理。马鞍山的得名很老套:一个仙姑骑马到了江边,不想走了,让马趴下,自己靠着马鞍,仰面朝天躺下,于是就有了马鞍山。

队上每年买草,都少不了梅鸭嘴。起先是上年纪的劳力带他,后来是他带比他嫩的劳力。

在梅鸭嘴嘴里,马鞍乡仙姑岭差不多就是张道士说的洞天福地:

那里的男人心眼实。一担西瓜挑到街上,只要有人不相信个个瓜瓤都是红透了的,卖瓜的就立马性起,挥刀把所有的瓜都劈开。一边劈一边问:红不红?红不红?红不红?猪瘟了,家里没有壮汉,请人帮忙拉去村外埋掉。帮忙的把死猪绑到扁担头,扛到肩上,嫌拗着费力,说怎么不死两头,我好一担挑。把东家气得发晕。那里的茅坑不分男女,脱了裤子蹲下,家长里短,聊得热火朝天。三伏天不论男女都在屋檐下洗澡,有人走过,会很热心地问:过夜了么?没有?到屋里随便吃点。

“这叫不开化!”

高中生聂宏亮不屑。

“这叫淳朴。”

“鸡屎分子”陈志很神往。

“我没有你们那些文词,横直我就是喜欢那里。”

梅鸭嘴是雄辩家,从来不容怀疑,永远觉得自己说的话句句是天经地义。为此,他特别喜欢跟城里来的新职工斗嘴,证明洲巴佬里有学问的也是大有人在的。

陈志被老职工喊作“鸡屎分子”并不是浪得虚名,歇坡的时候别人打打闹闹,满嘴荤话,他玩文绉绉的文字游戏:

“这个上联,自古没有人对出下联,看哪个有本事创纪录。”

驾一条船,划两根桨,支三四叶篷,坐五六个客,过七里湖,到八里江,离开九江,已有十里。

“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一到十吗。”

梅鸭嘴马上就对出了下联:

头一进痛,二一进麻,到三四进滑,过五六要命,数七闭眼,数八咬牙,数到九出,没法十进。

“死流氓,活流子,不要脸!”

新职工里的女生板着脸,脸却红了。

梅鸭嘴能说会道,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谁也说不过他,嘴里一块肉,左红右绿。

场办梅主任在城里招工时,含含糊糊地把江洲农场说成“江洲棉植场”,许多人听成了“江州棉织场”,下来后才发现“江洲”不是“江州”,是种植棉花,不是纺织棉花,大骂梅主任骗人。每次见到这样的骂娘,梅鸭嘴都一本正经说:我叔没有说错,是你们自己听错了。

说是“我叔”,也就同姓而已。

群众大会,农场桂主任领呼口号,把“打倒伪官吏”喊作“打倒伪官史”,新职工嘻嘻哈哈地笑。

梅鸭嘴说:

“有什么好笑的,那老倌子当官就是历史,就是多了一个‘伪’字。明明是真官,为什么说是假官?”

桂主任是梅鸭嘴表姨。对别的干部,梅鸭嘴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吕继承老舅在洲上工作过一段,有一次经过二队,撞见梅鸭嘴跟人斗嘴,很有派头地说:

“这伢子要是学好,走正道,会是个人才。”

梅鸭嘴瘪嘴说:

“么事叫学好?么事叫走正道?么事叫人才?就是跟吕继承那样撑他老舅的法官牌子偷腥?”

吕继承老舅是县里的法官,一开会讲话就从荷包里摸出一张纸,念别人给他写的稿子,有一次摸错了,本来是讲思想教育,却摸出了讲妇女结扎的稿子,念了几句,发现不对头,又伸手去荷包再摸。梅鸭嘴从心里看不起,他心服像陈志那样不说话则已,一说就出口成章的人。

场政工组的孙媛下队,走棉花地沟时,露在凉鞋外面的脚指头不小心碰到锄子尖,破了点皮,聂宏亮夸张地大惊失色:

“我去场部医院喊医生!”

孙媛吓着了,问队长吴毛俚:

“地里有剧毒农药,伤口很危险吧?”

