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6
2024-10-17王景琳徐匋
庄子说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
今译
南伯子葵问女偊:“你年事已高,可是为什么看起来面如童子?”
女偊说:“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又问:“道可以学吗?”
女偊说:“不!不可以学。你不是可以得道之人。卜梁倚有圣人之才可是没有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却没有圣人之才,我想教他,或许这样他就可以成为圣人了。其实不然。”
说庄子
怕死是人的本性。谁不希望自己永远发如乌丝,面如童子?可是世上却没有人能逃过最终一个“土馒头”。于是一些人脑洞大开,变着方儿去求长生不死之术。这里的南伯子葵便是其中之一。当他看到年事已高的女偊面如童子,便踅摸上了讨个长生不老秘籍的心思。
女偊是大宗师,担负着引导众人得道的使命,但对于这位欲前来学道的南伯子葵,女偊却干干脆脆一口回绝了。为什么呢?这倒不是女偊做不到“有教无类”,实在是因为南伯子葵要学的根本就不是那个“有情有信,无为无形”的道。他寻求的是如何架起个炉子、炼几颗丹药服下去便可青春永驻、长生不老的捷径,与女偊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女偊当然不会收他为徒了。再说,就是女偊想教他,也教不了啊。
女偊虽然拒绝了南伯子葵学道的请求,但看在他虚心请教的份儿上,也没忍心让他空手而归,正好借机向他普及了一把什么是真人大宗师的道以及如何得道。
道可得而不可学,也就是所谓“可传而不可受”,是庄子之道与其他各门派之道显著不同的特征之一。因此,女偊索性先径直告诉南伯子葵,你就不是得道之人,然后才以有“圣人之才”的卜梁倚为例,进一步说明道是如何“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的。
值得注意的是,庄子在这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提出了两个新概念:一是“圣人之道”,二是“圣人之才”。
什么是“圣人之道”?如果有所谓“圣人之道”,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道”吗?其实,女偊所说的“圣人之道”与王骀、伯昏无人所传之道并没有任何不同,指的都是那个“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的道。庄子的道的概念本身是一以贯之的,从不变化。女偊之所以要提出“圣人之道”,主要是区别于南伯子葵所寻求的“长生之道”,同时也是针对卜梁倚的“圣人之才”而言,所以才有了这样一个十分特殊的提法。“圣人之道”之说的出现,并不意味着还有“相国之道”或者无数人梦想的“不死之道”“发财之道”。
那么,什么又是“圣人之才”呢?从下文卜梁倚得道的方法及途径,不难看出女偊口中的“圣人之才”指的是有君主之才而又可以得道的君主。圣人之才的“才”与君主之才的“才”看起来十分接近,实际上却有区别。有君主之“才”而治理天下的人很多,如鲁哀公、卫灵公、齐桓公等都在此列,但他们都只是有君主之才而已,却没有“圣人之才”。因此,尽管鲁哀公、卫灵公、齐桓公也只能是普通的君主而不是圣人君主。可见,对圣人君主来说,圣人之道与圣人之才缺一不可。只有具备了圣人之才,才可能具备圣人君主之道。换言之,圣人之才是获得圣人君主之道的重要条件。只有具有圣人之才的人得了圣人之道,那才可能是“无名”的圣人。
庄子说
“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今译
(女偊说:)“以有圣人之道的人教有圣人之才的人学道,是很容易领悟道的。可我还是告诉他得道的方法是守持;守持三天之后,就忘了天下;忘了天下之后,还要继续守持,七天之后能忘了万物;忘了万物之后,还要继续守持,九天之后就能忘了生死;忘了生死之后,心境就会洞明澄澈;心境洞明澄澈之后,道就会显现于心中;道显现于心中,就没有了时间的限制;没有了时间的限制,就能进入不死不生的境地了。”
说庄子
这是庄子推介的又一种得道的方法,也是一条通往逍遥游的途径。
从《逍遥游》到《大宗师》,庄子反复论述了各种得道者以及得道的途径。相比较而言,卜梁倚的“外”与颜回的“心斋”十分相似,两人得道后的心境也几乎完全一样。所不同的是,两人的身份以及得道的方式。颜回是个文人士子,他怀着救国救民的心情踏上仕途,很想凭借自己心中之“德”在卫国有一番作为。但在孔子的开导下,他通过“心斋”或者说是“斋心”的方法,对“道”有了自己独特的领悟,其过程相对简单。
卜梁倚的得道过程就复杂多了。在庄子看来,向往得道的人,必须“忘”。有己的忘己,有功的忘功,有名的忘名,有德的忘德,这才有了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天下人,无论是君是臣是民,人人身上都有“痼疾”。不除掉这个“痼疾”就无法得道。对卜梁倚来说,他最大的“痼疾”便是 “天下”。有天下的诸如尧、鲁哀公、卫灵公、齐桓公,能忘“天下”便可成为圣人;忘不了天下,那就是一个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的君主。卜梁倚第一忘的就是“天下”,据此可知,卜梁倚是位有“圣人之才”的君主。他在女偊指导下通过“外”的修炼,一步步忘天下,忘外物,忘生死,最终得“圣人之道”。这个过程与尧上了藐姑射山之后在“四子”门下的经历是一样的,只不过庄子行文草蛇灰线,在《逍遥游》中只提了结果,却没有讲解其过程,留下了个“包袱”,在《大宗师》中才抖开。
