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
2024-10-12陈漱渝
鲁迅《随感录·四十》的主题是爱情。他通过一位不相识少年寄来的一首诗引发议论,希望年轻人能够“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以期消除那种无爱情的结婚、形式上的夫妻关系,在新世纪的曙光初现时,让女性不再成为旧道德的牺牲品。丁玲1928年发表的成名之作《莎菲女士的日记》,所叫出的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落潮期一部分新女性的苦闷与彷徨,叫出了“没有爱”和“无所可爱的悲哀”。
以人物为中心的小说都要塑造人物形象,有普遍性的人物形象又谓之典型。典型形象多有素材来源,而这种来源又绝对不是单一的。鲁迅谈到他塑造典型人物的经验是:“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在另一篇杂文中,鲁迅又说:“例如画家的画人物,也是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一挥而就,向来不用一个单独的模特儿的。”(《且介亭杂文末编·〈出关〉的“关”》)简而言之,典型人物往往都是“拼凑”出来的人物。
鲁迅的上述论断为中外文学史上的无数史实所证明。我上大学的时代,即20 世纪五六十年代,中文系的不少同学都痴迷于苏联文艺理论家多宾的一本小册子《论情节的典型化与提炼》。此书由作者的两篇论文组成,提供了俄国作家托尔斯泰、果戈理等人作品中的一些人物原型,肯定了作家思想和技巧在情节典型化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比如,托尔斯泰《复活》中的女主角玛丝洛娃的原型是罗萨丽雅。她被贵族诱奸后沦为妓女,而坐在法庭安乐桥上的陪审员却正是那位诱奸者。又说果戈理小说《外套》中的那位小公务员,原型是一位酷爱猎鸟的小官吏,他节衣缩食花二百个卢布买了一支猎枪,却在乘船时不慎丢失在芦苇丛中,结果心疼得卧床不起,直到同事凑钱为他新买了一把猎枪才重新活过来,酿成了俄国官场中的一个笑话。然而,从来就不会有读者认为托尔斯泰就是诱奸女仆的“忏悔贵族”聂赫留杂夫,也不会认为果戈理就是那位被人抢去外套结果悄然致死的九等文官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基。熟悉鲁迅的读者,也不会把他跟他作品中的阿Q、吕纬甫、魏连殳画上等号。
丁玲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主人公是一位漂泊的单身女性,身患肺病。在莎菲生活的时代,肺结核的传染性强,致死率高,相当于今天的癌症,令人生畏。肺结核的克星青霉素(盘尼西林)的发现是在20世纪20年代,但直到40年代中期才大量研发并被临床使用。影视剧中用黄金换盘尼西林的情节,就反映了那种历史状况。因此,肺结核患者也容易同时产生心理疾病,表现为时而悲观厌世,时而骄纵自己,时而折磨别人。肺结核患者虽然感到生命如春花之短暂,但也有人生追求,包括正常的爱情追求。在“五四”时代的新女性中,这种追求的目标就是灵与肉的一致:“灵”指精神的契合,“肉”就是正当的生理需求。然而当时社会的病态比任何个人的病态更为严重,往往会让青年男女的追求和向往瞬间化为泡影。
作品中跟莎菲发生情感纠葛的有两位男士:一位是比她大四岁的“苇弟”,虽忠实可靠而平庸懦弱;另一位是凌吉士,仪表非凡而内心龌龊。前者莎菲不想爱,后者莎菲最终认识到不值得爱。由此可证,丁玲不是莎菲,而是高于莎菲,是莎菲灵魂的解剖者。小说中莎菲痛苦的呻吟和对新生活的向往,留下的是那个时代刚刚觉醒而又彷徨歧路的女性的精神记录。
