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中的那个岛
2024-10-18刘岸
1
海天一色,苍苍茫茫。兀地一座岛屿就出现在了海上,葱郁翠绿,形状像个大葫芦。轮船破浪前进,那青的山,绿的树,蓝的天,白的云……也就慢慢向你逼近。
这就是南澳岛了。
南澳是汪洋中的一个岛,四季如春,风光旖旎,游人不绝。
但不知为什么,第一眼看见它,我就觉得它有些孤独,有些寂寞,像是被谁遗忘在海上的一个酒葫芦。
随手这么一写,就把南澳说成了一个酒葫芦,连我都惊讶:你对那个岛有多少认识呢?就敢这么说!
可我该怎么说呢?搜肠刮肚,苦思无果。一个孤独的站台?寂寞的舞台?或者英雄的竞技场?好像都有以偏概全之嫌。
我不得不承认,面对汪洋中的那个岛,我是肤浅的。
在我眼中,南澳岛是个葫芦状,模样就像古人装酒的器皿。
它太淡定太从容了,像外表平和的酒液。甭管你跳上岸来是怎样的惊讶或者激动,是深刻的感喟还是肤浅的赞叹,它都无动于衷、泰然处之,一副高僧打坐的神情。
它太热了。登陆南澳,你就能体会到酒的火热:阳光以及阳光的反射光包围着你,仿佛你是个值得烘烤的人,好不容易被找到了;空气也是火热的,让你会有瞬间的错觉——我是不是在烧酒里走啊?
最后,它还深藏不露。如果你在南澳住下来慢慢寻觅,你会惊诧:这葫芦里真有好东西!只不过都像被泡在了酒里,几十年上百年不变地存着藏着。
这些,都让我无法摆脱对于一个酒葫芦的想象。
2
头上万仞云空,身边千里沧海。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一座独立的岛屿更孤独的了。你浮舟而来,岛屿在你的眼前越来越大,孤独也会越来越近;站在岛上瞭望四周,沧海横流,潮起潮落,你甚至会感觉到被孤独包围的恐惧。
岛屿是陆地和海洋都不在乎的弃儿。陆地和海洋的战争自古至今从未停息过,陆地打不过海洋时,送子求和,送出去的那个儿子叫岛屿;海洋打累了,退潮休息,忘记或懒得带走的那个女儿也叫岛屿。
岛屿是天生的弃儿。没有弃儿不孤独。
但南澳的孤独与众不同。走进南澳,细细品咂这一葫芦酒,你会发现除了岛的孤独,它还深藏着另一层孤独:这孤独透着忧伤带着惆怅,有些慵懒但却从容沉静。
这是一葫芦历经沧桑的酒,里面还泡了太多青史留名者的孤独和悲伤。
——我想。
我这样想的时候,长满相思树的山上有疾风一泻而下,而蓝天碧海间正有浩大的云阵缓缓飘移。在它们相遇的瞬间,我想起了“历史”和“风云”这两个词。
3
从岛上出土的细石器考证,早在8000年前南澳就有人类生活。
西汉元鼎六年(前111),南澳归入汉朝,属南海郡揭阳县管辖。从此南澳岛就静静地据守在中华版图上,孤独地面对海上风云,历史变迁了……
1276年,南宋名臣陆秀夫带着两个孩子以及众多男女爬上了南澳岛。那两个孩子一个叫赵昰,一个叫赵昺。前者8岁,皇帝;后者6岁,未来的皇帝。
他们带来了一个王朝,一个一路逃亡又日暮途穷的王朝。
那时的陆秀夫估计已经瘦得和郑板桥笔下的竹子差不多了,但他还是把自己当成宋王朝的最后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皇帝上了岛。
孤月悬空,汪洋无垠。徘徊在沙滩上的陆秀夫愁肠寸断:蒙元大军追杀不止;王朝大厦摇摇欲坠;栖身孤岛却又兵寡粮绝……他独木难支,一筹莫展,内心的孤独悲苦虽浩大苍凉,却无处诉说——说给将士们吗?那将动摇军心。说给皇帝?可那是个只有8岁的孩子!
