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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红 瓦

2024-10-18张永平

福建文学 2024年10期

1

父亲喜欢大红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连母亲也记不清楚。母亲17岁时嫁给父亲,那时父亲就住在政府安排的镔铁房子里,后来镔铁房要拆,政府发给300元。父亲听后,高兴地对母亲说,我要给你盖间大瓦房。可钱又被继母拿走了,父亲要盖大瓦房的愿望就落空了。

父亲出生的时候,家里还算殷实,他是张家长房的长子,又是奶奶在40多岁时生养的,爷爷把他当宝了,两个用人伺候,俨然张家大少爷。可好景不长,日本人的飞机飞临县城,对青砖黛瓦的房子狂轰滥炸,张家自在其中,几栋房子连同高大的牌楼被炸成平地。那时父亲才四五岁的样子,被用人背着往城北山区逃难。走时,他看着一片瓦砾,残垣断壁的老房子,说炸得好。爷爷瞪了他一眼,说你小子说混话呢。

后来我问父亲,他说就是觉得四合大院太幽深,盖着一条沟似的小黑瓦,瓦沟里长着瓦松,瓦缝里还爬出蛇来,更觉得昏暗、阴森,小时候住在里面总有种恐怖的感觉。

我爷爷是长房,奶奶生养了几个都死了。听老人说引子压子,他们就将远房亲戚的儿子过继过来,取小名天生,大号是张家元,这就是我大伯。也许真应了那句老话,三年后,我父亲就来到了人世,爷爷乐得大摆了三天宴席。

父亲的生活无忧无虑,还在一家私塾里念书。在日本人打过汉江后,这种恬静、平淡的日子就荡然无存了。日本人的飞机在县城里狂轰滥炸,张家祠堂的大小房屋和几个牌楼被炸成了废墟。一家人就逃难到了城北山区的仙居刘猴集一个叫赵树亚子的地方。在父亲幼小的心灵里,日本鬼子如恶魔般可恨,让他的生活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寄人篱下不说,山里无粮无盐,蚊虫叮咬,还没有私塾读书,才觉得天上飞的涂着红圆图案的飞机实在是可恶可恨。但是用人每天背着他去山间玩耍,捉鱼摸虾,黏知了,掏鸟窝,像山里的孩子玩得自由、洒脱,脱离了大屋子的羁绊,多少满足了他追寻童趣的愿望。

日本人投降后,爷爷带着一家人回到了县城,住进了政府安排的镔铁房。那时奶奶病重,从乡下抬回县城后不久就病逝了。爷爷在县政府财粮科谋职,后又讨得一房妻子,成为我父亲的继母,我的继奶奶。也许是继奶奶没有生养不知疼爱孩子的缘故,她对大伯和父亲都不待见。后来大伯毅然决然地参加解放军,随部队去了巴东。父亲也在17岁那年参加了志愿军,驻在天津。有一天部队上了火车,据说是过鸭绿江去朝鲜打仗,可又接到命令下车回营,原来是朝鲜停战了。父亲所在的部队改为天津公安部队,战士们都选择留在天津公安局工作,可父亲挂念家里的爷爷,带着对部队生活的万分留念和对天津满街高楼大厦、白墙红瓦的羡慕,依依不舍地回到地方参加了工作。几年以后,爷爷去世了,他与继母一起生活,这时的父亲渴望有个自己的家,脱离与继母一起生活的不便和尴尬。经人介绍他娶了母亲,不久两人离开县城去了汉津镇,开始了二人世界的生活。

当母亲把从继奶奶家带出的一只木箱、两把椅子放进租房里的时候,此时父亲又想起了天津的大瓦房,那红色的瓦像一簇火苗燃烧着他的心。父亲笑着对母亲说,等着吧,我们要盖个大瓦房,我们自己的房子。

2

母亲说,在父亲的心里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加入共产党,成为一名党员。这个心愿她了解,是父亲在部队时立下的。父亲总对她说共产党员的光荣和伟大,在部队里什么难关险关都是共产党员先上,明知是牺牲生命的事,共产党员也冲锋在前,从不退缩。他说在部队里没加入党组织是他的遗憾,从部队回来他就立誓要加入共产党。母亲就为他的这种愿望而激动,时时刻刻都为他能加入党组织而提供帮助和支持。母亲也不明白,后来父亲想要的大瓦房和加入共产党这两件事怎么就纠缠在了一起,成为父亲一生理不清解不开的一团乱麻。

