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帆《消逝的风景》中的南京风景及记忆诗学
2024-10-12张闳
感官的南京
关于南京,人们说得很多。丁帆要说得更多。
作为道地的南京人,丁帆写南京,也就是写自己。关于这一点,或许只是我的一种猜测。我与丁帆只有一面之交,几乎没有单独交往过。对于他本人,我所知甚少。但当我拿到他的散文著作《消逝的风景》一书时,我相信他在书中精心描绘的南京风景,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一幅他的自我形象的素描。或者说,我们可以通过理解散文中的南京,来理解丁帆本人。
南京孕育着帝王和权力,也孕育着文学。被人们称作“文学之都”的南京,同时也是“帝王之都”。文学往往追随着权力,权力也总是借助文学来装饰自己的面目。但在丁帆的记忆中,南京的魅力并非其与各种权力之间的关联,甚至与文学之间的关联也甚少,尽管他本人是一位文学学者和散文家。
南京是丁帆的故乡,他从小至今都一直生活在那里。但在《消逝的风景》里,丁帆更多地描述了街景、建筑、器物、植物、虫鸟乃至食物。或者说,构成他的故乡经验的,不是那些抽象的、符号化的城市标记,而是一些诉诸感官的物质,视觉的、听觉的、嗅觉的、味觉的……以及围绕着这些物质性的事物而展开的人和事。而那些符号化的事物,有一种虚假的深刻,宏大却又空洞。丁帆往往会用一种中性而又单调的口吻,列表式地简单记述着某个地点所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故事。那些原本重要的历史典故,在这里却如同破旧的招贴,附着在记忆的表面,瑟瑟作响。丁帆却将自己的视线投向了那些感官性的对象,那些在记忆深处涌动、轰鸣的细小事物。
我对南京人了解不多,在读《消逝的风景》时,它让我想起另一个跟南京有关的文本——“文革”期间风靡全国的歌曲《南京知青之歌》。这首歌覆盖了作为抽象的城市符号的南京长江大桥,也覆盖了那个时代的革命化的抒情,它只是通过对故乡、亲人、个人化的事物的纪念和缅怀,成为一代人的精神象征和情感纽带。对于故乡一花一草、一石一木的热爱,而不是对那些抽象的象征物的膜拜,乃是真正的故乡情感,是伴随他们成长的亲切事物。穿越漫长的历史时空,《消逝的风景》与《南京知青之歌》联结在一起,成为对南京的深情讴歌。在这种意义上,我相信,这两个不同的文本的作者都是真正的南京人。
丁帆在回忆少年时代观察故乡南京的情况时,写道:
1964年,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是一个最顽劣的成长阶段,世界观正在懵懂发育,所以,他在观察自然风景和人文风景的时候处在一个朦胧的心理状态之中。他看自然风景往往是一种直觉的收获,是在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感官留驻;他看人文风景的时候也并不具备历史的知识,看到的风物也只是物体的表象特征。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个体精神成长史的萌芽状态。正是这种直觉的感官性,构成了他与南京之间的紧密关联。那些感性的细小事物,成为其作为南京人的基本要素。一个物性的南京、形下学的南京,它比权力更久远,又比文学更具质感。
作为风景的故乡
从文学上看,故乡是一回事,关于故乡的文学书写又是一回事。
如何描写故乡记忆,这是一个问题。有时,它是一个重要的诗学问题。毫无疑问,故乡对一个人的生命至关重要,他会热爱它,歌颂它,赞美它,进而仿佛要成为全人类共同的家园。故乡事物与记忆之间有着相当强大的黏连性,甚至,这种黏着的叙事,往往是大多数故乡叙事所追求的。写作者企图通过这种主客体合一的描述,不仅要将当下的自己融入记忆中的故乡,同时,也试图借此来引发读者的共情,增强其作品的感染力,将读者也拉入自己的情感世界和回忆当中。但在大多数情况下,这是作者的一厢情愿。
