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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归郏县

2024-10-12彭玉平

名作欣赏 2024年10期

建中靖国元年(1100),65岁的苏轼竟然获得赦免,从海南北归。苏轼真是喜出望外,用苏轼的话来说就是:“七年远谪,不意自全;万里生还,适有天幸。”(苏轼:《岭外归与人启》)但长期被贬谪的生活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苏轼的健康,加上年纪老大,在何处养老,甚至归葬何地,就成为他必须考虑的问题。

苏轼在北归途中,关于自己的余生在哪里度过,其实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在苏辙的一再请求下,苏轼也曾“决意北行,从子由居”(《与黄师是》五),也就是到苏辙工作的许昌去安度晚年,只是说等儿子回宜兴处理完事情以后再出发,时间初定在六月上旬。只是当时一家需要坐四条船,每条船的船夫至少要5个人,请黄师是帮忙解决这20个船夫的问题。苏轼说,我这里大概能找到5—7个人,能帮忙找15个人就足够了。苏轼当时与苏辙的通信主要就是由这个黄师是转送过去的。

但是很快苏轼就改变了主意,因为连日船行,又逢炎夏之时,几个幼小的孙辈都中暑,考虑到许昌至少还有一年时间,显然觉得如果真的把一家老小带到许昌,不仅太艰难,而且听说苏辙的经济状况也很窘迫,更不想加重苏辙的负担,所以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渡江去常州。因为知道苏辙在盼着苏轼一家到来,苏轼还特地叮嘱黄师是,早点把写给苏辙的信送到。但是他在写给黄师是的信中突然插入了一段话,很有点玄机了:

尘埃风叶满室,随扫随有,然终不可废扫,以为贤于不扫也。若知本无一物,又何加焉。(《与黄师是》一)

前面都是讲的行程变化的原因,因为这个黄师是一直关心苏轼未来生活的安排,所以就说了自己的决定和原因。在讲完这些原因之后,插入这么一节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读来读去,感觉里面包含了政治的原因,所谓“尘埃风叶满室”,是说自己被政敌加了太多的罪名,即便有时被赦免了,但过了不久,新的罪名又来,但我终究还是要澄清自己,即便没什么用,总比接受罪名要好。如果最终知道我本无任何罪过,那些小人又怎么加罪于我呢?

因为苏轼此前已经决定北上许昌,而且已经朝着许昌方向出发了好几天。突然行程要掉转过头,从北上变为南下,这一层意思没有直白地对黄师是说,只是用了一段兼有文学和哲学意味的话,隐隐约约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但在写给弟弟的信中,先是让他不用担心,他们一家在真州都身体健康,你看,这与黄师是的信就不一致了,那信里面说,几个孩子都中暑了,给苏辙的信却说“一家亦健”(《与子由弟》八),显然没说实话,也是不想让苏辙担心。又说本来“决计从弟之言,同居颍昌”(《与子由弟》八),但随着与一个人的见面,情况差不多瞬间就发生了变化。这个人是谁呢?程德孺。程德孺当时在金山,苏轼专门过去见了他,当时也有几个亲人朋友在。这次会谈彻底改变了苏轼的计划。这个原因,苏轼在给苏辙的信里还是直接说了:

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颍昌近地居者。事皆可信,人所报,大抵相忌安排攻击者众。北行渐近,决不静耳。(《与子由弟》八)

在这段文字的后面就是“今已决计居常州”,终老常州的想法从此再没有变化过。通过程德孺传来的北方事,到底是什么事情呢?这个程德孺与苏轼是表兄弟,当时在一起聊天的还有来自常州的钱世雄等。所谓“北方事”,就是原来比较支持元祐党人的向太后突然去世了,这意味着朝廷的风向肯定又要发生转变,而转变的方向肯定不利于自己。毕竟攻击苏轼、打击苏轼的那个群体一直在,如果他们得势,则近在颍昌的苏轼估计也难得安稳,还是惹不起躲得起,离这些宵小之徒越远越好,所以有所警觉的苏轼“决意居常州”,在那个时候这也就成为苏轼最好的选择。其实,说到底,苏轼不是怕政敌,而是这么多年历经坎坷,加上年龄老大,真的是累了,所以主动规避任何一点可能有的新的伤害。这是苏轼首先要考虑的。

苏轼在信中还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已经知道“于省力处行”“省力避害”的人生哲学了。何必还要靠近这群宵小之徒呢!

