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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驱战马未玄黄:黄道在闽北

2024-10-18魏冶

福建文学 2024年10期

武夷山脉蜿蜒在江西、福建两省交界,江西的信江、旴江、贡水、琴江,福建的闽江和汀江皆发源于此,又各自冲积河谷、奔流入海,哺育两省子民。这条分界线的北边坐落着十来个雄关,切割着云朵、峰峦、岩石、树林和流水,因山势险峻,如今依然人烟稀少,无数树林与栖身其中的动植物自成一派世界。此刻,请把目光落在武夷山脉北段的两个小点上:北麓的江西铅山县河口镇和南麓的武夷山市洋庄乡长涧源,两者相隔100多里地,是故事发生的地方。

大约85年前,一支队伍从河口镇出发,前往长涧源。这趟旅途艰辛异常,时值6月,白天已十分炎热,加之道路险峻,运送棺椁的队伍简直力不能支。他们此行要将一位牺牲的共产党将军送到山的那边安葬,将军的妹妹和小儿子跟在队伍后面。在即将跨越山脉的温岭关时,队伍忽然壮大起来:来自长涧源的数十名汉子徒步20多里路到此,把棺椁接到自己粗壮的肩头。

再往下走,渐有人家,林间蝉噪,松鼠沿树冠一路跟随,挨门挨户的山里人家跪灵路祭,更有白发老人奋力揭开棺木,最后瞻仰一眼将军的遗容。

花费三天,将军的遗体被运送到了长涧源,然而,这不是一场落叶归根——将军的家乡在山的另一边。按例,这里的山水洁净,是不许外乡人的尸骨下葬的。但对将军,山民们不仅打破了禁令,而且献出一块照祖规不准葬人的向阳公地,作为他的安息之所。山民知道,祖规之外,还有恩情,还有大义。

这位将军,叫作黄道,本是江西横峰人,他的功绩和精神,却与闽北的山水草木相连。

1

从将军牺牲的时间点往前回溯四年吧——1935年,黄道在闽北遭遇至暗时刻,被迫离开建设多年的大安,革命队伍有倾覆之险。自1931年任中共闽北分区区委书记以来,他领导的革命事业本是节节攀升的。黄道不仅精通游击战,还擅长经济建设,在根据地成立闽北银行,发展粮食生产和多种经营,给白区商人写公开信,争取支持。不到三年时间,闽北游击区发展成横跨闽浙赣三省十六县的红色疆土,山水明媚的武夷山大安村建设成为“红色首府”,主力红军闽北独立师拥有4个独立团和1个纵队,共2000多人。曾有红军首长夸赞黄道具有“革命的天才”。

然而,天才也有力不能及之时。1934年,第五次反“围剿”失利,中央红军被迫战略转移——长征。情势危急,黄道被安排留守闽北坚持游击斗争。一年前,黄道本已调回江西老家,在位于抚州的闽赣省委任职。反“围剿”失利,国民党军队进逼抚州,闽北革命又岌岌可危,他便再被派回闽北苏区。刚下火线,又上战场,无怪乎他日后写下“踏火归来又赴汤”的句子。

分析闽北的形势后,黄道毅然做出撤出大安街,转移到人烟稀少的长涧源打游击的决策。时值寒冬腊月,山上条件恶劣,不少战士存在抵触心理,队伍情绪低落。更严重的是,司令员李德胜见势不妙,投敌带路。队伍紧急撤退中,唯一的电台也摔毁在溪涧中,彻底和中央失去联络,如小舟漂荡在茫茫大海之上。望着长涧源的高山密林,不知黄道有没有过叹息?他不知道自己将会埋骨于此,但必然做好了准备。不久,江西又传来方志敏牺牲的消息,黄道明白,苏区东南半壁的责任,都落到自己肩上。

先把这个冬天熬过去!感谢武夷山的物产丰盈,即便在冬天,也能挖竹笋,捉蛇打鸟。感谢长涧源的乡亲,他们被国民党的碉堡驱赶到了山林,认定这些革命的年轻娃子会是百姓的贴心人。春天到来,熬过严冬的队伍在山林里汇拢,仿若烈火炼出真金,很难想象谁还能把他们打败。

子弹打不穿的,是思想。武夷山的三年游击战争,黄道利用战斗空隙自编讲义,为战士们上政治课、经济学课及哲学课。14岁的长子黄知真随父征战,闲暇时教战士识字。黄道还创作歌曲,组织歌咏比赛,嘲笑叛徒和懦夫,憧憬共产主义理想。一切崎岖之地,黄道总有本领把它变为革命的乐园。他们不仅在重重封锁下活了下来,而且站稳了这里的山山水水,不仅站稳了这里的山山水水,还把游击区域越扩越大。1936年,黄道和闽东根据地领导人叶飞在洞宫山会师,成立中共闽赣省委,黄道任书记兼省军区政委。黄道随即派出省委委员吴华友下山寻找党中央汇报情况。送别吴华友后,马背上黄道口占一律:

无 题

踏火归来又赴汤,只身亡命是家常。

东西南北路千里,父母妻儿各一方。

叹息斯民犹困顿,驰驱战马未玄黄。

烽火稍憩农夫舍,索得浓茶作胆尝。

“索得浓茶作胆尝”,黄道用勾践典故,抒发为革命收复失地的决心。这决心是如此的大,1936年底,闽赣省游击区的东边已经突破丛林,呼吸大海的咸风,南面直抵闽江口,纵览汇流的波涛,北边连接到江西信江广大的流域。以上种种胜利,很难不让人激起革命浪漫主义的情怀。但革命并非只有浪漫主义,革命是与残肢断臂、鲜血飞溅、肝脑涂地相伴随的。渴了没有水,饿了没有粮,入冬没有冬衣,战士背靠背取暖,常常靠着靠着就一齐僵倒在地。熬过严冬的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战士永远长眠在了山里,连一块墓碑也没有。

关于这段经历,黄道曾给友人写信:“在这十年中,我经过人所未经过的艰难困苦的生活,尝过人所未尝过的咸酸苦辣的味道,但这对于我却是滋滋有味的生活。”饱经困苦,但深具文人气质的黄道还是为其做了一个浪漫的总结。

2

打仗为何而打?损兵折将动摇不了根本,目标有误才是灭顶之灾。几年来党内发生的种种,让黄道深刻领会了这一点。三年游击战,黄道时刻注意搜集外界信息,作为判断形势的依据。他在一座弃屋而去的地主的家中发现一份《福建民报》、一份《民国日报》,上面有不少时讯;山下的游击队员截获一辆国民党福建省银行汽车,里面的书报登载“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等消息;西安事变的简略消息,他则是在一张包盐的旧报纸上读到的。黄道一字一字收集、咀嚼着信息,拼图一般猜测局势。

派出去的吴华友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党中央,便从香港寄回党中央的《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东征宣言》等文件和书籍。黄道立刻召开会议,讨论国共合作的可能性。会上,大家对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的血腥记忆犹新,不敢相信还会有第二次合作。黄道以敏锐的观察力说服了大家,定下方向:为第二次国共合作做准备。

革命区工作以此为圆心精密运转起来:减少和敌军的正面冲突、保存兵力并募集新兵,对大刀会等武装势力也以安抚为主。1937年,黄道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闽赣省抗日军政委员会主席的身份,给国民党江西省主席熊式辉写了一封信,表示合作抗日的诚意。信寄出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国民党便派出将领周中恂和光泽县长高楚珩谈判合作事宜。面对不知诚意几何的对手,黄道出人意料地派出了长子黄知真为谈判代表。好在一切顺利,双方很快达成停止内战、共同抗日的协议,在整个南方游击区,这是走在前列的。

烽火稍歇,按照协议,革命队伍要改编为新四军北上抗日。北上之前,黄道给200位全程经历三年游击战争的战士颁发银质的“闽赣边区坚持斗争纪念章”。战士们接过纪念章时,热泪横流,继而号啕大哭,三年前,这支队伍足足有5000人。以200名战士为班底的1500名闽北红军游击队如约到达江西,新四军军部大喜过望:以一个整团编入新四军,在8省14个地区红军游击队中,不能说绝无仅有,也是极为罕见的。战士们将以新的身份——新四军第三支队第五团——开启下半程的伟大抗日事业,虽九死而犹未悔。

这副穿透性的战略眼光,并非单靠天赐,更多来自后天学习。在遍地是文盲的20世纪初,黄道却有异常厚实的学问根基,更何况,他还有那副继承自父亲“叹息斯民犹困顿”的济世心肠。20年前的横峰县姚家垄,他还叫“牛崽”,乘一叶扁舟顺信江经鄱阳到赣江,在南昌二中求学,并开始写文章、办杂志。在老师袁玉冰的鼓励下,已在中学任教的黄道于1923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

