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树上结甜瓜
2024-10-18林朝晖
1
鲁大嘴是八路军某旅二营营长孙振山招的兵。孙振山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鲁大嘴的情景——
那是一个飘雪的日子,孙振山带领二营驻扎在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庄,冷不丁从门外钻进一位衣衫褴褛的小伙子,他一进门,就朝孙振山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孙振山的目光一下子就被这位小伙子所吸引。小伙子见孙振山注视着他,就朝孙振山咧了咧大嘴。
孙振山问:“小伙子,来干什么?”
小伙子挺直腰杆,响亮的声音从大嘴里蹦出:“我叫鲁大嘴,想来当兵。”
孙振山饶有兴致:“鲁大嘴,你的名字怎么这么逗?”
鲁大嘴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我原名叫鲁成雪,因为嘴巴大,平日能吹、能侃,村里人便给我起了‘鲁大嘴’的绰号,大伙都这么叫,我也就愉快地接受了。”
“鲁大嘴,你为什么想当兵?”
面对孙振山的提问,大多数想参军的小伙子都会挺起胸脯,理直气壮地说:“我痛恨日军,要上前线杀敌报国!”可鲁大嘴搔了半天的头,脸涨得通红,却放不出一个屁。
“不要怕,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孙振山朝鲁大嘴笑了笑。
“我把心里话兜出,怕你们笑话。”鲁大嘴一副丑媳妇怕见公婆的模样。
“不会,你大胆说。”孙振山朝鲁大嘴挥了挥手。
鲁大嘴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左手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把心里话掏出:“我生在贫农家庭,好比黄连树上的苦籽儿——苦里生来苦里长。前些年,我的父母因病去世,我成了孤儿,日子过得如同黄连树上挂苦胆——苦上加苦。于是,我便想去当八路军,我要在八路军队伍里寻找幸福的感觉。另外,我还听说八路军的馒头做得特别好吃,味道赛过王母娘娘的仙桃。”
鲁大嘴说罢,一线极浓的涎水从嘴角流出。
孙振山知道鲁大嘴说的是大实话,他的家乡虽然没有日军侵略,但交通闭塞,几乎与外界隔绝,那里的农民一年四季辛苦劳作,日子却过得紧巴巴的。这从鲁大嘴的衣着就可以看出,唯一让孙振山困惑的是鲁大嘴这个山里人虽然面黄肌瘦,但两眼发光,精神抖擞。
孙振山问:“大嘴,你有什么特长?”
“我很能跑,尤其背着东西。”
“那你跑一段山路,让我瞧瞧。”
孙振山的话音刚落,鲁大嘴就背起满满一篓地瓜,往山坡上跑,没过多久,就跑到了山坡顶。孙振山一眨眼,鲁大嘴又气喘吁吁地背着地瓜回到他的跟前。
孙振山接着问:“鲁大嘴,除了能跑,你还有什么特长?”
鲁大嘴蹙起眉头想了半天,最后支支吾吾地说:“我歌唱得也不赖。”
“唱一曲。”
鲁大嘴亮开嗓门唱《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尽管歌曲跑调千里,但鲁大嘴仍摇头晃脑、有滋有味地唱。
一曲终了,孙振山又问:“小伙子,你为什么要唱这首歌?”
鲁大嘴脱口而出:“这首歌不知从哪里传到我们村,现在,村里的百姓都爱唱,我也爱唱。营长,你也被打动了。”
“哪里看出了?”
“我唱歌时,偷偷瞄了你一眼,发现你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孙振山终于笑了,这种笑是从心底深处荡漾出来的,他的手有力地握了一下鲁大嘴的手,发现对方手上长着厚厚的老茧。
按常规,新兵要进行集训。走队列的时候,鲁大嘴时常同手同脚,训练新兵的朱班长多次帮他纠正,可一不留神,他又开始同手同脚。可是鲁大嘴虽说同手同脚,却走得有滋有味。
“鲁大嘴,你又同手同脚了。”朱班长大声喝道。
走在队列中的鲁大嘴脸一红,整个人便乱了阵脚。他胡乱挥舞手臂,脚像锄头般猛往地上扎,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小丑。
朱班长气得脸色发青,开始训鲁大嘴,说他是大饭桶。在这批新兵中,鲁大嘴以饭量大闻名。每天开饭,鲁大嘴心情就好,脸上便有了微笑,心情好食欲就增加。现在班长批评他是大饭桶,鲁大嘴嘴上不吭声,心里却有小九九,你班长骂归骂,我还要敞开肚皮吃,不然,我怎么对得起自己饿了多年的肚皮呀?可当班长骂他是只笨手笨脚的大狗熊时,鲁大嘴眼里的泪水“哗”地流出。他把眼泪一甩,呜咽道:“班长,我觉得走队列跟小媳妇学走路似的,我身上有的是力气,啥粗活、脏活,我都愿意干!”
鲁大嘴既然这么说,朱班长决定惩罚一下他:“鲁大嘴,你去把那条臭水沟清理一下。”
大伙都知道,那条臭水沟由于下水道不通,污水淤积在水沟里,风一吹,臭气便四处飘散,战士们路过时,都要捂鼻子。
班长的话音刚落,鲁大嘴便拿起锄头、铲子、扫把风风火火地来到臭水沟边,挥汗如雨。没过多久,下水道疏通了,鲁大嘴一口气把臭水沟里的污水清除,待到中午开饭时,水沟里流着清澈的水。
那天中午吃饭,鲁大嘴嘴里不时夸张地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他是在用这种声音向其他新兵传递一个信号:我鲁大嘴虽然队列走得不怎样,但我不怕脏,不怕臭,会掏堵塞的臭水沟,你会吗?
新兵集训结束后,按常规要进行一次会操,会操结束,要派新兵代表上台表决心。孙振山在新兵里挑来挑去,最终挑中能说会道的鲁大嘴。
新兵训练期间,大多数战士变黑变瘦,鲁大嘴不知是因为吃得饱,还是在部队里心情愉悦,开始不断长膘,脸庞上两个大梨涡时常盛满了笑,有点儿萌,很惹人喜爱。他的口齿也变得特别流利,在各种抛头露面的场合,他时常让自己的左手在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而后,大嘴一张,开始侃侃而谈,主要是颂扬八路军新兵集训火热的生活。
很多新兵对鲁大嘴嗤之以鼻,认为他善于钻营,是个马屁精。当这些风言风语传进鲁大嘴的耳朵,他并不生气,而是摆出一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架势说:“别人怎么说,我并不在乎,反正我在部队里找到了幸福的感觉。”
鲁大嘴说罢,脸上漾出幸福灿烂的微笑。
上台表决心前,孙振山把鲁大嘴写的决心书改了好几遍。鲁大嘴拿着决心书在孙振山的面前声情并茂地朗读了一遍,孙振山觉得鲁大嘴朗读得不错。
那天会操结束后,鲁大嘴急匆匆地上台发言。站在台正中,鲁大嘴望了一眼台下的领导和战友,腿便开始微微发抖。他把手伸进军裤的口袋,发现发言稿不翼而飞,额头顿时冒冷汗。但鲁大嘴毕竟是鲁大嘴,短暂的慌乱之后,恢复了镇静,他左手往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而后,大嘴一张,开始自由发挥:“我觉得新兵的生活就好比黄连蘸蜜——苦一口,甜一口。”
台下新兵“轰”的一声笑了起来。
鲁大嘴听到笑声,更得意了:“新兵军训太苦了,记得刚开始军训的时候,我因为动作不规范,把脚扭了,朱班长帮我揉肿起来的脚,当班长的手轻轻地揉时,我觉得脚底有一股暖流缓缓地涌上心头,眼里的泪水便涌了出来。我轻轻地啜了一口流进嘴角的泪水,发现泪水是甜的。”
台下的新兵顿时鸦雀无声,个个睁大眼睛瞧着鲁大嘴。
这时候的鲁大嘴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氛围里。他眼圈发红,左手化掌为拳,并牢牢地把拳头靠在自己的胸脯上:“在八路军部队,领导和班长待我比爹妈还亲,这使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温暖,尽管军训很苦,但我们的心里却暖洋洋的。总之,我们的新兵生活可以用一句话形容:肚脐眼儿插钥匙——开心。”
鲁大嘴在台上即兴发挥时,台下孙振山的脸始终紧绷,他不知道鲁大嘴葫芦里卖的啥药,搁着讲话稿不念,却要在这里瞎侃。他心虚地偷偷瞥了瞥坐在身旁的马团长。
马团长相貌堂堂,写一手好文章,是军中秀才,他当连长时,孙振山是他手下的兵。孙振山作战勇敢,深得马团长的赏识,职务不断提升。
孙振山原以为马团长会生气,岂料马团长聚精会神地听鲁大嘴的发言,嘴角还带着微笑。鲁大嘴发言结束,马团长带头鼓掌,孙振山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鲁大嘴一鸣惊人,大伙都说他很有才。听了太多夸奖的话,鲁大嘴变得趾高气扬,其他新兵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不舒服,想整整他。
机会很快来到了,新兵训练结束后,孙振山把新兵召集在一块,开个小会,想听听大伙的意见。
那天的会议气氛热烈,新兵们对新兵训练生活表示满意,都希望将来能上前线打日军。会议快结束的时候,新兵吴月忠突然对鲁大嘴放炮:“我觉得鲁大嘴很自私,吃饭时亮出眼疾、手快、喉咙宽的绝活,完全不顾及其他战友能否吃饱。”
吴月忠的话音刚落,另一个新兵也开始揭鲁大嘴的短,说鲁大嘴喜欢溜须拍马,会作秀。有一回,鲁大嘴搬东西,本来凭着他的力气,可以轻松地搬起,但刚好孙营长从身旁路过,鲁大嘴就夸张地喘着粗气,咧开那张大嘴,摆出一副步履趔趄的样子,这是拿着琵琶照相——摆样子,想博得领导的欢心……
大伙七嘴八舌对鲁大嘴提出批评,孙振山一边静静地听,一边极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鲁大嘴什么时候在他面前作秀。
受了批评的鲁大嘴龟缩在角落,一脸牵强的笑意,频频点头称是,一副虚怀若谷的模样,但额头冷汗直冒。
鲁大嘴的这副模样,让孙振山觉得要替他说几句公道话。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一脸庄重地说:“鲁大嘴作为一名新兵,身上有缺点,但优点很突出,脏活累活抢着干,口才也很好,希望他能发扬优点,克服缺点……”
新兵会议结束后,孙振山发现鲁大嘴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树林里,眼望明月。
鲁大嘴看到孙振山,朝孙振山咧了咧嘴,然后,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手放在裤子上搓来搓去。
孙振山慢悠悠地走上前。
鲁大嘴弯着腰,低声问:“营长,我是孬兵还是好兵?”
