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妆纪事
2024-10-14任艳苓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如果说,结婚是一个女子人生中最美妙的乐章,那么嫁妆就是其中最动听的音符,那曾是许多女孩子从小到大的想象。
新房里,粉色的气球排成队列依偎在大红喜字拉花上,映衬得房间里温馨又喜庆。母亲的表情有些微妙,似乎有些羡慕,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欢喜。她轻微的叹息落在床头墙上组成心形的粉色气球上,那粉色上就落下一粒粒灰尘,微微的,几不可见。我们在等着石头家来拉嫁妆。
我结婚,母亲是欢喜的,女婿石头还算上进,跳出农门进了城,有个稳定工作;更大的好处是两家离得近,知根知底,她与父亲不必担心我受委屈。母亲现在的头等大事,是给我置办好嫁妆。这几天,她只是忙些,但不必为置办嫁妆的钱发愁。只有我知道,她那微微的叹息是为自己,是想起了当年自己的嫁妆。
可是,天知道,她的嫁妆曾令祖母艳羡不已。
20世纪60年代初结婚的祖母,家中兄弟姊妹四五个,她是老小,到她结婚时,爹娘已无力再多给她置办东西,因而嫁妆少得可怜,只有一只黑色的大木头柜子。柜子是从上面开盖的,简单又笨重,倒是能上锁,只是历经年月,一个锁片已经脱落,露出直愣愣的木头碴儿。小时候,祖母曾从木柜角落里摸出几枚带孔的铜钱给我做毽子。正是由此,我这才知道,这个灰不溜秋的黑柜竟是祖母的嫁妆,因为那铜钱是祖母的母亲给她压柜用的。
祖母说:“那时候穷,能有个柜子就不错了,像你二伯娘那样娘家有钱的,也不过多两个柜子不是。你妈她们年轻人的嫁妆才真让人眼馋。”祖母说的二伯娘与我们家未出五服,与祖母年岁相当,但她娘家曾是大户人家,她陪嫁的两个柜子虽然也是黑色的,却用金、红、绿等颜色描刻了牡丹花和荷花,是她那能写会画的兄长专门为妹妹画的。
结婚陪送铺盖喜被的习俗由来已久,祖母的陪嫁是两床粗布铺盖,蓝白色条纹相间的老粗布,虽实用耐磨,却很是粗糙,做成的被子又重又硌。可祖母却宝贝得很,在什么都没有的年月里,这两床铺盖可是顶顶珍贵的。祖母说:“一家老小,你爸他们长大分床,这两床粗布铺盖哪里够,只能送去跟你老奶奶睡。那时候粗布铺盖都是好东西,宝贝着呢,有的人家因为怕弄脏铺盖,生孩子都把铺盖卷起来,在地上铺一层麦秸和炒热的从黄河边挖来的细沙土,就在那上面生。”
祖母对她那两床铺盖嫁妆珍爱得很,以至于将那珍爱延伸到了粗布被面上。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祖母的三个儿子也渐渐长成,都是壮劳力,家里的生活条件渐渐好起来,祖母却又做了几床粗布被子,收藏起几床粗布被面,尽管那时已时兴布料细腻、花样繁多的棉涤被面。
相比祖母,20世纪80年代结婚的母亲要幸福得多。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婚嫁之事自然也能办得更场面。虽然生活条件并不算特别好,但父母结婚,除了祖父母准备的一床一桌一橱两椅外,外祖家仍陪送了不少嫁妆。
