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得名的由来
2024-10-17胡以存
李纨,字宫裁,解盦居士《石头记臆说》对其名字有详细的解读:
李纨者,守礼之完人也。字曰宫裁者,作者自谓秉公裁定者也,亦犹《琵琶记》中张大公之义。其父名守中,曾官祭酒,谓其父守正不阿,闺中之祭酒也。婢名素云、碧月者,以喻宫裁纯美无疵也。此亦如《春秋》大书特书而无贬词焉。
李可寓意为“理”(“礼”),显而易见。甲戌本“其父名李守中”一句侧评:“妙!盖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又“礼者,理也”(《孔子家语·论礼》),蔡元培先生《石头记索隐》认为“所谓贾府,即伪朝也”,故“李纨为礼部”。再结合判词中“桃李春风结子完”一语,则李纨谐音“礼完”(“理完”),意为“守礼之完人”,以之作其一生行止的总结,似乎可谓妥帖至极!
学者对解盦居士的解读颇为赞同,民国时境遍佛声《读红楼札记》完全沿袭“守礼完人”的解释,冯子礼先生称赞:“她真是用贵族阶级的‘理’塑造出来的一个理想化的‘完人’。”胡文彬先生指出,“(宫裁)二字当出自唐人郑畋的《杪秋直夜》诗”,其含义一是“李纨以‘社长’的身份掌‘裁夺’诸钗之诗优劣的大权”,二是“李纨为报夫君的恩情,以课子为务。后来贾兰一举而中,功成名就,李纨也就完成任务”。第二点仍然强调“完成任务”,字是对名的补充与延展。
不过,将宫裁之“裁”理解为“裁定”或“裁夺”,仍不足以解疑释惑。《琵琶记》中的赵五娘是封建女性的典范,基于“救灾恤邻,古之道也”,作为旁观者的张大公予以援手,代表着当时主流社会的评价及作者的立场。李纨一生行止,亦如赵五娘,是被客观评价的对象,如果将宫裁理解成“秉公裁定”,那么,李纨岂不是难免自我标榜之嫌?况且,称其父守正不阿而许李纨为“闺中之祭酒”,殊觉不伦不类。大观园诗社的掌社,对刻画李纨形象诚属重要,但这个身份与职责尚不至于内化为李纨“守礼之完人”的本质特征,更不应该见诸名字成为李纨的标识!
古人命名,名与字密切相关,互相照应,“名以正体,字以表德”(《颜氏家训·风操》),“或旁其名为之字者,闻其名即知其字,闻字即知其名”(《白虎通·姓名》)。李纨执掌诗社,是显示她的才华与活力,而非凸显其妇德。如果“女子无才便有德”,那么,强调李纨才华,岂不是于妇德颇具反讽意味吗?《红楼梦》于“一姓一名皆具精意”,李纨的名字自当不应割裂如此。
李守中希望女儿“只以纺绩井臼为要”,但更要她“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因此,洪秋蕃《红楼梦抉隐》认为,“纨,扇也,李纨少寡,如秋扇之见捐”,将李纨的得名溯源至班婕妤—她正是历史上著名的贤女。
班婕妤有《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而世人更为熟知的乃是李白的“闺人理纨素”(见李白《拟古十二首》,此名似应出于南朝柳恽《捣衣诗》:“念君方远游,望妾理纨素。”柳诗也是名重一时的作品,由此可见“理纨素”一词的深远影响),可见,就名与字的统一性而言,班婕妤及《怨歌行》比“守礼之完人”的谐音更贴近李纨名字的由来出处,李纨得名当出于“理纨素”一语,宫裁二字在班婕妤纨扇之怨中也均能落到实处(唐人张烜《婕妤怨》将此事简化为“贱妾裁纨扇”)。
李纨与班婕妤在出身、德行等方面也有不少相同之处。李纨“系金陵名宦之女”,父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世所共知,班氏一门多才杰,班婕妤为“彪之姑,况之女”,班彪“才高而好述作”,其子班固“百家之言,无不穷究”,著有《汉书》。班婕妤“美而能文”,尤以德行见称,“每进见上疏,依则古礼”,“至成帝崩,婕妤充奉园陵”(《汉书·外戚传》)。李纨亦有才华,但她更是个“尚德不尚才”的,“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恰好《女四书》中便包括了班彪之女班昭所作的《女诫》,而班昭(曹大家)也是有名的贤女。