孙振山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鲁大嘴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好兵!”
得到营长的肯定,鲁大嘴笑了,这种笑是从心底弥漫出来的,白蒙蒙的淡光润进他的眼睛,就像一弯明月静静地泊在一池春水中。
2
新兵训练结束,孙振山通知鲁大嘴过来找他。
鲁大嘴听说营长叫他,以为有什么好事,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进了门,鲁大嘴便喜滋滋地上前:“营长,从您把我从山沟沟带到部队的那天起,我就把您当作亲人,我现在是王八吃秤砣——铁下心跟着您混,将来肯定会有出息。”
“大嘴,我们是八路军队伍,不是江湖,江湖可以混,八路军要实实在在地干,懂吗?!”孙振山狠狠瞪了鲁大嘴一眼。
鲁大嘴窘迫地搔了搔头:“营长,我这个新兵蛋子好比碟子里栽牡丹——根底浅,经常说错话。”
见孙振山板着的脸慢慢舒缓开来,鲁大嘴又开始套近乎:“营长身上有很多闪光点,我以后要多向您学习,多请教。”
听了鲁大嘴恭维的话,孙振山心里像灌了一罐蜜,表面却摆出一副威严的模样:“大嘴,你爱套近乎的老毛病又犯了。”
鲁大嘴可不傻,孙振山嘴角偷偷漾出的一丝微笑,早就被他捕捉到了,他知道孙振山内心正偷着乐。
孙振山问:“大嘴,新兵训练结束,你想分到哪个班?”
“战斗班。”鲁大嘴做了个举枪瞄准的动作。
“我看炊事班更适合你。”孙振山不紧不慢地说。
鲁大嘴霍地蹦了起来:“营长,大伙都说当兵不到战斗班,不上前线打日本军,那兵就白当了。”
“大嘴同志,这是八路军部队,一切行动听指挥。”孙振山提高了嗓门。
鲁大嘴嘟着嘴,哭丧着脸。
炊事班原先一位菜做不错的小伙子,前些日子一直缠着孙振山,要上前线打仗,孙振山心一软,便把他从炊事班调到战斗班,这么一调整,炊事班的军心不稳,都想上前线打日军,菜自然就做得不那么地道了。炊事班的菜做得不好,大伙便怨声载道,意见提到孙振山那里,孙振山便打算从新兵里挑一个充实到炊事班,左挑右挑,最终,鲁大嘴中奖了。
二营炊事班班长名叫高忠成,长得白白净净,身上有股书卷气,他走起路来不急不缓,说起话来不快不慢,温文尔雅。他原先分配在战斗班,不知是因为平日太斯文,还是因为有炒菜手艺,在战斗班待了一年多,便被调整到炊事班。
鲁大嘴初到炊事班,高忠成便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高忠成问:“大嘴,听说你饭量惊人?”
鲁大嘴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高忠成又问:“大嘴,会炒菜吗?”
鲁大嘴摇了摇头。
高忠成轻叹一口气,便去忙手上的活。
在炊事班,鲁大嘴脏活累活抢着干,每次被高忠成批评,他心里总是很委屈,但他天生一副好脾气,不与高忠成顶撞。一段时间后,高忠成发现他工作细致认真。于是,高忠成把自己的手艺毫无保留地教给鲁大嘴。高忠成说:“大嘴,别小瞧了炊事班工作,学问可大了,比如烧火就有‘吹、钩、拨、拉、捅’的秘诀。”
高忠成边说,边来到灶膛边,把烧火棍拨弄来拨弄去,奄奄一息的火顿时旺了起来,灶膛变得亮堂堂的。
鲁大嘴大嘴一咧,赞叹道:“高班长,没想到烧火还藏着这么大的学问,今天,你算让我开了眼界!”
心灵手巧的鲁大嘴成了高忠成的得力助手。平日,他虚心向班长学习烹调技术,他的嘴特别甜,左一声班长师傅,右一声师傅班长,把高忠成哄得心花怒放,把所有的手艺都传给他。高忠成用心点拨,鲁大嘴脑子转得快,他的烹饪技术便突飞猛进,让大伙刮目相看。
在炊事班干久了,鲁大嘴体会到做一名炊事员的难处。二营指战员平日跋山涉水,运动量大,胃口好,饭量大,都希望吃得好,炊事员也希望把饭菜做好,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因为经费紧张,伙食总跟不上大伙的需求,如果打了胜仗,或者逢年过节,大伙便嚷着要求加餐,这让炊事班的战士手忙脚乱。他们使出十八般武艺,尽量把饭菜做得可口,待战友们吃完饭,抹抹嘴巴离开后,自己才开始吃饭。
鲁大嘴原先饭量在营里数一数二,到炊事班工作后,饭量急剧下降,整个人也瘦了一圈。战友们便拿他开玩笑,有战士调侃,孙营长看鲁大嘴饭量实在太大,便有意把他放到炊事班,炊事班的战士每天都要被油熏,饭量自然下降。这种说法立即遭到另一些战士反驳,他们说,大嘴其实胃口很好,饭菜刚出炉,他便口水直流,但他克制住食欲,尽量少吃,以便让战友多吃。两派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之际,他们便去问鲁大嘴孰对孰错,鲁大嘴淡淡一笑,就是不透底牌。
一天夜里,二营经过一座山,听到山上有崖蛙叫。鲁大嘴的眸子忽然闪亮,兴奋地对高忠成说:“班长,我们捉崖蛙吃。”
高忠成皱起眉头:“崖蛙不好捉。”
鲁大嘴笑着说:“我小时候抓过崖蛙,有经验,你们在这里歇会儿,我带几个战友去抓。”
说罢,他招呼几个战友,一道去抓崖蛙。没过多久,他们抓了两大桶的崖蛙兴冲冲地回来。
当晚,二营在山里点着了篝火,崖蛙成了他们锅里的美味佳肴。鲁大嘴一会儿和这个战友坐在一块,一会儿屁股又挪到另一个战友身边。听到战友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他的心里似乎塞进了一块蜜糖。
看到鲁大嘴如此兴奋,孙振山便在他身旁坐下:“大嘴,把你放到炊事班没错吧?”
鲁大嘴笑了笑,没回答。
高忠成说:“营长,你是伯乐,大嘴是千里马。”
鲁大嘴还是笑,嘴像上了锁。
孙振山知道鲁大嘴的心思,却不点破。
之后的日子,鲁大嘴经常领战士去抓崖蛙。部队经过田野时,鲁大嘴就下田抓泥鳅、鳝鱼。他手脚非常灵活,每次下田都有收获,以至于每次他卷起裤脚儿准备下田时,都有一两个馋猫流出口水。
尽管炊事班辛苦,但鲁大嘴却找到了幸福的感觉。他喜欢找些乐子,逗战友们乐一乐,笑一笑。
有一回,部队加餐,高忠成把热乎乎的锅边糊端出,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也是二营指战员最喜欢吃的一道菜。鲁大嘴吃着锅边糊,微闭双眼,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
坐在一旁的孙振山用胳膊碰了碰他:“大嘴,你能不能用一句话来形容一下锅边糊?”
“锅边糊的最大特点就是好吃!”
“太俗了,再想一句。”
鲁大嘴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吃了锅边糊——尿多。”
鲁大嘴的话引来哄堂大笑。
“再想一个。”孙振山显然对鲁大嘴的回答不满意。
鲁大嘴遥望远方,过了许久,嘴里悠悠冒出:“锅边糊就是战斗力。”
孙振山惊讶了,瞪大双眼:“大嘴同志,请告诉我,你如何把锅边糊变成战斗力?”