至今岛上依然有“海沙变米”的传说,说是陆秀夫独自跪在海边夜夜祭祀,祈求白沙变米以解粮荒。其实一代名臣哪里会这般愚昧迷信?他是跪在山穷水尽处,临海浩叹,独自垂泪。
1646年,郑成功首进南澳,招募壮士,起兵抗清。数百年后,走进南澳古镇,你在总兵府门口依然能看到那棵400多年前的“招兵树”。
只是树前多了一尊郑成功雕像——高3米、重7吨,看上去英姿勃发,威风凛凛。
其实,当时的郑成功应该是孤独悲愤的。
父亲郑芝龙降清,郑成功泣劝不果,与之决裂。几乎同时,郑母又在清兵破城后,受辱自缢。母亲辞世,父亲绝交,来南澳招兵的郑成功形同孤儿,心同孤儿。
更可叹的是,悲愤的孤儿还要独自面对凄凉的处境。
招兵树旁有一块《郑成功招兵树碑记》石刻,其文曰:“郑成功背父抗清而兵将战舰百无一备,遂与所善陈辉、张进乘二舰从福建来南澳,在此总兵府前榕树下升起帅旗,招兵举义,得数千人,建立起郑家军。”
兵将战舰百无一备;除了两个异姓哥们,称霸一方的郑氏家族无一人追随;招兵又只“得数千人”……局面如此,郑成功焉能英姿勃发,威风凛凛?即便能,那也一定是装出来的!真正埋藏在他心灵深处的恐怕除了孤独,就是更寒心彻骨的孤独了。
一个孤儿,带着两条孤独的船,踏上一座孤岛,招得一支数千人的孤军,准备孤注一掷,去抗击N倍于他的敌军。这就是郑成功初上南澳时的孤独处境!
另一个孤独的英雄应该说是刘永福了。这个名闻中外的黑旗军领袖,在中法战争中,率领黑旗军“一战而法驸马安邺授首,再战而李威吕分尸,三战而法全军焚灭”。可战后清政府却连颁九道上谕,诱逼刘永福回国后大肆裁撤黑旗军。到了1886年4月,刘永福形影相吊地走进大榕树旁的总兵府,成了枯守孤岛的南澳镇总兵,身边只剩下300多人。
还有结局悲惨的清官海瑞(相传南澳镇城,就是他测定的),在孤寂中抑郁而死的戚继光,战功显赫却屡遭陷害乃至沦为囚徒的俞大猷……
他们都是留足南澳的名人,他们使南澳有了什么都见过的从容,也使南澳有了悠远的忧伤和惆怅。漫步南澳,在宋井、总兵府、雄镇关等遗迹前驻足凝视,恍惚间就会看到人杰鬼雄们孤独的足迹、深邃的身影……
南澳有山、海、关、庙四大景色,50多个景点,常年游人不断。但南澳岛却是孤独的。南澳的孤独不是因为被大海包围,而是因为被前人的孤独包围。
那才是南澳的百年孤独。
4
南澳是孤独的,更是寂寞的。
登上山巅,极目海天,你就成了大漠中的一缕孤烟,连影子都寂寞;登上山巅,遥想当年,你会发现风云散尽的南澳,连历史的记忆都是寂寞的。
宋井,位于澳前村东南海滩。此井虽在海滩,常被潮水淹没,但潮退之后,井水不咸,照样甘清甜美。
相传宋井系南宋景炎元年(1276)5月,南宋皇帝赵昰等人驻跸于此时所挖。事实上当时不但挖了宋井,还修了行宫、太子楼等,据记载,陆秀夫、张世杰等人还“俨然正笏立,如治朝”。显然,南宋君臣是把南澳当成了齐桓公当年出奔的“莒”地,而不是一个过往的站台。我想,当时陆秀夫可能还给赵昰写过奏章:“使公毋忘出奔在于莒也。”
可半个月后,他们就发现,蒙古人的铁骑会在任何一个早上踏破南澳的清晓。除了继续逃亡,他们别无选择。
那年的五月,南澳成了一个寂寞的站台,目送一个王朝的影子在海上渐行渐远,衰败消亡。
700多年后,皇帝的行宫已经无影无踪,“太子楼”也成了山崖上的三个刻字,只有一口宋井还泉源不绝。据说,宋井原为三口,几百年风雨下来,另两口已经湮入大海,无影无踪……
一个王朝随着历史的一声叹息,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口井还孤独地留存着,多寂寞的历史记忆啊!