父亲在部队里没有加入党组织是大伯的问题。大伯参军后,组织上从宜昌军分区寄来一张军属证,证明大伯在部队里任机要员。继奶奶说军属证与她无关,就将军属证交给父亲,后来组织上要吸纳父亲入党进行政审,父亲说他哥哥在部队里,组织上便派人去外调,宜昌军分区却出了一纸证明说查无此人。父亲拿出军属证来证明,军分区的人说这不好说,军属证只能证明过去不能证明现在。大伯是机要员,国民党特务时常把机要员当作策反的重点,说不定大伯叛逃台湾也不是不可能的。那样的话,性质就严重了,父亲加入共产党就成了泡影,所以组织上就将此事搁在了一旁,在他复员时部队将材料一并转给了地方。

父亲从部队回来是由手工业联社安排的工作。那时没有国营、集体之分,只要是工作,是在为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做贡献就是光荣的,很快他被安排到了城关镇雨伞社当工人。雨伞社在解放街上,厂房不大,院子可不小,50多人成天忙忙碌碌的。把从湖南买回来的半成品伞骨子,撑子用线穿起来,用柿子油把牛皮纸糊到伞架上,晾干后再刷桐油。如果是做黑色的伞,便在桐油里调一点黑色的胭脂,最后刷上一道亮油,待风干后一把伞就做好了。父亲年轻好学,很快便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人们亲切地叫他小师傅。

第二年,社里决定去县里最大的镇上办分社,这个镇叫汉津镇。川流不息的汉江穿城而过,一路向东汇入长江。水陆交通极为发达,车来船往,商贾云集,贸易兴旺,是省内八大重镇之一,有“小汉口”之称。社主任说在镇上办个分社,产品就能直接走水路运往武汉。要在现有工人中挑选几个技术水平高的人去那里当师傅带徒弟,社里的余副主任去分社当主任,他看中了父亲,问父亲去不去,父亲爽快地说,服从组织分配。于是父亲离开城关镇去了汉津镇。这一去,就在那个古老而美丽的小镇上生活了30多年,直到退休后才回来。

在汉津镇繁华的建设街上,雨伞社的招牌十分醒目。那时人们习惯用纸伞和布伞,伞社的生意是只愁做不愁销。余主任见父亲有些文化,便派他去荆州学习会计,回来后既当工人又当会计,两者都不误。余主任特别喜欢父亲,无论大事小事都要父亲出面,说那是锻炼他,有意培养他。

有一次,余主任把父亲从撑开晾干的伞堆里找出来,郑重地说要吸收父亲加入共产党。父亲一阵激动,不知说什么好。可余主任又问到了大伯的事,说,你真有个哥哥在部队?父亲说,那还有假?我亲眼见他在龙泉书院旁宣誓后随部队从海慧沟向西去了,还有军属证可以证明。余主任沉思会儿说,你再写封信去问问,一定要找到哥哥的下落,无论是牺牲了,还是逃跑了,总得有个结果。父亲就写了信寄给宜昌军分区,过了十多天也没回信,他又追了一封信去,都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那阵子镇子上掀起全行业公私合营高潮,镇上的一些小型的合作社如雨伞社、被服社、渔网社、洗染社等合并成了前进合作社,工人有300多人。父亲是会计,但在闲暇时还下车间参加劳动。工作热情极高的父亲,工作起来把其他的事都忘了,自然把找哥哥的事搁置脑后给耽误了。

父亲说,在那个火红的年代,白天大干苦干抓生产,夜晚读书念报搞学习,整日里人就处于一种兴奋状态,一门心思学习和工作,容不得你有半点时间去想私事、干私活。

再没有时间,自己的婚姻大事还是要考虑的。那时,父亲已23岁了,继奶奶捎信来说县城里舅舅给他说了个姑娘,让他回来相相面,父亲就趁一次拖伞架子的机会回家了一趟。那姑娘是城郊掇刀人,年方十七,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子,端庄、秀丽,父亲一见便中意了。没过多久,两人就举行了婚礼。过了两天,父亲就带着新婚妻子回了汉津镇,租住在别人家里,第二年春上我哥哥就出生了。望着产后虚弱的妻子,父亲显得有些惭愧,他为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生在别人家里而自责,暗自发誓,一定要盖个自己的房子。不久,他用自己攒下的300元钱在五一三巷建起了一座房,墙裙是用芦苇夹壁,泥巴抹墙。屋顶上盖一层厚厚的茅草,那是镇上普遍的做法。父亲说既然要盖房子就要盖得别具一格,盖出新意。他去砖瓦厂买回大块的红瓦盖在了屋顶上,成了五一三巷整条街上第一间瓦房。我作为他的第二个儿子就生在这间瓦屋里。父亲着实得意了一阵子,逢人便说,还是大瓦光鲜、明亮,让人看着就舒服。