大多数人会认同故乡即家园,乃至成为个人生命最终的归宿。他们必须在自己的语言世界里,将记忆的老屋修葺一新。而另一方面,大多数热切讴歌家乡的文字,对于我这种“异乡人”来说,几乎是多余的。而且,过分密切的乡情与我从小就四处漂移的经验大相径庭。对我来说,故乡的概念一片模糊,既不是家园,也不是风景。作为读者,我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进入别人的故乡。作者的故乡热情是他个人的情感黏液,如果不能擦除语言上的这些分泌物,对于一个文本的阅读者来说,更多的时候是令人不适的。更进一步说,即便是自己的故乡,在时过境迁的情况下,也未必能够真正进入。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而我在《消逝的风景》中,看到了丁帆在避免这种不适方面的努力——将故乡风景化。也就是说,在回忆者那里,故乡事物首先呈现为“风景”,成为被观看的对象。这样,观看者和叙述者就与故乡事物拉开了距离。“风景是现代性的产物,或者说,它是近代以来的产物。这并不是说,古典时代就没有风景,相反,古典时代的自然景物比现代世界来得更美、更丰富和更普遍。说风景是近代的产物,乃是说,古典时代的自然景观并不成为观照、思考的对象,当然,甚至也不成为文学书写的对象。风景并不自我呈现、自我证实,在现代生活中,风景只有在有确定的观看主体的情况下,才得以成立,风景才成其为风景。而且,风景的独立性,是同样身处大自然之中的人的独立性的证据。正如印象派画家的风景画一样,它不是为了融入大自然,相反,它是要将绘画者与对象分离出来。只有这种分离状态,才能够在某个瞬间、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描述绘画者所观看到的光影和色彩的变化。
同样,只有当故乡成为风景的那一刻,故乡才成为被观照的对象,并通过对风景的凝视和追忆,来凸显观看和回忆之主体的位置。从来没有孤立的风景,只有当观看和记忆的主体介入其中,风景才成为与人相关的生活世界的一部分。这就意味着写作者作为观看的主体,与故乡之间存在着某种时空距离。这是一种必要的距离,它避免了叙述者过分沉湎于经验和情感的池塘当中,反而失去了对变化中的世界的注视。当故乡成为风景,故物故事只有在当下的具体的观看中,才有意义,才成为某种程度上的真实存在,而不是脱离时空经验的幻觉。否则,那些故乡叙事要么成为一张故乡历史风光导游图,要么成为叙述者个人早已僵死的记忆备忘录。对此,丁帆本人显然有过相当程度的思考,他在谈到自己的写作时解释道:
弗朗辛· 普罗斯在《伦敦风景》的内容介绍中说:“宛若一位绝佳的旅游伴侣,弗吉尼亚· 伍尔夫驱散里烟雾,向我们展示了这座城市深深的地层之下究竟隐藏了什么。”我不是旅游伴侣,没有能力驱散烟雾,也没有意图去发掘地层深处的东西,我只希望从不同时代的眼睛折射中翻拍出历史细节的碎片,尽量用白描的手法,而非文学修饰的手法,去冲洗我所看到的那时南京生活风景和市井风俗风情的底片。
丁帆的这一番表白,充分阐明了他的散文写作主张。丁帆对故乡景物的回忆和审视,既是对这座城市历史文化的追溯,同时又是对故乡诸事物与自我关系的考察。故乡之景观的变迁,在记忆主体身上激起了如此这般的反应,而这一切,构成了写作者的基本的生存经验,因而,它也是一幅写作者个人精神成长的示意图。于是,正如我们在《消逝的风景》中所看到的那样,一个少年在这些景物之间穿梭、奔走,如同一段段褪色的黑白电影镜头,它模糊,但更真实,记录了一个个体生命成长的面貌,为存在和时间作证。
观看与时间
值得关注的是,丁帆在书中反复用“照片”“电影”等视觉语汇来作比方,以强调视觉的感官因素在其记忆叙事中的重要性。他在书的“引子”中称自己试图通过一双“电影眼睛”来观看。“电影眼睛”意味着一种绝对的客观性的追求。这种客观化的观看是否能够保证充分的真实性,这是一个问题。但无论如何,这是丁帆在关于记忆叙事上的一种诗学努力。
