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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外卖生涯57天

2024-10-14丁奇高

牡丹 2024年19期

从北京辞职后,我回到了河南的四线小城市,在一个小型博物馆里找到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我每天在办公室里认认真真地上班,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不出意外的话,等到六十岁的那一天,我就可以过上退休老人的生活了。但是,我时常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就像是丢了魂似的。

也许,我需要一些新鲜生活的刺激。冥冥之中的某一天,当我看到了那个皮肤黝黑的外卖骑手后,我决定兼职送几天外卖。

简易的入职程序

我在美团骑手APP上提交了入职申请,半个小时后我就接到了烈士陵园站点女客服打来的电话,当我表达想要找个兼职时,她说只招全职的。挂断了电话,我突然有些心灰意冷。五分钟后,万达广场站点的女客服打来电话,我说我想干兼职,她问我中午和晚上能不能跑单?我说可以,然后,她又问我周末能不能跑单?我说周末不上班,当然可以。她说你下班后来面试。她加了我微信,给我发了面试地点。

下班后我到了面试地点,那是在前进路上的一间门面房,隔成了上下两层,门口招牌上印着美团的标志,打的字是:美团服务点。

我给她发微信,说我到了。

她在二楼的面试间。

她是一位体态超级胖的大姐,年纪比我大一些。她很热情,直入正题,递给我一张薪资表,我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我说我看不懂,不看了,就把薪资表还了回去。她和旁边的一个女生一脸吃惊。她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我这样不看薪资表就敢应聘的人。

她站起身,下楼,铁架子楼梯像是蹦床一样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我不敢跟她跟得太近。她找了个骑手,说带着我送几单,学学流程。我就这样被录用了,我还怕自己会被拒绝,我的脖子歪得有些明显,有着四级肢体残疾。

我坐上了那个骑手的电动车,他带着我去万达广场,路上他问我之前干过没?我说没干过。我问他干了多长时间了?他说一个多月。路上,他骑得风驰电掣,不停地超车。到了万达广场3号门,我看到一块硕大的牌子挺立着:外卖小哥停放处。

我跟着他在门口等单。他掏出一根黄金叶递给我,我说我不会抽烟。他蹲在旁边的花池上吞云吐雾。我问他一天能跑多少单?他30多单。我夸奖他送得不少,他不谦虚,说不然怎么会干上5组的小组长。

他问我有20几岁?我说我33了。他又问我结婚了没?我说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他才24岁,名叫曹新航,初中肄业,曾在广州干过7年的美发,去年回到老家。他问我住哪里?我说在文峰广场附近。他问我知不知道凯实德什么的?我根本没听说过。他说那个店就在那儿附近,他在店里干了半年多。正说着派单了,他边走边给我解说:先接单,然后取餐,最后送达。他是一个尽责的师傅,很细致地给我示范。我跟着他往腾飞花园小区送了1单后,他要我复述了一遍流程。

我说你骑得太快了,风像是刀子一样从我的耳边划过。他说我带着你呢,我一个人骑得更快。我下意识地抓紧了电动车后座的铁架子,生怕摔下来。他送的第三单是在滨河名郡,离站点很近,他说送我回站点,我说不用了,你去跑单吧。我加了他微信,他说有什么不懂的事情可以问他。

我给那个招聘的胖姐发微信,说我刚才跟着送了3单。她问我学会了没有?我说学会了。她说办个健康证后就可以上岗了。体检地点在高铁站附近的美年大健康,费用60元,自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体检地,排在了头一个,我身后陆陆续续排起了长队。刷身份证,交钱,去抽血,做胸部透视,前后不过20分钟。我拿着回执单走了。

临近中午12点,胖姐给我发微信让我来办理入职手续。我骑过去,一个叫吕亚科的男人接待了我。他问的主要是工作上的要求,内容和胖姐之前问的类似,但更严格了。刮风下雨不能缺勤;有事提前请假,突发状况除外;一个月请假天数累计不能超过4天;工作时间是午高峰中午12点到下午2点,晚高峰是晚上6点到9点;全天在线时长不低于6个小时,单量不低于15单。

