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春秋》之辅翼，史籍之冠冕（下）

《左传》是智慧宝库

历史的活动是人的活动。《左传》在记录历史事件时，很自然会记录下历史人物的嘉言懿行或污言秽行，因此《左传》洋溢着先贤的智慧和历史的经验，为我们今天为人处世、治国理政等提供思想的启迪。

如，《左传》讲治国要以诚信为本，所谓“信，国之宝也，民之所庇也”（僖公二十五年），又讲“亲仁善邻，国之宝也”（隐公六年），要与邻国交好，和平相处。讲做人，《左传》就特别强调爱国主义精神，说“临患不忘国，忠也”（昭公元年），强调“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昭公四年），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正是由此化出。

《左传》还讲辩证法，如讲“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僖公五年）、“皮之不存，毛将安傅”（僖公十四年），提醒我们要学会全面、联系地看待问题。又总结出如“君以此始，亦必以终”（宣公十二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庄公十一年）等历史规律。1945年，民主人士黄炎培在延安与毛泽东交谈时，便引用了“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语，询问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如何才能跳脱出这一历史周期率。

此外，《左传》还有如“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宣公十二年）、“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庄公二十四年）、“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宣公二年）等处世哲学，都值得我们深思力行。

而在《左传》记录的诸多思想之中，有一思想是贯穿全书且影响最为深远的——它就是“民本思想”。

春秋时期，礼崩乐坏，神权衰落，民众的力量逐步崛起，民众的价值和作用也被逐渐发现，民众越来越成为影响历史发展进程的重要因素。《左传》因而也十分重视民众，在书中多方面、多角度强调“以民为本”。姑举数例如下。

重民轻神。桓公六年，随国大夫季梁说“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僖公十九年，司马子鱼也说“民，神之主也”。可见，重民轻神为当时有识之士的共识。庄公三十二年，史嚚称“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更是指出了国家的治乱兴衰在于民而不在于神。

重民轻君。文公十三年，邾文公为迁都至绎占卜吉凶，史官占卜后说“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文公回答“苟利于民，孤之利也”，又说“民既利矣，孤必与焉”，认为民众之利即国君之利，因此“民苟利矣，迁也，吉莫如之”。最终决定迁都于绎。五月，如史官所说，邾文公去世，但《左传》却赞扬他“知命”。

重视民心。庄公十年，鲁庄公准备抵御入侵的齐国，曹刿为庄公谋划，问他“何以战”。庄公先答“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曹刿指出庄公分享衣食不过是惠及身边近臣，不能普惠民众，民众不会为你作战；庄公再答“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曹刿又指出不虚报祭品不过是小的信用，神灵不会庇佑你；庄公最后回答“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曹刿这才认为庄公做到了尽忠于民、取信于民，可得民心支持，故可与齐国一战。果然，在民众的支持及曹刿的指挥之下，鲁国大胜齐国。

汲取民智、重视舆论。襄公三十一年，郑国大臣然明见民众常在乡校议论朝政，建议子产把乡校拆毁。子产反对，并说“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保留乡校，既可汲取民众的政治智慧，还可以将民众的好恶作为施政善否的风向标，以便随时修正政策。子产进而指出：“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认为民众舆论需要疏导而非管制。孔子听说子产不毁乡校的事迹后，称赞道“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

《左传》是文学源泉

假如说《春秋》是不知所云的“断烂朝报”，那么《左传》便是辞义赡富的“大块文章”。无论在记言记事或在刻画人物上，《左传》均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唐代史学家刘知幾便称赞道“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史通·六家》），成为历代文人的效仿对象，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

《左传》记事，灵活运用直叙、倒叙、插叙、补叙、预叙等多种叙事方法，使得文章文约事丰，曲折有致，婉而成章，与《春秋》记事前后不相连属形成鲜明对比。

《左传》以叙述战争最为精彩，全书记录大小战役数百次（故《左传》又有《相斫书》的别称），其中又以秦晋韩之战、晋楚城濮之战、秦晋崤之战、晋楚邲之战、齐晋鞌之战、晋楚鄢陵之战等篇章最为著名。《左传》描写战争，既能统观全局，善于描述战争的前后因果及胜败的内外因素，揭示其中的经验教训，又能做到随物赋形，突出各次大战不同的特点。如，在成公二年的齐晋鞌之战中，《左传》着重描写了晋臣在战争中同仇敌忾、互相勉励的场面，赞扬了他们勇猛无畏、视死如归的精神，读之令人热血沸腾：

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缓曰：“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辔，右援枹而鼓，马逸不能止，师从之。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

《左传》还刻画了各色历史人物，上至王公卿相，下至贩夫走卒，都有精彩生动的描写。《左传》的人物事迹往往分散在不同年份，我们将它们归纳起来，即可累积成为一个清晰而生动的人物形象。如，《左传》刻画了意志坚强、深谋远虑的晋文公，宽容大度、举贤用能的齐桓公，目光远大、勇于改过的秦穆公，都给读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冯李骅《左绣·读左卮言》称：“《左传》大抵前半出色写一管仲，后半写一子产，中间出色写晋文公、悼公、秦穆、楚庄数人而已。读其文连性情、心术、声音、笑貌，千载如生，技乃至此。”

不仅如此，《左传》还写活了许多闪现型人物，他们虽然仅仅是在历史的舞台上一闪而过，但《左传》却留下了他们的“高光时刻”。如，与恶犬搏斗的武士提弥明、出数学谜题考较官吏的绛县老人、智退秦军的爱国商人弦高等。

《左传》记言，多姿多彩，生动活泼。钱锺书称：“吾国史籍工于记言者，莫先乎《左传》，公言私语，盖无不有。”（《管锥编·左传正义》）公言方面，刘知幾称“《左氏》载诸大夫词令，行人应答，其文典而美，其语博而奥，述远古则委曲如存，征近代则循环可覆。”（《史通·申左》）如，《左传》中石碏谏宠州吁、臧僖伯谏观鱼、宫之奇谏假道、烛之武退秦师、齐桓公伐楚盟屈完等，均言简意深、委婉含蓄，是传诵千古的经典辞令。

私语方面，《左传》记述了许多史官不可能耳闻笔录的私密语言，如介之推与母亲隐居之前的对话、麑触槐而死之前的自言自语等。钱锺书指出，这是“左氏设身处地，依傍性格身分，假之喉舌，想当然耳”，认为“《左传》记言而实乃拟言、代言”，是“后世小说、院本中对话、宾白之椎轮草创。”（《管锥编·左传正义》）如，《史记·李斯列传》载李斯与赵高密谋、《水浒传》“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金圣叹评语），其技法均是受到《左传》的影响。

此外，《左传》记录的歌谣、谚语也都富有情趣。刘知幾称“至如讨‘鹑贲’‘鸲鹆’，童竖之谣也；‘山木’‘辅车’，时俗之谚也；‘皤腹弃甲’，城者之讴也；‘原田是谋’，舆人之诵也。斯皆刍词鄙句，犹能温润若此。”就拿“皤腹弃甲”来说。宣公二年，宋国筑城，大臣华元为监工，正巡视工程进度。筑城者一见华元，便嘲笑他“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原来，华元前不久在与宋国的战争中战败被俘。宋国打算用兵车百辆、良马四百匹将他赎回，赎金给到一半时，华元逃了回来。故筑城者笑他鼓着大眼珠，腆着大肚子，络腮胡子一大把，战败了又逃回来。此歌谣真是直率大胆、生鲜泼辣。

可见，《左传》的确是“史之极，文之冕”，是一部值得我们反复阅读、仔细品味的经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