我们三兄妹就在这间瓦屋里生长,直到我们都长成20多岁的大小伙、大姑娘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才觉得这间瓦屋有点破败、落伍了。街邻们都换成了砖墙瓦顶,我家房子在多次洪水的浸泡中,泥墙掉落又补上,反反复复。父亲不忍如此这般地费神费力,就买下粮管所装油的木桶,拆成一块一块的木板,将墙裙换了,成了木板瓦房。但房子终究是年久失修,有些倾斜。在我们三兄妹的埋怨中,父亲买回了红砖,想把房子翻修一下,可镇上说这是街面,不再批准建私房,要么搬走,要么维持原状。父亲只有一声叹息,将堆在门前的红砖转卖出去,选择维持原状。

3

父亲带着母亲来到了汉津镇,母亲被安排到了制绳社工作,正赶上各社合并成前进合作工厂后大搬家,几百号人搬到了厂里的大房子里,成了大集体户。那时每家每户自己的家什仅仅只有一张床和几口大木箱而已,父母亲真的成了一大二公以厂为家的人了。

过了两年,父亲调回了雨伞社,当上了管生产的副主任。

父亲就一门心思抓生产。随着时代的进步,纸伞已没了市场,油布伞也已开始滞销,大城市里时兴一种叫克罗米的自动伞,钢筋骨架,黑色伞面,手柄上有个开关,一按便自动撑开,轻便美观。可生产需要技术,需要资金,这对父亲所在的厂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于是父亲另辟蹊径,见弹棉花网棉絮生意好,便从浙江请来了几个师傅,干起了弹棉花的活儿。

浙江的几位师傅真能干,每人每个月可弹12床棉絮,而镇上原弹花社的工人每个月只能弹6床,工效上就低了一半,加之浙江人弹的棉絮松软,网线走得泾渭分明,质量好,销量就好。这可急坏了弹花社的领导。不凑巧的是,雨伞所和弹花社是一个联合党支部,书记是弹花社的主任,那主任几次开会要父亲停止生产,父亲就是不听。结果,他们告到了镇里,镇上手工业联社范书记也来做父亲的工作,父亲愣头愣脑地和范书记大吵了一通。自然,父亲拗不过上级,没多久,便被调到了压面厂。

压面厂原来是居委会办的,后来收归手工业联社管。厂长姓张,手下十来个工人,其中就有一个盲人,两个哑巴,还有几个都是上了年纪的人。

父亲去后,张厂长见父亲年轻,说话有理有据,做事干净利落,经过一段时间接触,觉得十分投缘,便常和父亲谈心聊天,成了忘年交。

压面厂主要生产面条。父亲他们把面粉倒进一个直径2米、尺把高的大簸箕里,哑巴挑来水,一瓢一瓢地淋在面粉上,工人们就围着簸箕用手和面,面和好后就用撮子端去倒进压面机上方的一个木槽里。盲人就抓着一个大圆盘上的手柄快速地摇,面坯从齿轮样的两个圆筒的咬合处进去,从下面就出来一根一根的面条。然后又用一根长棍子挑上放在屋外的架子上晾晒,经过太阳晒干后,再收进来放在大案板上,把它切成筷子般长的一段一段,面就压成了。

父亲后来又调到装卸队,主要负责米厂、粮食仓库、棉花仓库的上下车、清仓出仓的活,以粮食仓库为主。

父亲在装卸队里一干就是10年。这期间,他写过两次入党申请书,虽然被提拔为副队长,但入党的事一直如泥牛入海,没有音信。其中有一次上级党委正准备考虑他的入党问题,恰恰赶上全镇组织万人横渡汉江,各单位、各学校都组队参加。那一次,我作为队员横渡过了汉江,上岸时受到了人山人海的观摩群众的热烈欢迎。在这万众欢腾的时刻,却有一人沉入了河底。这被淹死的人偏偏是父亲队里的工友,虽然这事由队长负责,但作为副队长的父亲也多少受了点影响,入党的事就没再提了。