喜被自是少不了的。母亲陪嫁的四铺四盖是棉涤或锦缎被面,花样繁多,有大朵牡丹花的,有龙凤呈祥的,有鸳鸯戏水的,有红色双喜的,红绿粉花,一色儿的喜庆颜色。结婚陪送的喜被很是讲究:男方催娶时要送来几十乃至上百斤弹好的棉花,送得越多表示诚意越足,这家人不小气;娘家扯了被面被里,结婚前几日选一个吉利的好日子,一般是农历上半月的双日,请六个父母俱全、子女孝顺、家庭和睦的全福人给新人套喜被。套喜被必须得是红线,因喜事不宜用黑白;缝的时候,必须一线到头,中间不能断线,不能接线,不能有疙瘩,寓意千里姻缘一线牵;喜被四角还得各缝进两枚硬币,寓意新人财运好,有钱花。因喜被经常得做一整天,中午主家会准备一桌席面答谢。这都是母亲讲的,她陪嫁的喜被就是外祖母请人这样做的。相比祖母,母亲的陪嫁还算丰足,因此,母亲讲这些时很有些自豪。只是,经过近三十年岁月浸染,母亲陪嫁的喜被已暗淡了色彩,正如她付出青春年华后渐渐老去的容颜。
当年,母亲的陪嫁还有“蜜蜂”牌缝纫机、“大金鹿”自行车、一块小巧精致的“上海”牌女式手表,以及暖瓶、茶具、茶盘、脸盆、脸盆架等零碎日用品,丰厚的嫁妆让母亲在婚姻中站稳了脚跟,其实一直以来,她内心是有些得意与自豪的。
看过了祖母的陪嫁,再经过了自己的陪嫁,母亲自然知道嫁妆对女子的重要,因而亲自给我置办嫁妆。只是,我的嫁妆中,大件的衣柜、电视、冰箱、洗衣机、空调等都已早早买好,安置在济南的房子里了,老家的不过是六铺六盖喜被、一些零碎物件,以及为了拉嫁妆母亲额外给我添置的一张写字台和一把椅子。她能插手的空间着实不多。
铺盖喜被是重头戏。被套是早就选好的花色,定要有一床大红的,其他花样就随我心意。棉花是石头家在催娶时早已送来的,整整100斤。我问母亲什么时候请人来套被子?她说,不请人套被子了,现在人家都在外边打工,村里哪有几个闲人,买床单被罩的布店免费给做,机器做得比人缝的还好呢!也是,机器做被子,倒不存在全福人、中间断线或有疙瘩的问题,再者不必准备席面,不必欠下人情,倒更便宜了。三十年的时间,沿着母亲陪嫁的铺盖上的红色缝线悄悄溜走,嫁妆上的手工劳动又解放了一项。
九月初二,上半月,双日,吉利,正适合做喜被。做被子前,母亲先去淘换了一些崭新的硬币,以备缝在喜被的四角。母亲问我缝一角的还是一元的,我说要一角的,一元的太沉了,怕睡觉砸脸。又问我被子做几斤的,因为喜被以厚为贵,因婆家送来的棉花不会剩多剩少不会退回,喜被做薄了就跟娘家贪便宜似的,我们那时候时兴八斤、十斤。我说,不要那么厚,楼上有暖气,厚了没法用,四斤就行。母亲说,做两床八斤的厚被铺床,剩下做四斤的,讨个四平八稳的口彩。
布店老板分派人手,我的任务是往被子四角里按硬币。老板和帮工把棉花瓤子套进被里时,我在四角各塞两枚硬币,帮工将其平整好放置在机台上,牵引着走过缝纫机,那被里上就多了几趟红线,针脚细密平直,确实比人工做得更快更好。这边被里套好,母亲便抱出去让老板娘帮着把被罩套好。如此流水作业,一床接一床,直至六铺六盖做完,居然才用了两个多小时;这要是搁以前,六个全福人做一天也很紧张。
拉着一满车花花绿绿的喜被回家,母亲把一床床喜被平整好,择去沾的棉絮,用床刷扫一遍,整整齐齐摞在大床上,颇显壮观。母亲用手摸了摸喜被的厚度,说:“真轻便,我们那时候冬天冷,靠煤球炉子取暖,赶上数九寒天,十斤的被子都不顶用,还得盖压缝被,你们年轻人的日子确实是好啊!”在满床鲜艳的喜被的甜蜜滋味里,母亲的话里飘出一丝微酸,若有若无,我没有在意。
喜被做好,母亲了却一桩心事,紧接着开始给我挑选购置其他陪嫁之物:脸盆、台灯、暖瓶、花瓶、茶盘、面镜、皂盒、床刷等,皆为一对;枕头、枕套、枕巾等各两对;外加十床床单、一套茶具。眼见母亲还跑前跑后挑选、张罗,我打趣她:“您这是准备把我这辈子要用的东西都给置办齐全吗?”她瞥我一眼,道:“这算什么,你连两件衣裳都没买,还嫌多,我们那时候没钱还置办了那么多呢,要是有钱,不得正经置办辆三轮车。”不由分说,又买了香皂、牙膏、洗发水、保湿乳液等,也都是双数。
