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 行 者
2024-10-18李正洪
一 楔子
绥兴县地处闽西北,武夷山脉腹地,过杉岭可通江西。江西辽阔,一马平川。闽地闭塞,崇山峻岭。或基于此,武夷山脉两侧虽然相隔,却众物殊途,流风迥异。比如语言方面,绥兴县有句土语,叫:“江西人按事话,福建人打麻话。”意思是赣人说的赣语大致都相通,闽人说的闽语却五花八门,甚至同一片区域,都存在不同方言,很难做到顺利沟通。绥兴人称之为“打麻话”,意即说胡话。具体到绥兴这边,“打麻话”的功夫就更了得。其中有个词语就很有意思,它叫“加咧”,是个叹词,全县通用,与普通话里的“哎呀”相仿。但在不同的区域,所表达出来的意义,却远非“哎呀”二字可比。比如在县北,它代表惊奇,一经说出口,皆满脸讶异,仿佛山里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在县南,它则代表反诘,讶异倏尔变成鄙夷,遽然说出口,就是看不起人了。若把“加咧”里面的“加”字拖长音,在县西,它则代表惋惜。当“加”字由阴平升入上声,“加”就读成了“甲”,“加咧”就读成了“甲咧”,在县东那一片,意思立马走向两个极端。其中一个极端,是代表庆祝或幸灾乐祸。比如好不容易完成一件事,或是终于看到仇家倒霉,当事人嘴里就会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句:“甲咧!”非常的惬意与舒坦了。反之,若是有人做坏了一件事,或者是倒了霉,嘴里照样会猛呼一句:“甲——咧!”就跟跌落悬崖一样,情绪完全陷入绝望。
1947年底,中共闽浙赣边区城市工作部(简称“城工部”)绥兴支部遭破坏的时候,县城内外,就充斥着这种“加咧”(或“甲咧”)之声。
当时黄言甫正安排学校放寒假。他是县立初级中学的校长。在任校长之前,他任过国民党福建省政府社会处的专员。任专员之前,还任过绥兴县的县长。那时候的职务变换就跟走马灯一样,说不上具体哪个官职更大,也说不上具体谁能管得了谁,只有两样东西是一直不会变的,一是实权,二是金钱。或者也可以这么说,这两样东西其实是一样,因为一旦掌握了实权,那么也就拥有了金钱。反之,如果拥有了金钱,那么就可以很便捷地通过金钱,来掌握更大的实权。十几年前,黄言甫以专员身份同严福贵谈话的时候,严福贵就隐约领会出了其中的意思。后来他试着往这方面发展,果然收获颇多。甚至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现在居然可以正襟危坐在黄言甫的儿子面前,看着他满脸不服气的样子,对门外传来的声声讨饶充耳不闻。黄言甫的儿子名叫黄宗棠,是城工部绥兴支部副书记,公开身份是绥兴县正气社《正气报》主编。此前,许多人都认为,黄宗棠是老“CC分子”(即国民党中统特务)陈明轩的党羽。陈明轩出资办《正气报》,是专门用来对付地方豪强江金标的。想不到事情完全出乎大家所料,黄宗棠居然站在了两人的对立面。于是1947年底的绥兴县,随着城工部遭破坏,其之前的局势看在大家眼里,就跟这地方的方言一样,总让人感觉神鬼莫测,波诡云谲。
二 黄言甫的纠结
黄言甫是清末秀才。绥兴科举崛起于两宋,曾出过几十名进士、数名解元与两名状元。后来绥兴县一直标榜自己是“科举福地,状元故里”。至明朝早期,绥兴科举开始走下坡路,而且越往后,科举就越糟糕。至清末,这地方就连出个贡生都很难了。黄言甫当时只有十几岁,已然食廪于府,实属非常难得之人物。随着朝代更迭,政权易手,作为乡绅,黄言甫很顺利地就进入了当地的政体。但苦于军阀混战,前期,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员,并没有太大的作为。民国十一年(1922)九月,北伐军军长许崇智率兵过境,黄言甫以民政科科长身份陪同接待。十月,河南常德盛匪兵扰境,一路烧杀淫掠,百姓深受其害。当时,县内但凡有点身家的人皆纷纷躲避,仅黄言甫一人坚守县署。此时他尚单纯,认为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正是发挥作用的时候,正所谓“君子遇险境,操守不变形”。百姓前来求告,与其商议对策。许崇智的部队军纪尚可,且黄言甫与他有过接触,觉得不像那种恃强凌弱之人,于是前去求援,希望他能派兵剿灭常德盛,还百姓以公道。结果,许崇智的兵是派了,也只做做样子,单将常德盛驱逐了事。
事后,黄言甫憋闷了好长一段时间,想不清楚这世道何以会变成这样。当时他嘴里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世上还有王法吗?”黄言甫说这话的时候,黄宗棠尚在襁褓。但时间来到1947年,黄言甫听到儿子被捕的消息,在呼出那句“甲咧”之后,内心就陷入了极度矛盾,他一次次地做自我检讨,认为正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消极情绪,深刻影响了黄宗棠,以至于如今他如此走极端!站在监牢门口,黄言甫心里想,当初自己的一些做法,是不是太过书生气了呢?
黄宗棠幼年时代,正值纲常瓦裂,暴力横行。在绥兴,最典型的就是匪患。土匪啸聚山林,经常结伙进村,抢财物,绑人票,奸妇女,无恶不作。有时他们也进城,乘防守不备,骑着快马,沿街洗劫,官方对之束手无策。这时绥兴发生了一件大事,县长被土匪杀了!之前,土匪也只欺男霸女,抢夺财物,极少看见他们杀人,更不用说会杀官方的人。但这次不同,他们一开杀戒,就直接杀在了县长的头上。杀人的土匪盘踞在北乡,领头的名叫黄细木,是个狠角色。之前他与县长有过接触,县长垂涎于他的人马,想将其收入麾下,组建保安队。黄细木也将土匪当腻了,正想弄个一官半职来做做。二者一拍即合。谈判的地点选在北乡。千不该,万不该,县长不该带他的小老婆去。他那小老婆长得千娇百媚,很讨人喜欢,听说县长要去谈判,觉得新鲜,就缠着要一同前往。结果,他那小老婆就被黄细木看中了,二话不说,上手就抢。县长当即火冒三丈,大骂黄细木是畜生。黄细木就问他,你如果不是畜生的话,都五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娶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当小老婆?县长无言以对。但是他嘴硬,跟黄细木说,你这样做,难道就不怕我去搬兵来把你灭了?黄细木觉得他这话说得可笑,就反问他,难道你的鬼魂也可以去搬兵吗?长刀一挥就把他给杀了。
黄言甫与黄细木原系本家,都住在城里。只因黄细木的舅舅无后,五岁时,他就过继给舅舅了。因此黄细木还有一个名字,叫江细木。江姓是北乡的大姓,黄细木是承祧子,俗称“稗子”,意即野种。如此黄细木少时没少受人欺负。长大后为匪,江家人就倒了他的血霉。在北乡,他横冲直撞,几乎就是个阎王。但他虽然暴戾,却很尊崇自己的本姓。黄家在城里,是有名的书香门第,祖上冠缨绵延。就算到了清末,绥兴科举已衰落得不成样子了,不还出了个少年秀才黄言甫吗?世道太平的时候,黄细木来宗祠认祖,对黄言甫崇拜得不得了。如今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县里就有人建议,要黄言甫出面,去摆平黄细木杀县长这事。
事情原本很简单,土匪杀了政府官员,政府应当立马派兵去剿匪才对。但这里面存在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如果政府可以派兵去剿匪,早就派兵去剿了,何苦还要等他杀了县长之后再去呢?更何况,县长去北乡,主要原因就是拿那里的土匪没了办法,才想着去招安的。
当时江金标还没有成为绥兴县的豪强,他原系北乡人,爷爷那一辈搬入县城居住,如今他是绥兴县军事科的科长。虽然分管军事,但他手上基本无兵可用。北乡族人频遭黄细木霸凌,来他这边告状,他也只能仰天长叹。如今县长被杀,他就找到黄言甫说,这件事,我们总得给世人一个交代吧?不然的话,光天化日,县长已然如此,还让那些百姓怎么活呢?