那是百废待兴的年代。父亲看准了时机,提出办预制厂的想法,镇领导同意了。他就选定了原压面厂的厂房和空地,拉了几个人来,做起了行条、预制板等。倒模、扎丝、抄板等都是人工,做得扎实、认真,产品出来像模像样的,质量好,一时销路顺畅,订单不绝,生意兴隆。

那时我高中毕业,没有下乡,留城待业,父亲要我去厂里做工,什么活我都做过。最轻的活儿是给水泥板浇水,最重的是抄板。水泥石子倒在一大块铁板上,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用锹对抄,翻动水泥、石子,抄匀后便倒进模具,经过整平、拉管等一系列工序,一块预制板就做好了。我年轻,抄板少不了我。而最让我自豪的是,父亲让我在刚建的厂大门旁写标语。我毫不犹豫地拿起红油漆,搭起木梯,在厂大门的门墩上,用仿宋体写了“人学王进喜,厂举大庆旗”。父亲见了说,写得不赖,人就是要像王进喜那样。

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父亲对大红瓦有兴趣。他找来几块红瓦,拿在手上掂量,然后在纸上画图。后来还知道他去砖瓦厂看出瓦的模具,居然自己做出了一套模具。用水泥石子倒出了一块大瓦,再刷上红色,乍一看与机制大瓦没有区别。父亲看着大瓦说,用这瓦盖房子就是漂亮。那骄傲自得的神情,就像他又得了个儿子一样。

预制厂生产销售红红火火。特别是廉价美观的大瓦,产销两旺。父亲回家高兴地说,以后我们盖房子就用这瓦。还没等到我们家盖房子,镇上派来了一个厂长,要父亲去办个新单位,供销公司。父亲二话没说,去筹办供销公司了。只是用他自己生产的喜爱的大瓦盖自己家房子的想法落空了。

原雨伞厂的余主任复出后,当上了镇里管工业的副镇长。他到供销公司来看筹备情况,听父亲汇报完工作后,说你怎么搞的,这些年了还没入党?

父亲无言以对。

4

父亲创办的供销公司走上正轨后,销售额直线上升,利润也十分可观。镇上便给公司派来了一个书记。那书记本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刚花钱办了农转非,有了城镇户口,找他在镇上当副镇长的姐夫安排工作,那副镇长见供销公司效益不错,就安排了过来,说是加强党对企业的领导。

父亲眼里容不得沙子,但他不是党员,有怨言却无处倾吐,只好要求调走。那天,他在镇领导办公室里遇到了饮料厂厂长,那厂长姓吴,是镇上有名的女强人。平日就和父亲挺熟,听说父亲要换地方,就和镇领导提出要父亲。没过多久,父亲就去了饮料厂,当上了主管生产的副厂长。

饮料厂主要生产汽水和汽酒,产销形势一直不错。工人们只忙一个旺季,淡季就在家休息,工资也有保障。父亲去后,又开发了格瓦斯饮料、香槟酒,厂里一派繁忙景象。

吴厂长了解父亲入党的经历和他对入党的迫切愿望后,就一直在镇上为父亲入党跑指标,说你就安心抓生产,入党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况且我是书记,也该管这事。

终于,吴厂长拿回了一份入党志愿书,要父亲填。父亲认真地填写着,他很激动。还是30多年前在部队填写过这种表,30多年了,他又一次填写,这么多年的入党志愿,终于能实现了。

可是表格报上去后,上级领导对吴厂长说,有人反映父亲在建私房中有违纪行为,还得调查。吴厂长便问父亲,你那房子是咋回事?有人告你呢!