不能在老年之时与老弟相聚,确实是个遗憾,但这是老天的安排,苏轼说我能拿天怎么样呢?苏轼其实很无奈。现在虽然不能居住在颍昌,与老弟朝夕相处,但也希望老天以后能安排见面。

颍昌之行取消了,养老的地方改变了,但66 岁的苏轼毕竟要考虑终老归葬之地。此前也就是二月二十二日由黄师是派人送来的苏辙信,没有保留下来,但从苏轼的回信,还是可以大致知道信中的内容,苏辙除了希望苏轼到颍昌来居住,也应该问过关于葬地的事情。苏轼回答如下:

葬地,弟请一面果决。八郎妇可用,吾无不可用也。更破千缗买地,何如留作葬事,千万勿徇俗也。(《与子由弟》八)

这里涉及苏轼关于葬地的几个想法:第一,具体安葬的地方由苏辙决定,不用征求苏轼的意见。第二,丧事以简单为原则,不用考虑什么陈规陋俗去破费。第三,“八郎妇”能安葬的地方,我们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物,也可以葬在那里。但要精确弄懂上面三点,还要明白一些重要的背景:第一,颍昌是此前苏轼与苏辙大体一致同意的所葬之地,这次信里面讲的“葬地”,是在颍昌范围内的具体安葬地址,也就是让苏辙一个人决定的不是葬在什么地区的问题,而是确定具体墓地的位置问题。第二,“八郎妇”是苏辙三子苏远的夫人黄氏。在苏轼先后被贬惠州、儋州的同时,苏辙也被贬筠州(江西吉安),接着又被贬雷州、循州(广东龙川) 。苏轼的惠州、儋州岁月主要由小儿子苏过陪同,而苏辙的贬谪之旅则主要由小儿子苏远和儿媳黄氏陪同,因为苏远在家族中排行为八,所以称苏远夫人为“八郎妇黄氏”。遗憾的是在元符二年(1099),也就是苏辙到达循州的第二年,这个八郎妇黄氏中了瘴疠之气的毒突然就死了。苏辙感怀八郎妇一路的照顾,觉得要好好地安葬她,所以专门买了一块地。第三,苏轼觉得与苏辙的儿媳葬地相邻,完全可以的,不用考虑辈分什么的,苏轼对身后事其实看得很淡很淡了。第四,葬地费用问题,有的版本做“十缗”,有的版本做“千缗”。缗是宋代的货币单位,一缗就是一贯,一贯一般是一千文,当然时代不同,也有相当于七八百文的,因为货币总是处于波动之中的。据说在北宋的时候,一缗相当于一两银子,而一两银子大概相当于现在的人民币200元上下。八郎妇墓地耗资十缗,大概是2000元左右,这种推算当然只是大概,肯定不精准。有的版本做“千缗”,那就相当于20万人民币。别说苏辙当时经济困难,就是经济宽裕,估计也不会如此耗费,更何况墓地位置比较偏僻,也不可能值那么多钱。苏轼在给黄师是的信中已经提到苏辙经济拮据的问题了,本着简便实用的原则,苏轼就让苏辙不用为自己专门出资购地了。

苏轼在离开海南的时候已经大彻大悟了,所谓“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别海南黎民表》),生命、死亡与梦境既然是一回事,已经不分高下优劣,那还要厚葬干什么呢?