吴毛俚向来三脚踢不出个屁,等不得他回答,梅鸭嘴先开了口:

“老聂快跑,跑慢了,只怕……”

“只怕什么?”

孙媛的脸一下煞白。

“只怕他喊的医生赶来之前,贵脚的伤口已经合拢了。”

梅鸭嘴从不认错,明明自己错了,也咬着屎巴儿犟。

马鞍山脚的坳口是山溪的出口,口上有块石头,不知哪个猴年马月有人刻了几个字在上面。石头浸在水里,经多年冲刷,字迹已经不太清楚。知道陈志到什么地方都对这种老古董有兴趣,梅鸭嘴抢着说:

“沉流漱口。”

陈志纠正:

“是‘枕流漱石’。”

梅鸭嘴晓得自己错了,却说:

“就是沉流漱口,沉流喝水,喝水漱口!”

“也说得通。”

陈志笑笑,不争。没有必要。梅鸭嘴就是嘴硬。

陈志这回能来南边买草,是梅鸭嘴提的名。梅鸭嘴跟场里干部不是沾亲就是带故,他的话队长吴毛俚不敢不听。

在一帮新职工中,梅鸭嘴最看得起的是陈志。陈志话不多,但喜欢读书,肚子里墨水多,虽然是初中生,但比聂宏亮、陆国汉那样只晓得讨好领导的高中生强多了。

梅鸭嘴在队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总有好事落到他头上。让别人眼红得出血。

三斤鸭子两斤嘴,叶漆匠说,梅鸭嘴一辈子的福气就在这张嘴上。

叶漆匠生漆做得好,除了洲上,南边北边都有人请他,见多识广。

梅鸭嘴最大的福气是艳福。眼红归眼红,私下里不知有几多人家想把女儿嫁他。隔三岔五,总有媒人来提亲。他从来不听,一见提亲的人,他就甩门出去:我不见。你们逼我见,还不就是为了日后出了纰漏,可以把责任推到我自己头上!我不用你们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你做个屁主,你这样拗粪兜子,只能打一辈子光棍,死了没人收尸。”

娘老子气得说狠话。

“那就更用不着你们操心,死前我会叫人到时把我埋在坝外,秋天长出好多憨包。然后把场名改成‘憨包场’,我当场长。”

这回买草,梅鸭嘴要躲的就是提亲。对方是桂主任娘家的一个女儿,南边人,初中毕业,放假到场里来看桂主任,他见过。长得蛮标致,有红有白,有凹有凸,一笑就抿嘴低头。说起话来样子很胆小,口气很甜熟,就像省剧团来场演出得奖的女演员,领导、编剧、导演、同行、观众、娘老子、搬道具的、扯大幕的、个个都感谢到,周到聪明得体,让听的人个个心里舒服。梅主任说,会让她到农场小学教书,先当赤脚老师,县里指标来了就转正。场里也议过,先调梅鸭嘴到场部以工代干,到时候一块转正。

说不清为什么,梅鸭嘴就是不动心。

沿着山溪往上走,溪水把两边冲得光溜溜的,水线上面是细细密密的嫩草,溪水上面的山坡,是浓密的树林。

“想想,这像什么?”

走在前面的梅鸭嘴一回头。

“什么像什么?山溪啊。”

“再给你提个醒。”

梅鸭嘴举手一指最远处树林上面的山头:

“上面就是仙姑岭。看到那两个山包子没有?叫‘双奶峰’。我们买草的村子就在两个奶子中间。”

“那又怎样?”

陈志已经恍然大悟,但故作糊涂。

“亏你还叫名鸡屎分子,这不明摆着的么——上有双奶峰,下有长流水……对了,你还是只没开音的小鸡公,没见过,不懂。”

“我是不懂。”

陈志承认。

“岂止你不懂,仙姑岭的人都不懂。”

梅鸭嘴宽陈志的心:

“明明有现成的仙姑岭,一条溪却叫个‘蚌壳沟’,一点花头都没有。”

“依你该叫什么?”

陈志逗他。

“仙姑现羞!”