黄言甫深以为然,但具体该怎样去摆平这事,他却没有把握。若想通过劝说,让黄细木自愿前来伏法,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更何况万一将他惹毛了,就连前去劝说的人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都很难说了。毕竟他现在已然开了杀戒,且凭着胆敢手刃县长,已让他在土匪群的威望更进一步,如今他已是全县扛把子的土匪头子了。
对于这些,江金标当然懂得。为防再次发生不测,他建议黄言甫这次去,只同黄细木谈感情,先探探他的口风。倘若他的态度有所软化,那么就建议他最好是设个灵堂,祭奠一下那个被杀的县长。因为毕竟死了一条人命,总不能像杀了只鸡鸭那样随便吧?再说黄细木如果这样去做了,对于笼络人心也是大有好处的。至于后面的事,大家可以慢慢商量着办。
黄言甫虽然觉得这做法太过枉纵,但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解决之道,就只能按他的说法去做了。事情进展得很顺利。黄细木原本还以为官方会来讨伐他,结果没想到只是叫他去祭奠那个死鬼一下。这对于他来说算得了什么?不过就是去一个木牌子跟前磕几个头罢了。他甚至跟手下人说,若能把当今的总统杀了,哪怕让他去那个木牌子跟前磕一百个头都愿意。面对官方这样大踏步的退让,黄细木的雄霸之心更加膨胀,仿佛觉得全天下很快就要臣服于他的脚底下了。于是在江金标提议,要将灵堂设在北乡三里亭的时候,黄细木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结果江金标就在灵堂边上暗藏了枪手。黄细木前来祭奠,第一个头磕下去,还没等他磕到底,枪声就响了。一枪爆头,黄细木当场毙命。江金标顺势将北乡的土匪控制。很快,他就将那帮亡命之徒纳入了自己的麾下,这为他日后成为地方豪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诱杀黄细木的所有细节,只有江金标一人知晓。但看在大家眼里的,却是黄言甫与他共同所为。这不啻一桩侠事,因为他俩顺利地将弑杀者枪杀于被杀者的灵堂,仿佛是借此告慰亡灵,让弑杀者以死谢罪。黄言甫与江金标的名声大噪。
但多年之后,黄言甫依然耿耿于怀,总觉得像是被人耍了。虽然黄细木论罪当诛,但用如此阴毒的手段来对付,毕竟不像大丈夫所为。因此后来他总是跟黄宗棠说,如果没有太大的必要,最好不要去招惹江金标。人家都说黄细木是魔头,但江金标却是魔头中的魔头。黄宗棠后来主编《正气报》,黄言甫成天为他提心吊胆,就怕江金标这个魔头使坏。结果真正使坏的人并不是江金标,而是那个曾被黄言甫教化过的严福贵。对此,黄言甫就有点想不通了。
县长被杀之后,职位出现空缺。因为诛杀了黄细木,黄言甫与江金标就成了继任者的最佳人选。江金标主动让贤,说自己的学养与威望都不如黄言甫,自己领个民团团总的职位干干就可以了。这时他手里已有了百十条人枪,俨然是这地方的豪强了。他深知身处乱世,武器跟势力才是第一的。所以当不当这个县长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事。如此,黄言甫就顺利地接任了县长。那是1927年,国内,国民党当局开展的“清党运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异己分子被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绥兴却因地处偏僻,外部纷扰一时还无法影响到这里。这一时期的县域有点像是闹中取静,忙里偷闲,日子过得类同于桃花源。曾一度猖獗的匪患也趋于平息。上山为匪的人,不是被招安,就是被剿灭。这其中多半是江金标的功劳,但大家却将它记在了黄言甫的头上,因为他是县长。以致后来每论及此事,百姓嘴里都会说黄言甫当县长那几年,世道是如何的太平,人民是如何的安定。黄言甫的名声日隆。
时间来到1930年,军阀卢兴邦控制闽北,因部属经费紧张,于是巧立名目,以“派借”之名向各县摊派款额。绥兴县被摊派四千银圆。卢兴邦原系许崇智部属。黄言甫虽然反感许崇智针对常德盛事件“和稀泥”的做法,但有感于他军规严整,不像凶蛮恶霸之人,于是一边将款额如数奉缴,一边修书至省政府财政厅,转呈省长审批。省长这时却因卢兴邦扣押绑架六名省政府委员而大动肝火,见呈报后,直接否决。如此,所缴款额只能由缴交者承担。黄言甫对此悲愤异常。那时他所得薪俸不多,一个月也就十几块银圆,且崇尚廉洁,四千银圆对于他而言,无疑是一笔巨款。而身边的同僚与富户这时也都作壁上观,这就更让他深受刺激。将祖上田产卖完,再东挪西凑够数后,他直接就将县长一职辞了。尚有人前来挽留。黄言甫这时说话就非常婉转,他说若按古时,县宰一职至少是要举人方可当得,而自己只是个秀才,古人云,德不配位,必有祸殃,他还是知趣一点更好。
辞职后,为谋生,黄言甫带着家小去了省城。他有个好友名叫张显祖,是邻县人,府考时认识,与他同年补廪。张显祖在省城一所中学任校长,这时就招黄言甫前去任教。张显祖有个儿子名叫张秉珪,比黄言甫的儿子黄宗棠年长两岁。因父辈关系,日久月长,两人亦成至交。想不到正是这至交,张秉珪就领着黄宗棠走上了一条惊心动魄的路。
1931年,红军翻越武夷山脉杉岭,从江西进入绥兴。这时黄言甫挈家避于省城,关于红军的各类传言纷至沓来,如泥沙俱下。赞赏红军的,言之凿凿地称其磊落,将其视作民族的希望。贬斥红军的,则称其宵小,认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只一味地打家劫舍罢了。黄言甫哀叹世道衰败的同时,亦暗自庆幸,觉得当时辞职来省城,还是非常正确的。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在省城当个教书匠,一家人生活还算平安。本国在不断内战的同时,邻国日寇亦不断践踏国土。不论黄言甫是否迂腐,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的道理还是懂得的。因此蔡廷锴在上海抗击日寇的时候,他就非常支持,且非常钦佩此人。蔡廷锴后来主政福建,黄言甫经人引荐,得以拜会。黄言甫是地方贤达,且在绥兴任职期间,声名远播,蔡廷锴便建议他来省政府任职,以便更好地为大众服务。如此,黄言甫摇身一变,就成了当局省政府社会处专员。不久,蔡廷锴倒蒋,发动政变,成立新政权。黄言甫隐约感觉会出事,因此那段时期,他几乎闭门不出,静观局势。果不其然,政变仅两个月就宣告失败。蔡廷锴出洋游历,剩一帮拥趸坐等老蒋上门来清算。许多人都被定为辅逆分子,革职的革职,坐牢的坐牢。黄言甫却因及时回避,未受任何处理。但经此一遭,已让他异常胆寒。觉得这庙堂虽大,只这里面的是非太杂,如果可以的话,自己最好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只一味地照顾家小,好好地谋生就行。年底,老家堂兄来信,告诉黄言甫,曾一度占据绥兴的红军已经撤离了,问他愿不愿意回乡走一趟。黄言甫这时离家已近五年,觉得很有必要回去看一下。如此他就启程了。
黄言甫回家乡的时候,依然是专员身份。许多人看出他在省城过得并不开心,就动员他干脆辞职回来。绥兴初级中学校长的职位正空缺,这时就有人提议,若按名望与资历,这个校长也只有黄言甫方可当得。此前寄留于省城,目睹官场嬉靡,同僚倾轧,黄言甫早已心生厌倦。这时看到家乡因为战争,已然满目疮痍。红军撤离后,当局反攻倒算,许多与红军有瓜葛的家庭,如遭灭顶。黄言甫忧心如焚,同时固执地认为,目前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应该还是民众缺乏教化所导致的。所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而要改变这种局面,教育就成了不二选择。“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明礼让以厚风俗”,是黄言甫对家乡最为诚挚的理想。通过权衡,他决定回乡担任这个校长。江金标因为抵抗红军有功,这时已是邻近三县的民团司令,听说黄言甫要回来当校长,就认为他这做法很有意思,跟身边人开玩笑说,黄言甫当官,越当越小。说完他还哈哈大笑。
那时候撤离绥兴的,只是红军的主力,尚有部分滞留的红军,组成游击队,在周边区域活动。游击队里有个本地人,外号叫木狗仔,是黄言甫的远房亲戚,这时正好被江金标的民团捕获。通过威逼利诱,木狗仔打算叛变。但他又怕江金标说话不算话,待自己将秘密全盘托出后,就会把他杀了,于是提出要让黄言甫去做担保,他才能够放心。如此黄言甫就去了监牢看他,跟他说了许多话。其中就有结合自己的实际,关于权力与金钱的问题。当然,他这时候说的都是规劝之语,是反权力与金钱的,觉得人活一世,还是安分一点更好,何苦非要打打杀杀呢?但这话听在木狗仔的耳朵里,却是反的,觉得权力与金钱这东西,还是蛮有诱惑力的。于是后来他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了,果然收获很多。甚至最后将黄言甫的儿子黄宗棠关入监牢的时候,他心里面还在想,得亏当时没有听你爸的话!
木狗仔姓严,有个大名,叫福贵。时间来到1947年,黄言甫就异常纠结,总在不停地审问自己,当初是错在哪里呢?
三 叛逆
监牢里几乎看不到阳光,只在高天寡晴的日子,傍晚,夕阳从西北角的一小窗射入——那是监牢唯一的窗户,比人脸大不了多少,即便如此,上面还安了两根木棒一样粗的铁条。夕阳从窗口倾斜着照进来,映在东南角的墙上,仿佛龇牙咧嘴的怪兽。严福贵将黄宗棠关入监牢的时候,还笑嘻嘻地跟他说,以前这地方也关过我。
那时候的国内局势还很不明朗,许多人都觉得,黄言甫之所以没有及时去营救黄宗棠,主要是想给他点苦头尝尝。他去探监之前,先去了陈明轩那里。城里的门第子女,相互都有很深的交集,否则陈明轩也不可能出资让黄宗棠来办报。刚开始,陈明轩还很客气,看见黄言甫上门,心知他是为何而来,于是一边出厅迎接,一边安慰,叫他别急别急,事情总归会处理的。黄言甫也只当儿子是在胡闹,听到安慰,乃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连连说家门不幸。当时延安还在胡宗南手里,且不论是东北还是中原局势,都明显有利于国民党,陈明轩与黄言甫就想不明白,黄宗棠何以非要往一条绝路上去走呢?