从苏轼的这封信,我们知道虽然苏轼在自己活着的时候不愿离朝廷太近,但对自己死后葬地的安排就无所谓了。苏轼在信里大致安排,只是说可以与苏辙三儿媳在同一块墓园,应该还不知道具体的墓地到底在哪里。

在现在河南省平顶山市郏县城西二十多公里处,有一座山叫峨眉山,因为比四川的峨眉山矮了很多也小了很多,所以也称“小峨眉山”。在这座山的东边山脚有一个叫茨芭乡苏坟村的地方。顺便说明一下,在北宋的时候,这个位置所在是钧台乡上瑞里。在苏坟村的东南方向,就是苏轼墓地所在了,苏轼去世11年后,苏辙也葬在这里,后人为了让三苏合一,又另建了一座苏洵的衣冠冢,所以这墓园就叫三苏坟。大致从东北到西南方向,依次是“宋东坡子瞻苏先生墓”“宋老泉苏先生墓”“宋颍滨子由苏先生墓”,也就是苏洵墓居中,苏轼墓在东,苏辙墓在西。

郏县是个古邑,据说在西周时候就已经设立。所谓“郏”就是两山相对的意思。具体到郏县这个地方就是嵩山余脉大刘山和伏牛山余脉平山(今平顶山)这两山相对。而在这两山相对的底部有一个簸箕形的山坳,三苏坟就在这个山坳里,三苏坟墓园里古柏苍翠,数百米开外还有宋仁宗时候建的广庆寺和后来新建的三苏祠,形成了坟、祠、寺合一的奇特现象。就主体位置来说,三苏坟背靠嵩山南麓,面对着汝水。这样的位置在传统的观念里,当然是非常理想的。

按照苏轼写给苏辙的信所述,墓u0C0bmNcEfHilosgrPI/vg==地的位置由苏辙“一面果决”,苏轼在生病一开始写给苏辙的另外一封信中就已经说:“即死葬我于嵩山下,子为我铭。”(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其实,苏辙后来还多次说明把苏轼葬在嵩山是遵其兄之命。如苏辙在《再祭亡嫂王氏文》中说:“兄没有命,葬我嵩山,土厚水深。”《再祭八新妇黄氏文》一文也说:“嗟哉吾兄,没于毗陵,返葬郏山。兆域宽深,举棺从之,土厚且坚。”一说葬于嵩山,一说葬于郏山,只是表述方式有异,大体位置则是基本重合的,而墓地选择的原因是此地“土厚水深”“土厚且坚”,与此地的水土有关,是适宜安眠之地。

其实汝州这个地方,苏轼平生很可能只来过一次,当年他从黄州转贬汝州团练副使的时候,本来有机会在汝州待上三四年,好好感受汝州的风土人情,但因为路途遥远,他与朝云的儿子苏遁去世,经济困窘,苏轼先后两次要求回常州居住,最后获得同意,那次并未赴任汝州。苏轼确定来汝州的一次发生在绍圣元年(1094),18岁的宋哲宗亲政后,政治形势急转直下,新党再度得到重用,而元祐党人则再度被纷纷贬往外地。苏辙在当年四月二十一日贬知汝州。而闰四月初三,也就是与苏辙被贬相差12天后,苏轼也被贬往知英州( 广东英德)。在南下途中,苏轼曾携长子苏迈专门转道汝州去见了苏辙,苏辙还陪着苏轼去宝丰龙兴寺观赏了吴道子留下的壁画,但是否到过今天郏县这个地方,尤其是今天苏坟村附近,还不能得到文献的证实,所以说苏轼多次到过汝州,被当地山水之胜所吸引,才决定要葬在嵩山之南,证据就不充足了。

在如何确定墓园位置的问题上,似乎未见苏辙有过说明,毕竟苏轼只是说了一个大概的方位,在这个大的方位之中,如何最终确定墓园位置还是一件更费心的事情。苏辙没有说明,但有一个人说明过。此人是谁?就是苏门六君子之一的李廌。《宋史·李廌传》记载说:

轼亡,廌哭之恸,曰:“吾愧不能死知己,至于事师之勤,渠敢以生死为间!”即走许、汝间,相地卜兆授其子。

恩师苏轼去世了,李廌说我不能跟着去死,再说对老师的恭敬,并不以老师是活着还是死了为区别。具体到对待苏轼墓地这件事,《宋史》里说他在许昌与汝州之间去察看地形,等物色到上佳之地,然后告诉苏轼的儿子。如果《宋史》里说的都是事实,那墓园的位置应该是李廌在考察了很多地方才确定下来,而且确定了以后是先告诉苏轼的儿子,然后才与苏辙沟通的。