孙振山这么一问,爱凑热闹的大伙都围了上来。
鲁大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清了清嗓子,一脸认真地说:“战友们,我吃完锅边糊,精气神就提上来了,两眼发亮,跑起步来像阵风,唱起歌儿更嘹亮。现在,如果让我上战场,我可以生擒两个日兵。”
鲁大嘴边说,边挽起袖子,摆出一副老鹰抓小鸡的架势。
战士笑得前俯后仰。笑过之后,他们开始嘲讽鲁大嘴吹牛不打草稿,一个炊事班的小战士,在战斗班战士面前应该毕恭毕敬,而不是牛哄哄。
鲁大嘴不服气,一脸倔强地说道:“走着瞧!”
几天后,营里组织一次越野训练,孙振山点名让炊事班的鲁大嘴参加。当天,参加训练的战士都背着枪,唯独鲁大嘴背着一个铁锅站在队伍的最后面,便有人嘲讽鲁大嘴耍小聪明,背个没啥分量的铁锅是比背一支枪舒服。还有人说,战斗班战士训练,炊事班战士来凑什么热闹,到时候落到最后一名可不要哭鼻子。鲁大嘴静静地听着大伙对他的冷嘲热讽,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待大伙对他的评头论足结束之后,他把锅高高举起,大声问:“哪位战友愿意和我交换一下,你背锅,我背枪?”
鲁大嘴的话音刚落,就有战士提着枪来跟他换。当这位战士接过锅,脸便开始发青,赶紧把锅塞回鲁大嘴怀里,那口锅有二十余斤,相当于两支步枪的分量。
开始阶段,鲁大嘴跑在队伍的最后头,跑到中途的时候,鲁大嘴开始加速,在那条崎岖的山路上,像兔子一样敏捷。这时候鲁大嘴的背已经被铁锅勒出了一道道划痕,但此时的鲁大嘴已经豁出去了,一边跑,一边咬牙对自己说,看你们敢小瞧我,今天我非拿第一不可!
健步如飞的鲁大嘴每赶超一位战友,总要掉过头来瞧一瞧,当看到战友跑得气喘吁吁,他便伸出手,让战友把枪卸下让他背,很快,他就背了五六支步枪。他就这样背着枪赶到了队列的前方,现在,他的前方只有孙振山一个人。
在前头领跑的孙振山听到后面传来粗重的喘息声,掉过头,当发现紧追不舍的鲁大嘴身上背着五六支枪时,他瞪大眼睛,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仔细打量着鲁大嘴。
鲁大嘴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离目的地近了,鲁大嘴故意放慢了前进的步子,让战友们一个个从身后超过。鲁大嘴明白,如果他这个炊事班的兵赢了战斗班战友,他们的面子可就丢大了。
鲁大嘴最后一个到达目的地,他的脸上挂着微笑,步子迈得轻盈矫健,那一刻,所有战友都向他行注目礼。孙振山一个箭步上前,重重地拍了一下鲁大嘴的肩膀,夸奖道:“大嘴好样的!”
鲁大嘴一炮打响,受到了孙振山的表扬。孙振山说:“这次训练,有人把鲁大嘴比喻成一辆坦克,我看你不像坦克,倒像是一头老黄牛。”孙振山说罢,还重重地拍了一下鲁大嘴的肩膀。
孙振山拍鲁大嘴肩膀时,鲁大嘴的身板子挺得特别直,觉得营长的手掌在传送电流。这股电流很快便传遍全身,触了电的鲁大嘴顿时变得飘飘然,内心对自己说道:“大嘴同志,你是一头牛,一头只知耕耘,不问收获的老黄牛哟!”
3
鲁大嘴在炊事班干得风生水起,很快,便被提为副班长。
有一回,鲁大嘴带着一名小战士挑着烙饼往前线赶。为了节约时间,他们抄小路。穿过一片茂密森林的时候,忽然听到路旁的草丛中有动静,鲁大嘴连忙拉着那名小战士躲在树后仔细观察,发现前方有两名全副武装的伪军正蹲着解手。
鲁大嘴一惊,知道如果伪军转过身,就会看到他们,那时肯定跑不掉。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鲁大嘴心一横,放下烙饼筐,取下扁担,悄悄地往伪军那里靠,等靠近了,便咧开大嘴,高声叫喊412fb7797b40acfca0c1ba19800133fedaa08a49036c254d66cd8d0b126ddd11:“放下武器!缴枪不杀!我们是八路军!”小战士也跟着喊了起来。
两个伪军根本弄不清身后究竟有多少八路军,带着什么武器,便乖乖地把枪扔到地上。小战士急忙把枪捡起,手拿一支,另一支递给鲁大嘴,枪口对准了两个伪军。
等伪军转过身才明白,自己被两个手无寸铁的八路军抓捕了。
那天,鲁大嘴带着小战士,让两个伪军俘虏替他们挑烙饼筐,来到了二营阵地……
鲁大嘴出尽风头后,兴高采烈地找到孙振山:“营长,我立了战功,可以到战斗班吗?”
孙振山笑了笑,不回答。
鲁大嘴不知营长的葫芦里装着什么药,便刨根究底。
在鲁大嘴的死缠烂打下,孙振山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大嘴,我原先有把你调到战斗班的想法,可现在,高忠成班长因为在炊事班表现出色,我们决定提拔他到二排当副排长,炊事班班长空缺由你接任!”
孙振山说罢,手重重地拍了一下鲁大嘴的肩膀,啥话都蕴藏在其中,鲁大嘴明白,到战斗班没戏了。
过了几天,高忠成到二排当副排长,鲁大嘴当上了炊事班班长。
当上班长后,鲁大嘴才知道班长不好当。当副班长,他两腿一伸,可以睡到天亮。现在,他成了当家人,让他牵肠挂肚的事情实在太多,每天,他都要为战士们吃什么绞尽脑汁,还要解决班里鸡毛蒜皮的琐事。
那时候,八路军与日军捉迷藏,天天行军,上级为了减轻炊事员的负担,规定每人只准挑20公斤。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鲁大嘴不愿意看到战友们饿肚子,在他的授意下,炊事班的战士都悄悄给自己加重。他们把粮食装在铜锅里,每个人都挑比规定重得多的东西。鲁大嘴力气大,他总是挑着最重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走在最后面。
长途跋涉后,部队刚扎营,鲁大嘴便招呼炊事班的战士烧水给战友们烫脚。急行军后,烫脚无疑是指战员的最大享受,要是不烫脚,第二天再走上几十里的路,就特别吃力。每天行军下来,只要条件允许都要烫脚,战友们把烫脚当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烫脚的时候,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大伙开心,鲁大嘴更开心,他一边与战友们说笑,一边指挥手下架锅、拾柴、洗菜、做饭。这时候,让鲁大嘴发愁的事又摸上门,因为到处都有日军的岗楼,他特别叮嘱手下,煮饭时不要冒出烟,以免被日军发现。
这些困难,鲁大嘴挺一挺,就熬过去了,他最怕日军用血腥残暴的手段,将群众与八路军的联系彻底割断。遇到这种情况,弄不到粮食,鲁大嘴只好带炊事班人员到山上寻找竹笋、蘑菇充饥,后来,这些东西采光了,只好挖回野菜给大伙吃。
刚吃野菜时,大伙蹙起眉头,难以咽下,便将目光投向了鲁大嘴。此时的鲁大嘴半闭着眼,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仿佛野菜加了美味的佐料。
看到鲁大嘴将野菜吃出了滋味,大伙也照葫芦画瓢,将野菜装进肚子。
鲁大嘴笑着问:“大伙吃完野菜,咂咂舌头,再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感受一下什么滋味。”
高忠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只觉得一股香甜正透过舌尖,缓缓流入心田,禁不住脱口而出:“大嘴,我尝到苦尽甘来的滋味!”
