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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份日计表

2024-10-18郭鹰

福建文学 2024年10期

由于年代久远,毛边纸颜色泛黄,边角已经损毁,但字迹依然清晰工整,是用蘸水墨笔写的,卷面非常整洁,没有任何涂改的痕迹。表格正上方写着“闽西工农银行日计表”,右上角写着1934年11月10日,这正是闽西工农银行成立4周年纪念日时做的最后一份日计表。表格内分别有“收方、科目、付方”等栏目,详细记载了银行的经营活动:给粮食调剂局贷款,稳定粮价,防止谷贱伤农;贷款给商业公司和合作社搞外贸,缩小“剪刀差”;给农民低息贷款用于买耕牛、肥料等,让农民不用受高利贷剥削;低息贷款给造纸、铸铁等手工业,帮助生产。据当日的统计,放给造纸、石灰、炼铁、消费等合作社的信用贷款1781.55元,给温必有、丁连标等37户纸槽户的贷款14786.62元……每一款、每一项都记录得清晰明白,真实完整,收支平衡,分毫不差。

我伏下身,仔细观看橱柜内那份日计表,思绪回到90多年前的峥嵘岁月。

1

1931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还不到11月,就下雪了。雪估计是夜里开始下来的,下得很薄,薄得像一层白霜,屋顶、道路都被白雪覆盖。江水反倒比平时绿了许多,江堤上硬邦邦地躺着一条毛色发暗、瘦骨嶙峋的黄狗,江面上有一缕缕水汽袅袅荡漾开。街上安静得很,连此起彼伏的捣衣声都还没响起,只有三人的脚步声,急促有力。

今天去的桃阳坑纸槽有20多里路,阮山和曹菊如、赖祖烈商量决定早点出发。他们扎牢绑腿,背挂斗笠,带上干粮和水,腰上斜挂着驳壳枪,准备就绪,就推开了门。几片彩纸顺着寒风扑到脸上,阮山随手拿下,瞧了瞧,嘴角微微上扬。金山银山的展览刚刚结束,从未有过的新鲜热闹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他的耳畔还回响着老百姓啧啧的赞叹声:“活了大半辈子,从没看过那么多金子银子”“看来这个银行不会骗人”“银圆太重,换纸币方便,这纸币咱们信得过”……他嘴里不禁哼起那天自己即兴唱的山歌:“银行出世在龙岩,全县工农尽欢迎。现在汀州开纪念,欢迎群众来参观。银行纪念一周年,群众参观几万千。银塔金塔真好看,人人都说是空前。”

但热闹终归是暂时的,就像一年前银行在龙岩城刚刚成立时,也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只是战事那么激烈,形势瞬息万变,银行的业务根本无法展开。仅成立一个月,就随着闽西苏维埃政府一起从龙岩城撤到永定虎岗,再撤到上杭白砂、溪口,然后转移到长汀涂坊。大家挑着担子,一路辗转奔波,在枪林弹雨中忙于挣脱敌人的围追堵截,直到打破敌人第三次“围剿”,重Ehf1IFF9G08ZLTRu4PQVnA==新占领长汀城,才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场所,而且就在长汀最繁华的店头街街口,虽然只有一层小楼,简陋破旧,但让已经颠沛流离了近一年的银行工作人员非常满足了。他们整理好行装,迅速开展工作。首先就是办一个金山银山的展览,打消老百姓的顾虑和怀疑,重新建立信心和信任。

为什么在极其严峻的战争环境下,要腾出时间精力和人员,白手起家建设闽西工农银行,而且还是苏维埃政府的第一家股份制银行?这就要从当时闽西的情况说起。闽西,位于福建西部,包含龙岩(现新罗)、永定、上杭、长汀、连城等8个县,虽然远离全国政治经济中心,但灵山秀水,资源丰富,汀江和九龙江是连接外部世界的蓝色纽带。可是一直以来,闽西深陷于军阀混战、土匪横行的混乱局面,加上国民党残酷的军事“围剿”和经济封锁造成的“剪刀差”现象,还有极端的物资匮乏,让老百姓苦不堪言。高利贷的残酷盘剥和严密的交通封锁,让曾经热火朝天的铸铁厂、造纸厂、被服厂、石灰厂等手工业作坊,全都破败不堪,停滞不前。这里深藏着暗礁浊流,涌动着狼群虎豹。如何打破敌人的经济封锁,激活苏区生产生活,解决老百姓的生存困难,是摆在新生的闽西苏维埃政府面前的当务之急的任务。因此,当闽西苏维埃政府主席张鼎丞和闽西特委书记邓子恢找到阮山,希望由他牵头,成立一个属于工农自己的银行时,这位福建省第一个农村党支部的创建者,一首山歌就能鼓动无数群众跟着共产党走的“永定暴动”副总指挥,欣然接受新任务,转变新角色,在很短的时间里成立闽西工农银行并担任首任行长,带领闽西人民打响一场没有硝烟的金融战争。