嫁妆准备停当,母亲和我得趁空把所有陪嫁物什都系上红绸绳,结成好看的蝴蝶扣,以示吉庆。红绸绳万不能系成死结,寓意不好。不能系红绸绳的盆盘之类,就在其中放上一张双喜字。写字台的每个抽屉和橱子,都要放一张红纸,并在四角各放两枚一元硬币,叫压柜钱。
按两家约定,今天是九月初五,上午石头家要来拉嫁妆。一大早,母亲就在专为我放嫁妆的新房里转来转去,摸摸这个,看看那个,许是一切准备停当,她再挑不出问题,这才看着满屋的嫁妆发了会儿呆,透出一丝微微的叹息。这声叹息终于被我捕捉到了,我想,她兴许是由眼前之物想起了当年自己的嫁妆——与我的嫁妆一对比,当年那些令她得意的陪嫁,如今来看实在算不了什么。我为了开解她,打趣道:“您是不是看见我嫁妆又多又好眼馋了?那可没法子,谁让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当然嫁妆也得越来越丰富啊。”
母亲被我的话逗得扑哧一下笑了:“你个丫头,在我跟前谝能,咋着不跟人家嫁妆更多的比呢?”母亲还是有遗憾,为自己不能给我最好的东西,人家都陪嫁车子、房子,我们家条件有限,她只能给我陪嫁这些小物件。可嫁妆只是死物,我们两家条件都不算好,也算“门当户对”,我与石头把我们的小家庭经营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我还是很看得开的。
一会儿,祖母来了,她带来了两床粗布被面,说要给我这个她唯一的孙女做嫁妆。母亲说:“都给她添过香了,不用再拿东西了。”祖母执意不肯,母亲只得收下,跟我说,粗布结实,以后做褥子铺床挺好的。我知道,母亲是嫌拿没人用的粗布被面做嫁妆,怕丢丑,也怕我嫌弃。我忙接过应下,祖母才安下心,欣赏母亲为我置办的嫁妆,她被那些泛着光彩的嫁妆深深吸引住了,久久没移开眼。
九点钟,石头的四个叔伯开着两辆三轮车来拉嫁妆。车刚一停稳,就在胡同口先放一挂小盘炮,弟弟出去迎接。听见炮声,邻居女人们都出来看热闹,我赶紧回家拿了喜糖和瓜子分散给大家。叔伯们忙着抬嫁妆,花花绿绿的喜被辉映得人都喜气洋洋起来。看热闹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看人家这被子,多好看!”“这布料又滑溜又软和,在哪儿买的?多少钱?”“妮子,你这被子都套的几斤的?”我边笑着边应和。她们的眼神,同祖母说起母亲的嫁妆和母亲看我的嫁妆时的眼神,是一样的。我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
嫁妆装好车,收拾停当,石头的叔叔在路上放了一挂小盘炮,随即开车离去。看热闹的女人们陆续散去,望着绝尘而去的车,我问母亲,祖母给我的两床粗布被面您放车上了吗?母亲说,放上去了。顿了一会儿又说,没放在面儿上,搁你盛衣服的红皮箱里了,回头你别忘了。
日子越来越富足的如今,当年祖母视若珍宝的粗布被面嫁妆终究已经上不了台面了。那两床粗布被面,我大约是不会用到了,不过,我会好好珍藏它,它曾是当年如祖母一般的许多女子对嫁妆最美好的想象呢,承载着我们祖孙三代人的嫁妆变迁史,是我们日子越过越好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