鲁大嘴竖起大拇指:“高排长,你太有才了。”
鲁大嘴说罢,一把搂住高忠成,用大嘴去拱他白净的脸蛋。
高忠成从炊事班调到二排后,依旧斯斯文文,身上的那把驳壳枪锃亮锃亮,军装干干净净,即便席地而坐,也总能一尘不染。也许是高忠成觉得自己天生的纯净不能被侵犯,他一脸嫌弃地推开鲁大嘴,可鲁大嘴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他,并在他脸上狠狠地啃了一口。
一旁的战友们大声起哄:“野猪拱白菜哟。”
气氛顿时喧腾起来,大伙笑逐颜开。
鲁大嘴说,在炊事班干活,让他尝到了黄连树下弹琵琶的快乐。兴致来了,他便哼起那首时常挂在嘴边的《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鲁大嘴极力想把歌唱好,但他天生五音不全,加上地方口音太重,歌唱得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战友们听了他的歌声,嬉笑声响起。
鲁大嘴知道嬉笑声是冲他来的,但他装作没听到,依旧昂着头,大嘴一张一合,有滋有味地继续唱,且把自己的真挚情感全部融入。战友们被鲁大嘴搞得没辙,只好将嬉笑声转化成倾听,听着听着,便觉得他的歌声有血有肉,荡气回肠。
4
二营遭遇到日军的突然袭击。
听到远处传来猛烈的枪炮声,正忙着给战友做饭的鲁大嘴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率领炊事班的战士们直奔战场。
战场上炮火纷飞,战鼓雷鸣。日军朝二营阵地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都被二营指战员击退。
可能是交战双方都有点疲倦,战场上出现短暂的平静,鲁大嘴带领炊事班的战士钻进战壕。
看到鲁大嘴像泥鳅一样滑入战壕,孙振山非常生气,正准备朝他们发火,战场上枪声又起,日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又发起了一轮更猛烈的进攻。
二营指战员牢牢地坚守住阵地。
恶战在继续,八路军战士的鲜血渗入山林土壤深处,灌进了草木根须,铸进了岩缝石隙。看到战友们一个个牺牲,孙振山心如刀割。
日军在猛烈炮火的掩护下占据绝对优势。由于弹药短缺,孙振山带领的八路军部队很快弹尽粮绝。
指挥日军作战的军官名叫坂田,是靠武士道精神支撑起来的狂热分子,平日,他与士兵一块睡硬板床,一道出操训练,一起拼战刀,是丧心病狂的战争恶魔。他通过侦察,发现二营火力不断减弱,料定八路军没剩多少子弹,便指挥日军像恶狼一样扑上前。
作为二营最高指挥官,孙振山脑子一热,决定豁出去,与日本兵来个鱼死网破。
孙振山抱起炸药包,像雄狮一样从战壕跃起。
鲁大嘴心头一紧,意识到孙振山要与日本兵同归于尽,也急忙从战壕跃出,伸出手,紧紧抱住孙振山的脚,失声痛哭。
孙振山咬着牙,抬起脚,使劲朝鲁大嘴头部踢去,想把他踢下战壕。
鲁大嘴挨了孙振山重重一脚,整个人打了个踉跄,但立即缓过神,双手牢牢缠住孙振山的大腿,趁孙振山不备,将他的腿顺势用力一扭,孙振山猝不及防,“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鲁大嘴立即扑上去,将孙振山的身子压在下面。
“砰!砰!砰!”日军枪声四起,鲁大嘴的腿中弹了,但他咬着牙,用血肉之躯把孙振山压得严严实实。
紧要关头,二营身后忽然传来嘹亮的军号声,紧接着,几发炮弹在日军阵地炸响。
坂田的如意算盘是全歼八路军二营。现在,马团长带领的八路军援兵从远处蜂拥而至,他只好沮丧地下令撤退。
恶战结束,倒在血泊中的鲁大嘴被紧急送到战时医院。由于伤员太多,等到鲁大嘴做手术时,麻醉药已经用完了。
“大嘴,手术没有麻醉药,你顶得住吗?”孙振山关切地问。
“我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没麻醉药算个啥。”鲁大嘴咧了咧嘴。
手术开始了,鲁大嘴刚开始没叫痛,可随着手术深入,额头开始冒冷汗,再也忍不住的他开始嗷嗷叫痛。
听到鲁大嘴发出杀猪般的号叫声,孙振山心如刀割。他知道鲁大嘴是替他挨子弹,如果没有鲁大嘴的舍命相救,他或许已经与日本兵玉石俱焚了。
“大嘴,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定要顶住!”孙振山一边替鲁大嘴擦汗,一边打气。
鲁大嘴不停地喊痛,喊得撕心裂肺,孙振山听得肝肠寸断。
“大嘴同志,一定要坚持住!”清亮的声音响起。
鬼哭狼嚎的鲁大嘴睁开紧闭的双眼,发现村里的刘彩花穿着八路军军装正站在身旁。
刘彩花是村里的一枝花,个子高挑,高门大嗓,以性格泼辣闻名。鲁大嘴穷困潦倒之际,刘彩花曾给他送过馒头和大米,把鲁大嘴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开始暗恋刘彩花。鲁大嘴虽然能说会道,但在刘彩花面前,却是半天放不出一个屁,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用鲁大嘴的话说,那是情到深处,无声胜有声。
现在,穿着八路军军装的刘彩花忽然降临,鲁大嘴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展示男子汉大丈夫的铮铮铁骨,于是,嘴里像塞进了一团棉花。
刘彩花不断地替鲁大嘴擦汗。鲁大嘴痛得嘴唇发紫,浑身发抖,却咬紧牙关。
手术结束,鲁大嘴晕厥了过去……
作为战时医院的卫生员,刘彩花负责鲁大嘴的术后护理工作。她第一次替鲁大嘴伤口换药时,将流脓的伤口用酒精清洗,可能是考虑到药水有刺激作用,换药的时候,朝鲁大嘴受伤部位轻轻地吹气。那股有着淡淡清香的气息从鲁大嘴的大腿一直温暖到心坎,他幸福地闭上眼睛,觉得轻飘飘的身子正在蓝天白云间飘荡……
换完药,鲁大嘴仔细打量刘彩花,发现她原先的长辫子换成清爽的短发,那清秀的脸庞,清澈的眼眸,还有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清新自然的气质,绘成一幅绝美的画卷。
鲁大嘴平日能说会道,可现在遇见女神,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搔了搔头,朝刘彩花憨憨地笑。
刘彩花也朝鲁大嘴笑了笑。
彼此一笑,两人间的拘束感没有了,刘彩花说起这些年的经历。
原来,刘彩花看到鲁大嘴当八路军,心里痒痒的,没过多久,她偷偷从家里逃出,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八路军队伍,成为一名八路军女战士。她原以为可以上前线打日本兵,可八路军的领导却说战争让女人离开,他们安排刘彩花在医院当卫生员,她虽然不愿意,但也只好接受。她手脚勤快,很快便熟练掌握护理的技能。
刘彩花讲起话来,就像铁锅炒豆子,噼里啪啦。
鲁大嘴也把自己的经历绘声绘色地讲给刘彩花听。
刘彩花手托下巴,津津有味地听着,两眼像小灯泡一样发出亮光。
疗伤的那段时光,只要能见到刘彩花,鲁大嘴的心情就特别好。夜晚睡觉的时候,他梦见自己骑着高头大马穿过一条小巷,突然有一条长长的彩带从天而降,缠在他的脖颈上,彩带的另一头抓在一个姑娘手中,鲁大嘴的目光顺着彩带望过去,只见拉彩带的正是刘彩花。
此时的刘彩花笑靥如花,她轻轻一使劲,鲁大嘴便从马背上跌落,他躺在地上,笑声痛快淋漓地从他的大嘴喷薄而出。
宁静的夜晚,这笑声响亮且粗犷,把其他住院的伤员吵醒了。刘彩花刚好值夜班,听到笑声,便迅捷走进病房,狠狠地敲了敲鲁大嘴的脑壳。
鲁大嘴从美梦中醒来,急忙捂上大嘴,但幸福的感觉还是从指缝间流泻出来。
鲁大嘴的腿伤已经治得差不多了,按说可以出院,他却一会儿说肚子痛,一会儿说头晕,赖在医院不走,这让医护人员很生气,他们给孙振山打电话,让他把鲁大嘴带回部队。
孙振山风风火火赶到医院,刘彩花正在鲁大嘴的病房里。
刘彩花板着脸说:“大嘴同志,你已伤愈,可以上战场杀日本兵了。”
鲁大嘴瞧了一眼刘彩花,暧昧地笑了笑,不吭声。
鲁大嘴这副模样,让孙振山意识到不能再让他待在医院。
“大嘴同志,炊事班最近老掉链子,不是馒头做得黑乎乎,就是菜太咸,战士们意见可大了,你还是快点跟我回去吧。”
鲁大嘴原先一直向刘彩花吹嘘自己是战斗班班长,再加把劲,就可以当上排长了,现在给孙振山这么一说,好比饺子破皮——露了馅。他心虚地瞧了一眼刘彩花,发现她咧着嘴,“扑哧”一声笑了。
鲁大嘴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
回部队的路上,鲁大嘴开始埋怨孙振山。
孙振山生气了:“大嘴同志,你不是在炊事班吗?我哪说错了?”
鲁大嘴鼻子里哼出一口粗气QLfY3JOO3XkGGZ8fa2pITtW5C+WbYglJQm+9R/Qz6GQ=,低着头,屁股一撅一撅地向前急行。
孙振山心如明镜,却不点破,也加快了脚步。
快到营部,鲁大嘴忽然停下了步子。
“营长,我想麻烦你一件事。”鲁大嘴支支吾吾。
“快说。”孙振山挥了挥手。
“我喜欢刘彩花,你能不能帮我说个媒?”鲁大嘴把心里话抖出。
孙振山眉头一皱:“大嘴,抗战时期,应该把儿女情长藏在心底,把日军赶出中国,再考虑终身大事。”
鲁大嘴急了:“营长,理是这个理,但时间不等人,不尽早下手,彩花就是别人锅里的菜了。”
孙振山犹豫了一下。
鲁大嘴笑眯眯地说:“营长,在战场上,我舍命为你挡子弹,你也要帮帮我哟。”
孙振山不吭声。
鲁大嘴黏上去,说:“营长,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孙振山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在八路军队伍,女卫生员非常稀缺,她们肯定会有很多追求者,其中,不乏相貌英俊、才华横溢的军官,鲁大嘴与他们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按说鲁大嘴在八路军部队已经待几年了,他不会不了解这种情况,可他一根肠子通到底,有了真爱敢亮出,这让孙振山不得不佩服他的胆量。
孙振山经过反复斟酌,决定尝试一下。
5
孙振山经过了解,得知刘彩花正与老上级马团长谈恋爱,当即明白这个红娘当不成了。
为了不伤鲁大嘴的心,孙振山开始敷衍。当鲁大嘴向他打探消息时,他便讲些大道理,比如说天下何处无芳草,在国仇家恨面前,儿女情长要搁在一边……鲁大嘴刚开始还耐着性子听,听多了,便用嘲讽的口吻说:“营长,我觉得你很虚伪。”
孙振山被鲁大嘴刺了一下,脸色不好看,瞪了鲁大嘴一眼,发现鲁大嘴一点也不怯,也朝他瞪眼睛。
孙振山正想训斥,鲁大嘴却抢先开口:“营长,我之所以来当八路军,其实与刘彩花有关系。”
鲁大嘴踮起脚跟,向故乡方向眺望,嘴里悠悠地飘出往事——
一个烈日炎炎的日子,正在田地劳作的鲁大嘴有节奏地挥舞手中的镰刀。忽然,一股淡淡的清香从远处飘来,他抬起头,只见刘彩花正站在田埂边,她的脸蛋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留着一条长长的辫子。
看到鲁大嘴在田里挥汗如雨,刘彩花两眼一瞪:“大嘴哥,你不能老在这穷乡僻壤憋着,要像鸟儿一样飞出去。”
鲁大嘴蹙起眉头问:“彩花,怎么个飞法?”