“菊如啊,你说这个温必有会不会像那个在南阳打铁的邱明锋一样,不肯入社?”阮山停下来,一边清理鞋上的黄泥巴,一边问会计科科长曹菊如。30岁左右的曹菊如,又瘦又高,文质彬彬。他15岁就离开家乡龙岩,只身前往河南睢县烟店当学徒,后到马来西亚谋生,1930年8月返回龙岩,找到老同学邓子恢,投身革命。刚参加革命的曹菊如就与阮山一起筹建闽西工农银行。两人朝夕相处,无话不谈,共同出谋划策,克服一个个困难。此时,他也停下脚步,正用竹片使劲撬着黏性十足的黄泥巴,半晌才答:“哦,我忘了告诉你,那个邱明锋昨天托人来求情,说想加入合作社了。”阮山哈哈一笑:“这个邱明锋啊,精明得很,脚指头都在打算盘,就怕自己吃亏,那天我磨破嘴皮,他死活不松口。”赖祖烈笑道:“南阳40多家铸铁作坊都拿到我们的低息贷款,大家干得红红火火,他能不眼红吗?能不后悔吗?”赖祖烈是阮山的永定老乡,阮山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他心思缜密,机智勇敢,创办过中央苏区最早的农民金融机构——永定县农民银行,如今是长汀水东街营业部主任。阮山拍拍双手的土,扔下手中的竹片,说:“很好,有邱明锋前车之鉴,我想温必有这边的工作就好做了。”

2

雨雪交加下的道路泥泞不堪,他们的胶鞋很快沾满黄泥,只得时不时停下来清理脚上越黏越厚的黄泥巴,走走停停,赶到纸槽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只见整个纸槽摇摇欲坠,破旧不堪,屋梁、屋角结满蛛网,地面坑坑洼洼,湿滑异常,散发着浓浓的霉味、骚味。纸槽静悄悄、黑乎乎、空荡荡,一个人影也不见。阮山喊道:“有人吗?温老板在吗?”他连喊三声,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才从一个角落传出:“在这里。”三人循声走近,终于看到一个人影缓缓站起,只见他衣衫破旧,又瘦又矮,面色黝黑,颧骨高耸,面带愁容,像一只苍老的猴子。这就是他们之前摸底了解的纸槽老板温必有吗?和他们印象中老板的形象差距太大,而如此衰败萧条的纸槽也是出乎意料。要知道汀州的纸业生产历史悠久,产量居全省之冠,造纸技术精湛,驰名中外,尤其是玉扣纸,质量特佳,和手工生产的土纸,远销海内外,产销两旺,极大繁荣了汀州经济,真所谓“纸业通,百业畅”。如今怎么会是这般模样呢?

阮山说明来意,温必有顿时热情起来。闽西工农银行名声远扬,他也进城看了金山银山展览,也听说南阳铸铁厂成立合作社,拿到低息贷款恢复生产的消息。他连忙喊老婆烧火做饭招待客人,阮山制止,三人拿出自带的已经凉透的干粮吃起来。这让温必有颇感惊奇,他的纸槽来过很多当官的当兵的,哪个不是要吃要喝,恨不得翻个底朝天?而今天来的这几位干部,不仅说话和气,还自己带饭吃,让温必有既惊奇又感动。既然不吃饭,那好歹烧个火堆取取暖吧。

围着温暖的火堆,三人详细了解情况。原来早在半年前,由于国民党的经济封锁,所有汀江上的船只,只许上行,不许下行,纸张根本无法运出,所以老板们都不来收纸了,现在纸槽里还存放着大量的纸张,三大池的原料都没有开封,再加上高利贷剥削,无力扩大再生产。“冬借七刀纸,冬还十刀纸。春天做槽户,冬天变猴牯。所以外人喊我老板,我比工人还苦!”温必有叹气道。