除李纨本人的名字外,与她相关人物的命名也可在班婕妤诗作中找到出处。李纨有丫头素云、碧月,亦见于《怨歌行》之“新裂齐纨素”与“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素、月与纨、裁紧密相连。《文选》李善注引《范子》曰:“纨素出齐。”纨素的说法起源较早,素云之“云”,应与“月”对应而来。尽管素与碧一起出现的诗词不少,但个人仍觉得碧月之“碧”字当出自李商隐《嫦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相较之下,认为二婢名字“喻宫裁纯美无疵也”,只能算是泛泛之谈了。此外,李纨寡婶有二女名李纹、李绮,其名字当出于钟嵘《诗品》:“《团扇》短章,辞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
班婕妤及《怨歌行》流传极广,人们在讨论李纨名字由来时忽略了她,并非失之眉睫,恐怕更多的是视而不见。其中缘由,不难想象:或受其父李守中命名的影响;或因班婕妤失宠后有诗赋抒怀,而李纨贞洁自守,毫无怨怼之意;或因李纨身份虽然尊贵,却并非妃嫔……
吴雪伶《论先唐宫怨诗的发展及其嬗变》指出:“由于长信本事、《怨歌行》的广泛流传,使班婕妤成为历代文人不断吟咏的一个宫怨母题。”《红楼梦》作者面对的,正是自汉至清历千七百余年文人骚客吟咏感怀累积而成的丰富的文化遗产。唐人严识玄《婕妤怨》有“贱妾如桃李,君王若岁时”,在后人眼中,李氏与班婕妤间确实可以演绎出内在逻辑关联。戚蓼生称赞《红楼梦》“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李氏之李亦非拘泥于一义。李守中谐音“以理自守”,而李纨谐音“理纨素”,二者各安其义,两不妨碍。
李纨虽然贞洁自守,但《红楼梦》如花妙笔塑造出的这个典型形象,同班婕妤一样“怨深文绮”,她的悲剧命运寄予了作者深深的同情。就封建礼教的标准而言,李纨确实称得上“完人”,但《红楼梦》是宣扬封建礼教的小说吗?很显然,班婕妤的“忠而见逐”,与李纨恪守礼教却仍为悲剧,都是对封建礼教的批判。将李纨“秉公裁定”为“守礼完人”,这哪里符合《红楼梦》的初衷?恰恰相反,它与《红楼梦》作者的态度完全南辕北辙。《红楼梦》作者对于李纨的命运悲剧,也许充满了同情与敬意,但绝不会是褒扬,以班婕妤《怨歌行》来为李纨命名,二者情感基调是完全一致的。
当然,《红楼梦》中李纨悲剧的“核心直指封建礼教中对女性独立价值的戕害与否定”,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的价值取决于男性,高居九五之尊的皇帝,在某种程度上只不过是男性的最高代表。李纨虽非妃嫔,但她的悲剧在更高层次上涵括了班婕妤失宠的宫怨。慑于政治高压,《红楼梦》只能声称“毫不干涉时世”,涉及皇权时也以歌功颂德为主,唯有元妃归省,才偶有相拥对泣之举。宫怨诗中尚有刘皂《长门怨》“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这样的谴责,《红楼梦》怎会没有意识到皇权的残酷无情?只不过《红楼梦》着意描绘的是封建社会中女性“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共同悲惨遭遇,不屑于奴性十足地斤斤计较于皇帝的恩宠与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