“当八路军去呀!”
“当八路军有啥意思呀?”
“怎么没意思,八路军深受百姓爱戴,村里的姑娘都爱嫁八路军哟。”
刘彩花说这话时,面色红润,眼中有光。鲁大嘴打了个激灵,只觉得有一缕焦烘烘的热流从背脊流经全身,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他将手中的镰刀往远处一扔,大声说:“刘彩花,我听你的!”
鲁大嘴说到这里,闭上双眼,一脸沉醉。
孙振山听了,敲了敲鲁大嘴的脑壳,用一半认真一半戏谑的口吻说:“大嘴,看你平日憨头憨脑,其实满肚子花花肠子。”
鲁大嘴嘻嘻地笑。
鲁大嘴这副模样,让孙振山依稀看到自己当兵时的影子。
当年,孙振山来当八路军,与现在的妻子朱小倩很有关系。朱小倩是村里富贵人家的掌上千金,长得清纯动人,是个文学女青年。
孙振山穷苦家庭出身,家境与朱小倩家差了十万八千里,却暗恋着朱小倩。用孙振山的话说,自己就像一只癞蛤蟆,一心想着吃上天鹅肉。怎么才能吃上?孙振山想到了当兵,那时,刚好八路军路过村庄,孙振山便报名参军。孙振山入伍的那一天,朱小倩和另外几位姑娘为当兵的小伙子戴红花,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朱小倩刚好给孙振山戴红花。
原先,朱小倩在孙振山面前一直很高傲,甚至没有正眼看过孙振山,可那天,她手拿红花,眼睛里有了一丝期盼、一缕兴奋。
孙振山靠近朱小倩耳边,轻声说:“小倩,我想娶你!”
朱小倩两腮潮红,手微微颤抖,费了好大劲,才把红花戴到孙振山胸前。
孙振火辣辣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朱小倩。这回,朱小倩没有回避,朦胧、含蓄、温柔的目光勇敢地迎上前去。两人的目光相撞,发出的电波烤红了朱小倩的脸,她的嘴里幽幽地冒出:“振山,我希望你成为一名让人敬仰的英雄!”
孙振山点了点头。
孙振山当上八路军后,每次战斗都冲锋在前,因为作战勇敢,被战友称为“拼命三郎”。由于战功显赫,他从一名普通士兵一步一个脚印成长为营长。孙振山给朱小倩写信。在信中,孙振山介绍自己的立功表现,这让朱小倩坠入了情网。后来,孙振山请假回老家,把婚结了……
“营长,你也想心事了?”鲁大嘴的一句话把孙振山唤回现实。
孙振山仔细打量了一下鲁大嘴,发现他身上虽有自己的影子,但又不像。孙振山参加八路军没多久,就成为战斗英雄,很快从战士中脱颖而出,而鲁大嘴在八路军队伍里摸爬滚打多年,却只干到炊事班班长。
“营长,你一定要替我打探消息。”鲁大嘴缠着孙振山。
如果你要问孙振山,有没有最喜欢哪个兵,他会朝你神秘一笑,而后正儿八经地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营里所有的兵,我都喜欢。
这是一句美丽的谎言!
事实上,鲁大嘴就是孙振山最喜欢的兵。鲁大嘴优缺点都很鲜明,憨厚、单纯、善良都适用,聪慧、精明和狡黠也配得上,那张大嘴,说八面玲珑也行,说心直口快也对。当然,生死攸关之际,鲁大嘴为他挡子弹也是一个重要因素。那天战斗结束,孙振山被前来增援的马团长严厉批评。马团长说,孙振山同志,你是一营之长,指挥作战要运筹帷幄深思熟虑,而不是脑子一热,扛着炸药包就往前冲,你一人牺牲不要紧,二营没有指挥官,怎么与日军作战?马团长平日和蔼可亲,见人三分笑,可那天批评孙振山全程板着脸,情绪激动的时候,他甚至想拧下孙振山的脑壳。
马团长的批评,对孙振山可谓醍醐灌顶,他意识到自己的行动确实太鲁莽。假如鲁大嘴没把他强行拦下,并用血肉之躯替他挡子弹,他或许已壮烈牺牲,届时,二营群龙无首,可能会被日军消灭……这样的假设,让他对鲁大嘴多了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感。当他得知刘彩花有对象后,便请人给妻子朱小倩捎信。他告诉妻子,自己这条命是鲁大嘴救的,鲁大嘴人不错,他希望妻子能把表妹介绍给他。
孙振山焦急地等待妻子的消息。如果妻子那边有好消息传来,孙振山就把刘彩花名花有主的事告诉鲁大嘴,在他难过之际,再把准备给他介绍的对象适时托出,一好一坏消息对冲,鲁大嘴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可现在,孙振山还没等到妻子的消息,他不会把实情说出。
“营长,你一定要替我打探消息。”鲁大嘴依旧死皮赖脸地缠着孙振山。
“好。”孙振山敷衍道。
6
鲁大嘴忽然失踪了。
晚饭后,鲁大嘴向孙振山请了个假,说想出去走走看看。孙振山想,鲁大嘴在炊事班枯燥的岗位干累了,到附近走走瞧瞧,活动一下筋骨,也未尝不可,于是,便批准他出去,并嘱他速去速归。
鲁大嘴没归营,让孙振山内心充满了焦虑,立即到炊事班了解鲁大嘴最近有没有异常情况。炊事班的战士说,鲁大嘴最近经常怔怔地望着东南方向,似乎在想什么心事,战友们问他,他只是淡淡地说,东南方向驻扎着战地医院。今天晚上,鲁大嘴只拿了一个窝窝头,然后就急匆匆地出门。
大伙这么一说,孙振山心里有数了,便在大榕树下等待鲁大嘴的归来。
深夜,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从草丛窜了出来,孙振山定睛一看,发现是鲁大嘴。
此时的鲁大嘴低声吹着口哨,快乐地奔跑着。在树林里,鲁大嘴忽然停下步子,左手五指伸开,在空中晃了晃,一道清脆的声音冒出:“大嘴哥,这么晚了,来干啥?”
鲁大嘴右手握拳,慢悠悠地举了起来,左手与右手在月光下形成了倒影,左手像一位窈窕淑女,右手则像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汉。
“彩花,你上夜班辛苦,我带一个窝窝头来看你。”鲁大嘴略带羞涩的声音传出。
“大嘴哥,谢谢了。”
接着传来一阵吃东西的响声。
孙振山没想到鲁大嘴能扮演两个角色,而且角色切换得如此流畅,动作惟妙惟肖,连声音都相似。
过了一阵,鲁大嘴的左手又举起,刘彩花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大嘴哥,这窝窝头好吃,谁做的呀?”
“我做的!”鲁大嘴拍了拍胸脯。
“大嘴哥,你真厉害!”鲁大嘴的左手化成了竖起的大拇指。
鲁大嘴憨憨地笑了笑。
原本,孙振山想狠狠地训鲁大嘴一顿,但看到他兴高采烈的模样,狠不下心,决定让他睡个好觉,做个美梦。
第二天早晨,孙振山收到妻子传来的消息。妻子说,表妹听说鲁大嘴的情况后,眉头拧成一团,说鲁大嘴在部队干了这么多年,却还只是个炊事班的小班长,天天做饭做菜,没有上战场打日本兵,有什么出息?她不想与鲁大嘴处对象。
孙振山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对不起鲁大嘴。鲁大嘴想在战斗班冲锋陷阵,可自己却硬生生地把他按在炊事班,没有上战场,立功机会自然就小了。
孙振山这么一想,便觉得有点内疚,让通信员把鲁大嘴叫来。他发现鲁大嘴嘴角起了个泡。
孙振山问:“鲁大嘴,吃热豆腐把嘴角烫了?”
