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空间中英雄模范污名化的成因解析与视角转换
2024-10-09吕焰
[摘 要]近年来网络空间中英雄模范频繁遭遇污名化问题,这不仅破坏了网络空间的风清气正,也严重侵害了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就污名化的成因而言,学界当前大致存在经济逐利、意识形态斗争与网络空间特性三类特定视角。但其视角局限在于:经济逐利视角无法解释英雄模范污名化中的“非逐利”动机;政治斗争视角虽然能透视到“非逐利”动机背后的意识形态话语权争夺,但在应对策略上却囿于一种“头疼医头”的功能性思路;而网络空间特性的内部视角则认为自身扁平化结构所内蕴的解构倾向无可避免。为更好地分析和解决英雄模范污名化问题,本文提出应从单因素视角转向系统性的成因分析,并借助“公地悲剧”这一视角,尝试为网络空间中英雄模范污名化问题找出一条现实解决的新路向。
[关键词]网络空间;英雄模范;污名化;公地悲剧
习近平指出:“祖国是人民最坚实的依靠,英雄是民族最闪亮的坐标。”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2016-12-01(2).任何时候,英雄模范都是一个国家或民族凝聚人心的精神宝藏,“各级党委和政府要关心、关怀、关爱英雄模范,推动全社会敬仰英雄、学习英雄,用实际行动为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贡献力量。”
习近平.在国家勋章和国家荣誉称号颁授仪式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2019-09-30(2).在互联网技术快速发展的今天,网络空间中抹黑、辱骂、诋毁英雄模范的现象却频频出现:如“加多宝”广告诋毁邱少云、“辣笔小球”侵害戍边英雄名誉、“罗某平”侮辱“冰雕连”英烈等重大网络舆情产生了恶劣的社会影响。从学理上看,当前网络空间中英雄模范污名化现象体现出一种不折不扣的虚无主义倾向。对这一问题的研究,事实上需要回答:为何英雄模范会遭到污名化?是否网络空间中英雄模范更易被抹黑解构?第一个问题涉及在社会分工不断深化与结构性变革的背景下,文化传承、社会整合、个体需要三者相互作用的复杂机制;第二个问题则侧重于考察网络空间中英雄模范遭致(以及如何遭致)污名化的具体原因。本文着重从后者入手,通过对当前英雄模范污名化成因的既有分析进行总结反思,尝试提出一套基于“公共悲剧”的系统性分析框架。
一 经济逐利说:“注意力经济”使消费英雄模范成为盈利策略马克思指出:“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相关。”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82.英雄模范污名化也应有其特殊的利益动机。不少学者认为,当前网络空间的平台化、智能化进程不断加快,“注意力经济”逐渐成为各种网络媒体平台主要的盈利模式。为了在高开放性和强流动性的网络空间中最大限度地吸引注意力,不少媒体故意将原本蕴含深刻意义的文化包装成浅薄化、快适化、充满诱惑力的敛财工具。而“注意力经济”与网络传播深度耦合的危害也是显而易见的:在这种情况下,注意力所注意到的人、物、事件等,不再是原初的人、物、事件,而是全部被置换为资本。
在此背景下,英雄模范的污名化亦是传播者通过制造“爆点”盲目追逐“‘细小的’利益”“不变的利己的利益”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87.过程中的典型征象。比如在“加多宝侮辱烈士邱少云”事件中,网络媒体经由同质性思维萌发——导向性信息初构——主流性观点汇聚——偏激性认知形成四个阶段,快速制造焦点、点燃大众情绪。因为在“注意力经济”的逐利模式下,最能触动人们敏感神经的议题,往往引发广泛的舆论关注,带来强烈的情绪反应,而舆论背后的真相反而是不重要的。换句话说,为了“吸引眼球”达到商业营销的目的,“加多宝”明知讥讽侮辱烈士邱少云的行为会触及全社会的道德与情感底线,但还是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因为在商家看来,事情“搞得越大”越能获得高关注度,品牌就越能扩大“知名度”从而达到营销获利的目的。这一行动逻辑也恰恰印证了“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如果动乱和纷争能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动乱和纷争。走私和贩卖奴隶就是证明。”
《文化软实力》2024年第3期