他们在温必有的带领下,走上二楼,只见偌大的楼板间堆满了一刀刀土纸。温必有说:“唉,这里还有150多担土纸,欠工人180多元,春节快到了,拿什么来付工人工资?唉,还要付高利贷。要债的说到春节还不还钱,就把纸槽砸烂。唉……”温必有一声接一声地叹气,脑袋越垂越低,仿佛千钧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曹菊如连忙安慰道:“你别着急,我们有合作社,有低息贷款,一起想办法,一定能渡过难关的。”温必有用乌黑瘦削的手揉搓着眼睛,声音哽咽道:“我们很需要低息贷款啊,快点放下来吧。”

离开温必有的纸槽,阮山等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丁连标的纸槽。他的情况和温必有的基本相同。很快,包括温必有、丁连标在内的21个纸槽业主加入纸业合作社,利用共产党在白区建立的秘密交通线,打通贸易渠道,将大量纸张销往白区,再转销东南亚各国。当然很多在赤白交界地的国民党军官的腰包也都鼓起来了。汀江上,顺流而下的土纸,逆流而上的食盐、布匹、药品和其他工业用品,用于交易的都是信誉度极高的闽西工农银行的纸币。

紧接着,闽西工农银行向温必有、丁连标等37户纸槽主发放贷款14786.62元用于恢复生产。和纸槽一起恢复生产的还有50多家铸铁作坊、织布厂、斗笠厂……汀州的手工业作坊大部分都成立合作社,获得了闽西工农银行的低息贷款,清空了积压的商品,生产得以全面恢复。长汀重新恢复活力,成为中央苏区的经济中心,被誉为“红色小上海”。

3

战火中成立的闽西工农银行,在交通和通信极其闭塞动荡的年代,面临的困难层出不穷,没有任何金融经验和学习资料,是一个大大的拦路虎。

曹菊如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毛泽民的情景。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闽西工农银行营业厅业务繁忙,热闹非凡,工作人员忙得不亦乐乎。曹菊如则在里间的办公室聚精会神地算账记账,摸索着如何做好日计表。只听到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和说话声,正是阮山行长在介绍闽西工农银行的业务情况。他抬头,看见阮山身旁有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高大健壮,浓眉厚唇,英武儒雅,和气亲切。“这就是我们的会计科科长曹菊如同志,龙岩人,下过南洋,当过账房先生,所有的业务都要经过他的手,是我们银行的台柱子。”阮山介绍起曹菊如。他又转身指着中年男人介绍说:“菊如啊,这是毛泽民同志,理财高手,闽粤赣省军区后勤供给部部长,认识一下,以后和我们银行打交道的机会多着呢。”

这就是如雷贯耳的毛泽民啊,他可是著名的金融专家,“安源路矿工人消费合作社”就是他参与创建的,并领导发行了中国第一只红色股票。曹菊如激动地站起来,与毛泽民握手,两人异口同声道:“幸会,幸会!”

毛泽民拿起曹菊如桌上的线装书,是一本北京某大学出版印刷的商学讲义材料。他笑着问:“你现在学讲义,用账簿记账,做日计表吗?”曹菊如不好意思地说:“看了几天,还不太懂,是打土豪时从地主家搜到的。”毛泽民说:“我们的银行工作都是白手起家,没有任何经验和借鉴资料,会走很多弯路的。没关系,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请广东、上海的朋友找几本相关的书来。”

几天之后,曹菊如果真收到一本《银行簿记实践》,这是从广东进入闽西的地下交通线送来的,他知道这是毛泽民为他找来的书,他如获至宝,如饥似渴地学习起来。而毛泽民每次从瑞金到长汀办事,总要到闽西工农银行找曹菊如坐坐,聊聊,有时太晚了,干脆住下来,和曹菊如一起睡,一起吃。他们都秉持一个信念,银行要办得成功,最重要的是“信用”两个字。老百姓早就被那些国民党、土豪劣绅们发行的伪币、劣币搞怕了,所以营业厅最醒目的墙上写的“有求必应,随到随兑,一比一的兑换比例”就是一种承诺。毛泽民发现,闽西工农银行制定的银行章程、各种规章制度都是曹菊如等人在没有任何参考资料的情况下原创的。正在筹建的国家银行,必须得到闽西工农银行员工的全力支持,比如曹菊如。

