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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生活的非现实性批判

2024-10-08曹志远

当代作家评论 2024年5期

石一枫的小说创作基本上是以现实主义的方式介入现实生活的。与常规现实主义创作不同,石一枫在全景式描摹现实生活的纷繁复杂和变幻莫测之外,更致力于揭示现实生活的非现实性。所谓非现实性是指藏匿于现实生活之中的虚假性存在。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这些虚假性存在普遍性地以一种不易被人觉察的方式呈现,甚至在欺骗性和诱惑性的伪装之下,遮蔽了真实的现实生活,使人们在理性反思能力的丧失中陷入集体性的盲从。正是基于对这种非现实性的深恶痛绝,石一枫以现代寓言的方式将这种非现实性生动地揭示出来。具体来说,即在生活逻辑似是而非的诠释中剥离出事实的真相,在荒诞结局的命中注定中透析悲剧命运的无法超越,在人为物役的别无选择中揭示现代人普遍承受的精神危机。

一、生活逻辑的似是而非

石一枫非常善于在自然流畅的叙述中将现实生活的非现实性生动地揭示出来,“他一直在积极地回应时代和社会的变化,并尝试用‘文学’、用‘小说’这种‘旧手艺’来处理这些新的经验”①。在石一枫看来,现实生活仅具有表层的合理性,实质上却充斥着令人难以理解的不合理性。而这些不合理性之所以不易被人觉察,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人都盲目地认同似是而非的生活逻辑,从未对生活逻辑展开必要性的反思,甚至在不合理性的自我暴露之时依旧在思维惯性的支配下熟视无睹,直到自己完全丧失对现实生活的掌控能力之后,才猛然意识到之前置身于何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非现实幻象之中。

在《逍遥仙儿》中,石一枫紧跟时代风向,全方位展现家长们在望子成龙心理支配下展开的恶性补习竞争。与置身事外的批判否定与说教规劝不同,石一枫在客观呈现现实之外,深刻洞察到家长们从未自觉到的逻辑悖论,主观主义与客观主义这两种截然对立的认知居然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同一位家长身上。置身恶性补习竞争的家长们坚信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任何先天的不足都可以在后天的勤奋努力中弥补,他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为孩子提供最为优质的教育资源并时刻激励孩子为了理想不惜一切代价地拼搏。毋庸置疑,这种观念带有极为强烈的主观性色彩,过度放大了主观能动性变革现实的力量。但如果以此认为家长们是纯粹的主观主义者则是片面的。因为所有家长都接受并认同孩子的学习成绩这一客观标准。孩子的学习成绩成为评判一切的终极标准和唯一尺度。这就意味着作为主观主义者的家长同时又是客观主义者。这种矛盾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家长们在恶性补习竞争中完全脱离了社会生活本身,在集体营造的非现实假象中迷失,在功利主义的计算中沉沦。他们在主观能动性的盲目认同中从未考虑主观的想象是否已经彻底脱离了客观现实,在客观标准的病态执迷中从未意识到这些标准都是外在于人的强制设定。王大莲的底层逻辑则将这种悖论彻底打破:“可你要跟我都说不清楚,又哪儿能跟孩子说清楚呢……不懂的不让问,这就叫信任你们啦?”①王大莲的质疑之所以具备一语点醒梦中人的力量,是因为此时的王大莲并没有被望子成龙的集体认知所裹挟,立足于现实的王大莲与执迷于非现实的家长们之间自然存在根本性的差异。而颇具吊诡意味的是,王大莲最终没有坚守自我,没有用真实的现实生活对抗虚假的非现实幻象,相反却以自我改造的方式最终加入恶性补习竞争的行列。王大莲之所以做出这一选择,除了少数对多数的被迫妥协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她无法忍受自己孩子受到伤害。当她意识到自己孩子遭遇同学们孤立的原因是作为家长的她的特立独行造成的,她唯一的选择只有自我改变,成为多数家长希望她成为的样子。王大莲的这一蜕变过程颇具代表性,认识到现实生活的非现实性似乎并不十分困难,困难之处在于具备承受坚守现实的勇气。当所有人都置身于非现实的执迷之中,独善其身与其说是艰难的,不如说是奢侈的。石一枫十分善于在现实生活的描摹中揭示其中的非现实性。王大莲为了孩子不被孤立的出发点本是好的,结果却在恶性补习的竞争中愈陷愈深。家长们剥离孩子自由娱乐时间明明是不符合孩子天性的,却成为普遍性的规范和王大莲们效仿的对象。

