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史记》看司马迁的知己观
2024-10-18古禾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句优秀的名言,是司马迁说的。
“士为知己者死”,这种人与人之间深刻的情感链接,也是司马迁在《史记》中倡导的人际关系准则。无论是布衣之交,还是主客君臣,因为被看见,被尊重,被欣赏,他们的情感得到共鸣,心灵有了依附,愿意为对方拔刀相助,甚至奋不顾身……这种美好而珍贵的情感,是司马迁梦寐以求的精神良药。
匈牙利女哲学家赫勒曾提出美好人生的三个维度:自然禀赋的充分发展,正义,人与人之间深刻的情感联系。司马迁在《史记》里念念不忘的“士为知己者死”,显然也是在追慕这种人与人之间美好而深刻的情感联系。
管仲与鲍叔牙的惺惺相惜
管仲以“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政治谋略闻名于世,而如果没有鲍叔牙的推荐,这些都不可能实现。管仲和鲍叔牙的知己之情,在《史记·管晏列传》中有精彩的描述,这篇是管仲和晏婴的合传。在管仲这部分,管仲以独白的形式表达了鲍叔牙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令人动容:
我和叔牙一起做生意,我总是给自己多分钱,叔牙不认为我贪心,他知道我贫穷。
我曾为叔牙出主意,把他坑了,他不认为我笨,反而说是自己运气差。
我做官多次被罢免,叔牙不认为我无能,他说是时机不对。
我几次参军半途而废,叔牙并不认为我怯懦,他知道这是因为我家里有老母。
公子纠失败后,我被囚禁受辱,鲍叔牙不认为我没有廉耻,他知道我不会为功名不显耀于天下而耻,把我推荐给齐桓公……
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对理解朋友、信任朋友,为朋友不惜贡献一切的真挚情谊进行了高度礼赞。二人本是发小儿,后来鲍叔牙事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公子纠失败后,管仲就成了齐桓公(公子小白)的敌对方。这时,鲍叔牙向齐桓公极力推荐管仲,管仲才脱颖而出大放光芒。而鲍叔牙自己,甘愿官居管仲之下。天下人不是称道管仲的贤能,而是称赞鲍叔牙知人善荐。
正如“三全本”《史记·管晏列传》篇后的评论所言:
篇中最为感人的当属对“管鲍之交”的叙写。“管鲍之交”的主角应该是鲍叔牙,是他的大公无私、为国让贤成就了管仲,应该说他的这种品质比管仲的才干更可贵。
在晏婴这部分,司马迁只写了从囚狱中援救越石父,和推荐他的御者为大夫两件事。有人认为,作为一篇春秋大国两位杰出政治家的传记,只写这些事,显然不足以反映这两个重要人物的本质面貌。而其实呢,这正是他的目的,是他耿耿于怀的心结。正如李晚芳在《读史管见》中说:“太史遭刑,不能自赎,交游莫救,故作此二传,寄意独深。”
在其他篇章,司马迁总是见缝插针,夹带一些“私货”。
比如在《郦生陆贾列传》中加入朱建,后人多认为不合适。而“三全本”《史记·郦生陆贾列传》篇后的“评论”给了我们很好的角度:
确实,无论是从“辩士”的角度看,还是从对国家社稷的贡献看,朱建都不可与郦食其、陆贾相提并论。作者写朱建主要是出于他是陆贾的朋友,在援救审食其时表现出一种知恩图报、不求名、不求利,甚至甘愿牺牲生命的“侠义”精神。
对这样的“侠义”之人,司马迁总是津津乐道。为什么呢?因为这是司马迁心中的大石头啊,是司马迁的软肋。在他接受宫刑而苟活人间的至暗时刻,有谁能真正理解他并雪中送炭呢?“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所以他在《史记》中反复表达,想方设法表达,将满腔愤懑与激情投射到他笔下的历史人物身上,企图以此消解胸中之块垒。
主客之间的相知相报
《刺客列传》写了曹沬、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五位刺客的故事,其中有很多主客间相知相报的感人时刻,豫让最受司马迁赞赏。
豫让是晋国人,曾侍奉过范氏和中行氏两大贵族,但没受到重用,直到遇见智伯,才受到国士般的尊宠。后来赵襄子和韩康子、魏桓子联合把智伯灭了,豫让逃到深山,发誓要为智伯报仇:“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为此,豫让不惜改名换姓,装作服役的小工,到赵襄子宫中涂抹厕所的墙,伺机刺杀赵襄子。赵襄子发觉后,被他的义气感动,释放了他。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不久豫让又想出新花样,这次他全身抹漆,使皮肤生疮;又故意吞炭搞坏声带,让声音变得嘶哑,自残伪装如此,再次去行刺赵襄子。被抓后,赵襄子奇怪为啥他这样惨烈地牺牲自我而为智伯报仇,豫让回答道,智伯以国士的礼节对待自己,自己也因此以国士的礼节回报他。赵襄子闻言,喟然叹息,潸然泪下。
临死前,豫让还想了一个两全之策,请求对着赵襄子的衣服刺了几刀,总算是尽了报仇的心意,这样才自刎而死。
“三全本”《史记·刺客列传》篇后的评论这样写道:
首先,本篇歌颂了“士为知己者死”。专诸为公子光而刺王僚,豫让为智伯而刺赵襄子,聂政为严仲子而刺侠累,都是刺客为报恩主的“知遇之恩”而不计代价、不惜生命地去行刺,以遂恩主之愿。虽然他们的报恩报仇都不出私人恩怨,但在当时却是含有某种“平等”的“双向选择”意味的,刺客不再是恩主的奴仆,他们自愿为恩主牺牲生命,是因为他们认为得到了足够的理解和尊重。这种对独立人格的向往带有浓厚的时代特色,是战国时代士的自我意识与自尊意识觉醒的体现。
理想的君臣关系
说起君臣之间的推心置腹,你可能会首先想到刘备与诸葛亮,其实还有一对君臣毫不逊色,那就是燕昭王与乐毅。他们彼此之间推心置腹、肝胆相照,故能携手建立彪炳青史的辉煌
功业。
《乐毅列传》就通过燕昭王与乐毅这两个历史人物,歌颂了一种理想的君臣关系。燕昭王“未尝一日”忘记齐国入侵之仇,能“屈身下士”,招纳贤能。 乐毅为魏昭王出使燕国,燕昭王以客礼待之,乐毅接受了,并“委质为臣”;燕昭王还任命乐毅为亚卿,并听从乐毅的建议,联合了赵、楚、韩、魏四个国家。乐毅率领五国联军,大举伐齐,差点把整个齐国消灭掉。燕昭王亲自到齐国慰劳燕军,封乐毅为昌国君。燕昭王知人善任,礼遇、重用乐毅,而乐毅则感谢燕昭王的知遇之恩,忠心耿耿地为他
效力。
燕昭王去世后,即位的燕惠王中了齐国的反间计,罢免了乐毅。但乐毅为报燕昭王的知遇之恩,尽管受到燕惠王的无情打击,却能遵循着“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的做人准则,至死不为他国所用。这种思想品格,也很好地延展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内涵。
古人云:“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也正因如此,知己才那么值得珍重。他们彼此照见,可承载对方内心的暗礁,也欣赏彼此的高光,互相成就。当然,“士为知己者死”只是一种深刻情感的最高表达方式,司马迁笔下的人物对待生死都是理智的,不会无谓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就像管仲追随的公子纠争位失败被杀后,管仲并没有选择为之而死,而是甘愿“幽囚受辱”。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勇者不必死节……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这又是另一个“生死观”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