梅鸭嘴脱口而出。想想不妥,又说:

“最起码也可以叫‘仙姑溪’。”

“‘仙姑溪’好。”

陈志眨眨眼说:

“平实。”

“好!最好的名字都是最平实的,到底是鸡屎分子!”

进了山,梅鸭嘴一下小了十岁,像个细伢子:

“知道我这回为什么喊你来?”

“来看风景。”

“对头,来看仙姑,看你嫂子。”

“我嫂子?”

“对头,你嫂子是仙姑。那些提亲的人,把一个个女孩说得天花乱坠,若跟你嫂子比,我一个也看不上眼。”

陈志有点蒙。之前从没听说过梅鸭嘴有要好的女孩——还“嫂子”。

“怎么,你不信?”

“我信。”

陈志说:

“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西施。”

梅鸭嘴一肚子塞满了幸福感,需要有人分享。

“到了山上,你就看到她了。今夜我们就住在她家里。”

梅鸭嘴突然亢奋起来,沉默了一会,终于按捺不住:

“想不想知道我跟她的头一夜?”

陈志不作声。这样的问题只是个话头,不需要回答。

“那次,吴毛俚带我来仙姑岭买草。队长的草屋很宽裕,让我们一人住了一间。没有电,屋里黑漆麻搭。没有床,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一股日头的香气。四仰八叉摊在上面,满脑子都是男男女女。木板门‘咿呀’一声开了,队长的女儿来送灯。灯火在她脸上忽闪忽闪,红扑扑的一个仙姑下了凡。头轰的一下就像炸开了。

“后来的事怎么也记不清楚,只记得身子飘起来,腾云驾雾,迷迷糊糊落到了双奶峰上。”

梅鸭嘴做梦似的嘟嘟囔囔,忽然说,你不是喜欢听五句头么,我给你唱一个:

壁上挂灯灯不闪,

灯下鲤鱼戏花篮。

鲤鱼戏在花篮里,

进去容易出来难。

喊姐一声姐身颤。

唱歌的梅鸭嘴如醉如痴。

“那你怎么没有把嫂子娶回家?”

陈志忍不住好奇。

梅鸭嘴一下惊醒,回过神:

“你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没有跟嫂子成亲?”

“家里早就给她说了人家,收了多年的彩礼,板上钉钉了。我们好上的当年腊月,她就出嫁了,男人是个病壳子,几个月后就死了。”

“那你还没死心啊。”

“我为什么要死心?我们还是好朋友。我年年来买草,她就回娘家,和我一起唱歌。那时候她唱‘南风没有北风凉,李花没有桃花香。爷娘提的亲再好,怎比自己意中郎,一日不见心发慌’,我们就一起合唱‘身上打颤心打跳,赌咒就凭一棵菖:花要开就开到杪,果要结就结到蔸,你我相亲到白头’。”

日脚穿过树缝,星星点点地落在溪流上,明处晶亮,暗处通透。

“牛郎会织女!”

陈志很感动。想起平时搜集的一段五句头:

生死相好心不离,

哪怕把我剁成泥,

哪怕把我烧成灰,

纵然忤逆犯天意,

织女还是牛郎妻!

前面的梅鸭嘴加快了步子,从后面看他火烧屁股的样子,像是要一步登天。

陈志在后面紧赶慢赶,大口喘气,浑身冒汗。心里也烧起了一团火。他为梅鸭嘴高兴,也为自己庆幸,他看到的是一个现代传奇,一点也不比那些古老的传奇逊色。最让人兴奋的是,很快就要看到传奇的女主角了,那个被一个永不嘴软永不服输的傲气男子那么爱那么疼那么牵肠挂肚那么神魂颠倒的人间仙姑!