“当年红军闹得够厉害吧?”陈明轩说,“最后还不是乖乖地走了?”在他眼里看来,那帮所谓闹革命的人,不过就是些食不果腹的泥腿子,“像严福贵,原本一家人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不出来闹革命,谁还出来闹革命?不过就是借个由头,让自己可以过上好生活罢了。”并以此为依据,反过来就觉得黄宗棠的做法太过荒唐。“一个世家子弟,不愁吃不愁穿的,凑什么热闹呢?他也想着闹革命,到底想革谁的命?难道要革我们的命?革他自己的命?那好吧,那就来革吧。革完我们的命,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帮泥腿子,刨了我们家的祖坟,抢走我们家的房子和田地!”陈明轩越说越激动。黄言甫只能一再向他赔礼道歉,心想自己向来是宁折不弯的人,如今为了儿子,倒将许多卑躬屈膝的事都做了。他深知陈明轩是怕引火烧身,于是向他讨问对策。陈明轩说对策肯定是有的,关键是黄宗棠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首先,写悔过书;其次,交代他的同党,和他们所做过的事。“过程就是这么简单,就像当年对待严福贵一样。严福贵那时候还怕被人下黑手,所以要你去做担保。现在犯事的人是你的儿子,谁还敢对他下黑手呢?”说到这里,他突然止住了,挠了挠头,却将话题一转,又说,“但我也不敢保证,你知道的,那个姓江的正盯着这事不放呢。”
黄言甫当然知道江金标这时候正在幸灾乐祸,就在黄宗棠被捕后的第二天上午,他站在正气社门口,大声地跟街上人说:“什么正气社?尽搞些歪门邪道!”然后他就指挥手下,将正气社的匾额拆下来,当众劈烂,焚毁。如此黄言甫转身又去找了江金标。江金标对黄言甫既没有客气,也没出什么主意,只叫他好好在家待着,这事一时还没有查清楚,待彻底查清了,到时候总会有个交代。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语气异常生硬。好在听他话里的意思,并没有将这事说死。回到家,黄言甫将这话与家里人说了。他堂兄一直在县里当差,深知县里这些年一贯的习气,就出主意让黄言甫去给江金标送礼。黄言甫当即怼出一句:“此等卑劣之举,非正常人所为!”堂兄就骂他是书呆子,暗地里联系了几个族亲,去给黄言甫的老婆做工作。最后黄言甫的老婆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堂兄这边又东挪西凑了一些,合到一起,悄悄给江金标送了过去。江金标也没拘礼,二话不说就收下了。原本以为他能立马放人,得到的答复却只是允许家属去监牢里探监。黄言甫事后得知这事,大骂他老婆和堂兄愚蠢。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按江金标说的去做了。
还在监牢的大门口,黄言甫就哭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终有一天,他的儿子居然会被关进监牢。《诗经·小雅·小宛》云:“哀我填寡,宜岸宜狱。”黄言甫这时突然感觉自己孤苦无依。他早就开始后悔,当初一家人返乡,就不该将黄宗棠留在省城。当初把他留在省城,不过是认为那里的教育总比县城的更好一些,也更方便发挥黄宗棠读书的特长。更何况那里还有张显祖一家帮忙照看着。但谁能想到,正是这一错误决定,一步步地促使黄宗棠走上了一条歧路。黄言甫心想,原本展现在他儿子面前的,应该是一条光明璀璨的坦途。黄宗棠自小聪颖,似乎天生就是块读书的料。五岁时跟在族兄身后玩耍。族兄去学堂上学,他也跟去。当时黄言甫是县长,学堂的老师也特别照顾这位县长的公子,特意给他安排了座位旁听。结果让大家异常吃惊,这个旁听生的成绩,居然总是第一!黄言甫辞职去省城后,张显祖听说黄宗棠与张秉珪同上初小四年级,他还不敢相信。几番考试成绩拿下来,张显祖终于大为感叹,跟黄言甫说:“令郎的前途不可限量!”
那时候黄言甫对官场已然趋向失望,听到张显祖这么说,就回应道:“前不前途的倒没有太大的必要。古人云,学而优则仕,但如今这官场,简直不够人看的。若想活得清白些,我觉得犬子日后还是专心去做点学问更好。”在黄言甫眼里看来,学问对读书人而言,就像匠人制造的手艺,或是农人种田的技艺。俗云“一艺在手,吃喝不愁”。读书人一旦拥有了真才实学,是完全可以睥睨天下的,而不像那些卑劣政客,总在那里觊觎天下!更何况当时科技已然蔚起,黄言甫就希望儿子能往这方面发展。“科技报国,也不啻一条光明之路。”黄言甫最后是这么跟张显祖说的。
却没料到,黄言甫所有的愿望,在如今看来,都不过是一场幻想。
“如今这世道,还能安静地容下一张书桌吗?”这是黄宗棠被捕前十个月跟黄言甫说的。那时他早已大学毕业,是某大学的讲师,回家来过年,他跟黄言甫说,现在外面乱得很,他想辞职回老家来谋一份职业。
黄宗棠说的这些,黄言甫当然懂得。就在年前,因驻留北平的美国士兵强暴中国女学生,当局置若罔闻,终于激起民愤,酿成“沈崇事件”,全国许多高校进行抗暴运动,黄言甫就担心儿子会卷入其中。如今看他这种态度,也觉得远离是非更妥当些。“至于做学问,只要用心至诚,不论如何环境,如何世道,最终总会有收获的。”这时候他还寄希望于儿子能在学问方面有所建树。
陈明轩不愧是资深特务,鼻子很灵。黄宗棠回乡第二天,他就找上了门。当时江金标的势力如日中天,陈明轩感觉自己越来越像是一个边缘人。且更要命的是,种种迹象表明,国民党当局将于1948年初召开国民大会,安排给绥兴的国大代表只有一名。陈明轩的上司已暗示他可以争取,但必须将竞争对手江金标搞倒。明着搞肯定不行,枪杆子握在人家的手上。那就只能暗着搞。
怎样暗着搞?
办报!
这是黄宗棠的主意。因为按往届做法,竞选国大代表必须经过全县投票。那就通过办报,将江金标干过的那些坏事公之于众,到时候,看谁还会将票投给他?陈明轩仔细揣度了一下,觉得这方法如果掌握好分寸的话,也的确可行。黄宗棠跟他父亲一样,凭借年少成名,早在县内家喻户晓。陈明轩原本只想拉拢他父子,为自己站台。想不到会有意外收获,闹不好自己躲在暗处,就把江金标扳倒了。他当然乐见其成,出资办报的事,一路绿灯,比办任何事都来得更加快捷。时间仅两个月,包括选社址、搞批文、购买印刷器材等,第一份《正气报》就风风火火地问世了。
张秉珪是正在筹办《正气报》的时候来绥兴的。他来绥兴的理由与黄宗棠一致,也是嫌这世道太乱,只想找个小地方来谋生。因是故交之子,黄言甫就出面将他介绍到县立小学任教,同时兼任《正气报》编辑。如此,张秉珪与黄宗棠又形影不离了。他们明里是一对好友,暗里却是城工部的重要成员。两人搭档在绥兴开展工作。《正气报》乍一看像是陈明轩的喉舌,揭露的所有黑暗与不公统统都指向江金标,但仔细一分析,不难让人看出,它更多的是想唤起人们的抵抗意识,来抗拒这个黑暗的社会与腐朽的政权。该报设有社论、“国际风云”、“国内要闻”、“绥兴点滴”和文艺副刊等专栏。其中有社论抨击“不合理的薪给制度”,呼吁“选举必须真正尊重人民的选择”;“国际风云”则报道苏联宣布知道原子弹的秘密,就美国“防苏不惜优待日本战争罪犯”一事告诫人们要警惕“法西斯恶魔的复活”;“国内要闻”则连续报道“石家庄、榆林被共军围攻”“石家庄巷战、榆林苦守”,语言明显倾向共产党。“绥兴点滴”是该报的重点,其中披露了一桩灭门惨案。1945年冬,东乡乡长一家被杀。乡长与他儿子被人割掉生殖器后,身上捆巨石,沉在门前的池塘里。村民看见的只是一伙蒙面匪徒杀人,但他们明明听见,这伙匪徒说的都是本地方言。就在前些天,被杀的东乡乡长因为抵制江金标横征暴敛而跟他大吵过一场。种种迹象表明,这次灭门惨案的主谋,就是江金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查明,事实的确如此)。但当时的江金标矢口否认。于是《正气报》连发数问,“江司令(即江金标)若清白,为何总是敷衍塞责,却不积极追查凶犯?”“江司令若已然追查凶犯,时间已经过去两年,是否有眉目?若是有眉目,那么凶犯是何人?他又在何方?”
黄言甫深知江金标的手段,不免成天为儿子提心吊胆。但陈明轩给他打包票,说没事没事,他已提前跟上司打过招呼了,江金标如果胆敢乱来的话,他立马就可以叫人来灭了他。结果很明显,黄言甫是担心错了方向。
在监牢里,第一眼看见黄宗棠的时候,黄言甫的心情异常复杂。短短十几天时间,原本英姿勃发的儿子,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只见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头发长且乱。他垂着头,神情沮丧,看了一眼父亲,然后就黯然向他发问:“你来干吗?”