阮山当然舍不得曹菊如,他可是闽西工农银行的台柱子,是他的左膀右臂,是好兄弟好朋友。闽西工农银行从无到有,由弱到强,就是靠这几位战友精诚合作、努力奋斗来的。但是他知道,国家银行的筹建工作至关重要,必须顾全大局。豪爽仗义的阮山双手一拍,不仅把曹菊如送到瑞金,还让他挑选两名骨干,再挑上两担银圆做厚礼,全力支持国家银行的创建。这就是闽西工农银行的觉悟与气度!国家银行的启动资金20万元来自闽西工农银行,这对当年的国家银行真是雪中送炭!6名工作人员中,有3名来自闽西工农银行。曹菊如不负众望,将闽西工农银行的办行经验和银行精神一起带进国家银行的创建中。毛泽民非常尊重他,对他提出的任何合理建议,都能采纳。曹根全身体素质相当好,挑起上百斤扁担轻松自如,健步如飞,曹菊如将这位红坊老乡拉进革命队伍的初衷,就是要寻找一名可靠的挑夫。而黄亚光,则是他从枪口抢救下来的国家纸币的设计师。当年,才华横溢的黄亚光被诬告入狱,判处死刑,即将执行。曹菊如心急如焚,连忙向毛泽民汇报,毛泽民立即找到国家政治保卫局局长邓发,千钧一发之际将黄亚光救出。此后,黄亚光步行到瑞金,接受的第一项任务便是设计苏区纸币。当时条件困难,纸币上的列宁像,是黄亚光用毛笔在毛边纸上临摹设计出来的。曹菊如在晚年的回忆录中提道,闽西工农银行为国家银行的成立提供了资金、技术和人员的支持。

4

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他们挑着担子的模样。细长的扁担、沉甸甸的箩筐、黝黑的皮肤、矫健的身姿……在战火中成立的闽西工农银行,一直处于动荡中,不断地辗转迁移,扁担成了他们最重要的工具。他们肩上挑的不仅是银行的家当,更是共产党人的责任与担当、理想与信念。

当曹菊如、曹根全、黄亚光等人挑着共和国的家当,离开中央苏区,离开家乡时,他们或许不知道,前方有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路等着他们去丈量,更不知道,他们将带着这颗小小的金融种子,在大江南北落地生根,长成参天大树,润泽中国的每一个角落。

1934年10月,第五次反“围剿”失利,中央苏区全境沦陷,主力红军被迫战略转移。国家银行组成中央纵队第十五大队,100多名运输员、14名银行工作人员,带上印刷机、造币机、各种纸币、股票、金银珠宝,踏上漫漫长征路。他们爬过终年白雪皑皑的雪山,走过荒无人烟的草地,经过天险腊子口进入甘肃,再越过六盘山,到达陕北时,100多名运输员仅剩2名,国家银行干部14人中,牺牲了6名,他们都是守着金库累死饿死病死的。幸存的8人中有3位来自闽西工农银行,他们用生命和鲜血捍卫财产,除长征的必要花销外,一个银圆也没有少。

当挑夫和战友们或牺牲或掉队后,曹菊如最终挑起那担维系数万红军生存的贵重物品。有一次,曹菊如与队伍走散了,不少人以为他不会回来了,陈云同志坚定地说:“曹菊如是对党十分忠诚的好同志,他一定会回来的。”果真,几天后,曹菊如挑着担子又找回部队。远路无轻担,更何况他患有严重的胃病,但他始终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坚持步行,两担由他护送的贵重物品,后来为中央红军立足陕北发挥了重要作用。曹根全始终走在队伍最后,收容掉队的战友,挑起被撂下的担子。到了驻扎地,他又拾来柴火,烧水煮饭,把湿透的衣服烤干,检查担子到齐了没有,担子上的绳子是否牢靠,直到没问题了才去睡觉。这位曾经的挑夫,在战火中淬炼成坚定成熟的共产党人。在遵义,黄亚光重新加入中国共产党时,不禁热泪盈眶,所有的委屈、艰辛、痛苦化为乌有,唯有用更加坚定的信念,更加努力地工作,才能不辜负党旗下的誓言。

