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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如何重农抑奢,扶贫济弱

2024-10-18刘余莉

月读 2024年10期

《道德经》第77章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如果放任有余而不损、不足而不补,必定会因贫富悬殊而导致社会冲突。而简单地追求经济增长不能解决两极分化的问题。

贫富悬殊是经济发展不均衡的产物。财富集中在少数人的手里,民众就难以真正富裕。因此,中国自古以来注重依循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规律治理国家,损其当损者,补其当补者。中国古代士、农、工、商的排序,以及经济政策中轻徭薄赋、为民制产、防止兼并,以及从制度的设计上促使经济均衡发展,倡导富裕的人节制欲望,反对奢靡之风,关心扶助弱势群体,避免财富过分集中在少数人手里等,都是解决贫富悬殊的手段。

一、注重农业,合理分配

古人把农业视为国家的本业,因为“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汉书》)。所以,提倡在位者“服一彩,则念女功之劳;御一谷,则恤农夫之勤”(《政要论》)。

汉文帝即位之后,从自身做起,力行节俭,一心想使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但由于战国时期的动乱影响了汉初的发展,社会背离了“以农为本”的方针,很多人弃农从商。为此,贾谊向汉文帝上疏说:管子曾经说过,仓廪的粮食充足了,人们才懂得讲求礼节。如果人民衣食不足,还能使国家得到治理的,从古至今还未曾听说。古人曾说,一个农夫不耕作,有人就会挨饿;一个妇女不织布,有人就会受冻。万物的生长都是有时节的,若使用起来没有节制,物资势必会用尽。古代治理天下达到非常细致周详的地步,所以国家有足够的积蓄可以依靠。如今人们都背离了农业而趋向商业,不劳而食的人愈来愈多,这是天下的大害;奢侈浪费的风气日益严重,这是国家的大祸。

古人把人们放弃农业而从事商业令人忧虑的原因概括为四个方面:

第一,导致天下的财产缺乏,甚至导致环境危机。贾谊说,生产的人,特别是生产粮食的人愈来愈少,而浪费者、不参与生产的人、不劳而食的人愈来愈多,奢侈浪费的风气也愈来愈严重,天下的财产怎么会不枯竭?《大学》中说:“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反之就会导致资财缺乏。

第二,导致衣食储备不足,无法应对突发事件。贾谊接着阐述,世上有荒年和丰年,是自然运行变化的规律。如果不幸遇到方圆二三千里的旱灾,国家拿什么来救济百姓?如果边境突然发生紧急军情,国家拿什么来供给几十万兵众?战争、旱灾接踵而至,天下物资匮乏,有勇力的人就会聚众蛮横打劫,进而发动徒众争相起事,到时才惊慌失措设法应对,还能来得及吗?所以,储藏粮食等物资是天下的大事。如果粮食多而财资充裕,攻城能够成功,守城也能稳固,作战能够获胜,以此怀柔敌方,使远方之人前来归附。如今应让百姓回归农业,着力于国之根本,让天下的人各食其力,使从事工商业和四处谋生的人转行来从事农业,那么积蓄就会充足,百姓也能安居乐业。汉文帝被贾谊的谏言所打动,开设天子责任田,亲自耕种以勉励百姓回归农业。汉朝还采取了一系列利农惠农的政策,重视粮食蓄积,以备赈灾救济之用。例如,设立了“常平仓”来调节粮价:遇丰年谷贱伤农之时,政府增加价格收米,称之为“籴”;遇到灾害之年,市场上粮食价格较高时,政府降价出售丰年之米,称之为“粜”。这种仓储制度通过市场手段调节粮价,既有利于在丰收之年稳定市场,又有利于在大灾之年通过降价销售粮食,变相负担一部分人民的生活成本,达到赈济灾民、扶助农民的目的。