丁玲因《莎菲女士的日记》蜚声文坛,也因同一部作品半生受辱。在20世纪50年代,出现了一种“莎菲即丁玲”的逻辑:“要了解丁玲的性格和思想,读一读她三十年前的这篇成名之作,倒是很有帮助的。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可怕的虚无主义的个人主义者。她说谎,欺骗,玩弄男性,以别人的痛苦为快乐,以自己的生命当玩具,这个人物虽然以旧礼教的叛逆者的姿态出现,实际上只是一个没落阶级的颓废倾向的化身。”(《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如果这种观点也能成立,那么写缉毒作品的作家不就有可能被当成毒枭关进监狱吗?写青楼女子的作家不也可能以组织卖淫罪成为扫黄对象吗?虽然虚构性作品中也有非虚构成分,虽然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有作家某些经历或情感的投影,但毕竟不能“互为镜像”,更不能画上等号。
1984年6月14日,新中国成立后的首次丁玲创作研讨会在厦门大学召开。老作家、《鲁滨逊漂流记》的译者徐霞村在会上发言,题为《关于莎菲的原型问题》,后经朱水涌整理,发表于同年《新文学史料》第4期。徐霞村1926年就结识了丁玲和胡也频,并且参加了胡也频发起的文艺团体无须社,相互交往甚多,也曾向丁玲本人咨询过莎菲女士原型的问题。他明确指出两点:第一,创作《莎菲女士的日记》时,丁玲本人“性格开朗,情绪稳定,平易近人,生活态度极为严肃”,不同于那种带有“病态神经质性格”的莎菲女士。第二,据丁玲本人以及丁玲的友人周敦祜说,莎菲女士的原型之一是丁玲在长沙读中学时的同学杨没累——是“之一”,不是“唯一”!
杨没累是谁?1898年,杨没累生于湖南长沙,1928年死于杭州,葬在西湖烟霞洞刘师复的墓旁,终年三十一岁,死因是血虚、肺病外加瘟疹。这位女性1921年由长沙周南女学转入岳云中学时,曾跟丁玲同学。其生平成就,首在研究中国乐律学史,著有《乐律漫谈》。这种关于中国古代音乐中律、调、谱、器四者关系的学问十分深奥。杨没累试图通过中国音乐和西洋音乐的融合,以正义感人之声对国民进行“乐教”,抵制“使人不快的逆气奸声和乱世之乐”。她创作了三个剧本,在中国早期话剧史上留下了历史痕迹,其中《孤山梅雨》艺术造诣尤高。她有两篇小说问世,其中《青青女郎》类似自传。又曾译易卜生的剧作《海达·嘉布乐》,未能出版。杨没累还是一位优秀的诗词作者,试以她的情诗《荷心》为例:
荷花清芬,
露自晶莹,
素心还比月华明。
轻得飘零,
耐得清冷,
青梅凝就腊梅心。
风又薰薰。
水也萦萦。
吹来情留更殷勤。
荷也温存,露也销魂,
愿生生世世一往情深。
这首诗以荷、露、梅、月、风、水等美好事物,反衬现实社会的污浊,神往于通过欣赏自然之美实现她的“纯爱”理想。在诗剧《孤山梅雨》中,她又通过北宋隐逸诗人林和靖隐居西湖,结庐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并在梦中与梅蕊相爱的浪漫故事,表达了她的爱情理想。
然而杨没累又不是一位超然世外、耽于幻想的享乐主义者,而是一位追求妇女解放的进步青年。她痛恨有虎嗜狼吞野心的帝国主义,损人利己、剥削劳工的资本主义,以及某些口蜜腹剑的侵华传教士,曾以M·R 为化名在《少年中国》杂志发表妇女运动的文章,撰写过激情澎湃的《妇女革命宣言》《为五卅事告同胞书》。这些都表现出她思想和性格的复杂性。一个荃蕙早摧的年仅三十一岁的女性能做出以上贡献,说明她的确是一位不甘于平庸的有志青年。
事实证明,《莎菲女士的日记》中任何一个人物也都不能跟杨没累画上等号。唯一的直接证据,只有“一月十一号”日记中的一段话:“毓芳已搬来,云霖却又搬走了,宇宙间竟会生出这样一对人来:为怕生小孩,便不肯住在一起,我猜想他们是连自己也不敢断定,当两人抱在一床时是不会另外又干出些别的事来,所以只好预先防范,不给那肉体接触的机会……我忍不住嘲笑他了,这禁欲主义者……我不相信恋爱如此理智,如此的科学!他俩不生气我的嘲笑,他俩还骄傲着他们的纯洁,而笑我小孩气呢。我体会得出他们的心情,但我不能解释宇宙间所发生的许许多多奇怪的事。”可以确凿无误地说,小说此处所描写的毓芳就是杨没累,而她的爱人云霖就是哲学家朱谦之。
