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中轴线的两千年往事
2024-10-18高申
2024年7月27日,也就是巴黎奥运会开幕的十几个小时之后,在印度首都新德里举行的世界遗产大会上,北京中轴线项目被正式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这是中国的第59个被列入名录的世界遗产。
或许有人会问,城市的中轴线,是中国北京独有的么?当然不是。那么,为什么只有北京会将中轴线作为遗产项目呢?其实,按照北大教授、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的说法,北京城是几千年中国历史文化的结晶。它的中轴线,也是中国历代都城中轴线发展演变的最终结果。
古代都城之中,最先出现中轴线的是哪一座?有些学者认为,应该是位于河北省最南端的邯郸下辖临漳县,邺城遗址就在那里。邺城,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重要城市,曾数度做过都城。
而这座城市的中轴线设计,竟然与我们熟悉的一个历史人物有关。他,就是曹操!
建安九年(204),曹操攻克邺城,将这里作为自己的新基地。即便汉献帝依旧被曹操安置在许县,但权力中心却渐次转移。之后十余年间,凡曹操率军亲征,回程的终点站几乎都是邺城。随着汉献帝封曹操为魏公、魏王,邺城也顺理成章变成魏公国及魏王国的都城。此消彼长,朝廷政务便多由在邺城服务于曹操的属官们代劳,许都的百官仅存虚名而已。这种权臣的府署掌握实权的现象,被后世称为“霸府”政治。邺城就是“霸府”的发源地。
相较于汉献帝驻扎的许都,邺城的营建无论是在规划的严整性还是工程量上都遥遥领先。其中最为突出的变革,就是曹操为邺城建了一条贯穿南北的“中轴线”。只可惜,曹操时代的邺城并不拥有“左祖右社”这样的帝王特征,所以还不能算是“都城中轴线”。
到了曹操去世一百八十年后,北魏开国皇帝道武帝拓跋珪在麾下大军攻陷邺城不久,便亲自视察邺城,台榭、宫城均在,并且能供道武帝巡视、登临、遍览,显然规模不小,以至于道武帝拓跋珪竟萌生了定都邺城的想法。然而,邺城所处的位置,决定了它并不是北魏建都的最好选择。于是,就在这次视察之后的不到半年,道武帝正式选择桑干河流域的平城(今山西大同)作为都城。
虽然并未选择邺城作为都城,但邺城的布局深刻影响着平城。北魏王朝开始在平城,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通过历代皇帝的努力,逐渐打造出一座王者之城。之后的北魏洛阳城,便是在邺城与平城的基础上,逐步形成隋唐以来东亚地区都城营造的基本范式。而这个范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是中轴线的设计。
隋文帝时期设计首都大兴城,唐高祖时期设计首都长安城,还都是体现“以北为尊”的理念。但在宋代的首都开封城,便开始将中轴线作为城市布局的关键所在。
到了元代,统治者变成了来自北方草原游牧部落的民族,城市的布局与设计,或许有被彻底颠覆的可能。但事实上,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尤其是中轴线的观念,居然也存在于草原民族之中。根据民族史学者的研究,蒙古族的主要居住地,是草原上搭建的蒙古包。而蒙古包的核心点,是他们生火的灶台。连接灶台与蒙古包出入口之间的直线,便是他们的中轴线。所以,让元朝统治者接受中原王朝的中轴设计理想,看来并不困难。更何况,当时的统治者忽必烈,正在重用一位来自中原的汉族臣僚。此人,便是元大都建造的主要操盘者刘秉忠。
刘秉忠原为刀笔吏,后出家为僧,因才艺出众,被临济宗领袖海云推荐,成为忽必烈的幕僚,并且深受其信任,最终官至太师,谥号“文正”,为元代汉人位封三公唯一一人。刘秉忠从和尚到太师的“逆袭”,让他成为后世和尚野心家心中的模范,如“黑衣宰相”姚广孝,当听到元末明初著名相士袁珙形容自己“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时,便非常高兴。
据说刘秉忠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因此被授命先修建上都开平,再“经画指授”大都营造。
元大都的地理范围,主要位于金中都东北方遗存的大宁宫遗址。以往如侯仁之等学者认为元大都是传统的“三重城”结构,即由内到外的宫城、皇城、大城,如今郭超等学者结合文献和考古发现,认为元大都实际有“五重城”,即宫城、宫城夹垣、宫苑禁垣(即大内夹垣)、皇城、大城。
五重城再加上一条至关重要的中轴线,让大都的总体建造分为辨方正位和具体营建两部分。在辨方正位的过程中,最重要的就是中轴线的确定和大城的四至。
天子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在都城建造中体现这种“以中为尊”理念的,就是被梁思成称为“世界各国唯独我国对此最强调,成就也最突出”的北京中轴线。