第三,导致贫富差距拉大,社会矛盾加深。崔寔《政论》讲到,世间奢侈的风气愈来愈重,服饰都违背礼制,没有实用价值的器具愈来愈昂贵,而农业这个本业却愈来愈低贱。务农者勤苦而收入微薄;从事工商业者安逸而利润丰厚。这些导致农民放下锄头去雕花刻镂,织女放下织机而学习刺绣。结果,耕种的人愈来愈少,从事商业的人愈来愈多。虽有荒地开垦,但因人们并没有把心思放在耕种之上,怎会有丰收的年景?财富集聚在少数商家之手,百姓穷匮,很多人沦为奸寇、盗贼。国家的仓库愈来愈空虚,监狱却人满为患。一旦年景不好,五谷不丰登,受饥挨饿、流亡过世的人数不胜数。从上到下都很穷匮,无法做到互相接济。“国以民为根,民以谷为命。命尽则根拔,根拔则本颠”。因此,古人提出“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第四,会导致贫穷者奸邪,富足者淫逸,作奸犯科屡禁不止。《说苑》记载,魏文侯问李克,刑罚产生的根源在哪里?李克说:是生于百姓邪曲不正、放纵奢侈的行为。凡是人们奸诈、邪曲不正之心,都是因为人们饥寒交迫才生起的。“饥寒并至,而能不为奸邪者,未之有也;男女饰美以相矜,而能无淫佚者,未尝有也。”因此,如果上面不禁止奇技淫巧,奢侈品的生产愈来愈多,导致国贫而民侈。贫穷的人就会想出一些奸邪不正的方式追求富裕的生活。富足的人则会互相攀比,过上更加放逸纵欲的生活。这就等于驱使人民去做邪曲不正之事,再用刑罚来诛杀他们,无异于为百姓设置了陷阱。刑罚的兴起是有根源的,如果君主不堵塞根源,而只在枝节进行督促,对国家必有损害。

可见,古人对于富民问题思虑深远,而非就事论事。农民付出多、收入少,工商业付出少、收入却很丰厚,导致了贫富差距加大。贫穷的人就会做奸邪之事,富裕的人就会做纵欲放荡之事,这样作奸犯科的事情会愈来愈多。而一旦人们养成奢侈放纵、浪费的习惯,国家的资源也会愈来愈枯竭。如果国家再不重视农业,耕田的人就会愈来愈少,人们的衣食都不能得到保证,那么遇到灾荒时,国家就无法接济百姓,应对不了突发事件。因此,要想实现富国富民,必须注重农业这个本业。从这个角度看,古人士、农、工、商的排序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和合理

之处。

二、反对奢靡,节欲富民

奢侈浪费是天下的严重危害。崔寔《政论》对此进行了阐述,荣华富贵、华美的服装、漂亮的饰品、铿锵作响的音乐、炫人眼目的光彩、香喷喷的佳肴美膳等,是人情所好。人一心想吃喝玩乐,须臾都不离自己的心,如同水往下流一样自然而然。如果人对欲望没有节制,任其发展,最后就无法自我约束。所以古人制定了“礼”来节制人不合适的欲望,希望能够防患于未然。老子讲“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孔子也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提醒人远离诱惑。《崔寔政论》中接着说:现在市场上都卖华丽的工艺品,商家也卖僭礼的服饰,百工也可以做奢侈品。人们看到这些能够满足自己欲望的东西,经受不住诱惑,肯定就会购买。而商人之流,家家户户都超级享受,奢靡无度。国家的政策一旦有了偏失,普天之下的人都会追求奢侈浪费、违背礼仪的生活。这是时势潮流所驱使,因而是天下最让人忧心的事情之一。

反对奢靡之风需要在位者以上率下,为社会大众做出榜样示范。《政要论》讲到:“故修身治国也,要莫大于节欲。传曰:‘欲不可纵。’历观有家有国,其得之也,莫不阶于俭约;其失之也,莫不由于奢侈。俭者节欲,奢者放情。放情者危,节欲者安。”尧舜所居住的地方只有三级土台阶,夏天穿着粗布编织的衣服,冬日也只穿着鹿皮制成的大衣。禹的宫室低矮简陋,饮食微薄。正因为帝王节俭,才能使天下太平。历史上的“文景之治”“贞观之治”等盛世的出现,都是因为皇帝有这样的认识,并带头力行节俭。正如《晏子》所言:“节欲则民富。”