文字叙事如何能够做到“电影眼睛”般的观看效果?这是一个困扰散文家、小说家的难题,尤其是在有关记忆书写的情况下,困扰会更严重。观看,以及一定意义上的沉思主体的存在,风景成为客体,正因为如此,风景方可保持其独立性,同时又被赋予意义。如若不然,风景要么成为无关紧要的纯粹自然的自在,要么就沦为主体(人)的寄托、抒情的载体,而失去了自身的整全性。很显然,丁帆试图抛弃那种被他称作“ 文学修饰”的手法。如果文学成为一种修饰手段,它就等于是在记忆上涂抹了一层色彩,就像将黑白照片上色的彩照一样,是一种虚饰的颜色。
回忆者在新旧交叠的空间里观看和寻觅。他仍在那个地方,一切都在眼前,似乎没有距离。这种不足的空间距离,无疑会增加真实的难度。引入时间性因素,将会把故乡拉长成遥远的风景。丁帆在自己与南京之间,填充了一层时间的隔膜。正因为这一层隔膜,才使得丁帆的记忆叙事成为一种更为真实的叙事,而不是那种故乡回忆文学中惯有的虚假现场感。对于丁帆来说,记忆是时间中的记忆,也就是说,这种记忆叙事不只是一种(可疑的)直观,而是加进了时间因素,加进了记忆主体内在经验中不可抹除的时间性。他将一座城市的现在式和过去式在追忆中叠加。这种时间性的叠加,丁帆本人称之为“叠印”效果。这或许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记忆文学惯常的叙事路径,为记忆诗学提供了新的可能。
时间的流逝,是记忆中无可挽回的损耗。即便景物依旧在,它也不再是旧时之物。抹除这一点,追忆就成了通往遗忘的下水道。丁帆站在历史的另一端,眺望风景消逝,就是眺望时间流逝。消逝的时间性因素,不仅是他的城市的变迁,也是他个人生命经验和内在精神状态的变迁。
捍卫记忆
时间性因素的介入,让丁帆的记忆叙事带上了某种沉思的气质。《消逝的风景》不仅记录了他对城市南京的记忆和情感,还涉及景观、大自然以及现代生态文明的思考。他曾站在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畔,思考文明进步和衰退、工业文明和后工业文明的破坏性等哲理问题,进而提出:“我们是谁?我们走向哪里?这是自然书写作家彷徨于文化与文学悖论之间时必须思考的问题。”很显然,这也是他的回忆性散文深层所隐藏的文化精神和价值论问题。但丁帆的书中并没有对此类问题做出更多的理论探讨。不过,这在我看来并不重要。不是问题不重要。对于人文学者丁帆来说,这些问题在理论上的解决或许是至关重要的;但对于散文家丁帆来说,在一定程度上他已经通过自己的写作,对这些问题做出了某种回应。
丁帆记录了自己城市中许多景观的消逝。风景的消逝,意味着记忆的对象的实体在现实中被抹除。城市在发展的过程中,总是在不断地拆除、掩蔽、抹煞记忆的痕迹。而丁帆则努力用自己的文字来保留记忆,保留那种时间流逝的痕迹。这种追忆的时间旧痕,正是回忆者生命经验的一部分,甚至是其基底的部分。追忆不是返回,不是要成为失去的家园景象的殉葬品,是业已颓败的家园的记忆坟场。去追忆,时间乃被空间所容纳。像丁帆所引述的卡尔维诺的话——“城市就像一块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潮水记忆。”记忆复现了城市,城市承载着记忆。这是城与人的二重奏,在时间中鸣响,成为写作者生命的历史的和现实的见证,并将引向他所希冀的未来。痕迹化的时空交叠的叙事,捍卫了记忆和感知。在这样一个交汇点上,是对过去时间的挽回,是对现在时间的驻留,甚至也是对将来时间的展开。而记忆书写乃是以这种方式来避免生命在时间中沉沦。正如T.S. 艾略特所说:“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 也许都存在于未来的时间/ 而未来的时间有包容于过去的时间中。”从这个时间的辩证的意义上说,捍卫记忆,就是捍卫家园,捍卫生命的意义。丁帆的《消逝的风景》以他独特的记忆诗学,展示了他的这种捍卫的努力。
作者: 张闳,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