鲁大嘴尴尬地搔了搔头,实话实说:“营长,我昨晚去见刘彩花了,原本想向她表白一下,可话到嘴边,却没勇气说出,回来越想越着急上火,嘴角便起了个泡。”
“大嘴,你就这么空手去?”孙振山故意拉长脸。
“我晚餐少吃一个窝窝头,带去给彩花吃。”鲁大嘴得意地伸出一根指头。
“你饭量那么大,少吃一个窝窝头,肚子不会饿得哇哇叫?”孙振山逗道。
“肯定会呀。”鲁大嘴开心一笑,“可想到若能把彩花娶回家,我精神便抖擞起来,把裤腰带使劲一勒,肚子就没那么饿了。”
孙振山想笑,但还是忍住了,猛地一拍桌:“大嘴,你已经违反部队组织纪律了,知道吗?”
鲁大嘴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缩在角落里,嘴里幽幽地冒出:“营长,我犯错了。”
“为何明知故犯?”
鲁大嘴在孙振山威严目光的逼视下,低头思过,可没过多久,忽然倔强地抬起头:“我认为值!”
鲁大嘴说到“值”字时,音调提高,就像一颗手榴弹忽然落地,发出“轰”的爆炸声。
此时,孙振山方知鲁大嘴在情感旋涡里陷得很深,觉得不能再隐瞒了,便走上去,拍了一下鲁大嘴的肩膀。
鲁大嘴把身子一挺,发现孙振山拍肩膀的力度比往常要小,且五指微微张开,手指缝隙间透着一缕温情、一丝无奈和伤感,复杂的情感绞在一块,通过指尖传导到鲁大嘴的肩膀,再真实地润进他的心扉。鲁大嘴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腿一软,身子晃了晃,但还是站稳了。
孙振山把了解的情况告诉了鲁大嘴,原以为鲁大嘴会号啕大哭,岂料鲁大嘴出奇地平静,把长满老茧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就是不吭声。
“大嘴,等抗战胜利,我帮你介绍一个。”
鲁大嘴抬起头,两眼亮晃晃,饱含着泪水,像有千言万语要对孙振山说。孙振山又拍了一下鲁大嘴的肩膀,这次拍得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用劲,且五指并拢,指缝间透出的那份真情钻进了鲁大嘴的身体。鲁大嘴的心一暖,泪水全部洒到孙振山身上。
7
一个月后,炊事班班长鲁大嘴被调整到二排当三班班长,他的炊事班班长位置由副班长赵彬彬接任。
鲁大嘴哼着快乐的小调,来到了二排三班,发现三班的兵都用排斥的目光看着他。鲁大嘴一时有点慌,但毕竟有两把刷子,他挺起胸脯,响亮地说:“现在,组织上把我从炊事班调到三班,我要不辱使命,出色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
在二营,二排是营里的尖刀排,现任排长是高忠成。排下属的三个班都是战斗班,三班原先的班长军事本领过硬,作战勇敢,被提拔为三排副排长。现在,由炊事班的班长接任三班班长,三班的战士都认为不合适。一位战士直接挑明道:“大嘴,你平日枪都很少摸,能带我们打胜仗吗?”
鲁大嘴脸涨得通红,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原先闷声不响的高忠成终于开口:“鲁大嘴是我手下的兵,我敢拍着胸脯保证,他绝不是只软脚蟹。成为三班班长后,他会带领大伙继续打胜仗。”
高忠成一锤定音,大伙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鲁大嘴觉得要激励一下战友的斗志,便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我绝对不会让大伙失望,三班会成为营里呱呱叫的尖刀班!”
战友们听了鲁大嘴的表态后没再说话。人群中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鲁大嘴行吗?把鲁大嘴放到三班后,孙振山脑海里不时打出问号。
孙振山之所以敢把鲁大嘴放在战斗班当班长,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他看来,鲁大嘴对上战场充满渴望,这是一个优秀士兵必须具备的先决条件,况且,他在炊事班,只要闲下来,就趴在地上举着枪,“三点一线”地瞄靶。靶子、准星、眼睛三点一线,说起来简单,练起来却非常辛苦。虽然很累,但鲁大嘴一直在坚持,一练就是半天。当然,还有一个不能摆到桌面的因素,孙振山这条命是鲁大嘴救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在鲁大嘴人生最灰暗的时候,孙振山决定拉他一把,让他迅速振作精神。
这么一琢磨,孙振山的心态变得很平和。
两天之后,三班进行实弹射击考核,孙振山来到考核现场。其他战士看到营长来,纷纷放下手中的枪,朝营长敬礼。鲁大嘴只朝孙振山咧咧嘴,就趴在地上,心无旁骛地继续瞄准。
随着裁判一声哨响,考核开始了。
鲁大嘴在炊事班的时候,孙振山给他讲解过射击的要领,但那不过是纸上谈兵,鲁大嘴真正能打多少环,孙振山心里还真没底。
孙振山把目光投向鲁大嘴,发现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裁判员一声令下,他迅速卧倒,身体与枪管融为一体,视线从枪口处向靶心方向延伸,轻轻地扣动扳机。
“砰!”一声枪响,子弹顺着膛线冲出枪膛。射完第一发子弹,鲁大嘴又从容淡定地射第二发,反复几次,射出的五发子弹都分布在靶心处。当报靶员报出鲁大嘴五发子弹命中四十八环,成绩名列三班第一名时,大伙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鲁大嘴一脸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这么好的心理素质让同样是神枪手的孙振山吃惊。他上前狠狠踢了一脚鲁大嘴的屁股,说:“大嘴,没想到你的枪法居然那么准。”
听到孙振山夸奖,鲁大嘴总算缓过神,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抖擞起精神,牛哄哄地对手下士兵说:“今天,我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姜是老的辣。”
高忠成觉得鲁大嘴牛皮吹大了,便拉拉他的袖子:“大嘴同志,是骡是马要在战场上验证,牛皮吹大了,将来不好收场。”
孙振山也说:“是骡是马,战场上见!”
过了一个月,二排接到了运粮任务。当运粮车经过崎岖山路时,遭遇日军伏击。
日军指挥官还是那个阴险狡诈的坂田,他精心策划了此次袭击八路军运粮人马行动。
看到坂田带领日军疯狂扑来,高忠成果断下令:“日本兵来了,二班和三班运粮先行,我带一班战士断后。”
“高排长,我要和你并肩战斗!”鲁大嘴话音刚落,子弹嗖嗖响着从他身旁飞过,炮弹在前方爆炸。
望着如狼似虎往前冲的日军,鲁大嘴额头开始冒出冷汗。
“高排长,我们要和日军血战到底。”二班和三班的战士异口同声。
“这是命令!”高忠成大声吼道,“大嘴,你赶快撤离,否则粮食运不回去了。”
鲁大嘴一脸犹豫。
高忠成白净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下达金属断裂般铮然的口令:“鲁大嘴同志,我命令你赶快带领部队火速撤离!”
鲁大嘴知道若再犹豫,必将铸成大错,况且,这是他第一次拿着枪上战场,心里多少有点慌,既然高忠成排长下达命令,他就顺水推舟,命令战士启动粮车,火速撤回二营。
断后的高忠成带领一班士兵与日军展开激战,很快,他们枪里的子弹打光了。
高忠成下令:“拼刺刀!”
一班战士听到命令,立即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冲出去,与日军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在这场敌强我弱的战斗中,一班的勇士们血洒沙场,只剩下高忠成孤军奋战。此时的高忠成已经身中数刀,但却像一面千疮百孔的战旗,傲然挺立在大地之上。
“我是二排排长高忠成,我在,阵地在!”高忠成白皙的脸上青筋暴起,嘴里发出雄狮一样的吼叫。
坂田没想到眼前这位看似文弱的八路军居然如此顽强,他恶狼般冲上前,举刀便砍。高忠成的右手臂被坂田砍掉了,只见他的身体微微向后晃了一下,最后又站直,用左手迅速拾起掉下的战刀,而后挥舞手中的战刀,向坂田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坂田慌忙朝高忠成开枪。
高忠成中弹了,倒下的时候,他身体前倾,那如虹的目光,山脊般的身躯,紧握战刀的姿势,真实体现了勇士生命终结前的奋力一搏。
8
鲁大嘴的心碎了。
高忠成和一班战士牺牲后,鲁大嘴时常孤独地来到山谷,目光飘向那座二排战友浴血奋战的山头。
当一幕幕激烈战斗的场景在鲁大嘴脑海里闪现,他感到了痛,这种痛直抵心扉,很快传遍全身。在锥心刺骨的疼痛之中,鲁大嘴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大嘴,不要太难过了。”孙振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鲁大嘴目光呆滞,喃喃自语道:“营长,我如果断后,高忠成就不会牺牲了。”
孙振山不语。
鲁大嘴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鲁大嘴,你白长那么大块头了,看到日本兵,居然两腿发抖,未战先怯,你这个挨千刀的软柿子。”
鲁大嘴准备再扇自己耳光时,被孙振山制止。
孙振山说:“大嘴,高排长把生的机会给你,你要好好地活着,有朝一日替英烈们报仇!”