《新语》中说,怀里揣着璧玉,腰间系着环佩,穿戴名贵的衣服,上面还有珠宝的装饰,收藏珍奇怪异的物品,用玉斗斟酒,在金杯上刻镂花纹,这些都是可以在小人面前夸耀的东西。修筑百丈的高台,在坚固的城墙上绘画,这些是导致老百姓筋疲力尽的因素。所以,圣人住着低矮的宫室却高扬道德,穿着极差的衣服却勤行仁义。他们不因为装扮容貌而损伤操行,不因为装饰外表而亏缺品德。国家不兴办无益的功业,家中也不收藏不实用的器物,借此减少民众的劳役,节省他们的赋税。如果君主不喜欢璧玉珠玑,那么玩好之类的东西也会被百姓抛弃;君主不收藏雕琢刻画,那么淫巧之类的物品也会被民众弃绝。放弃农业、蚕桑等重要事务,上山下海,采集珠玑,捕猎禽兽,消耗民众的劳力,浪费国家的资财,只是为了满足耳目一时的愉悦,满足骄奢淫逸的欲望,这难道不是谬误透顶吗?

三、扶持贫弱,布德行惠

实现共同富裕必须关扶弱势群体。古人对慈善救济这一问题思虑深远,能够从国家制度的设计上扶持贫弱,抑制奢富,保持福利的公平配给,消除贫富分化,而非就事论事。

对于官员而言,扶持贫弱,首先要做到不与民争利。《史记》记载,春秋时期公仪休担任鲁国宰相时奉公守法,循理办事,使得“百官自正”。他规定享受朝廷俸禄的官员不能与百姓争利益,既然已受朝廷大恩,眼里就不能盯着小利,做那些经商盈利之事。他甚至觉得自家种的蔬菜味道鲜美,便把自家菜园里的蔬菜都拔掉;他看到家中织出的布匹质地上乘,也把家里的织妇送了出去,烧掉织布机,并说:让那些农夫、织女们去哪里卖出其货物呢?他不与小民争利,竟然严格至此。汉朝继承了这一传统,也严格要求为官者不得与民争利,正如董仲舒所言:“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负且乘,致寇至。’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患祸必

至也。”

古礼规定,在位者除了不与民争利之外,还要承担慈幼、养老、振穷、恤贫、宽疾等责任。例如,母亲生三个孩子,国家提供乳母;生两个孩子,提供食粮;十四岁之前的少年人不用服徭役,这些都是慈爱幼童的具体制度。在养老方面,五十岁以上乡里养老;六十以后由国家养老,养于国中的小学;七十以上的养于大学。秋天的第二个月,要注意养护衰老的人,授给他们坐几、手杖。在赈济贫穷方面,国家对于鳏寡孤独等困穷之人,提供谷物粮食;要加赏以身殉国者的后代,对以身殉国者的妻子儿女提供财禄的供给。在宽待残疾之人方面,凡是有残疾不能做事的,不在征兵作士卒之数。《礼记·月令》对此有详细论述:“养幼少,存诸孤”,“天子布德行惠,命有司发仓廪,赐贫穷,振乏绝”,“养衰老,授几杖”,“赏死事,恤孤寡”。鳏寡孤独废疾者,也就是现在的弱势群体,把短板补齐是实现和谐社会的关键。

在引导民众参与慈善方面,“赏善罚恶”是汉朝引导人们向善的重要手段,同时也重视教民行义,并从制度上引导富人行善。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佛教慈悲(慈者,给人以乐;悲者,拔人于苦)、福田(包括恩田、敬田、悲田)、布施和因果(财布施得财富,法布施得聪明智慧、无畏布施得健康长寿)等观念深入人心,推动了慈善事业的快速发展,南朝萧梁时期出现了历史上已知最早的官方慈善机构——孤独园。此外,上自王公贵族,下到隐士平民的个人慈善行为层出不穷。例如,南齐文惠太子萧长懋与竟陵王萧子良设立了中国历史上已知最早的私立慈善机构——六疾馆;梁昭明太子萧统广行阴骘,慈善行为涉及施粮、施衣、施棺、济贫等诸多方面且规模宏大。由此可见,佛教文化对于引导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少积极投身于社会慈善事业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总之,古人从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多方面、多角度、多手段缩小贫富差距,为当今维护和促进社会公平正义,促进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坚决防止两极分化提供了借鉴和启示。

〔作者系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底蕴及思想理念研究》首席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