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条路
2024-10-18剑言一白
世上有千万条路,充满荆棘和洒下鲜血的路最悲壮、最难忘。
闽西的山苍苍,湘江的水泱泱。距离1000多公里的两个地理坐标点,因为一群头戴八角帽、身穿灰军装的闽西汉子,以松毛岭为支点,以湘江为杠杆,杀出一条血路,撬动了中国革命历史一段苦难辉煌的岁月。
1
8月里,作为一名曾经驻守闽西的老兵,我带着拜谒的心情,再次走进这片热土,走进松毛岭、走进长征出发地,内心感慨万千。
停车远望,松毛岭群山连绵,松树蓬勃茂盛。其实,松毛岭没有尖锐的山峰,没有峭拔的岩壁,海拔高度不到1000米,但却是一座必须用心灵仰望的精神高地,因为这是一座“托举着神圣与传奇”的英雄山。
开着车缓缓前行,沿着松毛岭蜿蜒的山路盘旋颠簸,一路走走停停,用心读着路边翠柏之间那一面面参加松毛岭战役部队的旗帜:中国工农红军红九军团、红二十四师……车子在半山腰的一个小广场停下,跳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红军无名烈士墓。翠柏环绕着的无名烈士墓是一个黄土的小山包,中间密密麻麻的鹅卵石嵌成坟墓的形状,墓前矗立着一块天然的花岗岩无字碑,墓的上方松树间耸立着一排红色的大字:“青山处处埋忠骨,红军精神代代传。”
松涛阵阵,凝视着那密密麻麻的鹅卵石,我仿佛看见七天七夜惨烈战斗中倒下的一万多个红军的身影;面对烈士墓前的无字碑,我默默地鞠躬、默哀。白骨成堆松岭下,狂飙天落起悲歌。
松毛岭保卫战,是第五次反“围剿”中主力红军长征前的最后一仗,也是在闽西中央苏区最惨烈的一仗。
1934年9月23日上午,一场攸关红军生死存亡和中国革命前途命运的战役,在闽西长汀县与连城县交界的松毛岭拉开了序幕。这是一场力量和装备悬殊的战役,由红九军团、红独立二十四师和闽西地方武装组成的3万个手持步枪和大刀、梭标的战士,凭借着血肉之躯,凭借着松毛岭的简易工事,阻击国民党东路军7万装备精良之敌一次次猛烈的进攻。
七天七夜,空中“黑寡妇”飞机轰炸,地面大炮、敌人轮番进攻。视死如归的红军战士,像钉子一样钉在松毛岭上,牢牢地守住苏区的东大门,用鲜血和生命为党中央机关和中央主力红军战略转移赢得宝贵时间。
这是怎样的七天七夜啊,松树被炮火烧成灰烬,山头被削为平地,黄土被鲜血染红。冲锋、反冲锋,一次次短兵相接的厮杀;坚守、失守,一次次义无反顾的争夺。那支衣衫褴褛的红军队伍,终因敌强我弱、粮尽弹绝、饥饿疲惫,于1934年9月29日撤离松毛岭,迈开了两万五千里血路的第一步。
据《长汀县志》记载:是役双方死亡枕藉,尸遍山野,战事之剧,空前未有。松毛岭山下一位支前老人,回忆当年悲壮而惨烈的场景时泪如雨下,他说,战斗结束半个多月后,红军已经长征了,但松毛岭上空依然血腥不减,绿蝇如云,吸附在松针毛尖上的绿蝇将碗口粗的松枝都给压断了……
2
从松毛岭红军无名烈士墓旁拾级而上,道路两旁随处可见当年红军留下的战壕、弹坑和防空洞。山坳里有一座简陋的民房,远远望去,只见一面红军的旗帜在山风中飘扬,这就是当年朱德、罗炳辉等在这里指挥松毛岭保卫战的“郭公寨前线指挥部”遗址。弹洞累累的老屋,上下厅已经被炮弹炸坏了,厨房后面那棵曾被炮弹炸去半截的老樟树依然挺拔耸立,静静地诉说着当年战斗的激烈。