监牢里一片昏暗,充斥其间的腐败霉湿气味闻着令人作呕。黄言甫依稀记得这味道。算起来,这已是他第二次来这监牢了。第一次是来看严福贵,那时候他还是省政府专员。走进这监牢的时候,尽管他没有所谓“文明人”的那些怪癖,但闻着监牢里的味道,还是难免令他掩鼻。那时候的严福贵与黄宗棠完全不一样。黄宗棠只是沮丧。严福贵则像一只丧家犬,他可怜巴巴的,且求生欲望极强。黄言甫刚走到他面前,他一下就朝他跪下了,也不说话,只在那里不停地磕头。严福贵的太奶奶与黄言甫的太奶奶是表姐妹,已是隔了好几辈的亲了,早就没有再攀,为了活命,严福贵硬是将这搬了出来,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就眼泪汪汪地喊黄言甫作哥。
黄言甫只依稀记得城西的某个村庄有一门远房亲戚,看眼前这人,衣衫褴褛兼瘦骨伶仃的,分明就是个穷白丁,听他喊自己哥,心里便很不痛快,说:“如果你真是我兄弟的话,这样子胡来,我是不会搭理你的。”
“知道知道,”严福贵立马又跪下了,说:“以后哥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也不是我要叫你怎么做,我现在在省城,许多事也管不了。”停了一下,黄言甫又说,“如果可以的话,出去后就好好过日子吧。要想过上好日子,靠的还是自己骨头上长肉,兢兢业业去做事。”
严福贵当然知道这世道早已不像世道。从他记事起,一家人就像被下了诅咒一样,总是“穷”字当头。十六岁之前,他尚不知放开肚皮来吃饭是怎么一回事。黄言甫这时候劝他要“兢兢业业去做事”,感觉严福贵一家始终就是懒惰的,好逸恶劳的,因此才有了他家的穷。情况却完全与此相反,他家一年到头都在忙活,替村里的地主严瑞恒(同时也是村里严氏的族长)做长工。累死累活,到年底一结算,居然还欠着他家的租子没还完。当时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等红军来了,给大家认真一分析,终于让他们深刻认清了一些问题,同时记住了一个词,它叫“剥削”!
那段时期,严福贵觉得就像是活在天堂。严瑞恒的鼻子很灵,还没等红军进村,他就带着家小逃跑了。那些扛长工的就合伙去杀了他家的肥猪,开了他家的粮仓,分了他家的财产。红军来招兵,相当多的人都上了战场。严福贵却没有上战场,因为处事机灵,他被一个姓刘的特派员看中,进入政治保卫科,跟在他身边搞“肃反”。
红军撤离绥兴的时候,政治保卫科的这一帮人马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尝试了几次突围失败后,他们只得躲进深山。山叫虎头山,在绥兴县南,绵延数十公里,自古就是虎狼出没之地。若不是陷入绝境,极少有人会涉足那里。这一帮人马进去之后,因为手上有枪,倒也不惧怕什么虎狼,同时也不担心没有东西吃。那些红军战士,多是些穷苦出身的人,野地里有的是食物,像葛根、栗子、野芋、蘑菇、山药,这些人原本就是吃着这些长大的,更何况深山老林里杳无人迹,野地里的食物倒比村庄周边更多一些。再就是那些满地跑的野兽,随便设个陷阱就可以很轻松地抓获一头。食物方面的问题是解决了,但伴随着食物要一同吃下肚子的盐巴,却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刘特派员就将严福贵派出去找盐巴。结果,严福贵还没走出山口就被抓了。江金标突然在靠近山口这头设了岗哨。
刚开始,严福贵还想硬扛,江金标就跟他说:“我会杀人,而且杀的还不止一个人。”
江金标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严福贵看着他笑,心里面害怕得不得了。但是他一时还不想服软,对江金标说:“死有什么可怕的?自从闹革命那天起,我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他这话倒让江金标产生了兴趣。“哟!”他说,“你这货色还真是少见呢。”伸手就掏出枪来,“砰”地一枪打在严福贵脚旁。严福贵吓得一颤,双脚一软就瘫倒在地上了。“就你这样!”江金标咧嘴笑了一下,又朝严福贵踢了一脚。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办了,按照严福贵的要求,得到黄言甫的担保之后,严福贵完全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跟江金标说了。江金标听得不动声色,末了,问严福贵:“我怎么才能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呢?”
严福贵说:“我可以带你们去我们的营地,把那些人都抓了,你不就相信了?”
江金标仔细掂量了一下,此前与红军打过好几场仗,吃过不少的亏,甚至有一次差点就死在他们手上,原因就是有人诈降,进而将他们引入了伏击圈。如今面对严福贵如此轻易的叛变,他不得不变得极其谨慎。“我看我就没有必要进山去吧,”他说,“你为什么就不直接杀了他呢?”
严福贵原本就机灵,听江金标这么一说,脑子就活了,说:“如果我把他杀了,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江金标说:“加入我们民团,我保你天天吃香喝辣。”
但是严福贵想的并不只是这些,“那些人里面还有我几个朋友,我若是把他们一起拉过来,会怎样?”严福贵突然感觉命运给他打开了一扇窗。
“那我就让你担任民团的小队长,活得绝对比现在更风光!”
江金标也的确没有骗人。不久后便是清明,严福贵以民团小队长的身份回乡去祭祖,村里的族长严瑞恒原本趾高气扬,这时看到严福贵,就像迎接贵宾一样,直接将他拉到祠堂,往首席上去坐。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
谋杀刘特派员的过程并没有经历太多的风险。严福贵原本还很恐惧,总担心自己一时胆怯,在面对刘特派员的时候,会因为紧张而露馅。他去市场上买了一只鸡,宰杀后放到锅里用卤水去煮。他深知刘特派员特别好吃,同时也深知若不通过吃将他杀死,无论是用刀还是用枪,他都没有多少胜算,毕竟人家在军队里历练得更多。他往鸡的卤水中加入了土砒霜,也就是剧毒植物雷公藤的根茎。他提着这只“毒鸡”就进山了。鸡的香味和盐的咸味混杂在一起,只在刘特派员鼻子底下一经过,他就被这美味给征服了。看着荷叶包裹着的卤鸡,刘特派员将双手搓得“唰唰”直响。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夸赞严福贵,“我就知道你小子能办事,”他说,“要不当初为什么单将你留在我身边?”同时招呼严福贵,“来呀,你也一块吃呀。”
严福贵连连摆手说:“我在山外已经吃过了,这是专程带回来给你吃的。”
刘特派员呵呵笑了几声,手不离鸡,依旧大吃。严福贵这时候就纳闷,怀疑自己是不是下错了药,因为按照常理,这时候吃鸡的人应该已经中毒了。正不知所措,那只“毒鸡”终于发挥作用。只见刘特派员先是捂住肚子,神情是那种很不可思议的样子。然后他就将目光看向了严福贵。“你在鸡里放了什么?”他问。
“没有呀,”严福贵说,“就店里买的卤鸡,我自己也吃了一只。”
“骗人!”刘特派员终于发觉上当,“你哪来的钱买卤鸡?”
“我,我,我找人借的,专程买来给你吃的。”
刘特派员不想跟他多嘴,开始找枪。他的枪挂在茅庐的一个树杈上,他跌跌撞撞地往那边走,一下就栽倒在地上。严福贵就去将那枪取了下来,将它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手上。刘特派员在地上不停地挣扎。这时候他身边除了严福贵,根本就找不到其他求援的人。他想喊人,想大骂严福贵,但那剧毒很快就让他失去了意识。严福贵眼睁睁地看着他像出水的虾一样挣扎,挣着挣着,就七窍流血而死了。
严福贵看出了一身冷汗。他关了茅庐的门,去找他的几个朋友。也不说其他话,只叫他们去刘特派员那里议事。一进茅庐,看见刘特派员的尸体,他们立马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问严福贵:“你要我们怎么做?”