父亲一听心里就来气,说我那房子吃大亏了还没说呢。

我家所在的五一三巷,在一夜间成了镇上最大的集贸市场。先是商户在我们门前摆摊,几百米长的巷道成了热闹的集市。后来一些商户就租赁我们街坊的房子做门面,做仓库。一时间,我们的房子成了抢手货,想租想买的人踏破门槛。而我家住在巷口,与最繁华的大街相交,更被许多单位看中,出高价购买或租赁,都被父母拒绝了。镇工业办公室的领导出面来为供销公司租用这个地方,我们不同意,可隔壁一家同意了。供销公司用7000元购买了一栋旧砖瓦房置换,还另外给5000块红砖。那领导反过来又做我们家工作,直接对父亲说,你入党的问题上面会考虑的。母亲见关系到父亲入党的问题,不仅自己同意了,还去说服哥哥。哥哥说至少1万元,人家是芦苇秆夹泥巴糊的壁子,我们还是木板房,盖着大瓦呢。那领导说,供销公司用7000元做一栋新房,只管搬去住,两不找。父亲说,得是砖墙大瓦、红色的大瓦。领导说那是当然。结果供销公司只用了3000多元,在一处避街处刚填好的水塘上建了一栋砖瓦房。我们刚搬进去住了没多久,地就陷了,墙就裂了大缝。

搬进新房的那一刻,父亲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许多年前给母亲许下的住大瓦房的诺言终于实现了。

后来,我家的旧房子被一栋三层楼高的商场代替了。五一三巷的集市依旧热闹非凡,昔日的街坊邻居家家户户都成了商店,不是自家人经营,就是出租给别人经营,都成了富裕户。有的甚至成了镇上的首富,盖起了高楼大厦,拥有几千万元的存款。许多街坊见了我们都说房子不该卖。哥哥的怒气最大,总是拿这事怪罪父亲。母亲说,别再扯了,你爸能入党就是最大的事。

父亲说我这违纪,违哪门子纪了?犯哪门子法了?到今天,我儿子还埋怨我呢。

吴厂长说,这也真是不划算呢,那些告状的人是吃饱了撑的。吴厂长以支部名义又写了份调查材料,去工业办公室据理力争,好在工业办公室领导是当事人,对这事证明了一下,组织上就没再追究此事,父亲的入党志愿终于被批准了。

那天入党宣誓后回来,父亲把吴厂长接到家里,让母亲烧了一些菜,庆祝了一番。第一杯酒就敬给吴厂长,说,我从18岁就写入党申请书,追求了30多年,在我50多岁的年纪入了党,多亏了你吴厂长啊。吴厂长说,哪里哟,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父亲将一杯酒倒进嘴里,几滴泪珠就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

5

父亲入党后,工作的劲头更足了,成天待在厂里忙这忙那,有时连饭也忘记吃。母亲说,父亲真的成了党的人了。

正当饮料厂产销两旺,产值、销量、利润都创新高的时候,全国掀起了一股大厂兼并小厂,效益好的兼并效益差的厂的热潮。加上宣传媒体的推波助澜,似乎兼并成了盘活企业、搞活经济的唯一途径。镇上领导也想在镇里弄出个兼并的典型,强行要求饮料厂兼并紧邻的面粉厂。面粉厂有30多人,磨出的面粉卖不出去,连续几年亏损,还欠银行贷款50多万元。这一兼并,不仅没把面粉厂带火,反倒把饮料厂给拖死了。没出一年,两个厂都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工人放假了。吴厂长和父亲一刻也不能闲着,除了应付上门讨债的大小债主外,还得为每个月如何发放工人的工资而绞尽脑汁。

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认识了一个孤寡老头。他说他是四川涪陵人,从小在家腌的一手好酱菜。他可以帮厂里生产酱菜,不图工资多少,只求有个固定的住处,一日三餐有饭吃。父亲暗地里去走访了镇上酱菜的销售情况,觉得可以试试,便向吴厂长汇报。吴厂长也认为这是可解燃眉之急的,便将老头请来。老头见厂里场子宽敞,便于做晒场,觉得十分满意,双方便一拍即合。

生产酱菜虽然设备简单,但也得修一个大型水池腌萝卜,要买一二十口大缸泡雪里蕻,还要搭建一个大货棚,至少也得2万元。吴厂长要全厂工人集资,工人们积极响应,你200、他300地集了一点,吴厂长也拿了3000元出来,余下的缺口就让父亲想办法。

父亲便做母亲的工作,将家中所有的积蓄7000元钱拿去交给了厂里。他还找哥哥借,找我借,我俩都拒绝了。望着他失望地离开的背影,我至今都觉得心里发愧。虽然后来证实钱交给厂里是有去无回,但作为儿子让父亲的一种希望破灭总是残忍的。

酱菜生产很快就搞起来了,厂里召回了部分工人,切菜、洗菜,干得热火朝天,沉寂的厂子又有了点生机。第一批酱菜出池后被销售一空,除去成本和工钱,余下的只够购买材料再行生产。父亲说,只要工人们有事做,有钱拿就行。

