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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哀牢与永昌郡

2024-10-18黄剑华

月读 2024年10期

古代西南地区有很多部族,司马迁对此曾作了真实的记述,《史记·西南夷列传》说“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其西其北又以什数,有的“皆魋结,耕田,有邑聚”,还有的“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班固在《汉书》中也对此作了同样的记载。这是汉代的情况,上溯到商周春秋时期,西南地区大大小小的部族数目可能更多。

这种情形和西南地区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有着很大的关系。这里位于黄河与长江两大巨流之间,既是我国南北交通的孔道,又是南北文明的汇聚之区,同时还是西部畜牧民族和东部农业民族交往融合的地方,自古以来就有众多的民族迁徙栖息于此。不仅传世文献对此有很多记载,考古材料也对此提供了大量例证。譬如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青铜雕像群,便真实地展示了古蜀国中的群巫集团与统治阶层是由众多部族或氏族首领兼巫师组成的。西南夷部族众多、小邦林立的情形,确实是长期的客观存在。据学者们研究,在秦灭巴蜀之前,巴蜀境内至少有百数十个大小部落,这些部落首领也就是小诸侯,或称为“戎伯”。

此外还有很多氏族、部落和民族,散居在古蜀国以南以西的广袤之地。《史记》与《汉书》中说的西南夷,就是对巴蜀以西以南地区各民族的概称。他们或聚居或杂居在一起,各自发展着自己的社会经济文化。这些众多部族与氏族在地域文化方面有很大的一致性,而在崇尚与习俗方面又有各自的不同特点。譬如蜀南的僰人,流行悬棺葬,而在岷江上游与安宁河谷流行的是石棺葬。蜀西的羌族,传说迁徙战胜了戈基人,留下了《羌戈大战》的史诗,特别崇拜白石。滇、黔之间的夜郎,有竹王的传说和竹崇拜的传统。滇西的哀牢,流传有九隆神话,自认为是龙的后裔。他们皆是西南夷中的典型部族,各自都有著名的传说故事。

古哀牢位于彩云之南,在云南保山东面有一座连绵起伏的大山,就是神奇的哀牢山。这里林丛茂密,鸟兽众多,是古代“哀牢夷”与哀牢国的神山圣岭。哀牢是滇西古老的土著居民,属于土生土长的原始部落。《史记》中未见有对哀牢的专门记载,其他史料对哀牢记载也极少,但哀牢的传说应该很早就有了。到了东汉明帝的时候,才正式有了关于哀牢的传记文字。王充《论衡·佚文篇》说:“杨子山为郡上计吏,见三府为《哀牢传》不能成,归郡作上,孝明奇之,征在兰台。”《史通·外篇·史官建置》也说:“杨子山为郡上计吏,献所作《哀牢传》,为帝所异,征诣兰台。斯则兰台之职,盖当时著述之所也。”《史通》所言,应该是摘录《论衡》之文。遗憾的是,《哀牢传》后来佚失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主要就是王充《论衡·佚文篇》中所记录的这段文字。

撰写《哀牢传》的作者杨子山,应是东汉成都学者杨终。《后汉书·杨终传》说:“杨终字子山,蜀郡成都人也。年十三,为郡小吏,太守奇其才,遣诣京师受业,习《春秋》。显宗时,征诣兰台,拜校书郎。”《后汉书》本传说杨终著《春秋外传》十二篇,没有提及《哀牢传》。但王充《论衡·佚文篇》中说的很清楚,王充东汉人,是一位很严谨的学者,应该是读过《哀牢传》的。方国瑜先生认为,虽然《后汉书·杨终传》不言作《哀牢传》,“惟王充所说当可信”。还有侯康《后汉书·艺文志》也说“杨终《哀牢传》,范史《哀牢传》注引”,认为李贤所引即杨终之书。

常璩对杨终的事迹是非常熟悉的,称赞杨终是蜀郡先贤“子山翰藻,遗篇有序”,《华阳国志》卷十《蜀郡士女》说:“杨终,字子山,成都人也。年十三,已能作《雷赋》,通屈原《七谏章》。后坐太守徙边,作《孤愤》诗。明帝时,与班固、贾逵并为校书郎,删《太史公书》为十余万言,作《生民》诗,又上《符瑞》诗十五章,制《封禅书》,著《春秋外传》十二卷,《章句》十五万言,皆传于世者。”常璩是东晋人,撰著的《华阳国志》被称誉为中国地方志的开山之作,问世后流传很广。而撰写《后汉书》的范晔是南朝刘宋时期人,所写《杨终传》应该是依据和参考了常璩的记述。