接下来,他们很快就将这帮人马控制了。因为没有盐巴吃,这帮人虚弱得就像是病秧子。也有几个试图反抗的,统统都被他们杀了。下山之前,严福贵叮嘱那几个愿意跟他走的人:“山里面发生的事,出山之后,谁也不许吐露半个字,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话虽如此,出山之后,他却不得不一五一十地向江金标交代山里发生的一切。而这一切,又都写成了供状,被江金标放进了保险箱,目的是预防严福贵再次反水。那时候江金标与陈明轩的关系尚好。一次喝酒,江金标就将这事当个谈资,很详细地跟陈明轩说了。
四 成事与败事
因为严福贵的叛变,陈明轩始终认为那帮所谓“闹革命”的人,是很难成事的。理由不是很简单吗?这帮穷鬼不过就是想通过闹事,来过上更好的日子。若把领头的杀了或是招降了,底下那伙人也就树倒猢狲散了。“根本就形不成气候!”刚开始,有人提醒他注意黄宗棠的动向,他是完全没将这事放在心上的。在他看来,一个受过高等教育且出身世家的人,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明明成不了事,还要拼了命去做,难道他傻呀?”因此《正气报》频频出现一些过激言语,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黄宗棠他们去发挥。比如报纸揭露普通职员生活困苦,配漫画《高耸入云》——一只标有“物价”字样的气球升入云中,底下的人用望远镜往上面看。当时国民党当局滥发纸币,造成物价飞涨。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意有所指,借机抨击时局,激起民愤。1947年,绥兴洪灾,全县淹没稻田两千余亩,百姓欲哭无泪,当局依然乱开名目征粮派款。有人就写了一首打油诗,名叫《劝告缓办中秋派款》,刊登在《正气报》上:“绥兴无宁日,半年数次剥。今未奉明文,预派中秋款。民膏敲已罄,何以得聊生?科狼代折行,竟敢擅作威。尔纵得横行,民心怨死尔。下民虽易虐,上天总难欺。小则害己身,大则绝子孙。可怕又可怕,良心休丧尽。”这已是明目张胆地怒骂了。还有就是嘲讽国民党的幕后老板——美国,漫画《聪明的买卖》——美国加油站对顾客说:“如果你没有油,我就加给你油,和你交换这辆车子。”意指美国资助国民党发动内战,其实是想控制整个中国,从而愚弄中国,奴役中国。此外还有报道皖西、鄂东、东北和华北战况,配战势地图,以拆穿国民党当局所谓的“连战连捷”谎言。《正气报》存在于当时的绥兴县,可谓一大奇观。这是旬刊,每次发行,皆能引起不小的轰动,人们争相传看。报纸对外部信息之所以能够报道得如此准确而详细,主要得益于黄宗棠身边有一台大功率的收音机,他经常通过它来收听某商业广播台转播的新华社消息。
但是多数时候,黄宗棠收音机里播放的只有音乐、戏剧或章回体小说什么的。那个时候的绥兴县,这样的收音机屈指可数,绝对是个稀罕宝贝。就像后世的人们挤在一起看电影或看电视一样,那个时候挤在一起听收音机,堪称一种美事。但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这种待遇,能被邀来正气社一起听收音机的,都是些有一定交情的人。正气社在绥兴中山街街尾的一栋民房里,听娱乐节目的时候,大庭广众之下,用的是收音机上的大喇叭。听新华社消息的时候,就非常小众了,就几个情投意合的人,悄悄躲在房间里,戴着耳机听,边听还边做记录,以备选择性地登上报纸。最早通过黄宗棠和张秉珪介绍加入城工部的,就是这些人。也正是这些人,成了城工部绥兴支部的骨干。绥兴支部的书记是张秉珪,副书记是黄宗棠,另有一名组织干事,叫江其禄,是三县民团司令江金标的侄儿。如此导致后来绥兴支部遭破坏,江金标投鼠忌器,一时也没有下狠手去处理。
黄宗棠坐在监牢里,一直在反思一些问题,总觉得当初那样立场鲜明地办报纸,以及快速地组建支部,是不是把一些事情想得过于简单、过于乐观了?最初某些事看上去像是很不错的样子。比如《正气报》甫一问世,就在绥兴县内引起不小的震动。人们议论纷纷,说也只有黄言甫的儿子胆敢这么做。不然的话,即便长了十个脑袋,也不够江金标砍的。江金标日日看着那报纸,心里虽然也恼火,但毕竟慑于黄言甫与陈明轩的影响力,所以暂时也只能忍气吞声。何况他若当真与他们对着去干了,就反而坐实了报上所披露的事都是他干的,这简直就是不打自招。权力斗争毕竟不同于泼妇骂街,你来我往地跳脚干架,只会让人站在一旁看笑话。这样的蠢事,不是一个有抱负(或是有野心)的人可以去干的!思虑再三,江金标就转而这样安慰自己,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如果凭借几张报纸就可以将我骂死的话,我岂能风光地活到今天?他是以杀伐立威的人,总觉得说一百遍道理,不如直接砍一两颗脑袋来得更痛快。至于什么民主、权利、主义,统统扯淡!所以有些讨好他的人,来他面前声讨那份报纸的时候,他反而显出很大度的样子,嘻嘻哈哈一笑了事。
简直是歪打正着,绥兴最有势力的两个人,陈明轩与江金标的纵容放任,成就了正气社的声名鹊起。相当一部分人,就紧贴上来了,好比春江潮涌,鱼龙混杂。想捞取名利的,以为黄宗棠终将会像他父亲一样,通过扳倒江金标,成为一县之长,届时少不了自己的好处。想鸣冤叫屈的,则将黄宗棠认作了再世的包公,恨不得《正气报》变成一把锋利的铡刀,铡了那帮酷吏。想赶时髦蹭热度的也来了,而且这样的人居多。当时“革命”一词就像一股暗涌的潮流,不仅在职场,在学校,甚至在国民政府内部,某些时候,如果不说一下“革命”,都显得落伍了。但是其间也有不少真心闹革命的人,像县立小学老师许文瑺,是张秉珪的同事,暗地里已读过不少革命书籍,在学生时期还参加过学运。张秉珪稍微向他透露些信息,他立马就能领会,而且很快就主动向支部靠近。还有就是政府小职员邓茂林,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已经是预备党员,因为闹学运,党组织暴露后遭破坏,他跑回老家,然后进入当局政府内任职。省城城工部有人认识邓茂林,将这一消息写信告知了黄宗棠他们。黄宗棠就去找邓茂林,没费多少口舌就互认同志了。由此也可以看出,最早围绕在黄宗棠他们身边的,多是些识文断字的知识分子。江金标的侄儿江其禄,也是在这个时候加入城工部的。他加入城工部有点像破格。按张秉珪的话说,多争取这样的人加入,更有利于我们日后开展工作。但黄宗棠表示反对,因为江其禄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像是不把任何事都放在心上。张秉珪与黄宗棠去找他谈话,表达了发展他为城工部成员的想法。江其禄根本就不经考虑,很轻巧地就回答说:“行呀,没问题,正想找个事情做呢。”还有就是《正气报》明着就是反他叔叔的,他也不当回事。跟他谈话时,他笑嘻嘻地说,报纸上唠唠叨叨说半天,他叔叔都不把它当成一回事,他又何必去狗拿耗子!成立绥兴支部期间,黄宗棠原本提议由邓茂林担任支部的组织干事,因为这一职务要负责整个支部的人事,所以必须是非常谨慎和可值得信赖的人。邓茂林组织纪律性很强,且非常谨慎。但是张秉珪表示反对,他说邓茂林在学校党组织遭破坏的时候跑回老家,其间有些事情说不明白,所以必须防着他一点。进而他就提议由江其禄担任组织干事一职,理由有三个:第一个当然是因为江其禄的特殊身份,他若能成为支部骨干,所产生的影响肯定很不一般;第二个是江其禄在音乐、戏剧方面有很好的天赋,收音机里播放的那些,他只需听一两遍就会了。到时可利用他这方面的特长,来团结更多值得团结的人。第三个便是江其禄本身就有很好的人缘,平日里总跟一帮朋友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这对扩大革命队伍来说,帮助就非常大了。黄宗棠却表示这三个理由都很牵强,且党组织在敌后活动,危险重重,所以必须时刻保持严肃与警惕,像江其禄那样嘻嘻哈哈的人,恐怕会给党组织带来风险。两人争执不下,就通过信件,将问题提交给上一级党组织去处理。结果上一级党组织的意见,与张秉珪的意见一致。
事后表明,江其禄担任组织干事,某些方面也的确称职。短短三个多月时间,绥兴支部的正式党员就发展到了二十多人,预备党员有十多人,且外围组织还在不断拓展。一切都像是顺风顺水的样子,但同时也像是山雨欲来。绥兴支部的迅猛发展,引起了邓茂林的担忧。因为当时他们学校,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一味地急功冒进,得到的最终结果就是党组织暴露了。他担心类似的事情会再次发生。张秉珪却不太认可邓茂林的说法,在他看来,目前的绥兴县,绝对是一片形势大好,正是可以乘势打造一处“红色堡垒”的时候。
只是在张秉珪的认知里,很明显地忽略了一个人的存在。这个人就是红军的叛逆——严福贵。这时他已是绥兴县民团的团总。因为曾参加过红军,且最后成为叛逆,所以他对某些事情非常敏感。看江其禄他们忙得不亦乐乎,不是拉人一起去听收音机,就是拉人一起去唱戏,有些时候,他们还聚在一起说悄悄话,行踪非常地神秘可疑。某天,他就拦住了江其禄,问他:“你们经常在一起叽叽咕咕的,干什么呀?”江其禄想都没想就直接跟他说:“我们是共产党呀,聚在一起开会。”他这话把严福贵吓了一大跳。但也正是他这样大大咧咧的言辞,反而怼得严福贵无话可说。作为江金标的侄儿,即便脑门上贴了“共产党”三字,若是没有充足的证据,谁又能拿他怎么样呢?但经此一遭,也促使严福贵的警惕性明显地提高了。