尽管我是兼职,但是和全职只差一个开会了,全职要求每天上午9点开一次会,不参加的扣20块钱。当然这个是白天班的要求,还有早班和晚班。早班是早上6点上线,晚班是凌晨2点下线,但午高峰时间是一样的,早晚班是在线上开会。

做了人脸识别,网签了劳务派遣合同,填了银行卡信息,登记了紧急联系人,紧接着胖姐告诉我需要租辆电动车。我问怎么租的?她说一个月400块钱,电瓶可以随时更换,不用担心充电的问题。我说我的电动车能跑30公里,她说电瓶不够用。那租辆车吧,我说。

胖姐看了一下我的蚂蚁信用有800多分,她惊叫一声,说,你信用分咋这么高?500分以上就可以先用后付免押金。她给租车行打了电话,不到20分钟,一辆崭新的电动车骑了过来。我办理了租车手续后,打开了骑手APP,需要完成APP上的新手入门培训,另外5个新入职的骑手已经完成了,他们穿上带有美团标识的服装陆陆续续离开了站点。我点开视频,看完后答题过关。这时一个单子派了过来,我说可以送单了吧?站长说先别急,装备需要交押金200块钱,跑完200单后返还。

装备是一个头盔、一件体恤和一个外卖箱。

终于上路了,取餐地点在万达4楼的霸王茶姬,送餐地点在不远处的恒达NAPA湿地,时间剩余14分钟。

新人第一天的任务是12单,中午我跑了3单。

“最低人效”

我是5月17日入职的,当天跑了12单,18日那天到晚上8点我已经跑了16单,我下了线,去附近的一家重庆菜馆吃了份西红柿鸡蛋盖浇饭,然后就准备回博物馆,我晚上睡办公室的沙发。在途中吕亚科给我打微信语音,他让我上线15分钟后下线5秒,然后再上线15分钟后下线5秒,照这样重复3次。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仍旧做了。之后,我关了手机,倒了一杯水,坐在了沙发上。

我是因为腿麻才醒来的,当时已经半夜3点多。我竟坐在沙发上睡了这么久。办公室的灯亮着,一杯水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杯盖也没盖。

我太累了,躺倒在沙发上,再次睡着了。

白天的时候,我的腰开始酸痛,这种身体的不适感持续了一天的时间。

19日中午,吕亚科通知我们5个新入职的骑手去开会,有一个骑手昨天已经不干了。他说昨天我的时长还差1分钟。

我一脸迷茫。他说给我打电话,我关机了。没办法,你拿不到昨天100块钱的新人奖励了。我急忙询问旁边的骑手,那个骑手左脸上有块伤疤,像是趴着一只红色的大蜘蛛,他拿出手机给我看了一张照片,正是我面试时看到的那张薪资表,我拍了下来。

上面写新入职骑手第1到30天只要每天完成单量不低于15单、在线时长不低于6个小时,便可每天获得100块钱的保底工资奖励,当天的单量工资不再另计。起初,我只知道送一单4块钱,完全忽略了薪资表上的规则。也就是说,18号那天我差了一分钟,只能获得64块钱,而不是100块钱。

薪资表上又写到,当天的单量超过25单时,按照实际单量乘以4块钱计算,不再按100块钱计算奖励。

薪资表上还说,新人骑手首月单量超过600单时,次月发放500块钱跑单奖励;第二个月超过700单时,次月发放600块钱跑单奖励;第三个月超过800单时,次月发放700块钱跑单奖励。新骑手入职不满3个月离职,将扣除300块钱的装备款。

我原本只打算干1个月,站长吕亚科说干满1个月后才可以申请离职,离职时又需要提前1个月写申请。因此,我至少需要干2个月才能正常走。我在数倒计时,等着干完1个月时写离职申请。

5月19日晚上8点,我突然注意到万达骑手群里发的“最低人效”是18单。我问站长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这个每个人必须完成,让我不要低效。我说不是15单吗?他说不是,“最低人效”才是每天最低的要求,根据每天的总体单量进行调整。