朱谦之又是谁?一般人认为他是一位虚无主义哲学家。鲁迅曾撰写杂文《智识即罪恶》,讥讽他提出的“智识即罪恶,脏物”的观点,指出人无智识就会返回到猪羊般的动物状态。笔者认为,朱谦之是一位知识渊博而又观点多变的学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他跟胡适、梁漱溟、梁启超等都产生了不同的影响,在中国哲学史、中外关系史、东方哲学诸方面做出了独特的贡献。大革命时期,他曾在黄埔军校做过政治教员,倡导农工大联合。在日本留学时期,他还接触了马克思主义。他有一封致杨没累的长信,介绍了他的“少年时代”“中学时代”“革命思想时代”“革命实行时代”“厌世悲观时代”“放浪时代”“忏悔时代”,剖析了他从信仰“泛神主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到“周易哲学”的过程,可见他的思想一直处在一个不断求索的过程当中。
杨没累跟朱谦之恋爱过程中的特殊之处,就是双方协商实行一种异身同体的“无性婚姻”。杨没累在致朱谦之的信中提出,为了保持他们爱情的永恒,必须反对传统的“性欲的婚媾”:“我们当白天里(除了上课)必在一块,晚上睡眠的时候,必定要分室而寝的。所以你来了顶好跟我住同一个公寓,房子不妨相隔稍远一点。”(《荷心》,新中国丛书社1924年5月初版,第42 页)远在福州的朱谦之对在杭州的杨没累承诺:“只要你‘爱’我,我便心灵里老大的安慰,更何必作什么主张呢?人生几何,唯有为‘爱’而牺牲自我的生活,是值得过的,所以你要怎样生活,我们便怎样生活。”朱谦之接着补充说,他俩这种未来的新生活“也就是天下真情人的理想生活”,可以“超过这个恶浊的社会”,“和大宇大宙默默俱化”。(同上书,第43 页)
杨没累和朱谦之的上述观点和做法,对丁玲产生过影响。大约1924年,胡也频通过曹孟君的恋人左恭结识了丁玲。胡也频虽比丁玲大一岁,但要丁玲认他做“一个新的弟弟”。1925年秋,丁玲跟胡也频在北京香山碧云寺附近的一处民房里开始同居,但实际上是一种“无性同居”。一直到1928年6月,由于冯雪峰的出现和沈从文对胡也频的怂恿,丁玲跟胡也频才真正成为想要白头到老的夫妻。追求“灵”的“真善美”当然是一种崇高的道德理想,然而夫妻关系跟异性朋友、同志关系的根本区别,就在于除了共同追求的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之外,还有躯体生活,是灵魂与肉体的友好共处。因此,提倡无性的pure love(纯爱生活),排斥身体之爱(eros),是不现实的,也违反了人性的正当需求。其实,杨没累提倡的“纯爱独身主义”另有隐情,就是她身体虚弱,担心一旦怀孕,生育会有很大危险。她也担心朱谦之身体不好,履行不了生儿育女的义务。杨母在致朱谦之的一封信中坦诚地写道:“你又讲独身,又讲恋爱,我实在不解你这些意思。你的事几方面都要你自己想明白。”杨母肯定女婿学识广泛,性格和平宽大,只是身体太弱,特别是怔忡病(心跳过速,心烦失眠,头昏喘促),影响睡眠,应多加保养。杨母认为女儿体格也差,“将来那些生育的事,恐怕你也经不起,血虚之人临产最难”。总之,杨母对于女儿的婚事并不干涉,只是希望性情不定的年轻人趋吉避凶,各人斟酌。“失恋不如无恋”,所以要“早些拿稳主意”(同上书,第81 页)
杨没累跟朱谦之婚后的生活幸福吗?这个问题,当然只有当事人才能准确回答。但这种“身体洁净”的“情之至”“爱之至”并没有使他们成为宇宙间真正的“情仙眷侣”。据徐霞村回忆:“一九二八年,丁玲和胡也频住在杭州西湖葛岭山上14号,杨没累和朱谦之住在山下14号,丁玲常去看他们两人。他俩还像初恋的人一样生活着,有时很亲热,有时吵嘴。杨没累时常向丁玲发牢骚,说他的理想没有实现,言外之意是不满意当时自己的生活。这时杨没累已身患重病,心情有些不正常。几个月之后,杨没累就死了。有一天,朱谦之很激动地对丁玲和胡也频说:‘没累这个人太怪了……我们这种关系是不近人情的,可是没累就是这样坚持,就是这样怪。’丁玲感慨说:‘因为那个时代的女性对爱情太理想了,太讲究精神恋爱了。’‘她们幻想太多,不切实际。’”(《新文学史料》1984年第4期,第134页)