不久,吴厂长调到镇上去了,又来了个新厂长。父亲被任命为工会主席。新厂长要恢复面粉厂的生产,把尘封了几年的机器重新整修一番。筛子急需更换,可这筛子只有河南才卖。正值腊月,还下着大雪,天寒地冻,路途遥远,厂长不能去,副厂长不愿去,父亲说我去吧。

父亲就冒着大雪去了,一去五六天,把在家的母亲担心死了。

筛子买回来了。筛子刚搬进厂房,厂长就说,厂里吃闲饭的人多了,父亲年龄大了,可以回家休息了。

父亲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一下子就病倒了。那时,吴厂长拎着水果来看父亲,劝父亲看开点,辛苦了一辈子,也是该休息了。父亲只是为一下子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仿佛失去了人生的价值而心存不甘。在吴厂长的劝导安慰下,他的精神便有了些许的好转。

父亲和吴厂长有染早在民间流传,父亲倒显得十分坦然,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没有一点顾忌。说嘴长在人家身上,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母亲为这种传闻感到既愤慨又伤心。她知道父亲不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也相信吴厂长不会看上老实巴交的父亲。但父亲的做法让人看出与吴厂长暧昧不清,母亲愤慨的是无中生有,人言可畏,伤心的是父亲仍我行我素,还表现出谄媚讨好之势,恨其不争。有一次我回家来,母亲对我说起这事,我问,您相信爸会做那事吗?

母亲说我不信,如果相信,早就闹翻了。我敢说,你爸有这心,人家吴厂长也没这意呀。

这一说不就没事了?您和爸生活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了解?对于那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你不信就是了。我说。

母亲以她的善良和大度维系着我们家与吴厂长家的关系,她和吴厂长还姐啊妹的,喊得亲热。有一天,父亲从吴厂长家回来,我从侧面问了父亲几句,说天天去吴阿姨家里,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父亲怔怔地看着我,支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母亲在一旁说,有话当着儿子的面不好说吗?

父亲有点急了,在屋里走了几圈,说,我写了30多年的入党申请书,等了30多年,人家跑上跑下,跑前跑后,终于让我入了党,我终于跨进了党的门槛。可以说,这政治上的生命是她给的,这恩我得报。

我的心一下子震颤了起来,我没想到父亲对入党看得真比他的生命重要。我参加工作时,他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要入党。我入党后,他甚至比我还高兴,叮嘱我不要忘了是谁培养我入的党,要感谢他,报答他。我当时觉得这种思想十分狭隘,想不到他真的是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用自己的行为报答着培养他入党的人。

父亲说,人家有困难我帮一帮,有事情我做一做,这都有错吗?

母亲和我面面相觑,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若干年后,父亲走了,母亲就告诉我一件事。她说,虽然不相信父亲与吴厂长有染,但是父亲整天待在别人家里做这做那,在她看来,损了人格。那阵子,她在市里带孙子,父亲一个人住在镇上的老房子里,说是房子有人住才有灵气。一段时间后,母亲因事回到镇上的家里,打开门,就有一阵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堂屋里堆放得乱七八糟,厨房连同院墙垮了半边,一幅长期无人住而荒凉破败的景象。母亲的内心升起一股怒火,而当她看见父亲挥汗如雨地在为吴厂长家疏通下水道的时候,更是气得火冒三丈。母亲将父亲叫回家,不由分说扇了他两个大嘴巴子,用颤抖的声音问,你知错吗?

母亲说,她和父亲结婚几十年,从来没有红过脸,这是唯一的一次。父亲捂着脸傻站着,一声也不敢吭。

母亲说把房子租出去或是卖了,要父亲一块儿去市里带孙子。父亲说还找厂里要那7000元钱呢。母亲就要父亲待在厂里要钱,再把房子租出去。

父亲退下来的时候,厂长说父亲有几年的工资没拿,加上7000元的集资,厂里会一并给他。只是厂里困难,饮料厂停产了,面粉厂也没生产几天,厂里全放假了,只留了三个行政管理人员,靠临街的门面收点租金过日子,要父亲回去等着。父亲一等就等了几年。父亲还有一年退休,镇上管工业的领导是从乡镇调来的,把父亲叫去,要父亲一万元买断工龄,说这还是对担任过副厂长职务的人的照顾。领导说,你是老党员了,要带头啊!父亲气得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父亲将房子租了出去,每个月80元。父亲经常从市里搭车来收租金,顺便去厂里交党费,询问那7000元的事,总是一无所获。房屋租金总是遇不到租客而无法收到,7000元的事,厂里总是说没钱,只是他那10元的党费交得顺当,书记不在也会有人代收了,说是要转交。