必须承认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深入发展的今天,一些基于个人本位的价值观也随经济生活不断渗入,诸如消费主义、物质主义的错误思潮客观上影响着网络空间中的媒介伦理。一方面,消费主义与网络空间中自媒体“狂欢式”的传播不谋而合,尤其像颠覆传统权威形象、消费英雄人物的行为,反而成为自媒体融入网络“全民狂欢”浪潮最直接有效的“投名状”。有学者指出:“很多自媒体在传播观点时忘记了表达的基本原则——以理性的态度进行判断,以交往的姿态进行讨论。他们的表达通常是偏激的、对抗性的,其目的在于‘语出惊人’,吸引眼球。”
陈江江.自媒体时代传播思维的异化与净化[J].传媒,2019(8):68.另一方面,这种由消费主义催生出的解构倾向还不断暗示和诱导网民“打着‘舆论监督’的旗号,无论是否需要启动公共话题,都要用符合自己心目中的‘道德标准’来对事件、当事人作出非正式‘审判’与‘裁决’”陈珂,万欣荣.网络舆情泛道德化:伴生危害、形成逻辑与治理策略[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1):25.,而自媒体则借助“泛道德化”的议题炒作完成流量变现。
针对网络空间中这种自发性、盲目性的商业逐利动机,理论层面上,学界基本形成了法律法规监管、行政机关监管、网络媒体监管、行业协会监管四位一体的意见共识;而实践层面上,网信部门也通过对社交媒体平台及相关从业人员的约谈教育、封禁变现手段以及罚没非法收入等方式,在遏制网络空间中英雄模范污名化方面,取得了不俗的成效。但需要看到,不少媒体仍然选择改头换脸,假借“还原历史”“真相科普”的名义继续篡改解构英雄模范人物与事迹,并且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态度上“诚恳礼貌”,内容上“点到为止”,甚至资源免费供给,只为将自己打造成在某一垂直领域最具有发言权的人,谋求在公共话题、精神领域拥有较大的话语权和影响力。这种带有“公益性”的隐蔽污名化也提醒我们注意:可能无法将网络空间仅仅视为一个由经济理性所主导的“商业空间”,因为一旦接受了“经济逐利说”的理论预设,那么相当于认同英雄模范就是一种稀缺性的商业“资源”,信息生产和传播者自发追逐个体利益的策略性行为在“商业空间”中本身具有正当性,而大部分既有对策则往往聚焦于如何提升媒介素养,以使逐利行为“合规适度”。但显而易见,英雄模范首先并非“商品”;其次,即便带有“公益性”表征也未改变其对英雄模范污名化的实质,但基于经济逐利说却难以解释“其中奥妙”;最后,这也解释了为何提升媒介素养是一个正确的对策建议,但却总是缺乏“着陆”条件而力有不逮。可见,各种信息生产者和传播者对于利益的盲目追逐不是也不应是英雄模范污名化的全部原因。
二 政治斗争说:西方意识形态以解构英雄模范抢夺话语权
由上可知,经济逐利说对于当前英雄模范污名化的新“变式”无法给出完整的解释,尤其当历史和事实的维度被抽去,英雄模范更多地呈现为一种建构和阐释:仿佛是否真实并不重要,只要相信就可以为真,此时英雄模范的污名化反而成为信息生产者塑造自身权威形象的“工具”,而一旦此种“后真相”思潮不加管控,就有可能打开意识形态风险的“潘多拉宝盒”。须知,通过形塑与宣传英雄人物来凝聚人心、维护意识形态主导地位,是政治统治中的基本共识,对于我们党而言,更关乎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传承赓续。故有学者指出,应当重视从政治斗争视角来深入解释英雄模范污名化的成因。
首先,从国内外宏观政治形势来看,“我国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在意识形态方面的谁胜谁负的斗争,还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解决。”
毛泽东.毛泽东文集:第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231.诸如“茉莉花革命”“阿拉伯之春”以及我国香港地区“反修例风波”等重大政治事件背后都有西方发达国家操纵网络舆论的身影,他们打着“网络自由”的旗号,对其他国家进行网络意识形态渗透,不断制造国际舆论干涉他国内政。进入新时代以来,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又为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意识形态输出和话语权争夺提供了全新策略。诸如消费主义、后现代主义等思潮,实际都承担着特定的政治功能。习近平指出:“国内外敌对势力往往就是拿中国革命史、新中国历史来做文章,竭尽攻击、丑化、污蔑之能事,根本目的就是要搞乱人心,煽动推翻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我国社会主义制度。”
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2016年版)[G].北京:学习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6:32.