何以在苏轼那么多的学生中,唯独这个李廌(1059—1109)那么用心呢?原因其实很简单,苏轼被贬谪到黄州的时候,李廌曾到黄州来拜访,以师视之。而李廌的才华,苏轼也认为万人难敌,苏轼在此后也多次推荐李廌进入仕途,可惜都没有取得什么效果,但李廌深深感受到苏轼对自己的赏识与提拔之意。苏门弟子中,秦观比苏轼早一年去世,在苏轼安葬前几个月,陈师道也去世了,其他健在数人,或仍在贬谪之中,或因为在当地举行哀悼活动而触怒了官方,如张耒就是如此。只有这个李廌,没有官职的束缚,可以充分地对苏轼表达自己的感情。

建中靖国元年(1101)五月,苏轼在真州给苏辙写信的时候,只是按照人终有一死的常规情况来说了葬地的问题,并不是因为预知生命真的将近终点而来安排后事。但情况的发展有时真的出人意料,原本身体尚好的苏轼在六月突然得病,而且病情发展迅猛,很快就恶化而不可控制,七月二十八日遽然病逝于常州的藤花旧馆。

崇宁元年(1102)春,苏轼的灵柩在苏迈、苏迨与苏过三兄弟等人的陪同下,从常州舣舟亭出发,在常州人民的泪眼送别中,沿着运河缓缓地离开了他曾如此眷恋的常州。五月一日抵达郏县,暂时放置在上瑞里广庆寺,整整放了80天,一直到闰六月二十日才下葬。一代文豪从此长眠在嵩山脚下。

料理完苏轼的丧事,苏过与苏迈16岁的儿子苏符,就在苏轼墓地附近结茅为房,垒土为床,守墓一年。苏轼被贬惠州、儋州以及此后的北归,苏过都是一路陪同,而苏符也曾多年陪同苏轼,更一度到惠州相伴。有三子苏过、孙子苏符守墓,苏轼想来也是心安的。苏过在守墓期间,接待了从杭州不远千里前来吊唁苏轼的诗僧参寥子,当年苏轼被贬惠州,参寥子曾执意要来陪伴,苏轼一再婉拒始罢,但苏轼写信给参寥子说:“自揣余生,必须相见,公但记此言,非妄语也。”(《与参寥子》十九)但事实上,在苏轼生前,他们再无机会相见,而今参寥子来拜谒苏轼之墓,也是略尽两人生前的约定了。而值得一提的还有来自海南的姜唐佐秀才,当年苏轼被贬儋州,这个姜唐佐或驰书问候,或前来茶叙夜话,或赠苏轼以酒、面等,请教甚殷,两人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故在苏轼下葬后,姜唐佐不顾长途漫漫前来凭吊,以此足见苏轼的人格魅力。同时,苏过在守墓期间,也写了不少或凄婉愁苦或豁然开朗之诗文,《北山杂诗十首》便是其中代表,如其第一首前六句说:

恸哭悲素秋,言登北山脚。昏埃迷沪岭,疲马战荦确。岁月苦易得,俯仰成今昨。

其中“昏埃迷沪岭,疲马战荦确”,大致是形容苏轼一生的艰难与辛劳,苏轼一生,得乐难而得苦易,就这么匆匆度过了一生。苏过缅怀苏轼备受摧残的一生,不免恸哭失声。苏轼虽然是一世之贬臣,但终究是千古之英雄。

苏轼为何如此明确要葬在嵩山之阳呢?最大的原因当然与苏辙有关。当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因为政坛风云突变,没有能来颍昌,而死后来此,兄弟相伴,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苏轼、苏辙的兄弟情,那是古今都赞赏不已的。苏轼当年被关押在御史台遭受非人的审判时,他认为自己肯定会被折磨而死,只是如果冤死狱中,连弟弟苏辙也无法见到了,所以就写了两首诗,请看管他的名叫梁成的监狱人员转达。这两首诗名《狱中寄子由》二首。其中第二首云: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