哥哥说把房子卖了,就有人出了25000元,将房屋过了户。见父亲为7000元讨不回来,还被人奚落,有理无处讲,我就带着父亲专门去镇上找了管工业的镇长,他光是推说不知道具体情况,我就逼着他将面粉厂厂长叫来,说今天非解决不可,不然,我把父亲留在镇上,每天跟着你们吃喝。见我将话说得硬气,镇长和厂长商讨一番后说,原饮料厂的房子要几间给几间,抵7000元的账。我一阵冷笑后说,那厂子在背街,厂房早已破败,白送也没人要。厂长突然想起那地方还堆有一些红瓦可卖钱。父亲知道,那还是多年前建酱菜工棚时买的,没用完就堆在了院子角落里,不到2000块。他想这也能换些钱,就答应了。

过了段时间,父亲联系了买主去拖大瓦时,却不见了大瓦的影子,只有几块破碎的瓦片留在墙角,被几蓬杂草盖着。父亲气得直骂,这是糊弄人咧!

跟着去准备收钱的母亲一脸的失望。她跺着脚怪父亲,说只有你个苕头子才会被人骗。她转身去了老房子里,找到新主人说要两块大瓦,新主人也没问要瓦有何用处,说后院有呢。母亲就去后院里拾了两块大瓦,用纸包着带回了市里哥哥家。我们不解,母亲也不说,我们猜是父亲从前喜欢的大瓦和大瓦房从此与我们无关了,母亲拿两块大瓦是留个念想。

6

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满头白发遮掩了昔日的神采,深深的皱纹爬满了额头。成天呆坐在家里,守着电视机打盹。母亲说,现在的父亲一点精气神也没有了,与退休那阵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不苟言笑也是父亲衰老的表现之一,一坐一整天,不是母亲喊他吃饭,提醒他上厕所,他可以一动不动,不说一句话。只是到电视机上播放本地新闻时,他才关心市委领导的变动,问一句,是不是又换了市委书记?原来他一直惦记着他那7000元钱,找市委领导解决这个问题是他心中最大的愿望。后来发现,只要是市委换了新领导,他都要寄去一封告状信。有的领导还将信转到镇上,镇上派个干部来了解一番,仍然是没有结果。有时多半是泥牛入海,音信全无,只换得父亲的一声叹息。

20多年过去了,直到父亲去世,也没收回那笔钱。这是父亲心中的痛。母亲一直没再问他此事,也不让我和哥哥问他。所以,在父亲去世前的十多年里,我们都不曾提到这件事,还以为父亲也将这事给忘了。其实父亲至死也没忘记,市里每一次主要领导上任,他都要寄去一封信,换来的却是一次比一次深的失望。那种伤痛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不是收不回钱的问题,是有损镇领导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是失去亲人对他一家之主的信任。虽然他在生病住院乃至辞世之前都没说什么,但是从他留给母亲的遗物中可以看出,这7000元交给厂里化成泡影,犹如肉包子打狗一去无回的结果着实令他心痛不已。他的遗物盒里装着四样东西,一样是身份证,一样是党费证,一样是部队的复员证,还有一样就是厂里打给他的7MlDahn83R0wUUDyfBxkIaxMNv2hBI4wo5VboC9EfBJA=000元的欠条。母亲拿给我看,我拿着欠条的手在颤抖,泪水打湿了眼眶。我将字迹模糊的欠条撕了,对母亲说,这钱就当爸收回了,别再找厂里了。母亲说,找谁去呀,人都找不到了。

这之前,为了让父亲的生活生动一点,减少老年痴呆的危险,母亲常喊人来陪父亲打麻将。只有在麻将场上,父亲才会集中思想,专注手里的牌。出牌和牌,伸缩有度,自然天成,精神十足。

