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演变和书法风格嬗变的互动(下)
2024-10-17朱天曙
隶书书风和笔法的特殊性
西汉石刻文字传留下来的不多。东汉时代,刻碑之风兴起。有大量碑文和摩崖文字等传留下来。在近代发现汉代简牍之前,碑刻是研究汉代字体的最重要的资料。东汉碑刻一般使用隶书,或秀丽,或古拙,或奇肆,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清初以后,书家所临的隶书多数出自汉碑,掀起学习汉碑的热潮,直至今天,书家学隶多学汉隶。魏和西晋时代的碑刻一般也用隶书。
汉末曾将儒家主要经典刻石立于洛阳太学。由于其事始于灵帝熹平四年(175),世称“熹平石经”。其字体也是工整的隶书,刻写精工整饬,然而艺术性并不强,很少有书家取法。曹魏正始(240—249)间,又将《尚书》《春秋》二经的“古文”本刻石立于洛阳太学,每个字都用古文、小篆、隶书三种字体书写三次,后来称为 “三体石经”。两种石经都早已毁坏,清末以来发现了一些残石,对研究古代文字形体颇有帮助。
隶书在战国晚期的秦国已经初步形成。云梦睡虎地秦墓发现的简文就是早期的隶书。《汉书·艺文志》和《说文》叙都说隶书是秦代官府为了应付当时繁忙的官狱事务而造的一种简便字体。从汉代以来还广泛流传着程邈为秦始皇造隶书的传说。可能因为程邈对隶书做过一些整理工作而有“造隶书”之说。
东汉碑刻上的标准隶书,字的结体一般呈扁方形。向右下方的斜笔大都有略向上挑的捺脚。较长的横画收笔时也往往略向上挑,形成波挑,俗称“雁尾”。先竖后横的弯笔收笔时大都上挑。而且幅度往往比较大。向左下方的斜笔为“掠笔”,收笔时多数也略向上挑,收笔时上挑的横画,整道笔画往往略呈微波起伏之势,较长的捺有时也有这种笔势。早期隶书中已出现挑法,但还不突出,使用得不普遍。一般把这种类型的隶书称为“八分”或“汉隶”。
从汉简上的隶书来看,至迟在西汉宣帝时期,八分书体就已成熟。但是石刻文字中的隶书比较保守,八分书体的特色要到东汉中期以后才充分显示出来。八分的形成使隶书的书法有了比较明确的规范,但人们日常使用文字的时候,往往并不完全按照这种字体要求去书写。
大约在东汉中期,从日常使用的隶书里演变出了一种跟八分有明显区别的简便俗体。在东汉后半期,虽然士大夫们竞相用工整的八分书勒石刻碑,一般人日常所用的隶书多用“俗体”。这种“俗体”常常抛弃收笔时上挑的笔法,常常使用一些尖的撇画,呈现出由八分向楷书过渡的面貌。考古发现的熹平元年(172)陶瓶上的墨迹,就属于这种字体,有学者称这种为“新隶体”。
在汉字演变的过程中,由篆书变为隶书是最重要的一次变革。以成熟的隶书跟篆书作比较,运用解散篆体、改曲为直、省并、省略、偏旁变形、偏旁混同等隶书改造篆书字形的方法进行变化,汉字象形特征渐渐消失,对篆书的结构进行了简化和美化,形成了书法史上独特的书体,影响深远。清代碑学运动兴起,就是从隶书一体展开的。从书法史角度来看,隶书的“波挑”和“掠笔”是与篆书完全不同的用笔,它是在篆书草化过程中产生的用笔,也是中国书法史上最初打破篆书原始用笔形态后定型的两种笔法。
草书体的兴起和“艺术化”
“草书”作为一种特定字体,是在汉代才形成的。大约从东晋时代开始,为了跟当时的新体草书相区别,称汉代的那种草书为章草,新体草书称为今草。
早在战国时代秦国文字的俗体演变为隶书的过程里,就出现了一些跟后来的草书相同或相似的草率写法。西汉晚期隶书形成后,这些草率写法作为隶书的俗体继续使用,此外还出现了一些新的草率写法。草书就是在这些新旧草率写法的基础上形成的。从居延汉简中记年号的简来看,有些宣帝和元帝时简的字体已有很浓厚的草书意味;有些成帝时简,如阳朔元年简(前24),其字体就已经是相当纯粹的草书了。
唐代张怀瓘《书断》上“章草”条引南朝宋代王愔的话语:“汉元帝时史游作《急就章》,解散隶体粗书之,汉俗简堕,渐以行之。”把章草的出现跟《急就章》联系了起来。这是不可信的。“急就章”是史游所编字书《急就篇》的别名。《急就篇》以六十三字为一章,共分三十一章,所以有人称之为“急就章”。这个别名在汉代可能没有出现。魏晋时代的书法家喜欢用章草写《急就篇》,今所传赵孟、宋克等所书章草《急就章》也都辗转出自皇象本。但是敦煌汉简、居延汉简中的《急就篇》残简却全都用隶书抄写,可证王愔所说之妄。