部分学者据此指出,当前网络空间中对英雄模范的污名化就是一种意识形态的渗透与攻击。由于英雄模范是一个国家和民族历史中最珍贵的精神标识,最能凝聚集体性的身份认同感。因此,“西方发达国家往往从榜样入手,利用网络新媒体大肆丑化和虚无榜样,试图打碎民族的根基,摧毁人们的精神高地”杨婷.新媒体时代榜样传播的“变”与“不变”[J]. 思想理论教育导刊, 2017(8):90.,从而最终达到独占网络意识形态话语权的目的。
其次,从当前社会文化的变迁趋势来看,“随着改革开放深化发展,中国社会日益转型为多元社会结构,不同的社会阶层有不同的利益诉求和价值观日益分化,使网上意识形态斗争的参与力量数量巨大,形形色色、良莠不齐”张志丹.新媒体时代我国网络意识形态建设:危局、误读与突围[J].河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1):3.。加之近年来网络舆情和热点事件的传播中出现了一种“伤痕”式的叙事手法:不少媒体不断推动“上位者—下位者”“精英—群氓”的身份区隔,放大性别、职业、地域差异,由此累积起大量的愤怒、恐惧、悲情等负面情感体验,以致“后真相”思潮在网络空间中泛滥延宕。而当情感立场被不自觉地作为判断的优先考量,往往只需一点网络谣言的“火苗”,就能引爆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相互攻讦:基于不同利益诉求和价值立场的群体在认知方面达成一致甚至走向极端化,排斥一切不同的观点,此时将十分容易受到误导与煽动,产生网络非理性群体行为;而拒斥理性思考、抛弃社会信任的“信息茧房”一旦形成,诸如历史虚无主义、道德相对主义抑或阴谋论等偏激性认知又会将群体激化加速政治化——但无论是看透一切的“道德审判”,还是否定一切的“正义者狂欢”,都依赖于将宏大叙事、集体本位、崇高形象作为“假想敌”,并最终营造出一种“迫害”式网络抗争剧目(Repertoire),而这也成为网络空间中英雄模范人物频遭贬损、篡改甚至解构的另一成因。
不过也有学者认为,解构英雄是网民对于新闻专业主义下逐渐僵化的“英雄叙事”的某种反叛:由于主流媒体长期将鲜活生动的英雄模范形塑成脱离现实的“高大全”形象,这才为网络空间中英雄模范污名化提供了“可乘之机”。必须承认,这种对英雄模范污名化合理化的说辞值得正视,其背后依据主要是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异化”,即现实生活中“公共领域”由于政治和资本的侵入,都不同程度发生了“再封建化”和“殖民化”,因此需要借助主体间的平等商谈来重新确立社会规范,而当前“网络媒介的兴起再度引起了交往方式的变革,并以其非控制性和强交互性的特征从根本上超越了传统媒体,政治和商业因素操控公共领域的局面被打破”邱雨,申建林.公共领域的异化及其在网络空间中的回归[J]. 湖北社会科学, 2017(11):31.。因此,相比于政治权力以各种方式对网络空间的“侵入”(包括英雄叙事),保护公民表达自由不受侵犯,维护网络文化市场的资源配置不受干预应当优先于公民对于英雄模范的“自由评价”。但事实上,近年来网络空间中对狼牙山五壮士、黄继光、邱少云等英雄形象和事迹的污蔑抹黑,很多早已超出了所谓的“学术讨论”范畴。看似以“价值中立”作为讨论起点,实质上预设历史虚无主义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借“合理解构”之名大行污名化英雄之实,这反而是他们自身所反对的政治权力(西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对网络空间的“侵入”。
概而论之,从政治斗争视角出发,如果将网络空间视为充满政治意识形态的权力空间,那么英雄模范则是表征话语权归属的符号资源。故不少学者指出要“在多重力量的博弈场景中确保主流价值观的‘在场’权威,促使话语体系朝着包容的方向演进”,要“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话语框架,建构适应数字化、信息化发展的现代公民道德形象”李双胜.技术嵌入·场域拓展·数字映像:新时代公民道德建设的三维审视[J].学校党建与思想教育,2023(15):68.。即不仅要注重培育网络主体政治意识、完善网络把关机制、增强主流发声的制度设计,还要重视培育各种认同主流意识形态的网络“把关人”甚至“正能量网红”。