叛变之后,严福贵先是担任民团小队长,但他并没有完全取得江金标的信任。江金标很明白地告诉他:“要想把你的位置坐稳了,我必须亲眼看到你手上沾血。”他带严福贵去邻县“围剿”残存的红军,抓到活的,顺手就交给严福贵,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手杀了人家。如此死在严福贵手上的红军,已不下十个了。以至于后来严福贵自己都说:“我除了跟着江司令一条道走到黑,就没有了其他的活路!”但是江金标还是不太信任他,直到东乡乡长公然站出来抵制江金标,大骂他是“恶霸土匪”之后,江金标才将严福贵叫去谈话,跟他说:“你不是说要跟我一条道走到黑吗?现在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能不能想个办法,叫那个人永远闭嘴呢?”严福贵当然知道,活人是不可能永远闭嘴的,只有死人,才能永远闭嘴。他就带着人这样去干了。但让江金标都没有想到的是,严福贵下手居然那样狠绝,直接就给人家灭门了!他问严福贵:“你跟那家人有仇吗?”严福贵说:“没有。”江金标说:“那你为什么要杀了他全家?”严福贵说:“斩草要除根,我是不想让这家人日后来寻仇。”他这话说得让江金标都头皮发麻。但不可否认的是,严福贵从这时候起,已绝对是他身边一条忠实的走狗了。就在这一年,由江金标介绍,严福贵正式成为国民党党员。如此,严福贵也很快得到重用,职务晋升为绥兴县民团团总。当时的民团,不仅是地方武装,还兼任警察职权,俨然是一股豪霸力量了。坐在团总的位置上,严福贵感觉此生就像是一场梦一样。在他饥寒交迫的日子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终有一天,他也可以这样坐享尊荣!他很清楚这样的日子是通过怎样的血腥与残酷得来的。就像夜路走多了,总害怕会遇见鬼一样,严福贵对所有意图颠覆现状的举动,都极其敏感。就在抓捕城工部绥兴支部成员之前,有个从浙江过来的小商贩,因为不知从哪弄的一张解放区报纸,包着一斤红糖想送给人家,结果不小心就被严福贵截获了,二话不说,就将他枪杀在城东的沙洲。
绥兴支部遭破坏虽然不是江其禄直接造成的,但在间接方面,江其禄要负主要责任。1947年12月底,城工部突然来人通知,要绥兴支部书记张秉珪立即前去总部议事。事态紧急,因走得匆忙,张秉珪一时无法与黄宗棠取得联系。江其禄是县立小学的董事,那天刚好在学校。张秉珪匆匆交给他一只手提箱,也没说里面具体放了什么,只叫他要尽力妥善保管,同时又交代了其他一些杂事,就上路了。江其禄与他分手后,提着箱子走出校门,突然想起约好了几个人打麻将,就提着箱子去了那里。那场麻将一直打到当天晚上,然后又去馆子里喝了好多酒,回家就把手提箱的事忘记了。麻将牌友里有个人名叫张春旺,是绥兴县田粮科职员,同时也是城工部绥兴支部成员,第二天酒醒后,想起买了些鱼干放在打牌的地方忘记拿,就又去了打牌的那户人家里。那户人家就把鱼干和手提箱一同交给了他,因为他与江其禄住得很近,且两人关系很好,就叫他顺便把箱子带给江其禄。这家伙却因为嘴馋,想急着回家去煮鱼干吃,觉得一只小箱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家后随手一扔,就把它扔到了一个角落,只等江其禄来串门的时候,直接让他带回去就可以了。两天后,两人又聚在一起打麻将。张春旺就跟江其禄说了箱子的事,江其禄这才记起,连说该死该死。张春旺还跟他开玩笑,问箱子里是不是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比如某个相好的信物什么的,如果是的话,他回去之后可就要打开来看看了。张春旺是通过江其禄发展起来的城工部党员,两个人几乎是一个德行,说话嘻嘻哈哈,嗜好打麻将与喝酒。那时候因为组织发展得很顺利,以至于全体成员都把问题看得很简单,就连一向谨慎的黄宗棠,做事也越来越大胆,同时也将步子迈得越来越大。比如收听收音机,原本新华社的消息只允许有限的几个人用耳机听。到了1947年的冬天,能亲耳听到新华社消息的人已发展至十几个了。耳机不够用,就直接开喇叭听。虽然调低了声音,但那时候的民房只用板壁相隔,根本做不到隔音,如果站在相邻的房间,都不用很留意,就可以很清晰地听到房间里传来的新华社消息。一些圈外人员,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得知石家庄解放的。当天晚上,还有人买了鞭炮到大街上去放,弄得全县城的人都有点莫名其妙。虽然这事遭到了支部的严厉批评,但事后发现平安无事,追责也就不了了之了。此等事件一再发生,最终造成绥兴支部麻痹成风。就连张秉珪,也几乎失去了警惕意识。否则,他匆忙离开县城的时候,也不至于那样随意就将手提箱托付给江其禄保管(但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托付给他保管也是对的,因为江其禄毕竟是绥兴支部的骨干,且是江金标的侄儿,有谁会想到他身上居然藏着机密呢)。江其禄若不麻痹大意,又怎会将手提箱遗忘在别人家里?那天他与张春旺打完麻将,依然没有将手提箱拿回去保管,只跟张春旺说,反正那箱子又不是自己的,放在谁那里保管都一样,只等张秉珪回来之后,将箱子送还给他就是。
箱子这事,却引起了严福贵的关注。当时的绥兴县周边,除了城工部,还有一支武装,叫闽赣边游击纵队。游击纵队与城工部互动频繁。由城工部收集的许多情报,就是经游击纵队送出去的。1947年冬天,游击纵队某重要成员被地方武装诱捕,随即供出他所知的秘密。此前他与张秉珪有过联系,如此张秉珪很快就暴露了(这也是上级组织紧急通知他去议事的原因之一)。当局闽北专署寄来张秉珪的照片,要求绥兴县秘密实施抓捕。但是迟了一步,这时张秉珪已离开绥兴县两天了。也正是实施秘密抓捕的同一天,江其禄与张春旺他们又聚在一起打麻将,牌友里面有个名叫郭四则的人,是县民团的团员。那天他打完牌回到民团,看到严福贵在那里骂人,仔细打听后才知道是为了抓捕张秉珪的事。他就将在牌桌上听到的一些话告诉了严福贵。刚开始,严福贵还有些怀疑,觉得那箱子里若有什么秘密的话,哪会那样随意扔来扔去?这简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过后又转念一想,觉得目前张秉珪留在绥兴的线索,也只有这一条了。不查的话,肯定说不过去。有句话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那箱子里真的藏着什么秘密呢?思虑再三,严福贵就吩咐郭四则,叫他约几个牌友,带一些酒菜去张春旺家里打牌聚餐,届时再寻找机会,悄悄打开那只手提箱来看看。抓捕张秉珪的行动是秘密进行的,如今人没有抓着,再大张旗鼓地去搜查他的东西,肯定会惊动他的同党。更何况江其禄与张春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若是没有充足的证据,谁敢明目张胆地去招惹他们?
郭四则依言而行,那天他带了好多酒菜去张春旺家里,一伙人喝得很嗨。张春旺作为主家,在那里不停地劝酒,很快就喝得烂醉。郭四则再将其他几个人灌倒,然后就去寻找手提箱。寻了半天,最后才发现它就在厨房碗柜的旁边。但是箱子上了锁,郭四则一时无法打开。这时候他也喝了不少的酒,设法开锁的时候,酒劲开始上头,结果越弄越糟糕。他的暴脾气就上来了,二话不说,拎起那只箱子就直接向严福贵报告去了。严福贵看他如此大胆,还骂他,说如果可以这样干的话,还需要那样大费周章吗?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将错就错,先设法打开那只箱子再说。
纵观人类历史,许多事情的成败,往往只在一线之间,好比古希腊的木马屠城。严福贵撬开箱锁的那一刻,好些人的命运,随之也就发生改变了。
五 各自的认识
事后严福贵非常得意,逢人就说:“就凭他们那两下子,还能成什么事呢?可别说他们读了那么多的书,有时候越是读书,就越是愚蠢了。”他这话说得一语双关,一方面是觉得黄宗棠他们放弃自己优越的身份,冒着杀头的危险,去与当局作对,是很愚蠢的行为。另一方面,是因为绥兴支部这些人,做事极其不认真,原本关乎性命的事情,结果被他们弄得像是闹着玩一样。这种做法若不是愚蠢,还能是什么呢?
那只手提箱被打开后,严福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整个绥兴支部的秘密,都在那只手提箱里。其中有支部党员名册,党员入党时间和入党介绍人,支部主要活动日志,以及上级组织的来往信函,等等。特别是那些信函,表面看似平常,无非是说些家庭琐事或朋友问候之类,但信函里面夹着一张剪了小洞的信笺。那些小洞排列得很不规整。将它覆盖在信函上面,通过小洞,信函里的真实内容立马就显现出来了。其中有通报内部信息的,比如城工部任命谁担任某支部职务,批准谁成为正式党员,某县支部发展了多少人,拥有多少武装,准备什么时候发起暴动,要求其他支部如何策应,等等;还有上级组织给支部下指示的,比如要求绥兴支部紧紧抓住陈明轩与江金标之间的矛盾,尽力促使他们内讧,消耗当局地方力量。另外就是要求尽量收集国民党相关人员的反革命罪证,以便日后清算。严福贵看到这一条的时候,脊背上直冒冷汗。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如果搞清算的话,哪怕是杀他十次都有余了。何况他还是个叛逆!
抓捕是异常迅速的。几乎是在一天之内,绥兴支部的相关人员,就悉数被捕了。实施抓捕的时候,为防节外生枝,严福贵没有上报江金标与陈明轩他们。待一切操作完成,他才将两人请到民团,将所掌握的证据一一展示给他们看。两人看完之后,面面相觑。里面涉及的人与事太叫人难堪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些与自己骨肉相连的后辈,居然会暗地里与自己作对!绥兴支部的所有成员,几乎都有背景,不是世家子弟,就是当局官员的亲属或子女。陈明轩与江金标他们看得两眼发直,心想:“难道这世道,真的要完了?”