“我要报仇雪恨!”鲁大嘴高举拳头,发出狼一样的吼叫。
鲁大嘴再一次上战场,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他镇定自若地瞄准一个日本兵。
“砰!”一声枪响,日本兵倒下了,鲁大嘴的眼睛连眨都没眨,开始瞄准下一个日本兵的脑袋,枪声一响,又一个日本兵倒下。那场战斗,七个日本兵丢了性命,鲁大嘴一个人就灭了三个,他在营里名声大振,被提拔为二排副排长。
之后的日子,孙振山带领二营打票车、截货车、扒铁路、断通信、炸桥梁,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鲁大嘴每次都参加战斗,激战中,他如法炮制,把充满仇恨的子弹精确地射向日本兵的头颅。血腥味弥漫整个战场,日军的嚣张气焰被压了下去。
几次战斗之后,战友们亲昵地给鲁大嘴起了个绰号叫“大嘴神枪”。日本兵都知道八路军有个大嘴巴的战士枪法特别准,据说在战斗中,只要有人喊“大嘴神枪”,日本兵都会下意识地往后撤退几步。由于在战场上屡立战功,鲁大嘴被提拔为二排排长。
职务的提升,并没有给鲁大嘴带来多大快乐,他的目光时常怔怔地望着远方。
孙振山以为鲁大嘴又想找媳妇了,便给妻子捎信,说鲁大嘴在部队表现出色,已经当上排长了,问她表妹有没有意向。
没过多久,孙振山收到妻子的消息,妻子说,表妹已经找到意中人了。
孙振山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时候,马团长传来消息。他告诉孙振山,组织已经批准他与刘彩花结婚,他想请孙振山和几个老战友到他所在团聚聚。
孙振山连声道贺,内心却五味杂陈。
那天,孙振山正准备去参加马团长与刘彩花婚宴,被鲁大嘴叫住。
鲁大嘴说:“营长,今天是马团长和刘彩花结婚的大喜日子,你代我向彩花问好。”
孙振山一脸惊诧:“大嘴,你怎么知道?”
鲁大嘴淡淡一笑,不回答。
马团长和刘彩花结婚仪式很简单,几个老战友到场给他俩贺喜,气氛温馨热烈。临别的时候,刘彩花塞给孙振山一个窝窝头。
“孙营长,这窝窝头是我做的,你帮我交给大嘴哥,也让他尝尝我的手艺。”
孙振山接过,说:“彩花,上回鲁大嘴来回跑了十多公里,就为了给你送一个窝窝头。”
“我懂得!”刘彩花的眼睛红了一圈,“你给他捎句话,老家的黄小丽对他有意,你问他,要不要我给牵个线?”
孙振山回到二营,把窝窝头交给鲁大嘴,告诉他窝窝头的来龙去脉。鲁大嘴听后,开始吃窝窝头,平日,他吃下一个窝窝头只要两口,可那天,他却像个小媳妇,脸上挂着复杂的微笑,嘴里慢慢地啃着窝窝头,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啃完窝窝头,鲁大嘴背过身子,悄悄地抹去泪水。
孙振山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这些年,鲁大嘴与孙振山黄连拌白糖——同甘共苦,鲁大嘴能从孙振山拍他肩膀的力度,隐约领悟出他的态度。这回,孙振山拍他肩膀的力度适中,温柔中藏着一丝兴奋,鲁大嘴立即知道有好事,便轻声问:“营长,有喜事?”
孙振山笑眯眯地说:“对,刘彩花要给你介绍对象。”
“谁?”
“你老乡黄小丽。”
鲁大嘴“嗯”了一声,便沉默不语。
“怎么啦?”
“高排长的仇还没报,我不想这么早谈恋爱。”
“大嘴,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鲁大嘴被孙振山一训,只好把心里话兜出。他说黄小丽长得黑,眼睛小,嘴巴小,这些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她曾偷过鲁大嘴种的地瓜。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鲁大嘴埋伏在自家地瓜田附近的草丛里。这些日子,他种的地瓜经常被偷,数量虽不多,却让他大为恼火,因为地瓜就是他的命根子,他要靠地瓜充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道瘦小的身影闪现在地瓜田,鲁大嘴立即挥舞锄头,咬牙切齿地冲上前。瘦小的身影掉过头,原来是村里的野丫头黄小丽。
蓬头垢面的黄小丽被鲁大嘴抓了现行,却面无愧色,还嬉皮笑脸地说:“大嘴哥,你种的地瓜又甜又好吃哟。”看她软软糯糯的模样,鲁大嘴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好把锄头夸张地在空中舞了舞,便沮丧地放下了。
鲁大嘴的锄头是放下了,却对黄小丽有了心结,他从此讨厌这个野丫头。
“黄小丽是个野丫头,我如果娶她,那肯定是吃大亏了。”鲁大嘴捶胸顿足。
孙振山看到鲁大嘴态度如此坚决,便给刘彩花回话,说鲁大嘴瞧不上黄小丽。
刘彩花没说什么,没过几天,她把黄小丽带到二营。
那天,鲁大嘴正与战友练习摔跤。他力气大,战友一不留神,便被他摔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嗷嗷叫痛。
鲁大嘴正得意,看到刘彩花带着黄小丽来了,他像一个逃兵,想躲藏起来,没跑几步,就听到刘彩花喊口令:“立正!”
鲁大嘴立即停下脚步。
刘彩花裹着一股风冲上前,朝鲁大嘴喊:“大嘴,我是母老虎吗?”
鲁大嘴摇了摇头。
“那你跑什么?”
鲁大嘴嘟着嘴,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
刘彩花把鲁大嘴拉到一旁,训斥道:“大嘴同志,你长得歪瓜裂枣,也敢挑肥拣瘦?”
鲁大嘴原先对自己的长相充满自信,给刘彩花这么一训,便没了底气,低三下四地问:“彩花,我真的长得很丑?”
“撒泡尿照照,就明白了。”刘彩花眼睛瞪得浑圆,像射光的电灯泡。
鲁大嘴的脸唰地红了,整个人老实下来。
鲁大嘴这副模样,让刘彩花看到了希望,她把嗓门压低:“大嘴,女大十八变,这些年,黄小丽长漂亮了,我还怕她看不上你呢。”
鲁大嘴开始犹豫。
“大嘴同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与小丽如果没对上眼,我就把她介绍给我们医院的一名军医。”刘彩花使出欲擒故纵的招数。
鲁大嘴这下慌了,猛地跺了一下脚:“彩花,黄小丽是我老乡,肥水可不能流进外人田。”
“大嘴,这才像人话。”刘彩花说,“实话告诉你,黄小丽还不太愿意跟你相亲,她嫌你的嘴太大,麻将牌大的两颗龅牙看了恶心。”
鲁大嘴急忙把大嘴捂上。
孙振山没想到刘彩花手段如此高明,三下五除二便荡平鲁大嘴身上的那股傲气,看来鲁大嘴与黄小丽有戏。
与黄小丽接上头后,鲁大嘴发现几年不见,黄小丽长高了,眼睛和嘴巴虽然小了点,但五官很搭配,脸蛋有点黑,因为劳作,透出一种健康结实的粉红色,身上衣裳蓝白相间,花样俏丽,衬出她的端庄秀气。
两人很快来电。鲁大嘴夸黄小丽长得好看,黄小丽羞着脸说:“我长得丑死了,小眼睛、小嘴巴,皮肤又黑。”
此时的鲁大嘴显示出了高情商,大嘴一张,一脸热诚地说:“小丽,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的皮肤黑里透红,说明很健康,眼睛虽然小,但一闪一闪会抓人,小嘴讲起话来,轻声细语,哪像我这大嘴巴,讲起话来像机关枪扫射。”
黄小丽抿着小嘴,偷偷一笑。
看到黄小丽开心,鲁大嘴张大嘴,发出响亮的笑声,这声音荡起一池春水,惊飞林中小鸟。
站在一旁的孙振山朝鲁大嘴使了个眼色,鲁大嘴立马领悟,捂着嘴,红着脸自嘲道:“我这张大嘴真让人讨厌,笑声这么大,把你们都惊着了。”
此时的黄小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满大街疯的野丫头,她听刘彩花说鲁大嘴是八路军的战斗英雄,早就心仪,现在看到鲁大嘴捂嘴,便张开小嘴,柔柔地说:“大嘴哥,不会呀,我们老家不是有句土话叫‘嘴大吃四方’,就是夸大嘴巴的男人有本事,朋友多呀。在我看来,大嘴巴至少还有两个优势:饭吃得快,声音洪亮。”
黄小丽的话逗得孙振山和刘彩花哈哈大笑,鲁大嘴也不捂嘴巴了,背着手,高高地仰起头,又开始肆无忌惮地笑,两颗突出的龅牙在阳光下闪着光。
9
鲁大嘴报仇的机会终于到了。
据孙振山掌握的情报,中佐坂田正在日军一个炮楼视察。这个炮楼的日军只有二十多人。孙振山决定拿下炮楼,为高忠成和牺牲的战友报仇雪恨。
交战前夕,孙振山让鲁大嘴上台表决心。鲁大嘴踩着鼓点一样的步伐走上主席台,发表完慷慨激昂的演说后,紧握的拳头高高举起,大嘴一张,发出振聋发聩的喊声:“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为战友报仇的机会到了!”
战友们紧握的拳头高高举起,高喊:“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为战友报仇的机会到了!”