但问题在于:虽然当前发声的主流网络意见领袖不在少数,且网络实名认证等把关制度被认为是维护英雄模范、巩固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权的有效方式,但防范英雄模范污名化的过程并不能被简化为借助舆论压力“以量取胜”的政治过程。以应对英雄模范的网络谣言为例,必须承认“受众作为信息传播的‘最初一公里’和‘最后一公里’,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接触到网络谣言,持续性的网络谣言会扰乱受众的正常的认知秩序,使受众对这些传播的信息产生信任。”
翟月荧.网络谣言的传播与治理[J].东岳论丛,2023(8):151.并且实证发现“实名认证用户中造谣传谣的比率显著高于非实名认证用户中造谣传谣的比率”宗乾进,黄子风,李乐,沈洪洲.实名认证能遏制社交媒体谣言么?——来自新浪微博的证据[J].情报资料工作,2017(3):7.。可见,一方面由于网络空间的公共性,不存在某一种意识形态能够完全主导受众的价值判断,话语权的争夺无法毕其功于一役;另一方面,当前不少主流意见领袖争夺话语权的方式也并非是破除(反而是借助了)“后真相”思潮,即借助光鲜容貌、戏谑话语首先吸引受众喜爱自己进而认同输出内容。有学者用“准社会交往”描述这一策略:某些受众往往会对其喜爱的媒介人物或角色产生某种依恋,并发展出一种想象的人际交往关系。如此一来,英雄模范虽然得到一定程度维护,但其真实性不是由事实而是由传播者来背书的,且鲜活生动的英雄模范及事迹反而成为证成传播者个人魅力的工具,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识形态风险?
三 网络空间特性说:扁平化组织结构难支撑英雄模范的权威地位
虽然争夺网络意识形态话语权的政治视角,有效地弥补了经济视角在解释英雄模范污名化“非逐利动机”中的“力有不逮”,但基于政治斗争所提出的应对策略依然存在着工具主义的困境。有学者据此指出,网络空间并非仅是“受制于政治权力和商业逻辑的场”王华生.媒介形态嬗变与话语霸权的转移[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3):138.,由于网络空间的扁平化结构特性,其内部客观存在着一种去中心化和再中心化并存,并不断趋向“多中心化”的自运转状态。
首先,不同于其他现实公共空间的科层化组织架构,网络空间由于其扁平化的组织结构、极低的准入门槛,以及持续的迭代机制,某种程度上打造出了一张网络版的“无知之幕”——虽然初衷是试图除去现实中地位成就、财富权力对各主体之间平等交往的阻碍,使网民经由自我赋能,实现网络空间中的每个个体都可以被听到、被看到,网络表达愈发多元。但事实却是网络信息的多元化导致了“碎片化”的信息生产方式,进而造成现代主体被信息方式转换成一个多重的、撒播的和去中心化的主体,并被不断质询为一种不稳定的身份参见: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M].范静哗,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83.。 有学者借助“信息人”这一概念描述网络中的主体特性:“相对于传统身体,信息身体在其演变过程中既有‘增强的一面’——知识、软件、非实体因素,也有不断‘退场的一面’——主体的独立性、客体的神秘性、二元的对立性等”张峰,彭志飞.大数据时代“人的信息身体”的维度探析[J].自然辩证法研究,2018(12):84.。由此,英雄模范人物在历史中形成的中心权威地位频遭解构性质疑,以往传统媒体在英雄模范叙事中的主导性地位也被动摇了。而与此相对应的是,诸如自媒体、社交媒体等非中心、非官方的新信息源以“去中心化”为契机对传统媒体进行功能性替代,使布尔迪厄(Bourdieu)所描述的“民间”话语场域在网络空间中得以产生,在此场域中社会行动者并非被外力机械地推来扯去的“粒子”。正相反,他们是资本的承载者,而且,基于他们的轨迹和他们利用自身所有的资本数量和结构在场域中所占据的位置,他们具有一种使他们积极踊跃地行事的倾向,其目的要么是竭力维持现有的资本分配格局,要么是起而颠覆它参见:
布尔迪厄,华康德. 实践与反思: 反思社会学导引[M].李猛,李康,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149.。比如各类“虚拟偶像”的兴起,“相较于传统真人榜样,虚拟偶像有其显著优势,如永不坍塌的完美形象、颇具个性的人格符号、个人理想的拟像投射、‘粉丝’喜闻乐见的偶像类型,这标识了其可以成为有效承载和传播主流价值观的新型榜样。”
储成君.榜样教育视域下虚拟偶像的理论审视[J].思想理论教育,2022(8):85.但这种建构于信息碎片化、个体差异化和文化多元化之上的“再中心化”依然是解构性的:“面对新媒体环境下更加碎片化、更关注自我、更易喜新厌旧、更可能发出质疑的受众”黄河.网络舆论引导的困境与破局[J].新闻与写作,2018(6):25.,网络自媒体不仅使用话语“模因(Meme)机制”,即对英雄模范主流叙事方式中某些过分拔高、过度渲染的话语进行戏仿(Parody)或拼贴,以产生“奇观化”的娱乐效果;并且通常会作出简短而有力的断言,并在一段时间内不断重复,完成群体内部的传播过程,以建构起以自身为传播中心的舆论效果,吸引固定拥趸。而在自媒体如此这般“泛娱乐化”地解读和“病毒式”地传播的循环往复之下,英雄模范的既有形象被打碎又重构在所难免,虽然不少学者将这种网络空间“再中心化”所导致的英雄模范污名化,归因为“传播者表现出良莠不齐的媒介素养,常常成为社会舆论注意力的中心”刘鹏飞,孙欣,朱丽娜.泛媒体媒介素养缺失的十大表现[J].新闻与写作,2017(6):12.。但这无异于将污名化行为视为一种偶然、松散的个体行为,因而难以被捕捉、界定和约束。
其次,网络空间的“再中心化”亦会在数据资源的多方竞争中趋向于“多中心化”。由上可知,“去中心化—再中心化”的解构倾向客观上不断抽离英雄模范的权威性和主流媒体对英雄模范传播的主导权,而在影响力方面,主流媒体更需要与其他网络媒体一起“公平竞争”。换句话说,网络空间扁平化的结构特性使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主体不仅是平等的“数据处理节点”,同时也是可被处理的“公共数据资源”,但是对于英雄模范这一类天然具有崇高性、权威性且能带来庞大流量的数据资源,势必会吸引大量“数据处理节点”。一方面,随着阐释和传播主体的开放性和多元化,客观上会将英雄模范人物与事迹的相关信息资源拓展至极大丰富;但另一方面,由“去中心化—再中心化”所形成的诸多舆论中心节点(如网络“大V”、流量“网红”等)也会因资源竞争,借助所谓“重新定义者”身份对英雄模范人物既有的主流叙事进行“解绑”。因此,不同于“再中心化”是将英雄模范通过自发的戏仿恶搞编成娱乐性的“段子”来博得关注,一旦进入“多中心化”过程,网络中各舆论中心节点会有意识地运转一套从诉求表达、情绪动员到推翻事实的数据处理机制。比如以“还原真相”为诉求,将英雄模范的真实品格与事迹转换为由政治权力、利益动机为其打造的特定“人设”,制造一种“并非任何个人或群体的行为,而是一种相互依赖的激励结构的逻辑,即专业知识能带来权威,权威得以转化为权力”尼克·安斯特德,安德鲁·查德威克,罗湘衡.网络上的主要定义者——社交媒体中智库权威的建构和传播[J].国外社会科学,2018(3):70.的所谓“真相”感,进而在情绪煽动中导致英雄模范的崇高形象及其背后的“宏大叙事”同时被消解和拒斥。
概而论之,网络自身特性的内部视角事实上是将网络空间视作一个“信息人”自主生产、传播和竞争的数据空间,其“去中心化—再中心化—多中心化”的自运转进程客观上具有对中心、权威、正统的解构倾向。尽管有学者提出,为减少英雄模范污名化现象,防止官方媒体的英雄叙事及其话语权威地位被威胁,可以通过建立“第三方核查机构”,从而为治理谣言、假新闻泛滥的网络空间,保护网络表达自由找到了折中方案参见:李丹林,曹然.以事实为尺度:网络言论自由的界限与第三方事实核查[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4):46.。但当前网络空间中无论是建构“主要定义者”还是“第三方核查机构”等新舆论权威,都需要面对网络的扁平化结构特性、“多中心”下信息供给量冗余的客观现实,以及“相对敌对媒体效应”:不同于一般网络自媒体在应对观点冲突时,可以“感知到的媒体敌意越强,他们越会反驳对立方的言论,甚至对对方进行言语攻击,来更好地维护己方的立场”马海娇,马二伟.受众卷入、敌意媒体认知与网络表达行为的关系研究[J].新闻与传播评论,2018,71(4):66.。但主流媒体或者官方机构甚至英雄模范本人基于公众形象、政治影响都无法做到这一点,因此往往会落入所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的现实窘境。另外,网络自媒体在巩固自身舆论中心节点地位时,往往不关心英雄模范本身是否客观真实,只在意其生产的英雄叙事是否能满足受众对英雄或特定权威的特定幻想——但这恰恰是主流媒体在维护英雄模范时所需要避免甚至抵制的,这样一来,从网络自身特性的视角出发,维护英雄模范的真实性与主流英雄叙事的权威性似乎在网络空间中天然处于劣势地位。