登上一个小山顶,眼前是一座古朴、大方,以红色为基调的红军纪念亭。红军纪念亭上下两层的柱子上镌刻着几副缅怀红军英烈的楹联,我高声地朗读着:“师圣师贤师红军壮志,法天法地法烈士高风。”“战七岭烈士精神垂万世,慰忠魂苏区豪气扬九州。”“碧血书绝唱,光前启后;赤旗展宏篇,纬地经天。”声音在松毛岭山谷里,久久回荡。
遥望不远处那高高耸立的纪念碑,由闽西籍老红军杨成武上将题写的“松毛岭战斗烈士纪念碑”十个金色的碑文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不禁让人感慨万千。同行的闽西作家蓝春回忆说,1987年6月,杨成武上将返乡途中经过松毛岭,特地停车凭吊英魂。这位叱咤风云的老将军,参加过松毛岭保卫战,指挥过飞夺泸定桥之战,后来率部击毙侵华日军中将阿部规秀的闽西汉子,面对巍巍的松毛岭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英雄已逝,精神常在。
我们来到了“红军英雄祭坛”,身着当年红军灰色军装的连城朋口文坊村的“无祀会”会员,正声情并茂地向人们介绍“无祀会”的由来和传承。
红军擦干自己身上的血迹,从松毛岭阵地撤离了,来不及掩埋自己战友的尸体,就开始了长征。当年,松毛岭下文坊村的项仲炳、项汝韶、项九生等19位村民,成立了“无祀会”,发动群众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地去战场收拾红军的遗骨,从松毛岭一趟又一趟地挑到村里的“甲子聋”等地掩埋,前后历时一年多。此后,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无祀会”成员都会组织群众进香、点烛、念祭文,把粥泼洒在墓地上……用古老的祭祀仪式,祭奠在松毛岭保卫战中牺牲的无名英烈。这一传统,一直传承至今。
忠骨长眠,感动永存。这就是养育红军的闽西人民。在白色恐怖笼罩闽西的岁月里,他们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甘冒杀头示众的危险,为非亲非故的红军战士寻找最后的归宿,铸就了与红军心手相连的鱼水之情。
3
沿着红军的足迹,我们来到了松毛岭下的长汀县南山镇中复村。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在《西行漫记》一书中,描写红军长征“从福建的最远的地方开始,一直到遥远的陕西北道路的尽头为止”。这个“福建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中复村。
中复村里的观寿公祠,是一座有着400多年的老宅。老宅左侧是一面大理石的红旗,上面雕刻着闽西老红军涂通今少将书写的“红军长征第一村”七个大字;右侧是一块天然巨石,上书“红军长征零公里处”。
1934年9月30日上午,在观寿公祠,红九军团数千红军举行誓师大会,在乡亲们的依依不舍和叮咛中,走过红军桥,开始了漫长而悲壮的远征。
仰望高高的松毛岭,俯视脚下闽西这片热土。我不知道,是红军选择了闽西,才有了闽西浓墨重彩的历史;还是闽西为红军创造了生机,才有了不断走向胜利的奇迹?
这是一种巧合,还是历史的必然?