从闽西工农银行、国家银行、扁担银行、西北银行、陕甘宁边区银行、冀南银行、华北银行、北海银行、西北农民银行一直到中国人民银行……我站在那幅共和国金融发展史的脉络图前,看到红色银行走过的每一个重要节点,都有曹菊如、曹根全、黄亚光的名字。他们挑着担子从龙岩出发,挑到延安,挑进北京,这不仅仅是银行业务的延续,更是精神的传承,血脉的延续。他们每个人的经历,其中的惊心动魄或悲欢离合,都是一个个精彩纷呈的故事。

5

而那些他们来不及好好告别的,留守在闽西苏区的战友、同事们,则经历着另一种长征,同样残酷的考验。他们如同一株株大树,向下扎根,向上生长,长成一座座丰碑,燃成一束束火炬。

红军主力长征出发后,国民党军和地方反动势力开始了“石头过刀草过火”的疯狂反扑。闽西工农银行随福建省委三大机关4000多人退守到离长汀城80多里的四都山村。围追堵截的敌人不计其数,小小的四都已是枪林弹雨、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留守的银行工作人员在阮山的带领下,挑着担子,辗转于闽西的莽莽大山之中。有一次,为了保护银行的资产和账本,在与数百倍于己的敌人搏斗中,一个支队牺牲了一半人,大家强忍悲痛,默默地收拾好行囊,继续转移。为了减少老百姓的经济损失,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走村入户,敲开一户户家门,结清存款、收回纸币,坚持记日计表。当时有人思想产生了波动:“苏区都沦陷了,红军都撤退了,今日不知明日事,日计表做给谁看呢?”阮山斩钉截铁地说:“人死了账也不能丢,等革命胜利了,银行还要再开张的!”1934年11月10日,正好是闽西工农银行成立4周年纪念的时刻,他们做完了最后一份完整的收支平衡的日计表。不久,中共福建省委被完全破坏,闽西工农银行不得不停止各项业务,将账簿、设备、资金等埋藏起来。1934年冬天的一个深夜,阮山在长汀四都被叛徒杀害,头颅被割下,交给敌人,领取高额奖金。那一年,他才46岁。而早在1931年闽西工农银行迁往永定虎岗时,财政部长蓝维仁带病与敌作战,不幸壮烈牺牲,年仅32岁。赖祖烈也因患恶性痢疾留下坚持闽西三年游击战争,1941年走马上任担任中央办公厅特别会计室主任、中央警卫局局长,被称为“国家级大管家”。

我在最后一份日计表前驻足良久,思绪翻飞,渐渐湿润了双眼。从小小的日计表,我仿佛看到煤油灯下算账记账的认真身影,挑着担子走家串户的勤勉脚步,详细地为老百姓讲解银行业务的真诚用心,枪林弹雨中保护银行资产的无私精神,看到闽西工农银行全面推动闽西苏区经济发展的能力和努力。闽西工农银行的4年,从无到有,从外行到内行,一项一项业务,一笔一笔账目,一份一份日计表……他们夙夜在公,勤勉好学,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他们身上常年带着银行的玉器、珍珠等,稍微有点坏心,也够吃喝几辈子。在那个动荡危险的年代,前方一片迷茫,道路泥泞坎坷,身后是追兵步步紧逼,土匪虎视眈眈,肩上还背负着银行的万贯资财,一边是艰苦是牺牲,一边是诱惑是退缩,时刻交织、纠缠、并存着,考验着每个人的信念与意志。

“人死了账也不能丢,等革命胜利了,银行还要再开张的!”阮山的话铿锵坚定,永世流芳。长征途中,曹根全对他精心培养的挑夫说:“每个人的担子都很重要,没有了自己的担子,等于没有了共产党,没有了红军。”曹菊如逝世一年后,陈云为即将出版的《曹菊如文稿》一书卷首题词:“曹菊如同志在长征时徒步走了二万五千里。他从中央苏区起直到全国解放后都担任银行工作。在延安时对货币的作用有过卓越的见解。在这方面还是我的老师。”赖祖烈掌管党的巨额财富,没有分毫差错。他两袖清风,没有给子女一分钱遗产,只留下了“国家还穷,能省就省些,有了钱也不能浪费”的遗训……

今天,闽西工农银行依然屹立在龙岩街心花园旁,经过场景复原和陈列布展,展示了它在1930年11月7日成立时的历史原貌,这是中央苏区金融街的核心部分,吸引不少市民游客前来参观,也为一批又一批金融从业者提供了学习教育的平台。在这里,最后一份日计表的故事穿越时空,熠熠生辉,久久传颂。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