我顿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我今天已经完成了14单,还差4单,我咬了咬牙,跑到晚上9点48分才终于完成,在线时长已经9个小时了。万达骑手群里公布的未达标人员名单里没有我了。

就在我准备下线时,系统突然给我派了一单,我已经3天没有回家了,我给站点打电话,调度员齐培培接了电话,她37岁,曾送过8年的外卖,后来干起了调度员。我给她说了情况,她问我什么名字,给我挂上了忙碌,忙碌状态系统将不再派单,很快那个单子改派走了,我赶紧下线,骑着租的电动车往长葛的家里赶。电动车是72V的锂电池,续航里程120公里左右,我看了电量还剩余73%。

夜已经深了,魏武大道上静得出奇,我调到了最大时速,在非机动车道上狂奔。我在疾风里感到一阵冰冷,身上瑟瑟发抖。

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11点。老婆和孩子睡着了。困意袭来,我连眼睛都睁不动,倒头便睡。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周六早上9点。骑回去需要一个半小时,我不得不出发了。尽管这天是520,我陪老婆孩子的时间都没了。但路已经走到这里了,我只能硬着头皮走完。

租车的客服给我发来微信,问,你去长葛了?

我说是,回家了。

路上骑得慢点,别把电耗光撂路上了。美团APP上有定位,租的车上也有定位,我的行踪轨迹被别人看得一清二楚。

我跑到了换电站,剩余电量31%,还能跑40多公里。我刚换了新电瓶,站长打来微信语音,说该上线了。我一看才11点,和我入职时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个小时。我打开APP,穿好T恤,戴好头盔,对着镜头摇头晃脑,人脸识别上线。在送单的过程中会跳出来“微笑行动”,这时需要骑手穿戴好装备,对着镜头做眨眼睛、转头的动作,否则系统将暂停骑手的接单权限。

APP上还有一项头盔监测功能。如果骑手在派单过程中被拍到长时间不戴头盔,将被系统推送到站点,骑手会遭受罚款。

为了实时更新定位,APP每间隔30秒钟自动刷新一次,因此手机耗电非常快,像是热水袋一样烫手。我很心疼自己的手机,不时用嘴巴对着它吹气希望能降点儿温。

送外卖后,我照着其他骑手,买了一堆的装备:手机支架、蓝牙耳机、手机防水袋、雨衣、防晒袖、墨镜、充电宝。

迷失

做兼职骑手的第三天,和我同时入职的一个男孩已经摔了两次。尽管是皮外伤,他那血淋淋的伤口仍旧显得触目惊心。好在他戴了头盔,没有出人命。

他才19岁,染着黄头发,脸上布满了青春痘,看起来流里流气的。他说他两次摔倒都是为了躲避别人,他显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我见过他几次,他骑得太快了,不摔倒才怪。他见我买了两双防晒袖,便向我要一双,说他的防晒袖摔烂了,太阳照着伤口发疼。我一点儿都不可怜他,但仍旧送给了他一双。

他接过来,说过不了两天,这双又会烂掉。

我对那种张嘴就问别人要东西的人没有好感。果然,没干够半个月,他就鼓动我跟着他一块急辞去干UU跑腿,说那个不限单量不限时长,想跑就跑,第二天就能提现。急辞一单一块钱,在他眼里跟云淡风轻似的。我拒绝了他,说我是兼职,只打算干两个月就不干了。

等我在6月15日去站点写离职申请时,他也在站点,正跟着一群人对着一个网络游戏起哄。他那天想急辞的起因是他接了5个顺路单,得意地在骑手群里炫耀,被站长怼了,因此他怀恨在心,想拉我和另外两个骑手跳槽,但我们没搭他的茬。

“最低人效”在不断地变化,周一周二是15单,周三至周五是18单,周末则是20单。如果哪天下了大雨,将会爆单,会是23单。群里每天下午5点开始公布单量和时长不够的骑手名单。