1935年,朱谦之在中山大学任教时,跟学生何绛云再婚。何绛云是广西梧州人,后在中、小学任教,跟朱谦之白头偕老。朱谦之因脑溢血于1972年去世,终年七十三岁。何绛云2010年去世,终年一百零三岁。何绛云无子嗣,留下了数百首古体诗,结集为《绛云遗草》。
苇弟的原型是瞿秋白的二弟瞿云白(1902—1958)。这一点过去只是瞿秋白研究界某些专家的推断,但在瞿秋白跟王剑虹之间的通信收入《秋白之华》一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18 年公开出版之后,就为上述推断提供了铁证,毋庸置疑。
瞿秋白有一个别名叫“韦护”。因为佛教中有一位护法天神叫“韦驮”,又称“韦陀”。这位天神行走如飞,嫉恶如仇,路见不平即拔刀相助。瞿秋白曾用“屈韦陀”为笔名发表过文章。“苇弟”即瞿秋白的弟弟。1923春,瞿秋白在上海大学任教并担任共产国际代表鲍罗廷的翻译兼助手。其时丁玲与其闺蜜王剑虹在上海大学文学系读书,瞿云白也随其兄在上海大学学习。1924年1月,瞿秋白跟王剑虹结为夫妻。婚后瞿秋白离上海赴广州,参加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筹备工作,促成第一次国共两党合作。瞿秋白跟王剑虹新婚暂别,留下了三十封珍贵的信件。瞿秋白到广州后,王剑虹于1924年1月7日给他写了一封信,告知在1 月6日,瞿云白已正式向丁玲求爱,而丁玲“实在苦于不能付与”。“他的冷泪只是那样直流,时而变声狂笑,那种苦笑,简直连我的心都撕碎了。”“畇(按:指瞿云白)从昨晚起至今天没有停止过眼泪,也没有清醒过情绪,只痴痴迷迷,笑啼并作……冰(按:指丁玲)只好寸步不离厮守着,执定他的手……‘单恋’,‘单恋’,好残酷的非刑!”
1924年1月17日,瞿秋白在复王剑虹信中写道:“冰之(按:即丁玲)和畇白(按:即瞿云白)的事我早就料到的,——畇白是个傻子,哪里禁得起。然而我看冰之也的确不爱他,冰之也的确不能给他所求的,那有什么法想!何以断定她不爱他呢?我也不知道。畇白呢?他也不是真爱,——假设他真正爱她,真正的信她是理想中的人格,——他就应当体谅她那‘被爱而不爱’的苦,不再纠缠着。既是爱得她如此真挚,应当愿意她有幸福,而他的苦笑眼泪无一不是置她于无可奈何之地。那又是什么爱呢?……你和他说一说罢。”同年1月18日,瞿秋白在致王剑虹信中,再次批评他那位二弟“太不自量了”,“那是稚气。冰之若是可怜他,请她不要再安慰他罢”。“再是厮守着,再握着手,再是抚慰他……他正在热,这真是扬汤止沸。”“让畇白去‘单恋’。你以单恋是非刑,其实真正的‘单恋’,比没有恋好。”
瞿云白跟丁玲分手之后的情况颇复杂。1924年秋他重返北京,在俄文法政专门学校读书。五卅惨案发生后,他积极参加了学生运动,被派赴莫斯科中山大学培训。毕业后留在苏共(布)中央出版局工作。1930年秋回国,在中共中央秘密印刷厂工作,负责印刷、校对党刊党报,跟一位女革命者徐纬文结婚。1932年调入上海工联从事工人运动。1933年被中统特务抓捕,关进苏州反省院,1934 年被保释出狱。新中国成立后被管制三年,1953年7月解除,安排到人民大学研究部编译室工作。1958年1月27日病故。(参阅丁言模:《瞿云白》,收入《瞿秋白与名人往事》,中国社会出版社2012年12月版)
关于凌吉士的人物原型,有人认为有瞿秋白的身影:“换而言之,莎菲对于凌吉士的‘爱’与‘恨’,与丁玲对于瞿秋白的‘爱’与‘怨’,多少都有点个人私生活的隐秘关系。”(宋剑华:《互为镜像的莎菲与丁玲》,《现代中文学刊》2023年第3期)这种看法不仅是主观臆断,而且也是对先烈的不敬。关于丁玲跟瞿秋白的关系,笔者在《飞蛾扑火:丁玲的情感生活》一文中做了详细介绍(已收入《扑火的灯蛾》,香港中华书局2017年7月版,第92—94页),不必复述。丁玲以瞿秋白为原型的小说是《韦护》,作于《莎菲女士的日记》之后。丁玲还发表了《韦护精神》《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等文,明确表达了他对瞿秋白的个人评价。