《华阳国志·南中志》中还记载了关于永昌郡哀牢夷的九隆神话,说永昌郡就是古代的哀牢国,因为境内有哀牢山,所以取名哀牢国。传说“其先有一妇人,名曰沙壹,依哀牢山下居,以捕鱼自给。忽于水中触有一沉木,遂感而有娠。度十月,产子男十人。后沉木化为龙出,谓沙壹曰:‘若为我生子,今在乎?’而九子惊走。惟一小子不能走,陪龙坐,龙就而舐之。沙壹与言语,以龙与陪坐,因名曰元隆,犹汉言陪坐也。沙壹将元隆居龙山下。元(龙)〔隆〕长大,才武。后九兄曰:‘元隆能与龙言,而黠有智,天所贵也。’共推以为王。时哀牢山下复有一夫一妇,产十女,元隆兄弟妻之。由是始有人民”。龙崇拜与稻作农业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是中国各民族广泛流传的一种信仰形式。沙壹是哀牢夷女始祖形象,也是西南母系氏族的缩影,与东夷的女娲、商人的简狄、周人的姜源,属于同一文化类型。

哀牢妇人沙壹触沉木而生九子,与夜郎“有竹王者兴于遯水”的传说颇为相似,都曾在西南夷地区广为流传。关于哀牢的族名由来、哀牢的活动区域、哀牢为龙所生的始祖神话传说、哀牢人有“衣后着尾”“臂胫刻纹”“穿鼻儋耳”的独特习俗,有手工纺织的家庭小作坊,以及哀牢的社会组织特点“分置小王,往往邑居,散在溪谷,绝域荒外,山川阻深,生民以来,未尝通中国”,“其渠帅皆曰王”等等,常璩在《华阳国志·南中志》中都有记载。《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也说:“哀牢人皆穿鼻儋耳,其渠帅自谓王者,耳皆下肩膀三寸,庶人则至肩而已。土地沃美,宜五谷、蚕桑。”由此可知古哀牢的社会阶层与生活习俗,一直保持着较为原始的传统特点。

常璩《华阳国志》对哀牢做了比较全面的记载,南朝刘宋时范晔撰写《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有关哀牢的内容,就是根据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中的材料,做了改写和补充而成的。唐代李贤注释《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关于哀牢夷的传说,认为:“自此以上并见《风俗通》也。”核对史料发现,李贤的说法显然有误,并不准确,查阅东汉应劭《风俗通义》并无这段文字。后来有人依据李贤的说法,将这个传说收录为《风俗通义佚文》,其实也是有争议的。古人对引用资料的出处,有时会记错而张冠李戴,关于哀牢的传说就是一个例子,应该是出自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中的记载,而并非应劭《风俗通义》中所记述。

关于哀牢起源的故事,《南诏野史》也有记载:“哀牢夷传,哀牢蛮蒙伽独捕鱼易罗池,溺死。其妻沙壹往哭之水边,触一浮木,有感而妊,产十子。后携子至池上,木化为龙,人言曰:我子安在?九子惊走,独季子背龙而坐,龙䑛其背。蛮语谓背为九,坐为隆,故名之曰九隆氏。哀牢山下有妇名奴波息,生十女,九隆弟兄娶之,立为十姓:董、洪、段、施、何、王、张、杨、李、赵。皆刻画其身象龙文,于衣后着尾。子孙繁衍,居九龙山溪谷间,分九十九部,而南诏出焉。”云南的“乌蛮”“白蛮”都有沙壹、九隆的传说,自认是哀牢的后裔分支,唐代之后文献对此记载较多。有学者认为古哀牢人属于藏缅语族,也有认为哀牢属壮傣系。有认为哀牢山本名安乐,夷语讹为哀牢。还有认为,“哀牢”为傣语“哀隆”转译,是傣族先民在怒江—澜沧江流域建立的部落联盟古国,因为百姓善骑大象,被称为“乘象国”。九隆死后,世世相继,分置小王。总之,哀牢是云南的一个古老民族,后裔甚多,影响久远。