母亲说,只要父亲高兴,就让他去玩吧。

有一次,我将父亲母亲送到乡下老丈人家玩。那时正值秋天,天高云淡。老丈人割谷打场后,将新谷收进了粮仓。父亲与老丈人相谈甚欢,几杯酒后,老丈人将父亲引到仓库看新收的稻谷。就着屋顶上的一块亮瓦照射进来的光线,父亲看到了满屋子的谷包。老丈人说这要卖三四万块钱呢。父亲的眼里就充满了赞赏,转而又想起了自己还在为讨回7000元钱而闹心的事,不免对老丈人无忧无虑的生活产生了羡慕之情。

老丈人吐着烟圈,说我们在田里寻食,扒一粒吃一粒,这不又要栽油菜了,比不上你们城里拿工资的。

父亲虽然对老丈人的生活满是羡慕,却不愿在嘴上输这口气,嘿嘿笑两声,说比起您来,少了些劳累倒不假。

母亲忙说,比起亲家来,除了拿点死工资,什么也不如哟,这三间大瓦房,我们就只有羡慕的份。

镇上的瓦房卖出后,母亲的心里显得空落落的。她和父亲住在哥哥家,总觉得那不是自己的房子,她和父亲一辈子积攒的心血修建的大瓦房才是他们的依靠,也是父亲兑现承诺而献给她的礼物。如今被贱卖了,这让她心痛不已。以至于她一看见别人的红墙大瓦房,就有一种莫名的愁绪,就自然地想起父亲喜爱的大红瓦房,想起父亲真切的入党愿望,想起父亲为入党而交换屋场住进了大瓦房的艰难过程。虽心有不甘,但实现了父亲入党的愿望,而自己又拥有了大瓦房,一举多得,心里才有了些许的安慰。

父亲接了母亲的话,说不瞒亲家说,我家的那大瓦房你也见过,明三暗六,前院后场,白墙红瓦,敞亮。你这屋还行,只是瓦不明亮,小布瓦灰暗,那堆谷的屋里不是一块亮瓦,简直是漆黑一片,我要是你呀,早把这小布瓦换成大红瓦了。

老丈人说,是呀,我是要换的,年底换了过年,到时再接您来玩。

父亲说,好啊。换成大红瓦了,看着鲜艳、红火,到时候我再来。

那年,老丈人兑现了他的承诺,将屋顶换成了大红瓦,只是没兑现把父亲再接来玩的承诺,他突发心肌梗死去世了。父亲悲痛了好一阵子,但一想到,亲家拥有一栋敞亮的大红瓦房而不生遗憾,他觉得亲家又是幸福的。

父亲走的时候很安详。医生说他是前列腺癌,癌痛也没有让他呻吟一声。下葬的那天,哥哥抱着遗像,我抱着骨灰盒。我感叹着父亲的一生。高大伟岸的父亲,缩小成了我怀中骨灰盒里那一捧白灰,我心痛不已,泪水夺眶而出。我将骨灰盒放进墓穴里,侄儿拿来两块大红瓦,说是奶奶要用瓦盖在墓穴之上。墓是双人墓,工作人员接过大瓦,一块盖在父亲的骨灰盒上,用水泥封好,而另一块大瓦放在旁边的一个空穴上,母亲说等她百年后再盖上这块大瓦。我跪在墓穴的正面,看见那块大瓦,突然觉得大瓦凹凸不平的沟槽和鲜红的色彩是一种象征,涵盖父亲的一生,我一下子理解了母亲这时候送来大瓦的深刻用意。

烧五七时,母亲再一次问我父亲的遗物该如何处理,我说都让他带去吧。我把父亲的身份证、复员证、党费证,这些他引以为荣的证件,放进熊熊的烈火中烧成了灰烬,让它们随父亲而去。那张欠条我没烧,只是把它撕碎了。

我还留下了父亲当兵时在天津拍的一张军装照,照片上的父亲腰扎武装带,斜挎盒子枪,挂着“公安”字样的臂章,英姿飒爽。他身后是鲜花绕亭的背景,父亲说没过几年,那块开满鲜花的场地就耸立起了大学的教学楼。他永远记得在那空旷的野地里抓特务,在繁华的街道上值勤的场景。他说他虽然回了家乡没干出多大的成绩,但一直以为他的人生起步是从参军开始的,与天津有关,与天津的房顶上点缀的红色大瓦有关。

有一天母亲拿出一个小红本子给我看,说是父亲的党费证。我说,不是烧了吗?母亲说是她从火堆里抢出来的。说着她用手使劲揉搓着党费证上被火燎皱的地方,似乎想抚平它,然后自言自语地说,烧了可惜了。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