问高山,问大地,它们沉默不语。
历史记得:在这片红土地上,当年“韭菜开花一杆心,剪掉髻子当红军”“郎当红军莫念家,专心革命走天涯”的扩红山歌响彻苏区,呈现出一幕十万闽西儿女当红军的感人场面,汇聚成为红军的五大主力。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这是那位马背诗人的慷慨抒怀。其实二万五千里的血路,“十二个月光阴中间,天上每日几十架飞机侦察轰炸,地下几十万大军围追堵截,路上遇着了说不尽的艰难险阻……”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请记住这一串串沉甸甸的数据吧:中央红军长征出发时总人数为86859人,有闽西籍子弟兵26000多人。中央红军到达陕北时,闽西籍红军仅剩2600多人。在这场艰辛的远征中,英勇善战、不畏强敌的闽西红军打前锋、殿后卫,在守卫松毛岭、喋血湘江、突破乌江、飞夺泸定桥、强攻腊子口、智取遵义城等战斗中屡建奇功。
如果说长征是一条血路,那么平均每一里倒下一位闽西儿女的身影。
4
一路向西。我和一群闽西作家,跟随着当年红34师长征的步伐,寻找这支在湘江上游消失的英雄部队。
红34师,是在闽西红土地上诞生的一支英雄部队,它的前身是闽西8县的地方独立团。在毛泽东、朱德等亲自领导和关怀下,于1933年6月间改编而成,原归属于红7军团,后转归由董振堂任军团长、李卓然任政委的红5军团。红34师下辖3个团,从长征开始,一直担负着中央红军总后卫的重任,一面行军,一面阻击尾追之敌。
我伫立在湘江边,凝视着那气势恢宏的红军突破湘江的大型群雕,仰望狮子山上的长征纪念碑,回首烽火岁月那七天七夜的呐喊,祭奠英勇顽强的闽西英烈,不禁血脉贲张、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
1934年11月,当红军连续突破敌人的三道封锁线,一步步走向湘江的时候,殊不知后有追兵,前有湘江阻隔,四周有重兵埋伏的第四道封锁线,已经张开血盆大口,妄图把红军围歼在湘江之滨。
红军面临的将是一场生死存亡、空前惨烈的恶战。
1934年11月25日,湘江战役打响了。“我们不为胜利者,即为失败者,胜负关全局……”红军统帅部发出了最强硬的作战命令。为掩护中央纵队过江,红34师和红5军团等将士们用血肉之躯抵御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和数倍于我之敌人的扫射。渡江战斗进行到最为关键的时刻,红5军团刘伯承参谋长给红34师师长陈树湘、政委程翠林下达了“坚决阻击尾追之敌,掩护红8军团通过沱江”的作战任务。孤军断后,面对敌人4个师的合围,红34师浴血奋战。当抢渡湘江的最后一支部队过江之后,像蝗虫一样的敌人把红34师团团包围。枪炮如雨,殊死厮杀。红34师官兵子弹打完了,他们就用刺刀肉搏、用大刀砍、用石头砸,给敌人最后的一击。终寡不敌众,全军覆没。身负重伤的第100团团长韩伟,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纵身跳下了山崖。所幸大难不死,成为全师唯一的幸存者。
湘江战役之惨烈,红34师之英勇,用任何语言形容都是苍白的。不是有个成语叫“血流漂杵”吗?当年,红军尸漂江面,血染湘江,湘江两岸老百姓便有了一个“三年不饮湘江水,十年不食湘江鱼”的乡约。
往事如烟,时光悠悠。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
湘江战役是一段不忍卒读的历史,也许红34师是工农红军军史上唯一全师成建制覆没的牺牲。因此,在之后的半个多世纪的时光里,人们不忍回首那过于悲壮、过于沉重的湘江战役,很少有人知道6000名闽西雄师铸就的铁血军魂。
我们应该感谢两位作家,是他们揭开了红34师“失踪”的面纱。