在魏晋时代,由于早期行书和楷书的影响,章草逐渐演变为今草。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东晋王羲之的草书摹本或刻本,大都已经是今草了。今草的字形多因袭章草,但是改掉了跟隶书相近的笔法,连笔较多,有时对章草的笔画还略有省并,书写起来更为方便。此外也有些字形是直接由行书或楷书草化而成的。章草每字自成起讫,今草则字与字可以相连。今草比章草更草,因此也更难辨认。唐中期以后有张旭和怀素的狂草,连绵不绝,艺术创作完全走向自觉和抒情,汉字书法在狂草中成了供人欣赏的抽象艺术了。
汉代通行的日用书体中,草书的崛起对后世书法艺术的发展有着重大的影响。在草书这一书体的门类中,又有章草、今草、狂草的区别。章草约在汉隶成熟的西汉中晚期形成,并渐趋成熟,至东汉蔚然成风。它的用笔是沿着隶书的笔法发展的,在解散结构严整的隶体的同时,主要的特征却仍旧在每字结束时采用了波挑法,并且字与字之间多不连贯。然而在“损隶之规矩,纵任奔逸,赴连急就”之中,笔法却大大丰富。其后章草又孕育出新的草书—今草。较之章草,今章打破了字字独立的形式,艺术的内涵亦越加丰富。以后再从今草发展出狂草,从现有的考古资料分析,今草和狂草,虽是后世为区别于章草而起的名称,但在汉代末年,实已均萌生于章草的快写之中。
草书的产生,最早萌芽于篆书草写的草篆之中,随着草篆嬗变为古隶,草书又继续在古隶的快写中发展。汉代的章草正是在古隶的俗体中衍变而出。在长期的书写实践中,这种原为简易、急速的写法,逐渐约定俗成,形成有法度的草书。西汉日用通行的汉隶,又为章草的发展提供了便利。到了东汉,再经文人书法家的加工、美化,由实用变为时人崇尚的艺术。
行书、楷书的成熟与钟、王书风的兴起
行书是介乎楷书和今草之间的一种字体。据说行书是东汉晚期桓、灵时代的刘德升所创造的。唐代张怀瓘的《书断》中称其行书“虽以草创,亦丰妍美,风流婉约,独步当时”,汉魏之际的钟繇曾跟刘德升学过这种书体。
早期行书大约在晚于楷书形成的东汉后期便萌生出来。现在出土的永寿二年(156)《陶瓶题记》、熹平元年(172)《陶瓶题记》以及东汉光和(178—183)年间的陕西宝鸡的《汉墓陶瓶朱书》《铲车厂一号汉墓陶瓶朱书》上确认了它的存在。其间不仅有与《悬泉置麻纸墨迹》相似的楷书用笔,更由于其夹杂草书用笔和多映带连笔而充溢着行草的韵味。
今天看到的魏晋时代日常所用的文字,如在敦煌莫高窟和新疆吐鲁番等地“楼兰遗址”出土的书信、文书和簿籍残片里,除了比较规整的新隶体和处于章草向今草过渡的阶段中的草书之外,还有不少字体风格介乎二者之间的文字。它们在字形上跟新隶体相近,在书体上则受到草书的较大影响。有些简纸上的字笔画的写法和文字的结体都明显地比新隶体更接近楷书,有的带有较多草书笔意。今所传王羲之行书《姨母帖》古拙,横画是平的,有“平划宽结”的特点。20世纪70年代安徽亳县东汉晚期曹氏宗族墓的部分刻字墓砖上,也可以看到带有隶书意味的行书和草书。清代初期以来,就有书家在实践行草书中夹杂隶书,与这些风格有很多暗合,这一脉后来渐渐成气候,在当代成为新书风的一支。
“楼兰遗址”出土的一些晋代和南北朝的卷子和字纸,对研究楷书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不但可以看到早期行书,而且还可以看到跟钟、王很相似的楷书。可见,魏晋时代的楷书已经出现并使用。古人在不同的用途上往往使用不同的字体,而且文人学士,特别是开风气之先的书法家所写的字,跟一般人所写的字往往有很大距离。因此,钟、王的楷书可以跟新隶体同时并存。
楷书是在行书的基础上形成的,今草的形成也受到行书的影响。另一方面,楷书的形成和发展以及草书书体的变化,又对行书产生了很大影响。在王羲之等东晋书法家手里,随着今草的形成,行书也相应地变成介乎楷书和今草之间的一种字体,面貌跟早期的行书有了不同。行书没有严格的书写规则。写得规矩一点,接近楷书的,称为“行楷”,写得放纵一点,称为“行草”。