南澳的寂寞和孤独都是深邃的,动辄几百年。
到底是几百年后0yNkBiNL3pfoQpGjMOksPbXUL0tWygD0i5owxzsxLDg=呢?反正是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戚继光、俞大猷来了,带着来自福建、广东两省的水陆大军。史书上说:当时南澳倭寇上万,战船百余艘。戚继光只得征用大批渔船,载石沉塞港口,并调战船环列烈屿、宰猪、大沙等港口,对南澳岛实行封锁。之后,戚家军在龙眼沙登陆,与从倭海盗吴平部众展开激战。到了十月,戚(继光)、俞(大猷)两军水陆夹击南澳岛……
那是多么轰轰烈烈的一场海战啊,天上长风呼啸,海上狂涛怒吼。这时候的南澳不再像个站台,它更像一个巨大的竞技场或者舞台。
风平浪静之时,正是南澳大捷之后。遗憾的是戚继光完成了剿灭倭寇的最后一仗,也拜别孤岛,扬帆北上了。
戚继光再没有来,俞大猷也再没有来。他们甚至连宋井那样有生命感的遗迹也没有留下。
曲终人散。南澳成了一个空空的舞台,只有落寞的海风吹拂惆怅的相思树林。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应该是1646年吧,郑成功来了。这个背负国恨家仇的汉子,孤独亮剑,举义抗清,在南澳岛上训练兵马,操演水师,前后长达十余年。他不仅留下了有生命感的“国姓井”,还留下了雄冠粤东的“招兵树”,砍竹占卜的城隍庙……
但郑成功最终还是走了,他在南澳拉开了波澜壮阔的抗清大幕,然后在另一个更大的岛上建立了不朽的千秋功业。
陆秀夫走了,戚继光、俞大猷走了,郑成功走了,最后就连刘永福也走了——1894年7月,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刘永福带着他的三百壮士,远赴台湾。
没有英雄的年代是荒芜的年代,没有竞技的场地是寂寞的场地。
南澳,一个寂寞的站台,它迎来过皇帝,送走过英雄。它让一些人从这里开始,让一些人在这里结束。
南澳,又像一个大赛过后的竞技场,再来多少无名看客,都是寂寞的,因为在里面竞技的运动员已经走了。
当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在岛上留下真正的足迹时,一座岛就真的寂寞了。
5
南澳是孤独的,寂寞的,但同时又是从容的,沉静的——或者说是淡定的。
南澳什么没见过呢?从英雄到懦夫,从皇帝到土匪……他们,以及那些激动人心的岁月,都被南澳微笑着收藏了。除非它愿意,否则谁也别想知道那些岁月的隐秘真相。
南澳有理由从容,有资格淡定。
该开的花开,该长的树长。该来的风来,该去的云去。不喧闹不浮躁,不因为被孤独地丢在汪洋中就自卑,也不因为来的游人多了就耐不住寂寞。
——这就是南澳,一个孤独美丽、寂寞高贵的岛。
对了,虽然肤浅,但我最后还是要强调:南澳是一葫芦好酒。
真的,南澳是一葫芦好酒,里面贮藏了太多的山海风光、历史风云,甚至真实的金银财宝……它们都静静地在那儿泡着,你可以被它醉掉,但无法把它忘掉。
戊子年夏,一个无名的人游了有名的岛。在岛上,他想起了一些更有名的人。那些人,让他感到了孤独和寂寞。于是,他离开了汪洋中的那个岛,没带走一片云。
当然,他想带也带不走。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