陈志没有想到,梅鸭嘴在仙姑岭村盘上这么讨人喜欢。走在路上,见到的人个个跟他打招呼,叫喝茶的,叫吃饭的,“鸭嘴、鸭嘴”地喊得蜜糯了,甚至有喊“姑爷来了”的。

反而是队长家冷冷清清。

“她到省上的亲戚家做保姆,今年不回了。”

“她没有给我信。”

“她让我们告诉你。”

队长一脸戚戚,不晓得说什么好。

梅鸭嘴一下蔫了。

陈志的心也一下凉了,空空荡荡。

这个夜晚,他们没有进屋,就睡在屋场的干草堆上。

草有点温热,人很凄凉。

满天繁星,不知哪颗是仙姑。

仙姑岭的夜晚,静得瘆人。

梅鸭嘴叽叽咕咕唱了一夜:

月亮侧边一颗星,

不是亲来也是邻。

不是草滩雁不落,

不是好种不生根,

不是想姐不上门。

脚酸手软爬高山,

四两灯草也难担。

隔山听见姐唱歌,

一气跑过九重山。

来时容易回时难。

壁上画马不能骑,

兔子耕田驮不得犁,

扁担划船过不得河,

相好大姐当不得妻。

想不拆分难如意。

叶漆匠家的屋墩是一分场最高的,地面差不多齐平新职工宿舍的屋头。从宿舍上他们家要爬个大坡。叶漆匠在家的日子,夜饭常常端个老大的粗瓷麻兜碗,蹲在坡上,黑衣黑裤,一团漆黑,俯视着下面新职工宿舍的进进出出,吵吵闹闹。一团漆黑上面,立着一只尖脑壳,脑门下,两只三角眼射出刀一样的寒光,一只鹰钩鼻突出在骨骼嶙峋的脸上,有一点阴森森的鬼气,夜边的昏暗中,猛然见到会吓人一跳。

陈志每次只要见到坡上那一团漆黑,就转脸走开。叶漆匠是分场书记叶星魁的老子,他不想跟其他新职工那样死皮赖脸拉关系。

初中毕业从省城到农场来做农工,虽然是为了让母亲少吃苦,但毕竟年轻,一腔热血,写了一副对联贴在寝室门上:“新土新地育新人,红旗红歌献红心”。几年间,不管寒冬酷暑,风霜雨雪,从不缺勤,生病发烧也咬着牙齿硬撑着;有人偷鸡摸狗,争风吃醋,赌博斗殴,你死我活,他远远避开,横眉冷对千夫指;夜校学习,不管日里累得贼死,他总是头一个到堂,坐在头一排,自始至终仰脸看着场部蹲点干部讲话,生怕听漏了一句;三伏天,棉铃虫猖獗,杀虫药都标明了剧毒,贴标上画着两根骨头交叉的骷髅,干部再三叮嘱注意防护,他反而把身上扒得只剩条小裤衩,表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中毒晕倒,给人抬到场部医院抢救,刚醒过来,就翻身下床,直奔棉花地,血战棉铃虫。潜意识里有没有表演的成分没想过,但玩命是真的……然而,就是这样,评先没人给他提名,入团没人找他谈话,下半年征兵,场武装部李部长告诉他:没有你的事。民兵训练,他半夜听到吹号,从床上跳起跑去集合,让人直接从队伍里喊出来,像是从米里挑出的老鼠屎……慢慢地,心就灰了,每天就是吃自己的饭,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除非不得已,不跟人说话,尤其是不跟干部说话。免得讨人嫌。畏畏缩缩像个瘦猴,面色蜡黄,大得像牛眼的眼睛老是躲躲闪闪,贼溜溜的。

多数人见了他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不是冷言冷语,就是不理不睬。陈志晓得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这么遭人恨,是因为他老子坐了牢,他在替老子分担罪过。

也有不把陈志的出身当回事的,梅鸭嘴就是最不在乎的一个。上工下工,总是挤在他身边,队上派人守瓜棚,看仓库,抗旱放水,去南边买草,头一个就要跟陈志搭伴。每回跟梅鸭嘴在一起,陈志才多少有几分活气。

跟梅鸭嘴去南边买草回来,队长吴毛俚已经带着几个男劳力在江边等着,把草装上牛车,拉到牛栏,一捆捆仔细码好,一帮人擦着一头臭汗,拍着身上的草屑走了,吴毛俚叫住陈志:

“场部梅主任叫你夜里去一趟。”

“哦。”