晋代以后,墓志逐渐流行。墓志放在墓葬内,多数刻在石质的板上,也可以看作石刻文字。东晋时代的碑刻和墓志往往使用一种介于隶书、楷书之间的字体,魏和西晋时代的碑刻,有少数已经使用了这种字体。南北朝时期的碑刻一般就用楷书了。
南朝宋代的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说:“钟书有三体:一曰铭石之书,最妙者也。二曰章程书,传秘书、教小学者也。三曰行狎书,相闻者也。”行狎书就是指行书。可见,除有整理之功的刘德升之外,三国时期的钟繇也是早期行书书风的重要创造者。
钟繇善楷书,今天所能看到他的楷书有《宣示表》《力命表》等帖刻本。《宣示表》等帖的字体显然是脱胎于早期行书的。如果把比较规整的早期行书写得端庄一些,把在早期行书里已经出现的横画收笔用顿势的笔法普遍加以应用,再增加一些捺笔和勾画的使用,行笔端庄一些,就会形成早期的楷书。1991年甘肃敦煌汉代悬泉置遗址出土的大量简牍中,存有书写墨迹的麻质纸四块,其中字迹最多一块的书体,从笔法上分析,它已经是十分地道的楷书了。如果以《悬泉置麻纸墨迹》与传世钟繇的《荐季直表》对照,可以看到一脉相承的结体和用笔。此外,西汉居延汉简《竟宁元年简》(前33)、敦煌汉简中的《永和二年简》(137)和传世的熹平元年(172)陶瓶上的这种写法也很典型,可以看到用笔的方法已与一般的隶书有异。虽然还是隶书形态,但已呈现出早期楷书面貌。
明代的孙鑛在《书画跋跋》中说:“汉魏时,隶乃正书,钟、王小楷乃隶之行。” 早期的楷书可看作早期行书的一个分支,王羲之在钟繇基础上发展了楷书和行书,形成了新的艺术流派,引领时代的书法潮流,是有极大贡献的。
楷书在汉魏之际形成,但是整个魏晋时代,使用楷书的人并不多,主要在文人中使用。从魏晋时代的文字资料来看,当时一般人所用的仍然是新隶体或介乎新隶体和早期行书之间的字体。已发现的晋代的古书和佛经的抄本也大都使用新隶体,而且有的还有意增加一些八分笔意,“有些东晋碑刻上的新隶体想摹仿八分而又学不像,显得很不自然”(裘锡圭《文字学概要》)。义熙元年(405)所立的《爨宝子碑》,在清代阮元发现后,得到很多学书者的推重,把它作为法帖来学,其实就是楷书时代想摹仿隶书又学不好的例子,但也有一种生拙之趣,符合碑学兴起后一些书家的审美趣味,如沈曾植、王蘧常等人都学《爨宝子碑》。
形成于东晋时代的楷书,进入南北朝以后成了主要的字体。东晋时代的有些新隶体,跟行、楷已经相当接近。到了南北朝,就出现了在钟、王楷书的影响下的楷书。
在南北朝早期碑刻上的楷书,结体和笔法上保留了新隶体的一些比较明显的痕迹,而且在使用于碑刻时,就跟东晋碑刻上的新隶体一样,往往笔法略带八分的意味,面貌古拙。在北朝的碑刻里,这种楷书较长期地占据着统治地位。由于使用这种楷书的北魏和东西魏的碑刻很多,后人称之为 “魏碑体”。南朝到了齐梁时代,碑刻上就出现了跟钟王体很接近的楷书。北朝到了后期,碑刻上的楷书也出现了向钟王体靠拢的现象。唐以后,“魏碑体”基本上退出了历史舞台。清代碑学兴起后,“魏碑体”得到康有为等人极大的推崇。
钟、王楷书脱胎于行书,作为碑刻上的正体来用,结体和笔法都有不够庄重的地方。南北朝时人对钟王楷书作了改造。到了唐初的欧阳询,使楷书点画和结体更加严密,更有法度。可见,楷书到唐初真正走向成熟。
魏晋南北朝之后,楷书已经通行,行书广泛得到运用,汉字字体、字形没有太大的变化,书法史也开始由字体演变的历史转变为艺术风格史和流派嬗变史。我们从早期的字体演变中,可以看到字体和书法风格嬗变是相辅相成的,密不可分的。我们从事书法创作和研究书法史,必须了解早期字体演变的过程,看到在钟繇、王羲之之前,中国书法实际已经有漫长的历史,后代人不断追溯汉字字体演变的历史,从而“再发现”文人书法之前中国书法艺术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