四 从单因素到系统性成因分析:基于“公地悲剧”的视角转向
借助以上经济逐利动机、意识形态话语权斗争或网络扁平化结构特性三种主流分析视角,我们可以大致澄明网络空间中英雄模范污名化的几类成因,而各个视角背后的理论预设也逐渐清晰:比如从经济逐利的视角来审视,就等于预先将网络空间视为一个由经济理性主导的,以追逐商业利益为目的的自发性商业空间;而如果从政治斗争的视角来审视,就等于将网络空间视为一个由政治权力主导的,以争夺意识形态话语主导权为目的的操纵性权力空间;而如果从网络自身结构特性的视角来审视,就等于将网络空间视为一个依照“去中心化—再中心化—多中心化”自身特性不断运转的自主性信息空间。由于不同空间场域对应着不同的关系网络,而“在这些关系网络中,每个场域都有自己运作的支配性逻辑。”
许纪霖.启蒙如何起死回生: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困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116.因此,基于特定支配性逻辑的单因素分析,其理论局限也是显而易见的:经济逐利视角无法解释英雄模范污名化中的“非逐利”动机,政治斗争视角虽然能够转译出“非逐利”动机背后那些对意识形态话语权争夺的政治动机,但在应对策略上却囿于一种“头疼医头”的功能性思路,因而存在工具理性僭越价值理性的风险。最后,网络空间的内部视角表明即便不从经济、政治因素出发,其扁平化的结构特性本身就带有“去中心化”的解构倾向,因此,只要英雄模范作为一种网络公共资源存在,就不可避免地面对诠释的多元化甚至污名化。(如下表1所示)但事实上,网络空间中英雄模范污名化的成因极为复杂,并不能像上述理论分析一般,可以将各个因素抽丝剥茧、单独分析。无论是外部的经济逐利动机、政治意识形态斗争还是网络自身的扁平化结构特性,都处于一种共时性状态相互交织、互相影响。因此,要想更加全面完整的认识网络空间中英雄模范的污名化问题,应当走出单因素分析视角,转向一种系统性成因分析。
“公地悲剧”恰好是一个能囊括上述三种成因的理论框架:commons并非单纯的“公地”,而是一种开放存取的案例参见:张钟萄.公地悲剧、知识共享与集体行动的伦理:数字共域刍议[J].社会科学研究,2023(4):200.,网络空间作为一类特殊的“公共地”,其内部信息流动性高、进出门槛低、内部异质性强,导致在规范网络秩序、维护网络公共资源等方面存在较大难度;加之网络空间匿名性特征导致违规成本低廉,因而各种网络媒介主体倾向于按照自身政治、经济等动机,以利己的方式来使用公共资源;与此同时,英雄模范作为网络空间中一项极为特殊的“公共资源”,由于其具有“稀缺性”,因而倾向于被自发地“商品化”;由于其具有“权威性”,因而倾向于被“政治化”操作;由于其具有“公共性”,因而倾向于被“随意”取用,这些共同构成了英雄模范污名化的系统性成因。但追本溯源,依然体现在“公地悲剧”的两大矛盾:一是公共资源的有限性与使用的无限性;二是每一主体的理性决策与最终结果的非理性。
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不仅探讨的结果应当是合乎真理的,而且引向结果的途径也应当是合乎真理的。真理探讨本身应当是合乎真理的,合乎真理的探讨就是扩展了的真理,这种真理的各个分散环节最终都相互结合在一起。”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8.如果“公地悲剧”的系统性成因分析框架具有合理性,那么基于此种视角转换,英雄模范污名化问题的“治理之道”其实是要回答旨在维护英雄模范的集体合作行动是如何在网络空间中形成的?这种规范性共识的实现应当满足哪些前提条件?众所周知,“‘公地’不是指单纯的‘物’或某‘物品’,而是至少涉及三个维度的组合体:资源、集体性和治理二者的方式,它们也是数字共域的基本要素。”