我那个站点的骑手数量在100位左右,约有三分之一是被督促的对象。

6月2日是周五,我想跑完后回家。那天的最低人效是18单,我中午出来跑了9单,剩下的9单从晚上6点开始跑。我在晚上七点多接了3单,这3单离得很近,派在了一起,第一单是去盛世嘉园,第二单是去绿城小区,第三单是去干休所。盛世嘉园在许都路南,我从东边过来需要逆行一段,送完出小区后穿过马路到对面的绿城小区,在小区里向西走了一段,出绿城小区天色正在泛黄,白和黑班次交替,仿佛地球在我的眼前旋转。我翻看APP上的地图,我向一个方向走了一会儿,越走越感觉不对。我的方向感丧失了,一阵头晕目眩。睁开眼,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从我面前经过,我问她哪边是西?她指了指,我不敢确认,又问她文峰路是在这个方向吗?她说是。我向着“西”走去,移动的方向和地图上的重合,干休所到了,地址是一号楼二单元六楼东户,这是老旧小区,没有电梯,我拿着一包王婆大虾站在小区门口发呆,一个老大爷要出去,我问他位置,他自信地给我指了指,我气喘吁吁地上到了六楼,东户?哪个是东户呢?我的头快炸了。我拨通了顾客的电话,是一位女士接的,她说放门口吧!我说我到门口了,但我迷方向了,不知道哪个是东户,你可以开一下门吗?我把外卖递给你。她打开了门,是一个40多岁的大姐,一头卷发。

我喘了一口气,下了楼,找到电动车,出了小区门,方向感仍旧是混乱的。

我走到了文峰路,目的地输入文峰塔,那是我上了几年班的博物馆,百度地图指引着我向南走,我却始终觉得是在向北。我将信将疑地走。

看到了左手边的三鼎华悦大酒店,我知道它在路东,此时像是在西,感觉异常别扭。继续走,路灯亮了起来,临近一个五岔口时,我看到了在夜空中耸立的文峰塔,天已经黑透了,城市夜空中的光照亮了它,我的方向感一下子恢复了。

我骑车沿着莲城大道向万达广场走去。

送完第十八单时已经是晚上9点50分,天下起了雨。我出发,向家走去。出市区后雨停了,我脱掉雨衣,自由包裹住了我的全身。

魏武大道上车辆稀少,荒郊野外的寂静感弥漫在空气里。我走到永兴东路和魏武大道交叉口时遇上了红灯,我停下车,扭头看到路边绿化带旁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士。她身体微胖,穿着黑裤子、白T恤,没有带伞,身上刚淋过雨,头发毛茸茸的,如同一只落汤鸡。

绿化带上有水,她怎么坐上面了?我第一反应是她可能离家出走了。

我问她,你怎么坐地上?湿不湿?

她看到我问她话,她立马站了起来,反应挺迅速的,说她迷路了。

迷路。

我问她家是哪里的?她说是鄢陵的,来找朋友,没等到朋友就沿着这条路走到了这里。我说你向南走。她一脸吃惊,说以为是向北呢。

我不敢轻易相信她,万一是骗子什么的。

你是不是离家出走了?我问。

她摇头否认,一口咬定是来找朋友的。她手机没电了,想用一下我的手机打个电话。我一看,四下黑黢黢的,根本不敢把手机借给她。

我说送她到附近的派出所,她不去。她也没带身份证。

那你怎么办?天又下起了雨。

三个小时前,我也迷路了,我是个送外卖的。

她说她坐这继续等,她朋友会来找她的。

那你朋友知道你在哪儿吗?

她说原先发了一个位置,但她离开了很远,那个位置她记不住在哪里了。

她又坐在了路边,看起来她是累了。我骑车走了有一千米,然后返回,接近那个路口时我关了车灯,远远地看到她仍旧在路边坐着。我观察四周无异常后再次骑到她身边。她看我又回来了,再次站了起来。我说我挺担心你的,你一个小姑娘坐在这,万一有个什么好歹怎么办?你下次可不敢随便出来找朋友了,还把手机玩没电。你要是不害怕的话,你坐我电动车上我把你送到附近的酒店暂住一晚。

她犹豫了,但终究没有上我的电动车。

我看了她一眼,骑上电动车走了。路上耽误住这个事情,回到家已经十二点多了。

因为心里不安,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发往回赶,但在那条路上再也没有见到她,她一定是回家了。