在北京,他卷入了万花筒一般的近代史奇异画卷:他坐在台下和其他听众一起为李大钊的演讲握拳鼓掌;“三一八”惨案,段祺瑞政府冰冷枪口面对的示威学生里,有刘和珍,也有黄道和其他人。惨案过后,鲁迅写下“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为刘和珍悼亡,黄道和其他人则上了通缉令。在彼时的中国,黄道这样的人才奇缺,他当然知道,只要愿意,自己随时可以在政府混到一个不错的职位,再不济做一个记者或者作家,也能过上优渥的生活。他是爱文学的,在长涧源,他还不忘写信给老友,劝他“不学鲁迅,也得学一学茅盾,不要埋没了自己的天才”。但他倒把这些都舍弃了,偏要去最危险的地方。上了通缉令,党组织问他要随军南下还是回家乡搞暴动,后者太危险,难以保证安全,黄道答“共产党不是保险公司,我也没交保险费”,毅然回了横峰。接下来的故事,便是弋横起义,像火光一样爆闪在南方革命的版图上。

他不仅济世,也医人。黄道的父亲黄菊,是横峰中医名家,黄道自小对中医耳濡目染。弋横起义期间,他化名陈松寿,以“郎中”身份深入群众,一手治病,一手革命。到闽北之后,他敏锐地意识到红军医院缺医少药的问题,遂拥抱闽北大山的丰富物产,就地取材,以中药的用法和疗法为先。救治不及的伤员统一在后山安葬,让死者不至于魂游于荒野。而半个多世纪之后,这1314座以竹片为碑、红飘带为记的张山头红军烈士墓震惊了世人——但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3

东西南北路千里,父母妻儿各一方。从参加革命第一天起,黄道就明白这个道理。北上求学开始,他的人生就在不断地奔走,或者说,在不断地别离。

他和方志敏配合默契,两人一起发动弋横起义,一起建立革命根据地和苏维埃政府,一起推进闽北革命事业。1932年,黄道在闽北被围困,一声求援,方志敏即率红十军入闽解围。1935年,黄道再一次遭遇极端困难,得到的却是方志敏牺牲的消息。

三年游击战争,黄道几乎每日在生离死别中度过。吴品秀,他的第一任妻子,战斗中被敌人掠去,生死不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才被找到。为迫使黄道就范,黄道的母亲和妹妹被抓来押于阵前,黄道忍着怒火和痛心,绝不妥协。吴先喜和黄立贵,均是黄道的横峰老乡,一路追随他闹革命,先后在战斗中牺牲。吴先喜因身上携有黄金,被敌人挖尸;黄立贵作战骁勇,则被敌人割下头颅悬挂在邵武东关城门上。

即便是朝夕相处的战士,也不得不告别:黄道为200位战士亲手佩上纪念章时,心下就已经明白。他亲自将战士们送到横峰火车站,送到抗日前线,自己则留在江西继续革命活动。

黄道自是钢铁意志钢铁汉,但百姓不是。可以想见,黄道奉命北上,长涧源的百姓何其不舍,多么期盼能和这位将军早日重逢。想不到,重逢如此猝然,又如此悲伤。

革命十年,归家一晚。1938年,黄道抽空回到横峰,对小儿子黄知深说,家里因为革命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人,以后不管有多大的牺牲,都要将革命坚持到底。

谁料一语成谶。

1939年,日军进攻南昌,黄道赶赴皖南新四军军部途中,在河口镇时不幸染疾,不久去世。临终前,妻子陈清风哭着问他,是不是把母亲从崇安县(今武夷山市)接来见最后一面?黄道岂能这样做?他不会忘记十年前因自己组织了弋横起义,敌人讯问父亲无果,将父亲枪杀在郊外,母亲和妹妹被囚,受尽折磨,几乎死去。他有钢铁意志,对亲人则柔情似水。他只令副官从崇安接回妹妹和小儿子,但未及见面就已去世。清点遗物,仅有一支钢笔,几本马列主义著作,一个木烟斗,一包土烟丝,几件褪了色的军装。

国民党假意送来花圈,却禁止群众前往吊祭,更不许黄道安葬在故乡横峰县。长涧源的百姓闻讯,希望能将黄道迎回到这片他战斗过的热土,并派人马不停蹄地前往河口镇迎接。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黄道并非死于疾病。1950年,特务黄玉成、吕鹤年被逮捕,才承认是受特务头子张超密派,买通为黄道治病的国民党第三战区重伤院医生,给黄道注射了毒药。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国民党军队再次进占长涧源,竟将黄道坟墓捣毁,鞭尸割头,将遗骨散落荒野。敌军一走,苏区革命群众就冒着生命危险,将黄道遗骨一根根找回来,只缺一块脚趾骨而已。

鞭尸割头,无损于英雄之大,只显出群丑之小。黄道也不会在意这些。驰驱战马未玄黄,他总在革命的路途上,只是与他深爱的故土,与他所期盼的革命胜利,做个暂别罢了。

而这种别离,已不会太久。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