1984年的清明,美国作家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重走长征路中,被红34师的故事震撼了,他在惊世之作《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里,反复提到红34师。他在作品的第9章写下了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结束语:“34师被消灭时发出的最后几阵震颤的枪声和红军辎重大队沿途百里丢盔弃甲的惨状,就已经宣布了李德、博古统治的结束。”
也是在1984年,因写下《谁是最可爱的人》而成名的老作家魏巍为撰写红军长征题材小说《地球上的红飘带》,来到湘江边。红34师荡气回肠的故事,言者深情,听者动容。于是他叩开韩伟将军及一位元帅的家门;于是他和一位元帅共同向国务院建议:修建红军长征突破湘江烈士纪念碑园,以抚慰烈士英魂和教育革命后代。至此,长期隐于青山绿水中的红34师,才慢慢地走进人们的视野。
俾斯麦有句名言:“对于不屈不挠的人来说,没有失败这回事。”红34师的枪声,为遵义会议奠定了基础。
毋庸置疑,生命因沉重才有分量。如果没有红34师的绝命阻击,如果没有红军突破湘江的成功,就不可能有后来四渡赤水、巧渡金沙江、飞夺泸定桥,以及爬雪山、过草地这些气吞山河、可歌可泣的壮举。
5
凭君试问湘江竹,班是阿谁旧染成。
为寻找红34师官兵的最后归宿地,我们走进文市镇上的红军亭、水车乡无名烈士墓……在灌阳、兴安、新圩、龙山、堰头、鱼岩村等地走走停停。
现实只是传说的延续,红34师最后突围的悲壮,催人泪下、感天动地。
1934年12月11日,师长陈树湘率余部100多人向湖南方向突围,在最后与敌军的遭遇战中,他端着唯一的机枪与敌军血战时,腹部中弹,肠子拖了一地,因重伤昏迷被俘。醒来一看,抬担架的已是保安团士兵。行到石马桥的时候,不愿做俘虏的陈树湘,乘敌不备,用手撕开受伤的腹部,掏出自己的肠子,用力扯断,壮烈而死。时年29岁。
月光如水,四野阒然。我在立湾村酒海井的护栏外,久久驻足。一阵山风吹过,井内隐约传来沉闷的回声,仿佛悲愤的呼喊。
酒海井是一个天然的溶洞,井口如盛酒容器,井下有一条深不见底的暗河,故取名酒海井。当年红34师的100多名重伤员的临时救护所就设在酒海井旁的蒋氏祠堂里。由于战斗形势紧迫,红34师打完阻击战之后来不及将伤病员转移。敌人把誓死不投降的伤员捆绑起来拉到酒海井边,惨无人道地一个个丢进酒海井的地下河,100多位伤员全部牺牲。
为什么韩伟将军的骨灰要放到闽西来?
韩伟将军是湖北人,当年参加秋收起义、上井冈山,后随红四军进入闽西革命根据地。他曾任“扩红团长”,两年间,说不清有多少闽西儿女被他扩进红军。作为100团团长,他率领闽西子弟兵血战湘江,亲眼看到闽西红军向死而生、前仆后继。湘江战役是他一生的痛,然后更令他一生愧疚的是,湘江战役烈士名录上几乎没有闽西籍官兵。一个师6000多人啊,成为无名英雄。因为当年评定红军烈士的条件规定:每个红军烈士必须由2人以上证明,其中1人是团以上指挥员。而他是作为红34师的唯一幸存者,根本就无法证明。面对泪流满面的将军,他的儿媳张微微写下这样的句子:“虽然纪念碑上仍然没有你们的名字,但你们的名字就叫福建,叫闽西。”
弥留之际,韩将军留下遗愿:有生之年没有与闽西儿女一起战斗到最后一刻,死后一定要和闽西子弟兵永远在一起。根据将军遗愿,1992年4月26日,将军的骨灰安放在闽西革命公墓。
闽西的山、湘江的水。一样的红军,一样的坚守;一样的悲壮,一样的无名。
红34师官兵的生命是短暂的,然而短暂的生命却化为传说,与那条从闽西出发的血路一样永恒。
为缅怀先烈、追思历史,相关部门联合在兴安县兴建纪念湘江战役福建籍烈士的“一墓三碑”。在湘江战役烈士陵园里,我看见,“三碑”分别是龙岩、三明市政府和韩伟将军的儿子韩京京立的无名烈士纪念碑。纪念碑上只刻着两行字:
你们的名字无人知晓,
你们的功绩永世长存。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