打不通的电话

城市的六月是多雨的,雨天会发生很多事情。我目睹了一个骑手在雨天急速穿过路口时被右转的轿车撞飞的情景。那个骑手试图刹车,但来不及了,餐撒了一地,骑手痛苦地躺在地上,鲜血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救护车把他拉走了。

他可能再也送不了外卖了。

因为有时间限制,许多骑手为了业绩常常置生命于不顾。走机动车道、超速、逆行、随意掉头、闯红灯……他们试图争分夺秒。骑手招聘里有年龄限制,基本上是45岁以下,就像是在吃一碗青春饭。

我在一个雨天的傍晚接了一个单子,地点在人民银行家属院,我跟着地图过去,发现只有一堵墙挡着,却进不去。这是个老旧小区。雨越下越大,眼睛都睁不开了。我拨打顾客电话,想问一下路,对方却不接。我一连拨打了八次,耐心已经耗尽了,我上报了送餐异常,然后去送了其他单子。再次派送时地图给我规划了另一条路线,我问一个卖菜的中年男人,他说那边有好几个银行家属院。地图显示越来越近了,有个破旧的小门,我骑了进去,跟着一辆电动车走到了最北边,看到了之前那道把我隔在外面的墙,顾客家在一楼,我敲门,听到里面有人,一个中年男人说进不来,一个老爷爷走到门口,我听到中年男人呵斥他不要出去。我再次核对地址,无误,打电话仍旧无人接听。我从北边的窗户向里看去,那个中年男人在坐着。我掂着近在眼前又送不过去的外卖,真想一把摔在地上。

我敲窗户,那个中年男人扶着凳子慢吞吞地过来,他打开窗户。我试图把外卖从窗户缝隙里塞进去,无奈有锈迹斑斑的防盗网。他说北边进不来,从南边进。我骑车绕行到楼南边,一个颤颤巍巍的老爷爷走到了门口,门口的台阶淋了水,很湿滑,中年男人扶着凳子挪出来,他和凳子像是一体的,他边挪边呵斥老人不要出去。

我怕老爷爷摔倒,也制止了他,把外卖拿了进去,一股古怪难闻的气息钻进了我的鼻子。老爷爷想接住外卖,中年男人不让他接,我把外卖递给了中年男人,他说那个门堵住了,门口有沙发,多少年没有开过了。他一边用手摁着外卖,一边扶着凳子向里屋挪去。我说饭菜没凉透,趁热吃。

我积攒的怨气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特殊任务

6月底,我接到了一单往职业技术学院送的单子,是一杯古茗,25元。顾客给我发来在线消息,说他和女朋友是异地恋,两人最近闹了别扭,他特意给女友点了杯奶茶缓和关系,他希望我能悄悄拍两张女友的照片,背影也行,他会给我小费。

我给女生打电话,她从桃园宿舍走过来。她瘦瘦的,个子不高,皮肤白皙,一头长发,穿着短裤,我把奶茶从栏杆里递给她,她后面跟了一个男生,两人准备去门口的小吃街吃饭。他说她已经一个多月没理他了,电话不接,微信也不回。我悄悄拍了一张他们的背影照片发给他,他没有给我打赏,在半个小时后投诉了我,还打来电话辱骂我。我被平台扣了钱,我也没有去申辩。

半日闲

7月2日傍晚,我去送一盒西施姐姐秘制凉皮,定位在徐湾小区北门的一家火烧店。我走到门口发现火烧店早关门不干了。我打顾客的电话,一个女生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她点了外卖后睡着了,被我的电话声叫醒。

她说你往旁边的小巷子里走十米后右拐,在左手边有一个门口铺着红地毯的小楼梯,沿着上到三楼。

楼梯晃动着,发出摇摇欲坠的颤抖。眼前有一个小牌子,半日闲。偷得浮生半日闲,也许是从这句诗里来的。牌子下面几个小字若隐若现,按摩、洗脚、采耳、刮痧。我推开毛玻璃门,里面典雅的装饰异常温馨,像是女人的闺房,让人产生一种留恋之情,一个穿着墨绿色旗袍的女生正坐在梳妆台前打扮,她扭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明媚如一汪春水发着忽明忽暗的波光,发现我是送外卖的,她问是谁的?我看了看单子,回答,是素素的。她继续梳理垂到额前的头发,随后用一根指头向里面指了指。