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常常饭都吃不饱,更不要说什么值钱的家当了。所以颜回要忘掉的主要是他心中引以为傲的“德”。卜梁倚就不同了,作为君主,除了天下,还有很多与之切身利益相关的东西。例如女偊所说的这个“物”,就不但包括君主“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的财产,也包括无数的嫔妃家眷。自然卜梁倚过这一关也需要多花些时间,勘破死生就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好在最终卜梁倚通过“外”一步步迈过了这层层关隘,最终像从藐姑射山上下来的尧一样,成为一位既有“圣人之才”又有“圣人之道”的君主。可以说,从藐姑射之山归来的尧与这位卜梁倚结合在一起的得道君主人设,便是庄子精心为有“圣人之才”的人量身定做的。
最后,我们再来说一下怎么理解庄子这里说的“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乍一看,这个说法似乎与庄子的死生观相矛盾。庄子不是从不惧死,甚至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吗?事实上,对庄子来说,无论你是谁,只要你能悟道得道,死生就不再是一个需要关注的问题了。死与生之间,不过是“物化”的两个不同表现形态。生也好,死也罢,都是道的体现,人的生命永远是以不同的形态存在着的。今天是“庄周”,也许明天就是“蝴蝶”,蝴蝶是庄周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又何必纠结于到底是蝴蝶还是庄周呢?像卜梁倚这样的人,放得下天下,放得下世上的一切,又怎么能勘不破死生呢?一旦勘破死生,人当然也就立于不死不生、与道同在的境地了。
庄子说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今译
(女偊说:)“(圣人君主)杀人不是杀人,使人重生不是给人第二次生命。对于万物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弃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迎接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毁灭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成就的。这就叫做‘撄宁’。‘撄宁’就是先乱而后静,先毁而后成。”
说庄子
在女偊为南伯子葵解说了卜梁倚得道的过程之后,突然说出这么一段带些血腥味的话来,令人感到十分错愕。以往庄子笔下的得道者都是清高深邈的,几乎不沾任何的人间烟火味,可是这一段却写得如此突兀,如此别样,这是为什么呢?
在解读之前,我们先看看另一种《庄子》版本中的这两句。宋陈碧虚《南华真经阙误》中所引江南古藏本这两句前还有一个“故”字:“故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一个“故”字,使“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与前文有了逻辑上的联系。这样一来,这段话的主语就不是道,而是卜梁倚了。意思是说具有“圣人之才”的卜梁倚得了“圣人之道”,作为圣人君主杀人不认为自己在杀人,使人获得新的生命也不认为是在救人。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顺应道而已,并不是在为自己博取名声,其目的都是为了由“撄”而“宁”。作为补充,庄子在说过卜梁倚“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之后,又说他“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来渲染得道圣人君主的胸怀,这个意思与《大宗师》上文所说的“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如出一辙。
女偊所说卜梁倚的“圣人之才”指的是君主治世之才。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的君主开疆辟土、救人于水火都是出于一国、一己的私利,尽管是明君,也不过是为了图“名”而已。而卜梁倚是经过脱胎换骨、已经得了道的“圣人无名”的君主,不再是那个仅有圣人之才、一心谋求治理天下之名的君主了。是君主就要做君主的事。所以他才会为了更多人的“生”而“杀人”,这同样也是圣人君主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