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气之感,士所不能忘也:读蔡邕《郭有道碑》与《胡公碑》
2024-10-18思泉
据说,曾国藩喜欢给人写挽联,甚至为逝者写不过瘾,还要偷偷给生者预写,以致被朋友发现而翻脸。轶事是否为真不可考,但曾国藩对碑墓、哀祭之文有自己的见解,在《经史百家杂钞》编选中可见一斑。《杂钞》在姚鼐《古文辞类纂》基础上增删拓展而来,二者虽总篇数大致相当,但在分类及具体篇目辑选上却时有不同。比如,《古文辞类纂》将碑志单独分类,并选碑墓文九十篇(不含十六篇石刻文和碑表文),《杂钞》则将碑墓文附于传志类中(同时将前者碑志类中的石刻文、碑表文分别移于词赋类、杂记类中),选文六十七篇。除篇数和一些篇目分类不同外,二者最大区别还在于《古文辞类纂》终书未选蔡邕文章,而曾国藩除在此处选蔡邕碑文九篇外,还于词赋类、哀祭类、杂记类载蔡文四篇。若说曾国藩对于蔡邕没有偏爱,显然是说不过去的。
蔡邕,汉末名士,他在今天为人们所熟知的可能主要是作为大书法家和蔡文姬父亲的身份,以及留下的“黄绢幼妇,外孙齑臼”谜语,但在当时,却无疑是名重一时的传奇人物。他不交当世而为时人所钦佩,原本可以做旷世逸才的文学家、书法家、史学家,却屡屡因上书言事惹来大祸,亡命江海被董卓强征出仕却又深受董卓敬重,最终因为在董卓被诛杀后一声叹息而被司徒王允处死于狱中。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文人参与政治的又一典型悲剧。而这种悲剧性的文人气质,也集中反映在了他所撰写的《郭有道碑》与《胡公碑》中。
郭有道,即郭泰,比蔡邕大五岁,同是东汉名士,家世贫贱,然而致力于学,周游郡国,名满天下。郭泰身长八尺,容貌魁伟,身姿仪态仿佛神仙下世,当时诸多名人如李膺、范滂、符融等都对其赞不绝口,称之“聪识通朗,高雅密博,今之华夏,鲜见其俦”。汉灵帝建宁元年(168),太傅陈蕃、大将军窦武谋诛宦官失败被杀,郭泰闻讯后哀恸不已,于第二年悲伤而死,时年四十三岁,四方之士不远千里纷至吊唁,漫长道路为之堵塞。蔡邕正是在此时为郭泰写下碑文,并在写完之后充满感慨地对卢植说:“我为人写碑文多矣,总有一些言过其实的溢美之词,唯有这一篇,郭有道无愧于此碑文,我亦无愧色!”
《郭有道碑》全文不到五百字。字数不多,是碑墓文的一大特点——刻于石碑,字数显然不能太多,这也许是后来人们不满足于此,又发展出书于纸上、文字更为详细的行状(事略)的原因。也因此,如何在短短数百字中,勾勒出一个人一生的轨迹,并予以评价,显然是文字功力的最直接体现。
按照碑文主旨,《郭有道碑》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叙述郭泰的生平,自开头“先生讳泰”至“超天衢以高峙”。由于郭泰一直辞官不仕,经历相对简单,因此这部分笔触重点在于刻画其道德人品,例如称赞其“聪睿明哲,孝友温恭,仁笃慈惠”,“器量宏深,姿度广大,浩浩焉,汪汪焉,奥乎不可测已”。即使是叙述郭泰早年周游洛阳和收徒讲学两大事迹,也收笔于“收文武之将坠,拯微言之未绝”与“童蒙赖焉,用祛其蔽”,即对于儒学发扬和启蒙祛蔽的意义。最后解释郭泰终身不仕的原因,虽几番受到荐举,却追随古代著名隐士巢父、许由的足迹,“翔区外以舒翼,超天衢以高峙”,如飞鸟于远空高翔,及至超越天际,又怎会在意人间的这些事情呢?
第二部分叙述郭泰去世的情景及立碑的经过,自“禀命不融”至“令显于无穷”。即郭泰去世后,四方之人“永怀哀悼”,因此决定为郭泰“树碑表墓,昭铭景行”,让郭泰的高洁德操能够“奋乎百世”“显于无穷”,永远为人所铭记怀念。
第三部分是铭辞,自“其辞曰”至结尾“是则是效”。即以一段四言铭辞,对前述郭泰一生再做概介与赞颂。按照一般碑墓文的体制,铭之前称为志,亦称为序(文)、传(记),为无韵散文;铭则为四言韵文,亦称为文、词、辞,所谓墓志铭即是此意。如果说前述志的部分在我们今天阅读起来已经颇为吃力,铭这部分更是艰深晦涩。韩愈曾说《尚书》三代之文佶屈聱牙,而在我们今天读来,《郭有道碑》之类的秦汉碑文同样令人望而
生畏。
《胡公碑》作于蔡邕的老师胡广去世的汉灵帝建宁五年(172,同年改元熹平)。胡广,东汉后期重臣,仕宦五十五年、在中枢三十余年,历事安、顺、冲、质、桓、灵六帝(不含刘懿),一任司空、两任司徒、三任太尉、代为太傅,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胡广去世后,朝廷给予了极高的礼葬待遇,被认为是东汉以来“人臣之盛,未尝有也”,可谓其生也荣,其死也哀。而如何为其撰写碑文,叙述其显赫一生,自然也就落在了胡广的学生蔡邕身上。
与《郭有道碑》一样,《胡公碑》亦可分为志与铭两大结构,其中志再分事迹生平与立碑缘由两部分。不过,与《郭有道碑》相比,《胡公碑》字数更多一些,为八百余字,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胡广经历更为丰富,另一方面也显然缘于所谓地位愈高,墓碑规制愈大。