在昏红色的氛围灯里,她从不远处走过来,打着哈欠,从我手里接过了外卖。这里异常安静,晚上九点以后才会热闹,我很好奇,但我再也没接过这里的单。

发高烧

6月10日下了一天的雨。这天是周六,“最低人效”24单。一个小时3单,需要连续跑8个小时才能完成。我从上午11点一口气跑到下午3点,送了12单。我下线,吃了饭后已经下午4点,头昏昏沉沉的,去万达等单。

我感觉自己不在状态。到了晚上9点17分,我完成了24单。身上早已经湿透了,雨水从脖子里灌进去,混合着汗液,浑身难受。

我回到博物馆,给手机充上电。我躺在沙发上,一合眼睛就睡着了。空调温度太低,冷风对着我一直吹到了早上。我半夜冻醒过一次,但我太困了,只是蜷缩了一下身体。

早上,我睁开眼睛,一连打了12个喷嚏。

昨晚的衣服忘了吹干,仍旧湿乎乎的,鞋子里都是水。我身上没有一点儿力气,东西也不想吃。我感觉发烧了,找了根体温计,一量39.6摄氏度。

我的脚底下像是踩了棉花,走了很久才走到500米外的诊所,打了一针,包了三天的药,然后我给站长请假,他说让我在中午1点前出1单,下午怎么休息都行。

我喝了药,睡了三个小时后穿上雨衣,骑着电动车,迷迷糊糊往万达走去。我说我上线了,站长给我派了一个近单,从万达到万达,算是照顾我。

回到博物馆,我关上门,侧躺在椅子上继续睡,身上不停地出虚汗。有人开办公室的门我都没有力气回应。

到了晚上,烧终于退了,我去喝了一碗羊肉汤,精神开始好转。

带着闺女送外卖

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是万达站点为数不多的女外卖员之一,她34岁,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像是我们村子里随处可见的胖婶子。她是6月的最后一天入职的,但干劲十足,早上9点出来,开完早会后上线,疯了似的送单,她那踏实肯干的态度让我折服。

临近离职前的7月8日和9日两天,我为了冲业绩,拼了大力气跑了一整天才跑了29单和23单,而她竟然跑了49单和51单,在万达站点100多人里面,她排在了第三名。我的天啊,我知道那种劳动强度,在7月炎热的天气下,汗水淋漓,阳光照得脸像是刀割一样疼。

更让我惊讶的是,她有时候竟然带着11岁的女儿去送外卖。她骑得那么快,女儿坐在电动车后座上。

我问过她,怎么闺女也来了?她说学校放假了,不愿意待在家,跟着她来了。我问她闺女,跟着跑热不热啊?她闺女摇头,说不热,她能帮她妈拿外卖。

她老公4年前在工地上出了事人没了。她带着女儿出来打工,女儿上四年级。她干过不少工种,端盘子洗碗,搬砖干苦力,但工资不高,她听说送外卖赚钱,一个月送1000多单,能赚5000多块钱。

她那黑黝黝的圆脸和灿烂的微笑吸引着我。她质疑我不像是送外卖的,因为我晃晃悠悠的,还四处乱看。

丁天赐

他有卷曲的右手和明显的兔唇,更加意外的是他和我一个姓。说起来我俩都是同病相怜的人啊。7月5日,曹新航带着他来到了万达广场,我说你又带了个新徒弟。

美团的低门槛几乎不拒绝轻微残疾人就业,跛脚的、断指的、斜颈的,只要你会骑电动车,能玩智能手机,年龄又不是太大,都能在美团找到骑手的工作。

丁天赐,是个好名字,我夸奖他,他笑了笑,兔唇的嘴巴下露出了空洞的牙齿。

谁给你起的名字?我问。他的声音像是空调的出风口在响,需要过滤掉杂音后仔细听才能听清。俺爸爸给我起的,他回答。

他爸妈都是残疾人,爸爸腿不好,拄着拐,妈妈是聋哑人。他有个妹妹,23岁了,刚考上了研究生,为了支持妹妹上学,他就从农村出来打工,几番周折后,做了骑手。

我说你妹妹挺争气的。他说他妹妹勤工俭学,这会儿正在苏州的电子厂打工。他要守着家里,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我问他多大了?他说28了。有女朋友没有?他摇了摇头。不找找?他又咧开嘴笑了笑。