振聋发聩的喊声排山倒海般在山谷间回响,这是一次精神检阅,喊声凝结着仇恨和激情,鲁大嘴从这滚滚而来的喊声中感受到了力量。这一刻,猎猎军旗下,背水一战的渴望汇成一河血红的潮水,在他身上哗哗流淌。
拂晓时刻,孙振山带领二营将位于半山腰的日军炮楼包围。
此炮楼有两层,外层有铁丝网,坚固度不可小视。
二排担负这次行动的主攻任务,主攻手是鲁大嘴和另一名战友,他们抱着炸药包冲在前方,身后的战友行动一致,队伍相互靠拢,前后衔接。
炮楼里的日军发现有八路军朝他们发起进攻,当即向推进的二排猛烈开火。子弹嗖嗖响着从他们身旁飞过,炮弹在他们眼前爆炸。面对日军的猛烈炮火,鲁大嘴和战友们卧倒在草丛中。
此时的鲁大嘴沉着冷静,在日军枪炮声偶尔间断的一刹那,他和另一名战友迅速冲向炮楼斜坡。炮楼里的坂田从望远镜里发现了他们,命令手下集中火力向目标扫射。密集的子弹从鲁大嘴和战友身边穿梭而过,噗噗的枪响声使整个山谷都跟着震动。
孙振山立即组织火力进行掩护。
一场拉锯战展开,时间过去将近一个小时,对方炮楼受损不大。鲁大嘴和战友虽然有炮火掩护,但还是被日军的炮火压制,无法向前推进。
孙振山非常清楚,狡猾的坂田肯定已命令几十公里外据点的日军前来增援,再这么耗下去,日军援兵一到,二营可能面临里外夹击的危险。
是打还是走?难题摆在了孙振山的眼前,他咬咬牙,向空中发出信号弹。
这是在向鲁大嘴发出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炸掉日军炮楼。
冲在最前面的二排士兵接到命令,向炮楼猛烈开火。在炮火的掩护下,鲁大嘴和另一位战友继续匍匐前进。靠近炮楼时,日军的火力更猛了,鲁大嘴和战友被子弹击中,同时倒下,殷红色的鲜血染红草坪。
精神高度紧张的坂田看到前来炸炮楼的八路军倒在血泊中,长长舒了口气,为了节约子弹,他下令暂时停止射击。
鲁大嘴虽血染战袍,但脑子异常清醒,摇了摇身边的战友,发现亲爱的战友全身冰冷,已没了呼吸。
鲁大嘴悲从天降,他把头埋在草地上,豆大的泪水瞬间便把草地打湿。悲伤的情感尽情宣泄后,他忍着伤痛,将炸药包夹在右侧腋下,从草丛边向敌人的炮楼悄悄爬行。
孙振山原以为鲁大嘴已经为国捐躯,没想到血肉模糊的他又抱着炸药包,向炮楼缓慢移动。
孙振山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为了不让鲁大嘴被日军发现,他立即下令二营集中火力猛攻炮楼。
战场上硝烟弥漫,枪炮声四起。
鲁大嘴在炮火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爬到铁丝网前,用铁剪奋力剪开铁丝网,尔后,连滚带爬,来到日军的炮楼下。
要想炸掉炮楼,必须将炸药贴紧炮楼,才能保证成功地炸毁炮楼。天寒地冻,鲁大嘴身旁找不到任何可以把炸药和炮楼贴紧的东西,别说砖头,就连一把土也挖不出来,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日军的机关枪又开始疯狂扫射,鲁大嘴一急,便把身子顶在了炸药包上,手轻轻触动了一下炸药包的导火索。那一刻,鲁大嘴觉得为英烈们报仇的机会终于到了,热血便往头上涌。
眼看要拉燃导火索,鲁大嘴的手忽然哆嗦了一下,整个人冷静下来。想到自己拉燃导火索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个美好的世界,二亩田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好憧憬也将无法实现,他的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脚下打了个滑,棉鞋掉了出来。
看到棉鞋,鲁大嘴两眼一亮,忽然有了主意。他迅速用棉鞋压住炸药,看压得不紧,索性将沾满鲜血的棉袄和棉裤都脱下,顶在了炸药上。
看到用衣物顶着的炸药紧贴着炮楼,鲁大嘴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寒风呼呼地吹,鲁大嘴受伤流血的伤口锥心地疼,他咬紧牙关,迅捷地伸出手,拉燃导火索后,马上后撤……
“轰!”一声巨响,炮楼爆炸,巨大的爆炸声把奔跑中的鲁大嘴震出三四米开外……
10
鲁大嘴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孙振山和刘彩花站在身旁。
“营长,战斗结束了?”鲁大嘴急切地问。
“结束了。”孙振山朝鲁大嘴竖起大拇指,“日军的炮楼被你炸开了一个大口子,我们乘胜追击,坂田和炮楼里的日军已经被我们全部消灭了。”
鲁大嘴的脸上透出胜利者特有的微笑。他想挪动一下身子,被刘彩花按住:“大嘴,你受了重伤,刚做完手术,不要乱动。”
鲁大嘴问:“做什么手术?”
“从你身上取出三个子弹头,另外……”刘彩花欲言又止。
“另外什么?”鲁大嘴伸长脖子,一脸急迫地想得到答案。
“炮楼大爆炸后,弹片横飞,你的左手食指和无名指被弹片炸飞了。”刘彩花哽咽道。
鲁大嘴缓缓举起左手,发现上面包着厚厚的绷带,整个人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的眼眶溢出一滴泪珠,接着更多的泪珠滚落。
孙振山用湿毛巾轻轻地将鲁大嘴脸上的泪痕擦去。
过了许久,鲁大嘴才从悲伤中缓过神,目光定定地望着孙振山,怯怯地问:“营长……我现在是个残疾军人……二营……还会要我吗?”
感动、痛苦、心疼……刹那间,孙振山百感交集,他用手摸了摸鲁大嘴伤痕累累的身体,发现对方身上的根根骨头都坚硬如铁,这也许是孙振山今生摸到的最硬的骨头,如果用石头撞击,都会铮铮作响。
“二营……还会要我吗?”鲁大嘴看到孙振山沉默不语,继续追问。
“一定会的。”孙振山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大嘴,你是二营的英雄,好好在医院养伤,我们等你归来!”
那天,孙振山在鲁大嘴病房待了很久,离开的时候,鲁大嘴冲他喊:“营长,回去告诉战友们,鲁大嘴想他们了,想早日归队。”
孙振山点了点头,噙在眼里的泪水悄悄滑落。
驮着伤痛,孙振山回到营里,带领部队又开始南征北战。
半个月后,孙振山在作战指挥中心,给下属布置任务,门外忽然传来:“报告!”
听到熟悉响亮的声音,孙振山浑身打了个战,掉过头,只见鲁大嘴正笔直地站在门口。
“二排排长鲁大嘴归队,特来向你汇报!”鲁大嘴以军人特有的敏捷,有力地抬起右臂,向孙振山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孙振山立即放下指挥棍,一个箭步冲上前,把鲁大嘴揽在怀里,眉开眼笑:“大嘴,我们想死你了。”
战友们见到鲁大嘴,群情振奋。鲁大嘴更是兴奋,和战友们谈笑风生,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刚出院的重伤员。
鲁大嘴回归不久,孙振山接到刘彩花捎来的话。刘彩花说,鲁大嘴的伤其实还没完全好,按医院的要求,他要伤愈才能出院,可他每天脸红脖子粗地嚷着要出院,医护人员给他搞得没办法,只好同意。
孙振山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夜,月亮很圆,如水的月光倾泻在营房,像结了一层晶莹的白霜。孙振山查完哨,发现营房边的树林里似乎有人影晃动,便蹑手蹑脚地朝人影走去。
走近一看,孙振山才发现是鲁大嘴,他如同一株白杨挺立在树林边,两眼痴痴地望着皎洁的月亮。
“小丽,我住院的时候,刘彩花回了趟老家,把我受伤的情况告诉你了吧?!”
“说了。”鲁大嘴右手拇指分开,四指微微并拢,向上轻轻摇摆,一个姑娘玲珑的身影,便在月光下勾勒出来,“她说你是战斗英雄,这次受了重伤,手指还缺了两根。”
鲁大嘴犹豫了一下,颤抖地举起残缺的左手。
“大嘴哥,我让彩花姐捎去话,少了两根指头没什么,我等你回来娶我。”
这一刻,鲁大嘴沉默了,低下头,双手握在一块,指关节分开,再合拢,再分开。
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嘴,你在想什么呢?”黄小丽轻柔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鲁大嘴依旧沉默。
“大嘴,你是不是觉得部队很苦?”黄小丽见鲁大嘴不回答,换了个话题。
鲁大嘴亮出招牌动作:左手在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而后,大嘴一张:“小丽,一点也不苦,我觉得很幸福!”
“为什么?”
“因为我能从苦中寻到幸福的感觉,并把这种幸福的感觉放在舌尖细细地品味,品着品着,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黄连树上结出的甜瓜!”
“大嘴哥,黄连树上的甜瓜,我吃不到,我只想吃你种的地瓜,很甜很好吃哟!”
“你又想偷地瓜了。”鲁大嘴大嘴一咧,“嘿嘿”地笑。
“大嘴哥,兜了一大圈,你还没回答我的提问呢。”黄小丽提高了嗓门,“我就问你一句话,准备什么时候娶我?”
“等抗战胜利!”
鲁大嘴打了个响指,眼里有了憧憬的光彩,绽开一脸的幸福!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