接下来,劝诫的序幕就拉开了。张春旺是陈明轩姐姐的儿子,被抓的时候,他还满不在乎,跟抓捕他的人说:“我有两不走,一是绳子捆着不走,二是被人押着不走。”所以那天,他就跟平常逛大街一样,一路逍遥地走进监牢。陈明轩黑着脸去监牢看他,他还笑嘻嘻地喊舅舅。陈明轩也不搭话,只招呼手下,将张春旺从监牢里拖出来,摁在地上死命地打。打完也不说话,转身就走。第二天,又来了,故技重施,将他从监牢里拖出来,摁在地上又死命地打。第三天,再来。张春旺早被打怕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陈明轩这才开口说话,问:“知道错了吗?”张春旺说:“早就知道错了。”陈明轩说:“错在哪里?”张春旺说:“哪里都错了。”然后就按照陈明轩的要求,乖乖地坐到桌前去写悔过书。
江其禄被捕后倒没有挨打,只关在黑牢里,一连好几天都没人理睬。江其禄原本是个好热闹的人,突然被关进了黑牢,过起了暗无天日的日子,急得像个猴一样上蹿下跳。看见送牢饭的人就跟他打招呼,说:“你去跟我叔叔捎句话,叫他早点把我放出去吧。”结果,就连送牢饭的人都不来了。一连三天,江其禄饿得两眼昏花,心想这回完蛋了,可能会死在这监牢里。第四天,终于有人来了,送来了好酒好菜,还有一盏灯,一根麻绳,一张纸和一支笔。江其禄一看这些就傻眼了,这些东西合在一起无非就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死,那好酒好菜是断头饭,吃完后用笔在纸上写遗言,然后用麻绳自个儿去上吊。第二个意思是生,吃完那些好酒好菜,就好好地用笔在纸上写悔过书,然后再自捆麻绳,跪到江金标面前去谢罪。江其禄照此去做了。做了就出狱了。出狱后,走在街头,心里越想越来气,就去找张春旺大干了一场,大骂他没有保管好手提箱,差点把大家都害死。
坚决不写悔过书的只有三人。一个是县立小学老师许文瑺,他在加入城工部的时候,就跟相关人员说过,他这是走上了一条充满艰险的路,可能会随时危及生命,对此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关在监牢里,他表现得异常平静,家属来看他,在那里哭哭啼啼的,他反而劝他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能过一段日子,他就风光地从这里走出去了。另一个是当局县政府职员邓茂林,他不写悔过书有赌气的成分,当时他加入城工部,张秉珪曾怀疑他在学校读书期间的一些经历。如今被捕,邓茂林就觉得该是他表现忠诚的时候了。所谓疾风知劲草,只有将这牢底坐穿,他对革命的一片赤城之心,方可明示天下。
第三个不写悔过书的,便是黄宗棠。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第一个最抗拒写悔过书的,就是黄宗棠。黄言甫去监牢里看他,转述了陈明轩的意思,“写悔过书,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只是政治问题,你们手上又没有沾过血,相信不会有人跟你们过不去的。”
“悔过?”黄宗棠问他父亲,“什么叫作悔过呢?”
“你们这样子胡来,难道不算是过错吗?这个国家已经苦难深重了,你们还添什么乱呢?难道这还不应该悔改?”
“苦难深重?”黄宗棠说,“是不错,这个国家的确苦难深重。但这是谁造成的呢?难道是我们?我们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不想让这个国家,让这个民族,继续遭受苦难。难道这也是添乱,也是犯错?”
“你们就那样铁定,你们所做的这一切,对这个国家,对这个民族,就一定是好的吗?”
“最起码在我们的心里,以及我们所想要达成的目标,是这样认为的。”
“可别犯傻了!”黄言甫说。
“我们要推翻这个腐朽的制度,彻底改造这个吃人的社会,再次给予这个国家未来与希望。”
“但是……但是为什么就不能想其他的一些办法,试着去改良这个社会呢?为什么非得这样激进?要知道,这样做是会死人的!更何况,就算退一万步说,这种冒险激进的行为,终会有那些冒险激进的人去做,为什么非得是你呢?你原本可以利用你所学,好好地为这个社会服务,好好地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做点事情,难道这样不好吗?”
“我目前所做的,正是在利用我所学,好好地服务社会,好好地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做事。”
……那天,父子俩在监牢里唇枪舌剑,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在黄言甫的认知里,总觉得那些蛮横的二愣子才是最容易犯拧的。想不到聪明如黄宗棠这样的人,犯起拧来,比那些二愣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事后有人这样跟他分析,说越是有慧根的人,若是认准了一个方向,弄清了一些道理,就越是不容易放弃。这也是有慧根的人,做事情的时候,会比较容易成功的原因之一。相反,那些慧根浅的人,就总想着投机取巧,他们的行为与思想里,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为了既得利益,他们就跟墙头草一样,随风就倒。甚至有些时候,他们会去做突破底线的事情,比如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但这样的人在现实社会里,通常会被认作是聪明人,即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按照江金标的意思,剩下的三个人写不写悔过书都无所谓,“反正监牢那么大,也不怕关不下他们三个。”但是陈明轩心里明白,江金标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牢牢掐住他的死穴,从而让他知难而退,不再去争当什么国大代表。只是事后证明,江金标这回是打错了算盘。县内竞选的时候,江金标以帮派体系诉诸武力,从而顺利当选。等到了1948年4月,国民大会召开,陈明轩紧急赶往南京,找上级疏通关系,亦顺利成为国大代表,且报销了往返差旅费。国民大会召开期间,东北、西北和华北战事正陷入胶着。国民党当局乐行忧违,大会期间依然上演争权夺利的把戏,全然不顾前方已现败局。江金标与陈明轩回到绥兴后,分别大摆宴席,将国大代表证挂在胸前,不停地向人炫耀,好像马上就要加官晋爵一样。这期间,几乎没有人过问城工部的事情。因为在他们眼里看来,城工部已成鱼烂之局,连一点小浪花都掀不起了。严福贵就是在这个时候,专程去监牢里看了一趟黄宗棠。
“哟,白了不少。”走进监牢的时候,借助微弱的灯光,严福贵看见黄宗棠的脸色苍白——是那种长久见不到阳光,失去血色的寡白。他倚墙坐着,抬眼看了一下严福贵,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哪来的狗叫?”他说,“尽扰人清静。”
“呵!”严福贵笑了一声,说,“我是来给你通报消息的,是绝密的消息哟。”
“狗能说人话吗?”黄宗棠说,“狗说的话,可能连狗主人都不愿意听吧。若不然的话,狗主人岂不也变成了狗?”
严福贵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说:“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别总是那样说我。再说我们还是亲戚呢。”
“我家世代清白,从来不与稂莠鬼蜮攀亲!”
严福贵没将这话听明白,但他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他心里就很纳闷,黄宗棠已在监牢里关了好几个月,揆乎常理,情绪早就崩溃了。但看他目前,依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若论以往,他这样还是很受人尊崇的。毕竟是县内难得的大知识分子,且他父亲黄言甫的余威尚在,那时候黄宗棠走在大街上,有几个人敢对他不恭呢?但他现在沦为阶下囚,原本在他面前还自视低贱的严福贵,立马就觉得自己高贵了不少。他拍了拍身上崭新的制服,对黄宗棠说:“跟我这样的人攀亲有什么不好的?我从一个长工出身,到如今,是县民团的团总,你放眼去看一下,像我这样的人,全县能有几个?你还看不起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全身脏得跟乞丐一样,我看不起你还差不多!”
“不错,”黄宗棠说,“像你这样的人,世上还真是少见。”转而又说,“其实你根本就不算人,只是个畜生!畜生是要下地狱的。”
“地狱?说不定谁先下地狱呢。”说着,严福贵拿出几张报纸给黄宗棠看,报纸上列出了一份逮捕名单,黄宗棠看得寒毛直竖。他急切地想要知道更多的外部消息,就像身患绝症的人,想要确认身上的致命病灶一样。他找送牢饭的人帮忙,叫他务必通知自己的父亲来监牢一趟。黄宗棠心想,目前能给予他更多外部消息的,也只有他父亲了。听到传信,黄言甫下午就来监牢看黄宗棠了。那时候江金标与陈明轩还沉浸在荣任国大代表的兴奋里,几乎无暇顾及其他事情。甚至在对待城工部方面,因为知道它已无大碍,从南京回来,江金标还想放了黄宗棠他们。古代的帝王遇上重大喜事,是要大赦天下的。江金标也跃跃欲试,想要遵循这一做法。严福贵却极力反对,说:“别看他们现在老实了,但谁敢保证,他们出去之后,就不会再次胡来呢?”江金标就说:“你很爱管这事是吧?那好吧,干脆就统统都管去,省得人家一直说我不念旧情,要拿人家的儿子开刀。”就这样,城工部的事就全由严福贵管去了。
黄言甫这时候去监牢里探监,就必须经过严福贵的批准。那天他听到传信,就去找严福贵。严福贵四脚八叉地坐在办公椅上,看见黄言甫进来,心里早知他为了什么事,却故意问:“你来干吗?”口气里,已全然没有了往昔的客气。
黄言甫只得弯腰跟他说明来意。
严福贵倒是爽快,很轻巧地跟黄言甫说:“探监嘛,当然可以呀,你随时都可以去探。但是你家儿子,必须来这里给我认错!”
黄言甫说:“认错肯定是要认的。只是这里面需要一个过程。就像你当年一样,不也是要我去做了担保,你才肯认错的吗?”