丁玲笔下的凌吉士有着“硕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底,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而瞿秋白虽然仪表不凡,但绝不是那种具有欧洲中世纪骑士风度的美男子。瞿秋白出生在一个败落的士大夫家庭,没有南洋富商的家庭背景。瞿秋白结识丁玲时并无婚姻经历,绝不是已经结婚仍眠花宿柳的花花公子。瞿秋白跟凌吉士的本质区别,更在于他是一个二十三岁加入中国共产党、三十六岁即为革命事业献身的先驱者,而不是追逐金钱、一心想做橡膠生意成为资本家的市侩。所以,《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塑造的凌吉士,只是一个具象化的人物。丁玲在小说前半部分描写他的外型美,是为了跟小说结尾揭露他的灵魂丑进行对比。对于恋爱中的少男少女,一度被对方的外型美吸引完全是一种正常现象。莎菲女士的可贵之处,就在于经过激烈的心灵博弈,最终实现了灵魂的救赎,因而鄙夷“曾经的自己”,可怜“曾经的自己”。如果说丁玲这篇小说有什么局限性,主要是莎菲因为宿疾缠身,最终并没有完全跳出悲观厌世的泥潭,为自己开辟出一条新的生路。丁玲作为一位灵魂医生,也只是进行了一些“诊断”,而没有开出疗治的“药方”。直到20世纪30年代,丁玲发表了以农村水灾为背景的小说《水》,才实现了她思想和创作的重大转折。
文章再回到开头引用的《随感录·四十》。那位“不相识的少年”在给鲁迅的信中写道:“我是一个可怜的中国人。爱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但是,中国人跟其他国籍的人一样,也有着对爱情的执着追求。中国古代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叫《诗经》,《诗经》中的第一首诗《关雎》就是一首优美的情诗。像孟姜女哭长城、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等传说故事,在中国更是家喻户晓。但是由于儒家伦理道德的禁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清规戒律的束缚,婚姻往往全凭别人主张,别人撮合。因此,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中国人普遍缺乏现代的爱情意识,爱情的种子在封建专制政治体制与宗法伦理道德观念的夹缝中难以生存。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丁玲以女作家的身份和小说的形式探索爱情的真谛,在当时产生了惊世骇俗的社会反响。1942年3月9日,丁玲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三八节有感》一文。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就以细腻的心理描写和严苛的内省精神,记录了中国现代妇女史上的真实一页。虽然其思想价值不能跟她的友人李达翻译的倍倍尔著的《妇女与社会主义》相比,但其文学价值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上留下了极其珍贵的一页。
作者:陈漱渝,曾任鲁迅博物馆副馆长兼鲁迅研究室主任。著有《鲁迅与女师大学生运动》《鲁迅在北京》《搏击暗夜:鲁迅传》《许广平传》《宋庆龄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