埋骨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君世世为兄弟”,这一生、下一世都要成为兄弟,现在弟弟在颍昌工作,颍昌临近嵩山,所以死后到弟弟附近,葬在嵩山之下,也就成了苏轼当然的选择。加上在许昌,除了弟弟苏辙,两个侄子苏迟、苏适一起努力,已经在许昌西面有了200多亩田地,生活上的后顾之忧基本解决了。苏辙在建中靖国元年(1101)二月二十二日给苏轼的信,除了再次邀请哥哥来此共度余生,也提及用于安葬八郎妇黄氏的墓地购置问题及十缗的价格问题,大概也顺便提及未来兄弟二人的埋骨之地,而苏轼没有任何异议,只是请苏辙做决定便可。

诸位可能还是有疑问:苏轼的家乡在四川眉山,按照叶落归根的中国古训,苏轼应该想魂归故里才是,为什么苏轼没有提起过葬回眉山呢?事实上,当年苏洵在家乡物色百年安眠之地的时候,不仅为自己安排了墓地,也为苏轼、苏辙预留了墓地。苏辙《卜居赋》说得十分清楚:

昔先君相彭、眉之间为归全之宅,指其庚、壬曰:“此而兄弟之居也。”

先君就是指苏洵,“归全之宅”就是善终之地,就是墓地,庚、壬分指西与北向。你看在家乡墓园,苏轼与苏辙墓地的具体位置都被父亲苏洵提前指定了,则苏轼死后按计划回家乡入土为安,应该是十分自然的,何以苏轼好像浑然忘却了这个约定呢?

苏轼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弟弟苏辙帮他说了。苏辙在《再祭亡兄端明文》中说:

先垄在西,老泉之山。归骨其旁,自昔有言。势不克从,夫岂不怀。地虽郏鄏,山曰峨嵋。天实命之,岂人也哉。我寓此邦,有田一廛。子孙安之,殆不复迁。兄来自西,于是盘桓。卜告孟秋,归于其阡。颍川有苏,肇自兄先。

苏辙说,在故乡老泉山,与父亲和哥哥都约定要归骨家乡墓园,但最终葬在郏县的峨眉山下,好像也是一种命数,苏辙在这里安下了家,置了家产,子孙长居于此,肯定不会再搬到别的地方去了。苏轼根据占卜,要孟秋安葬,所以就在算定的时间下葬了,颍川苏门代代相传,就从哥哥苏轼开始了。上面的这一点意思,都是简单的,说的也都是事实。我们要关注的是,为何“自昔有言”,要归葬父亲墓旁的约定不能实现呢?苏辙用了“势不克从,夫岂不怀”“天实命之,岂人也哉”,这十六个字可以归纳为两点意思:第一,自己是思念故乡,也想归葬故乡的;第二,是客观形势导致了无法实现归葬故土的愿望,这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天命。

这话怎么理解呢?我们不妨从《宋史·苏洵传》说起。苏洵生前的官职只是做到霸州文安县主簿,他去世后,朝廷赠银二百两。苏轼把银子退回,要求朝廷给父亲赠官,苏轼、苏辙兄弟当时正处于仕途上升期,说话有一定的影响力,最后苏洵果然获赠太常博士累赠都官员外郎,在北宋,县主簿是正九品,太常博士是正八品,元丰改制后,都官员外郎是正七品,也就是通过赠官,苏轼帮父亲提升了两品。从苏轼退银求官,可知苏轼对以政治地位光耀门庭的高度重视。元丰元年(1078),时在徐州知州任上的苏轼说要到父亲坟前祭祀,要在墓前以焚烧赠官黄文的方式告慰父亲。今存苏轼《祭老泉焚黄文》所述即此事。

而苏轼自己呢?虽然元祐年间,苏轼也曾做到翰林学士承旨(正三品)、兵部尚书(正三品),他任职的礼部尚书更是从二品的高官。但这些都是曾经的辉煌而已,他最后以朝奉郎,提举成都府玉局观退休。朝奉郎虽然是正七品官阶,但属于寄禄官散官,也就是有名无实,只取一份薪水而已,对苏轼来说,实则上是一种退步。长期的罪人,现在虽然有一点虚衔,但对照父亲当初的期望,相去实在是太远了。这大概是苏轼无意也觉得无颜归葬眉山的重要原因。更何况就像苏辙所说:

予兄子瞻,亦自惠再徙昌化,士大夫皆讳与予兄弟游,平生亲友无复相闻者。(《巢谷传》)

苏轼、苏辙兄弟在当时差不多都是高危人物,既然士大夫与亲友皆避之唯恐不及,则葬在故土,恐怕也令亲友不安。自从嘉祐元年(1056)苏洵带着苏轼、苏辙兄弟出川进京考试,此后苏轼只回过两次家乡,一次是母亲程氏去世,回家奔丧;一次是父亲去世,送父亲灵柩回乡安葬。现在自己葬在许昌,不关士大夫,远离诸亲友,只有兄弟生死相依,也许是一个最好的安排。虽然说是苏轼选择了郏县,但也可以说是郏县选择了苏轼。作为一个时代的弃儿、一个千古的英雄,苏轼的名字从此与郏县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让郏县因此而升腾出一种别具气象的文化和人性之光。

其实,在乌台诗案之后,苏轼的家乡观念与归葬观念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是处青山可埋骨”(《狱中寄子由》二),就是苏轼对身后事的旷达之语。如果我们追溯一下苏轼对自己终老之地的变化,就足见苏轼的随性与随缘了。

苏轼在乌台诗案的九死一生之后便被贬黄州,他很快就感受到黄州这地方的好,他在写给朋友毕仲举的信中说,黄州背山面江,风景美好,物产也丰富,自己早睡晚起,别人可能觉得我到黄州是一场灾难,我怎么觉得是一种福分呢!尤其是自己能像陶渊明一样躬耕东坡,愿意从此终老黄州。他在《江城子》一词中说:

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

其实当时苏轼才四十多岁,但对把未来岁月放在黄州,也是完全认同的。

绍圣年间,苏轼便远贬岭南惠州,他建了白鹤新居,把长子苏迈等儿孙召至惠州,作终焉之计。他在给孙志康的信中说:

今北归无日,因遂自谓惠人,渐作久居计。正使终尔,亦有何不可。(《与孙志康》)

他在惠州写信给友人王定国也说,自己也不想回去,就做一个惠州人了。显然也做好了终老惠州的准备。

他最后被贬海南,已经做好了“死则葬于海外”(《与王敏仲书》十六)的准备。在《到昌化军谢表》里,他直接对宋哲宗说自己到了海南“宁许生还”,就没有做活着回来的准备。

苏轼说他的平生功业就在黄州、惠州和儋州三个地方。“功业”在此三地,则在此三地伴随“功业”而长眠,苏轼觉得自己并没有遗憾。

苏轼在去世前一年终于获得北归的机会,他已经无意任何功名,他在到达常州后写的《乞致仕状》里说自己“奔归常州,以尽余年”,也做好了老死常州的准备。其实,苏轼在此前写的《楚颂帖》中已经说过:“吾来阳羡,船入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逝将归老,殆是前缘。”常州就好像是他生命中早就预定的终老之地,苏轼最后也果然在常州终老,但在临终之际,想到这世界上能够生死相依的只有苏辙这个弟弟了,归葬嵩山也就成了最迫切的心愿。

苏轼告诉我们的生命哲学是:把鄙视的东西留给被鄙视的世界,把珍惜的东西留给自己呵护终生。如果苏轼一生平顺,终老后归葬眉山几乎是唯一选择。而身经乌台诗案之后,苏轼才恍然明白,归葬何处其实是一件很小的事,寻找一处最温暖的地方,就成为他的唯一选择。更重要的是,相对于归葬,苏轼深深感到,活着才是人生最大的意义。在这个意义面前,一切都要后退一步,越艰难越要活出精彩,所以我们在苏轼的人生中,看到那个脸红微醺却十分惬意的苏轼,看到那个走在田埂上高唱有点走调的歌曲却乐在其中的苏轼,看到那个在日晒风吹中辛劳却更快乐的泥水工苏轼,这样的快意人生是苏轼真正追求的,也是我们真正要记住的。

作者:彭玉平,中山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语言文学系系主任,兼任中山大学期刊管理中心主任、《中山大学学报》编辑部主任、《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主编。著有《诗文评的体性》《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人间词话疏证》《唐宋词举要》《中国分体文学学史·词学卷》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