张钟萄.公地悲剧、知识共享与集体行动的伦理:数字共域刍议[J].社会科学研究,2023(4):200.作为网络空间的三个基本构成要素,当前英雄模范这一“公共资源”受到损害,那么就应当着眼于“集体性”和“治理”的优化完善,从而思考解决问题的可能路向。
首先,“集体性”实质上是一种排他性的准入门槛,暗示了网络空间中个体使用公共资源应付的成本或代价,一般认为,只有集体成员才能使用集体内的各种资源,尽管网络空间中英雄模范具有“公共性”,但并不意味着英雄模范的特殊集体意义能被轻易抹掉——现实生活中英雄模范仍然是社会成员之于所在集体对内团结、对外区分的重要依据。一方面,只有真心认可并尊重英雄的社会成员才能持续获取在共同体内各种社会资源的资格。另一方面,每个成员事实上很清楚如果出现了污名化英雄模范的不良举动,不仅要惩罚“那些违背规范的人,还要对付那些拒绝惩罚背叛者的人”阿克塞尔罗德.合作的复杂性[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55.。因此,作为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共同体进出门槛,网络空间中也应当不断增强“集体想象力”,比如在经济层面以“文化资本”促进实用共识,在政治层面以“国族认同”激发伦理共识,在网络扁平化结构中以“知识共享”谋求道德共识。只有由集体性所修筑的进出门槛适度的增高,对网络空间中各行为主体的规范约束力才会增强,从而确保英雄模范得到维护和宣扬。
其次,“治理”实质上指向的是网络空间中用以培养共同体情感、稳定成员行为期待的有效组织方式,所需遵循的总体性原则应当是进入有成本、退出有代价、忠诚有奖励、违背有惩罚。具体而言:在治理方向上,为确保网络自媒体持续兑现维护英雄模范的承诺,不能仅靠设立经济惩罚和权力规制的底线和高线。须知,“数字共域不是专注于通过限制公众的权利来为个人创作者提供经济激励或奖励以分享,而是旨在保护受版权保护的作品,进而防止私人圈地,允许存取所有人的知识”张钟萄.公地悲剧、知识共享与集体行动的伦理:数字共域刍议[J].社会科学研究,2023(4):202.,换句话说,防范英雄模范污名化并非为了垄断对英雄模范的解释权,而是试图保护好这一精神交往节点,欢迎更多社会成员以“崇尚英雄、学习英雄、捍卫英雄、关爱英雄”习近平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强调举旗帜聚民心育新人兴文化展形象 更好完成新形势下宣传思想工作使命任务[N].人民日报,2018-08-23(1).为目的展开的多元诠释;而在治理方式上,由于网络空间结构的特殊性“打破了在资源问题上的私有化和政府管理之间的二分法,并表明存在‘多中心’的治理体系”张钟萄.公地悲剧、知识共享与集体行动的伦理:数字共域刍议[J].社会科学研究,2023(4):200.,因此,一方面需要尊重网络空间特性,采取“多中心治理”而非“家长主义”式的组织化模式,比如通过交流、研讨、辩论等理性商谈活动以产生“视域融合”,从而形成关于英雄模范的更大的意义域;另一方面,需要以主导型的组织化方式开展用于巩固认同感归属感的过程性措施,以帮助网络空间内各舆论中心节点尽可能疏通或转变由知识阅历、信息获取等方面所导致的英雄模范歧见。需要注意的是,不能因为网络空间本身的解构倾向而讳疾忌医,网络空间的“去中心化—再中心化—多中心化”机制决定了英雄模范的维护需要更多地借助主导型的组织化方式,但这与“多中心治理”所要求的平等主体并不冲突:建立起一种主体间性的交往关系以及友好协商的行为语境有赖于不断提升交流沟通中的可理解性、规范的正当性、主观的真诚性以及机制的科学性,如若能做到,包括英雄模范的污名化问题在内,网络空间中真正实现“求同存异、异中求同”便不再遥远。
Analysis of the Causes of Stigmatization of Heroic Models in Cyberspace and Perspective Transformation
LV Yan