在叙述胡广事迹生平中,蔡邕历数胡广仕途起步以来重要节点与所拜官职:孝廉、郎中尚书侍郎、左丞尚书仆射、济阴太守、汝南太守、司农、司徒、太尉、安乐乡侯、司空、特进、太常、太尉、特进、太常、太中大夫、尚书令、太仆、太常、司徒、太傅、录尚书事。按照蔡邕的总结,“十登三事”“亮皇业于六王”,即历任十余个高级职务,多次进三公之位,真是“穷人生之光宠”“与福禄乎终始”。这里之所以不惮重复从碑文中摘取一连串官名,一方面是为了显示古人对于官职的执念,另一方面也是提醒,上面所罗列的一些官职前后出现,个中缘由在于胡广仕途生涯中,也曾因为“举吏不实”“以病”“告老”等原因被免官,并在复出后重新从他职迁除,但这些显然都不宜在称美不言恶的碑文中体现,至于读者若想追寻,只能另找他途了。
需要指出的是,除了这一篇《胡公碑》之外,蔡邕还另写了一篇《太傅文恭侯胡公碑》(胡广谥号文恭),此篇也被曾国藩选入《杂钞》。熹平六年(177),汉灵帝思感胡广与另一大臣黄琼旧德,命画二人图像于宫内,又特令蔡邕为其颂云。而在今存《蔡中郎文集》中,还有多篇蔡邕为胡广及其家人所写的碑铭,蔡邕与老师的情感渊源真可谓绵绵不尽。
如前所说,蔡邕在写完郭泰碑文后曾说:“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他为胡广所写碑文在这句话三年之后,恐怕若是在这之前,蔡邕是不会轻易再这样说了,否则岂非对为师不敬。但指出这一点亦不是无事生非、无的放矢,原因在于这句话对于胡广——可能也是适用的。
与生前身后的尊宠相比,胡广在后世的评价可以说是非常之不高的,甚至被认为是持禄保位的乡愿德贼,“小人之至无耻而享大福者”。如范晔在《后汉书·胡广传》中就毫不客气地说道:“胡公庸庸,饰情恭貌。”其实在当时,对于胡广已有争议,如京师有谚:“万事不理问伯始(胡广字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中庸作为儒家思想与方法论的一个重要概念,当然是正面的,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但作为生活用语以及在日常使用中却显然不是一个好词。再加上与“万事不理”相并列,对于胡广中庸的评价自然也是否定大于肯定、嘲讽多于赞扬。这些微词,就算蔡邕未必有耳闻,但他在碑文中甚至将胡广类比于周公等先贤旧圣,又怎会没有惭德与愧色?
曾国藩熟读经史子集,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些历史人物之间幽深曲折的关系。蔡邕留存下来的碑文甚多,他为何在《杂钞》中仍选胡广,并且还选了两篇,这其中是不是也有他自己的思索与考虑?
也许在他看来,胡广并无大恶,在乱局乱世中依违两可,本来就是无可奈何的事,甚至能够做到全身而退、生荣死哀,还可以说是成功呢!又也许他想通过选胡碑来隐晦表达对于蔡邕悲剧人生的理解与同情?
胡广是蔡邕的老师,《胡广传》中也记载,胡广“性温柔谨素,常逊言恭色”,“其所辟命,皆天下名士”,想来对学生是十分关爱有加的,在这种情形下,老师纵有不足,做学生的又能如何?拒绝撰写碑文吗?或是在碑文中如实写出老师的缺点?甚至慷慨激昂、割席断义?这些显然都是蔡邕做不到的。
人们常说,士为知己者死,但这个知己实际上隐含着“值得”的知己,否则便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了。蔡邕不仅为有缺点的老师写下溢美之词,他还为了董卓之死而叹息,原因只在于这个董卓固然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但对他却是“厚相遇待”,而他也对董卓产生了微妙的感遇之情。
其实,蔡邕的性格中并不是没有刚烈的一面,他曾几次因直言上谏遭致执政者怨恨,因此下狱流放uAeVpUuNqVZ4UnIx9QCH9w==,并在后来流放还都途中,仍然坚持不对汉灵帝十常侍之一王甫的弟弟、五原太守王智假以辞色,以致再度逃命江海。但说起来,这又何尝不是他身上文人意气的另一面体现呢?与他感激于胡广、感遇于董卓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正如范晔在《后汉书·蔡邕传》结尾所感慨的:“意气之感,士所不能忘也。”也许,曾国藩对蔡邕情不自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又也许,曾国藩之所以选蔡邕碑文,原因并没有那么复杂,只不过是因为他单纯地喜欢蔡邕之文。姚鼐在《类纂》碑墓文中直接从韩愈选起,而曾国藩在《杂钞》此类文章标题下批注,凡此类文章以蔡邕、韩愈、欧阳修、王安石为宗,无疑对蔡邕推崇备至。
古人说,死生亦大矣。刘勰在《文心雕龙·诔碑》中说:“大夫之材,临丧能诔。”从唐宋之后,作为文体一种的墓志铭,与蔡邕所处秦汉之时的风格已全然不同,特别是最后的铭辞,尽管后来的人们仍在努力运用四言韵文,但已没有了秦汉碑文的厚朴韵味。这其中固然有语言文字发展不可避免的规律,但可能在曾国藩看来,面对送别死生这样的大事,也许仍然需要尤为庄重的语言和肃穆的气氛。但这样的语言和气氛,韩愈已经作不出来,欧阳修王安石也作不出来,姚鼐和曾国藩同样作不出来,也因此,这类文章在《古文辞类纂》被坚决排除,只留下曾国藩的追问:已经远去了的,还能再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