陈志本来想问一句“什么事”,放弃了。吴毛俚话不多。别说他未必知道,就是知道,他也不会回答。

上面来了政策,知青可以回城。县里的大小工厂集中下来招工,新职工三天两头一走一大帮。二队先前几十号男男女女的宿舍差不多空了,就剩了陈志,半夜里总觉得有鬼魂出没。梅鸭嘴夜夜来跟他做伴,两个人比一个人,胆气总要壮些。

去场部的路上,陈志想,场里也许对他另有安排。这回招工,政策上很宽松,许多政审条件比他还恶劣的都走了,实在走不了的也都安排到了场办的企业或学校。

现在,场办主任亲自找他,这意味着什么?陈志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又有种说不出的兴奋。

梅主任坐在办公桌后面,脸色铁青,陈志进门,还没有站定,他劈头就问:

“你跟梅鸭嘴去南边了?”

“去了。”

“去做什么?”

“买草。”

“买草?买什么草!”

“牛草。”

“莫扯!我还不晓得是买草!”

陈志睁大眼睛。

“老实给我说,他是不是去会相好了。”

陈志脑门子忽然一热:

“这样的问题好像应该直接问本人。”

“什么‘好像’!我现在就是问你,是不是你在后面作的怪,是不是你怂恿的!开什么花长什么果,牵什么藤结什么瓜。莫以为我们是瞎子,咬人的狗不叫。你一天到晚不哼不哈,眼睛骨碌碌转,一肚子尽是歪主意,再好的伢子也会给你教坏。场里早就注意你了。”

什么也不必解释了。陈志转身走出梅主任办公室。

“回来!”

梅主任在后面喝叫。

陈志头都懒得回。

“我把你坑了。”

在宿舍里等好消息的梅鸭嘴眼泪唰地下来了。

“跟你无关。我这次就是没有跟你去买草,招工也轮不到我。”

陈志冷冷说。

“我去找叶漆匠,让他跟叶星魁说说。叶星魁绝对能帮上忙。”

“不要去。不要求人,任何人。”

“不是求人。叶漆匠很看重你的。有一回他在高屋墩上看着满宿舍红男绿女,冷笑说:莫看这帮城里人闹哄,日后有出息的就只有那个一脸蜡黄的闷葫芦,哪个也说不清葫芦里装什么药。”

梅鸭嘴听没听他的话,不知道,反正再没有下文。陈志根本就不做指望。他拿定了主意,年底回省城过年,就再不回农场了。他dlBKBpkRW3LQFkdniw4V++MKXQg7rBlvuoAyeuJFjs0=已经二十出头,天无绝人之路。

冬种之后,全场劳力上堤,加固大坝。那天一早,陈志打好了背包,准备好了扁担土篼铁锹,正要动身,分场书记叶星魁突然跑到宿舍来找他:“你不必上堤了。分场决定在我们负责的堤段建宣传栏,报告每天的进度和好人好事,采访,编写,布置,都由你一人承担。”

分场好几个生产队,一个队一个宣传栏。陈志跟以往一样,只要做事就卖力,每天在坝头跑上跑下,写写画画,忙得不可开交。叶星魁大会小会表扬他给大家鼓了劲。他不知道给他分派这事,是不是因为叶漆匠说了话;不知道他一手一脚一笔一画留下的痕迹,引起了县里下来的一个跟他八竿子打不到边的工作组长的注意。

那注意最终改变了他的人生。

陈志离开农场的那年,梅鸭嘴成了家。

娘老子气得只差没有吐血:梅鸭嘴回绝了桂主任娘家的女儿,放弃了场部的以工代干,讨了一个拖油瓶的寡妇做老婆,七拣八拣拣了个烂灯盏。他自己得意得要命,大办喜酒,对所有人欢天喜地地宣布:这就是他年年买草都要去的对面马鞍山仙姑岭上的仙姑。还有句话他闷在心里:仙姑拖来的那个溜圆滚壮的“油瓶”,是他的骨肉。

叶漆匠当年的话很灵。梅鸭嘴后来加盟了谢宜修吴老六两口子的江洲棉业公司,负责营销。公司和家都一天比一天旺发。拿国家工资的场里干部很眼红,桂主任和梅主任都说:真没想到他有这样吃屎的八字。

2024年7月5日岭南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