他才来这座城市,路不熟,经常迷路,跑得很辛苦,一天下来能跑个20多单。他在附近的城中村住,一个月房租280块钱,属于条件很差的房子。我之前在那里租过三年房,租金450块钱一个月。

我们加了微信,现在还有联系,他还在干这个工作。

尾声

6月14日是我成为兼职骑手的第29天,我找到站长说了离职的事情,站长劝我干到7月底,他说考核是按照整月算的。我脸皮薄,竟然走了。回去后一想,干到7月底,那还有47天呢,我等不了那么久了。于是6月15日我再次找到他,说我只打算干两个月,干不到7月底了。他看我去意已决,让我写了离职申请,离职日期是7月14日,比我预期的早了一天,但他又说7月这几天有考核,完成考核才能离职。

恰好第一个月的新人补贴也结束了,此后我送一单只能赚4块钱,送15单赚60块钱。尽管我不是为了赚钱,但钱少了也失去了一些动力。6月很快过完了,进入离职前的考核阶段。

7月1—12日的累计跑单量不低于215单,如果能完成这个要求,7月12日将是我做骑手的最后一天,比原计划提前两天走。

我要向着这个目标努力了,越早完成考核,我将越快恢复自由。博物馆里已经有非议了,有人告到了馆长那里。馆长问我是不是开辟了第二职业?然后强调不能在工作时间送外卖。我说12日就结束了,我不是真的要送外卖,而是为了体验不一样的生活。他觉得我有些不正常,严厉地警告了我。

确实到了不得不结束的时候了。这也怪我平时太高调了,几次三番在朋友圈里晒我送外卖的感悟,连保安大叔保洁阿姨都知道我在送外卖,引发别人的不满是早晚的事情。

7月初以来,高校放假,外卖订单大幅度减少,同时站点招进来很多学生工,骑手人数迅速膨胀,每个骑手分到的单量越来越少,此外,乐跑等平台的骑手也抢了大量的单子。周一到周五的“最低人效”成了15单,周末则是16单。我感觉挑战越来越大,但好的一点儿是路熟了,效率有所提升。

我为了早点儿完成任务,混进了早班的队伍,不料,被一个上早班的矮胖子认出来了,他看我抢他们的单子,便语气严厉地要我下线。一场冲突即将爆发,但我控制住了情绪。

我和声细气地说我是兼职,没有规定什么时间不能送。他没再吭声。

最近单子都在减少,早班也不例外,他一大早出来接不了几单,心里憋着气。第二天中午我在万达门口见到了他,刚好有人递给我了一根烟我没扔,我转送给他,他问我怎么快离职了?我说天气太热,送着头晕。看来他打听过我。你是兼职?他又问。我点头,说是。那一份工作是干啥的?我说坐办公室。那多美,你还来挣这辛苦钱?我说马上就不干了。

后来我知道他姓徐。他皮肤晒得跟黑炭似的,戴着一副眼镜,近视500多度。我问他啥学校毕业的?他摇摇头,说学习不好,上的技校。

离职前两天我再次遇见他,他胳膊肘和膝盖上包着纱布,脸上有几块暗红色的结痂。

你这是怎么了?我问他。他说撞住车,摔了一下。碍事不碍事?他说皮外伤。报保险了没有?他说没报,走保险太麻烦。

他依旧迈着矫健的步子去取餐,我跟在他身后。

连着下了两天雨,身上有伤没跑,倒霉,少挣了两天的钱,他边走边发牢骚。我安慰他,伤好了,不愁挣钱。你也不容易,还干两份工作。我笑了笑,我们一起进了电梯。

自从送外卖以来,我常住在博物馆,晚上睡在沙发上。9日晚上,我算了一下单量,9天一共送了171单,平均一天19单。只差44单了,送到12日就能结束了。

有个叫刘亚的骑手,29岁,也准备在12日离职,他的任务和我一样,我们有时候在一起比对数据。他说65个小时是在特定时间段的时长。我吃了一惊,忙问站长我还差多少时长?他说还差30个小时。