Abstract:In recent years, heroes and models in cyberspace have frequently encountered the problem of stigmatization, which not only undermines the integrity of cyberspace, but also seriously infringes on the shared spiritual home of the Chinese nation. In terms of the causes of stigmatization, there are currently three specific perspectives in academia: economic profit seeking, ideological struggle, 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yberspace. However, the limitation of the perspective lies in the fact that the economic profit oriented perspective cannot explain the “non-profit oriented” motivation behind the stigmatization of heroic models. Although the political struggle perspective can see through the ideological discourse power struggle behind the “non-profit oriented” motivation, the response strategy is limited to a functional approach of treating symptoms. The internal perspective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yberspace believes that the deconstruction tendency inherent in its flattened structure is inevitable. In order to better analyze and solve the problem of stigmatization of heroic models, this article proposes to shift from a single factor perspective to a systematic causal analysis, and uses the perspective of the “tragedy of the commons” to try to find a new way to solve the problem of stigmatization of heroic models in cyberspace.
Keywords:cyberspace; heroes and models; stigmatization; tragedy of the commons
About the author:LV Yan, assistant professor of Marxist School, Northwestern Polytechnical University, specialist in innovation of ideological and political education.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运用英雄模范人物传播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在机理研究”(21XKS014)、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D500022008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吕焰:西北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助理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思想政治教育创新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