哀牢僻居一隅,远离中原,但与巴蜀和南亚之间很早就有了古商道。汉朝是一个开放时代,丝路贸易异常活跃和繁荣。公元前2世纪,汉武帝为了抗击匈奴,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张骞在历经艰难曲折回到长安后,向汉武帝报告说他在大夏(今阿富汗北部一带)时,见到了邛竹杖与蜀布,这些货物是从蜀地运到身毒(印度),然后再贩运到中亚的,由此猜测必定有一条通畅的古道。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当即令张骞从蜀郡和犍为郡秘密派遣使者,“四道并出,出,出冉,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探索通往印度的商道。结果并不理想,四路密使都遭到了沿途氐、笮、巂、昆明等部落的阻挠。汉武帝采取了积极的政治军事手段,很快打通了川滇道,取得了一系列成功,但滇缅道却仍被控制在西南少数民族手中。《华阳国志·南中志》说:“孝武时通博南山……渡兰沧水以取哀牢地,哀牢转衰。”到了东汉明帝永平年间,哀牢人内附,东汉政府设置了永昌郡,西南丝绸之路终于全线畅通了。《东观汉记》卷二说:汉明帝永平十二年,“以益州徼外哀牢王率众慕化,地旷达,置永昌郡。”《后汉书·明帝纪》与《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对此也都有明确记载。古哀牢从此融入了汉朝的郡县管理,和内地的联系也就更加密切了。

在以后的历史岁月中,西南丝路由于不同的朝代与西南少数民族之间的复杂关系,曾时断时通,但商贸与经济文化往来并未阻绝。唐朝是我国历史上空前的盛世,当时的吐蕃和南诏,与唐王朝时和时战。天宝年间,唐朝派遣李宓等率十万大军攻下关而遭大败,从此南诏便雄居云南,成了唐朝与印缅经济文化交流的中继站。到了两宋之世,宋王朝由于应付北方强敌而无暇南顾,挥玉斧划大渡河为界,形成了一种偏安局面,与国外的商贸主要靠已开通的海路进行,西南丝路则由官道再次变成了民间的商贸通道。元军的南下,为西南丝路带来了新的文化色彩和经济活力,行商和马帮的增多,使商贸变得更为活跃。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明清时期。

西南丝路在中外文化交流方面,曾发挥了突出作用。四川早期佛教造像很可能就是从印度经缅甸、云南,由西南丝路传入蜀地的。从四川早期佛教造像出土地点看,主要分布在西南丝路干道上,而且呈现出向北方向长江中游传播的趋势,便是一个极好的说明。佛教后来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西南丝路在传播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是不应忽略和忘记的。

通过西南丝路传入中国的,还有各种域外特产和丰富多彩的外来文化。东汉在云南西部设置永昌郡之后,西南丝路这条国际商道全线畅通无阻,有许多外国使者便是通过这条路线进入中国内地前往京城洛阳朝贡。使者有来自缅甸也有来自罗马的,史籍中这方面的记载很多。英国历史学家霍尔说:“公元97年,从罗马帝国东部前来永昌的使节曾沿着这条路线旅行。”罗马等国的杂技艺人也随着庞大的使团来到了中国,作杂技艺术和幻术表演。《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述:“永宁元年,掸国王雍由调复遣使者诣阙朝贺,献乐及幻人,能变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又善跳丸,数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掸国西南通大秦。”大秦就是罗马。掸国大概在缅甸东北部一带。据《魏略·西戎传》记述,“大秦国俗多奇幻,口中出火,自缚自解,跳十二丸,巧妙非常”,可知罗马的杂技幻术是很有特色的。大秦“又有水道通益州、永昌,故永昌出异物”,这些记载说明了罗马与蜀、滇在经济文化交流方面的密切关系。在交往路线上,罗马人先由海道至缅甸,然后由西南丝路进入云南和四川,再前往中原。罗马、缅甸的杂技艺人和魔术师们,在西南丝路沿途肯定做过多次表演,在繁华的成都可能有过较长时间的停留。四川地区出土的一些东汉杂技画像砖上,便留下了他们的精彩表演画面。

值得一说的是,考古发现雅安地区汉阙上有象戏图,有学者认为就与哀牢的传说故事有关,或认为是佛教传播所致。譬如四川芦山樊敏阙檐下的一幅浮雕图,据《中国画像石全集》第七册说明文字介绍:此图位于阙顶檐下,画面中左边为一大象,象身披衣物,后有一人。象前有四人,与象一起表演象戏。树下端坐三人,正在观看表演。树右数人,也为表演节目。有文章提到,邓少琴先生曾认为这是“哀牢夷九隆氏生十子图”,其文献依据为《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华阳国志》卷四所载大致相同。高文先生也认为,这是浮雕“龙生十子”神话故事图像。另有学者通过研究认为,此图描绘的内容当为须大拏太子本生故事。据碑文记载,樊敏为芦山县樊家祠人,生于汉安帝永宁元年(120),卒于汉献帝建安八年(203),曾任永昌长史,后表授为巴郡太守,旋归乡养病,授以助养都尉等。当时永昌是西南丝路印度与蜀地往来交通必经之地,早期佛教图像就是经由这条交通线传播进来。担任过永昌长史的樊敏阙上刻画佛教故事图像,也就是情理中事了。

(作者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