严福贵顿时语塞,他干笑了两声,嘴巴张着,又“啊,啊”了两下,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转过头去,朝门口挥了挥手,算是答应黄言甫去探监了。
待黄言甫转身走出门口,严福贵这才转过头来。看着黄言甫的背影,他一时陷入了某种恍惚,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一下跪在黄言甫面前的场景。那时候的黄言甫多么神气呀!跷着二郎腿端坐在椅子上,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唠唠叨叨地跟他说了一大堆,教他以后如何做人,如何做事,如何安贫乐道,如何逆来顺受。现在好了,他儿子成了阶下囚了,看着他弓腰塌背的样子,其丧气程度,跟当年的自己有什么两样呢?才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呀,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人家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看眼下两人的命运,倒比这来得还更快一些,这世道怎么能这样轮替翻转呢?严福贵四脚八叉地坐在办公椅上,心里将这一问题越想越觉得有趣。
监牢里是一如既往的霉湿与腐臭,走在阴暗的通道上,黄言甫神色黯然。自从黄宗棠被捕后,数月以来,他真是感觉心力交瘁了。黄宗棠的固执,是他没有意料到的。他知道从这方面,很难取得突破。剩下的办法就只有去找那些故交同僚了。低三下四地求情,黄言甫觉得,他之前的人设,正遭遇雪山一样的崩塌。到后来,他甚至不顾口德,说江金标抓他儿子,就是为了打击报复。近期关于城工部的消息满天飞,黄言甫倒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这种残酷的事情可以让他的儿子醒悟。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儿子也就有救了。因此在报纸上看到相关报道后,他第一时间就给张显祖寄去了一封信,信的主要内容当然是询问张秉珪的事。只是信件往返需要花费时间,黄言甫原本想得到确切消息后,再去与黄宗棠深入交谈。想不到黄宗棠会反过来找他。
在监牢里,黄宗棠指着报纸上的内容问他父亲:“这是真的吗?”
“这应该是真的。”黄言甫说。
黄宗棠失神地望向地面,说:“怎么会这样呢?”
黄宗棠的思想早就乱了,恳求他的父亲,容他再仔细想一想。黄言甫也认为这事急不得,知子莫若父,他深知若想要黄宗棠心悦诚服地认错,绝不是一两天就可以办成的。更何况他还没有收到张显祖那边的回信。他觉得,只有收到张显祖那边的回信了,规劝黄宗棠这方面,才会显得更加有力。
黄言甫离开监牢后,黄宗棠就陷入了一种噬心的煎熬。他不怕死,当然更不怕坐牢。他怕的是,这样的舍命付出,最终招致的是猜忌甚至杀戮,这比直接被敌人押上断头台更加恐怖。革命是很纯粹的事情,它可以抛弃名利,抛弃亲情,甚至可以抛弃生命,但它抛弃不了别人对自己的误解,抛弃不了恩将仇报,比如拯救者最终死在了被拯救人的手上,就像原本困苦的严福贵,反身去屠杀红军一样。他曾因此事咬牙切齿,而如今,想起那些熟悉的战友,就这样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他能想见那些战友,在面临处决的时候,内心是多么的凄惶与绝望。
黄宗棠曾目睹过死亡,还在学生时期,他的一些同学被杀了。那时候充斥全国的,只有一片杀伐。除了内战不断,更让人忧心的是,日寇已公然侵华了。这时候的学生面对如此局势,报国之心早已炽烈如火。最先受到影响的是张秉珪,那时候有个学姐总是借书给他看。黄宗棠与张秉珪形影不离。张秉珪看书的时候,免不了就把黄宗棠带动了起来。刚开始,两人对书里的内容都只是一知半解,什么“阶级矛盾”“国家机器”“政治统治”“公共权力”等,仿佛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所有的改变皆来自一场游行。游行是学生会组织的,主题是“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原本合理的诉求,却遭当局阻止,大批军警上街驱赶学生,进而引发冲突。手无寸铁的学生被军警殴打得遍体鳞伤。回学校后,年轻人的冲动就被激发出来了,集合了更多的学生,上街去游行。这一回,军警倒是没有出动,只眼睁睁看着浩浩荡荡的学生队伍,从街头游行到街尾,又从街尾游行到街头。正在学生们庆祝胜利的时候,当局已在暗中布局。游行后第三天,大批军警突然包围了学校,将游行的组织者抓捕起来,投入监狱。被抓捕的人里,就有借书给张秉珪看的那个学姐。黄宗棠曾见过她几次,那是个娴雅的女子,牙齿很白,即便不笑的时候,也能让人隐约看见唇角的酒窝。就是这样一个女子,被捕仅七天,就被押赴刑场。黄宗棠亲眼看见她与另外几个同学遭当局枪决。人们对事物的认知,必须亲身领受那份震撼,才会让感受变得异常强烈。经此一遭,书中那些曾以为深奥的见解,黄宗棠很快就融会贯通了。对于一个志向坚定的人来说,杀戮是永远无法让他屈服的,且越是残酷的杀戮,就越是会激起他的反抗意识。他深知,这种病态的社会,绝不能再让它延续下去了。如此,黄宗棠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学姐所在的组织。他觉得他可以沿着学姐所走过的路,持续奋斗下去,直到将这个腐朽的政权送入坟墓,送入地狱!如今想起这事,黄宗棠依然热血沸腾。由是反观这次“肃反”,就觉得它与自己所要达成的目标,其实是不存在什么关联的。难道因为某些挫折,就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舍弃了自己的追求?那当初预备好了牺牲,要去完成的壮举,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懊悔起来,心想,黄宗棠呀黄宗棠,你怎么会这样糊涂!
黄言甫探监后半个月,终于收到张显祖的来信。信中内容是可想而知的凄惨。信的末尾,张显祖就只能在那里徒呼哀哉了。几乎是第一时间,黄言甫就将信件带到监牢里让黄宗棠看了。黄宗棠看得泪流满面。黄言甫以为他深受触动,于是及时劝进。黄宗棠这时已然醒悟,于是说:“这完全是两码事,就像我们走路一样,难道因为前方有沟坎,就放弃我们所要去的地方吗?”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如此顽固坚持,难道你是比干、岳飞,或是文天祥?”黄言甫被气得语无伦次,走出监牢的时候,还大声喊道:“我家就要出个忠烈之臣了!”
话是这么说,到了1949年初,长江以北的战事已基本结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国民党的统治就要走向结束了。这时候黄言甫再来探监,跟黄宗棠说:“也许你的立场是对的,这个国家就要朝着你们的方向发展了。现在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假如你的政党当真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并且按照你们的意愿,建成了一个崭新的国家,你们却无法亲眼看见它,这时候你们的心里会怎样想呢?”
长期的羁押让黄宗棠异常憔悴,他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说:“那肯定会非常遗憾。我知道你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觉得我们会死,从而无法亲眼看见我们的愿望达成。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人帮我们看着,哪怕是死,我们也能瞑目了。”继而又说,“如果可能的话,谁又想死呢?谁不想好好地活着?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呀!”
“那为什么就不能拐个弯呢?”黄言甫说,“比如假装写个悔过书,在人面前服个软,不就可以从这监牢里走出去?不就可以亲眼看到你所希望建立的新的国家?到时候,正是可以让你施展抱负和才华的时候,你何苦非要这样断送自己的理想与前程,一条道走到黑呢?”
“爸,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这个国家成立之后,混迹其中的,多是些为了保住性命而假意屈服的人,建立这个国家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这是养了个逆子,逆子不孝呀!”黄言甫说着就哭了。
黄宗棠闻听此言,就跪到地上,不停地向他的父亲磕头。
六 尾 声
绥兴解放是1950年2月。还没等解放军进城,陈明轩与江金标就逃之夭夭了。当然最终他们没有逃过被人民政府处决的命运。
严福贵手上尚羁押着三个城工部成员。解放军进城之前,他去找黄宗棠商量:“你看能不能这样,我把你们放出去,你们给我出具一个证明,就说我是你们的卧底,一直在替你们做事,保护着你们的安全。”
黄宗棠说:“你知道畜生为什么叫作畜生吗?因为它们极其无耻!”
严福贵“哈哈”笑了一下,说:“对呀,我就是畜生,畜生怎么啦?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而你马上就要完蛋了。”说完,他就吩咐手下,在监牢里布满炸药,“我要将这里变成地狱,让他们这些人永世不得超生!”他最后是这么说的。
于是解放军进城的前一天,大家听到监牢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连串巨响。紧接着,那边的建筑就纷纷坍塌了。严福贵带着手下上山为匪,出发之前对跟他们说:“唉,如果当时一直跟着红军走的话,我现在应该可以骑着高头大马进城了。”
严福贵后来被剿匪部队活捉。审讯的时候,他又将黄言甫搬出来,说黄言甫是烈士黄宗棠的父亲,黄言甫可以做证,黄宗棠曾一度受到他的保护。审讯人员就去找黄言甫求证。黄言甫苦笑一声,说:“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把一个本该送入地狱的人,让他得以回到人间祸害苍生。”
处决严福贵的时候,雷雨交加,天地一片昏暗,人们议论纷纷,说:“这是阎王爷差了鬼仙来拿人了。”
被炸的监牢那地方,后来竖起了一座纪念碑。站在纪念碑下,抬头望向碑体,只见碑顶直插云霄。这时候黄言甫已垂垂老矣,他偶尔也去那里看看,刚开始老泪纵横,后来就慢慢平静了。他对着那纪念碑说:“你们没有看见的,都让我看见了。到了哪一天,我也看不见了,就叫子子孙孙也这么一直看着,看着这世道,是如何一天天变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天空正有一只鹰在盘旋,然后它就往远处飞去,渐渐地融入天际。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