只剩下44单了,根本用不了去跑30个小时。我从7月2日开始每天一大早就出来跑单,竟然不属于高峰期。一股失落感袭来。

哪知道,半个小时后刘亚给我发微信,说他的时长够了,只差25单的单量。我问站长,他改口说我的时长也够了。不是刚才说还差30个小时吗?我顾不上细究,身上如打了鸡血,再次充满了力量。

7月10日我送了17单,只剩下27单了。7月11日中午,刘亚给我发微信,说他送完了,我说我到中午送了9单,还剩下18单,今天估计完不成了。下午天下起了雨,看来晚上要爆单。

我穿上雨衣,在下午6点出来了,还没走到万达,已经派了4单。我刚送完这4单,又派了3单,我去楼上等餐,刘亚来了,他穿着一身淡灰色的雨衣雨裤,他说帮我送几单。

为了和UU跑腿竞争,美团外卖从7月初扩大了配送范围,不时出现5公里以上的单子,我手里的两单一个在金汇广场4.9公里,一个在保利堂5.9公里。他面露难色,反复看了三遍路线。他让我去取负一楼永辉超市的单,他上四楼取太子浓心和秤盘麻辣烫的单,太子浓心已经出了餐,麻辣烫出餐很慢。我们约定在楼下的3号门汇合。

我很快取了永辉超市的单,站在3号门口,看着进出的人群和脚步匆忙的骑手发呆。

雨仍旧在下,落在地上敲打出紧凑的鼓点。

他拿着我的手机,我没法联系他。我问蹲在门口抽烟的上菜员几点了?7点46分。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他终于从电梯里出来了。他说麻辣烫卡餐,等了半个多小时。随后他把餐放进了车后座的外卖箱里。他问我手机的锁屏密码,我告诉了他,他试了一下打开了。

我坐在附近的公交站牌下焦急地等待着,想象着可能发生的各种意外。约有10分钟,我看到他骑着电动车灰心丧气地回来了。我急忙追上去,问他怎么了?他说为了躲避一个开三轮车的老头,一个急刹摔了一下。我立马安慰他,让他休息。我把外卖箱里的矿泉水拿出来给他喝。我电动车的电量不多,想骑着他的车送,哪知道他的车只有前刹没有后刹。他怪不得摔了,真不懂他之前半年是怎么送的,连个刹车都没有。

我骑上自己的车出发了,超时难以避免,站点打过来电话,问第一单怎么超时15分钟了还没送达?我接着电话突然连人带车滑倒了。站点派了个骑手把我的单子接走了。

我返回去找到刘亚,领着他去附近的夜市吃了牛蛙拌虾。他说这个菜万达有个店也做,他去取过餐。我们喝了啤酒,又吃了两个凉菜,没吃完的菜给他打了包。他是农村来的孩子,又瘦又黑,没怎么上学,在城中村租房住。他说他准备去考驾照,然后买辆七八万的车开,那样好找女朋友。我说你以后想找什么工作?他说别的工作不好干,他爸是建筑工,在工地盖房子,一天挣300块钱,但他干不了,他打算考完驾照去跑UU,那个提现快。

7月12日天气晴朗,空气里仿佛都带着快乐的气息,那天我送了15单,算是超额完成任务。

那个晚上,我脱掉骑手T恤,风一样自由地骑行在路上,路过万达广场,我向曾经待了57天的地方回眸,到了站点,我向站长告别。他一脸笑嘻嘻的样子,我感谢了他。我把外卖箱放在了站点,箱子我送给了曹新航,他明天过来取走。

57天,一共跑了843单,平均一天接近15单。

再见,我骑着电动车如一只短暂逃出牢笼的小鸟,消失在了空气里,漫无边际的云弥散开来。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