如今的北京中轴线依然在使用中,当年北京奥体中心、鸟巢,都是特意选择在中轴线之旁修建,体现从古到今的传承。北京中轴线奠基于元大都中轴线,据《析津志》记载,此中轴线的南边以一棵树为基准点:“秉忠以今丽正门外第三桥南一树为向以对,上制可,遂封为独树将军,赐以金牌。”
这种中轴线的确立,也是对金大宁宫中轴线空间区域规划的继承与改造。在大都中,中轴线南起丽正门,穿过皇城的灵星门,宫城的崇天门、厚载门,再到鼓楼、中心台、钟楼,成为帝国的正中心。
中轴线确定后,就需要规划大城的四至。大城区域的确定,秉承先东西、后南北的思路:首先,依据地理环境上的河渠、湖泊等,确定大城的宫城之外,最重要的建筑便是中心台了。这里以中心为名,表明此地为元大都的四方之中。《析津志》记载:“中心台,在中心阁西十五步,其台方幅一亩,以墙缭绕。正南有石碑,刻曰中心之台,实都城东南西北四方之中也。”中心台和中心阁的位置颇有争议。有人认为中心台在鼓楼正东方,中心阁则位于大天寿万宁寺附近;有人则认为中心台就在中轴线上,位于鼓楼和钟楼中间,中心阁则在中心台正东方。两派观点虽有差异,但都一致认为,鼓楼和钟楼的位置,并非位于中轴线以西,而是位于中轴线正中间。
忽必烈去世的半个多世纪后,元大都的历史终结了。而在忽必烈去世一个世纪后,又有一位雄才大略之主选择幽燕之地为都,这便是明成祖朱棣。
明永乐十八年(1420)十一月,作为明代帝都的北京城建设工作全部完成。朱棣诏告天下,准备迁都。次年正月初一,他在北京宫城内的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至此,北京正式成为明王朝的首都,改称京师(习惯上仍称北京),南京则降为陪都。
明代新建的皇城,相较元大都宫殿旧址,北面的玄武门比元代的厚载门南移大约四百米,南面的午门比元代的崇天门南移大约三百米,并利用拆除元大内的废料和开挖城壕的泥土堆筑出一座土山,这座山在明代前期称“大内之镇山”,万历时被命名为“万岁山”,到清顺治时又改为“景山”。
由于皇城南门南移,缩小了皇城南门至大城南门间的距离,致使两者之间的广场地域狭窄,显得极不匀称。为此,朝廷不得不在永乐十七年(1419)把大城南墙顺势向南推移近两里,在今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东西一线重筑南城墙,而东西城墙位置不变,只是在南边增出一里多,以便接上新的南城墙。这样一来,计划中新建的皇城南墙和北京城的南城墙之间才有了一定的空间。这就是现在的天安门广场。
总而言之,明代永乐年间重建的北京城,较之元朝的大都城,地理位置显著南移。元大都以“中心台”作为全城几何中心的标志已不复存在,新的城市几何中心也南移到万岁山(景山)位置。
令人庆幸的是,在北京城“移位”过程中,元大都城的南北向城市中轴线位置却不曾变动。始建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的万宁桥(俗称后门桥、地安门桥),即如今北京城市中轴线上唯一遗留下来的元代建筑。众所周知,景山坐落在明清以来的北京中轴线上,这也从一个侧面表明元大都城的中轴线和明清北京城北部的中轴线是重合的。也就是说,明代北京城a6f77f06f43e9394ac7209cd59fb6acb4ff85fd4028b2373f0be5768155ad03c中轴线是以元大都城中轴线为基准而设计和修建的。
在明代前期,作为皇城的“紫禁城”既是南北中轴线的中点,也是整个北京城的中心。至于为什么叫紫禁城,因为根据中国古代星象学,紫微星垣位于中天,是天帝的居所,叫紫宫,人间的皇帝也要与天帝对应,故称紫禁城。
实际上,明代的北京城建格局就是以紫禁城为中心,通过雄伟高大、金碧辉煌的宫苑建筑群,笔直绵延的中轴线和两侧殿堂簇拥的平衡布局,烘托出皇权的至高无上。这也就是汉初萧何所说的“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
明代北京城市中轴线发生的最后一个大变化,是外城墙及永定门的修建。嘉靖三十二年(1553),迫于漠北(瓦剌、鞑靼)势力的侵扰,嘉靖帝采纳大臣建议,加筑外郭城,以增强北京城防卫。原计划是环绕北京内城四面一律加筑外垣,后因财力不济,只将环抱南郊的城墙修建成功,这就是北京的“外城”。外城南面有三门,正中为永定门,东为左安门,西为右安门。从内城的正阳门向南有一条笔直大道直抵永定门。这是北京内城中心御道的延长,也是全城中轴线的明显标志。至此,这条中轴线,从最北端的鼓楼与钟楼算起,向南穿过万岁山和紫禁城正中心,出正阳门直抵外城的永定门,全长达7.8千米,较之元代大都城的中轴线长度翻了一番。此时的永定门城楼外,有一圈瓮城。而瓮城的南端点,距离钟楼的距离,大致是八千米。
到了清乾隆时期,物阜民丰,经济社会稳定,国库充盈。乾隆十四至十六年(1749~1751),重新规划禁苑中轴线,在景山山巅建万春亭,在景山南麓建绮望楼,在景山山后的禁苑北部建寿皇殿。其中前两项属于重建,第三项则是新建。寿皇殿为仿太庙建筑,是皇帝、皇后灵位停放和圣像安放的祭祀皇庙。寿皇殿改建完成后,乾隆帝曾先后将努尔哈赤、皇太极、顺治、康熙、雍正等帝后的遗像,从宫中移到寿皇殿供奉。也就是在这一时期,永定门城楼之外,又建造了箭楼。经过乾隆年间的营建改造之后,北京中轴线的建筑格局,宣告最终定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