如果说《逍遥仙儿》揭示了功利主义计算的逻辑悖论,那么《营救麦克黄》则在狗比人贵的荒诞中呈现普遍存在的畸形认知。从常规观念出发,人的价值在任何时候都高于动物的价值,这不仅是人类在漫长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基础性共识,更是判断社会文明程度的基本参照。而在《营救麦克黄》中,狗的价值却远远大于人的价值。这不仅表现在营救狗的投入远远大于营救人的投入,更在于对狗关怀的无微不至与对人的冷漠无视之间的巨大反差。石一枫的深刻之处在于通过合理性情节展现现实生活中的不合理事实。作品的情节之所以具有合理性是因为作为宠物的狗有效承载了现代人迫切渴望表达,同时又亟待获得认可的虚伪爱心。一个人对宠物的喜爱程度甚至可以直接等同于其自身所具有的善良程度。也正是源于此,无论是否喜爱,所有人在公开场合必须把自己打造成为爱犬人士,否则就会被孤立甚至被围攻。事实之所以是不合理的,是因为在爱犬人士展现大爱无疆的表演的背后掩盖的却是自私自利的冷酷和人性的虚伪,甚至还有虚妄的阶层划分:“‘我们这种人’和‘你们这种人’从来都是分得很清楚的,就像北京的昆玉河与她们家那条饱受污染的臭水沟一样,永远不可能合流。”②从本质上来说,爱犬其实并不是目的,仅仅是人类有爱心的表现,而荒诞的现实却是人们普遍性地关注于爱心的具体表现,却刻意忽略那些真正需要被同情怜悯的社会底层,甚至在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后竭尽所能地逃避责任。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本末倒置,是因为在功利主义的诱惑之下,人类的爱心也难逃被玷污的命运,当利害得失成为唯一的考量,虚伪的道德标榜和独善其身的自私自利自然成为首选。石一枫并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展开苍白无力的道德说教,而是致力于揭示在物性对人性的压倒性面前,虚伪成为最为安全的选择,也只有在虚伪外衣的掩盖下,才能最大限度缓解良知缺失引发的精神危机。

二、荒诞结局的命中注定

在石一枫笔下,现实生活的非现实性集中体现在荒诞结局的命中注定。与多数批判现实的作家不同,石一枫并不是以直接性的方式呈现现实生活中的荒诞因素,而是通过对主人公生命轨迹的细腻描摹,客观揭示现实与荒诞之间的内在同一。荒诞并非是现实之外的某种异质性存在,现实本身带有荒诞性因素,或者反过来说荒诞本身就存在于现实生活之中,只要生活继续,荒诞就以如影随形的方式伴随始终,任何抵御荒诞的努力都会在现实生活中被反复证明为徒劳。《借命而生》中的杜湘东以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登场,结局却沦为颓唐消极的酒鬼。而这种生命状态恰恰是杜湘东之前最为厌恶的。换句话说,真正的荒诞性并不在于杜湘东的沉沦和生命力的衰退,而是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他自己厌恶的人。更具荒诞意味的是,这种蜕变过程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一切似乎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微小的变化渗透至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瞬间,最终却以无法挽回的根本变异终结。杜湘东的沉沦既不是个人的主观选择,也不是外力的强制操纵,而是在潜移默化中悄无声息地发生。因此,当杜湘东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变化之时,他已经没有任何反抗和抵御的能力,除了无可奈何地接受之外别无选择。从常规观念出发,沉沦前的杜湘东是现实的,沉沦后的杜湘东是荒诞的。石一枫恰恰是要纠正这种常规观念的误导,现实与荒诞并非是截然对立的,相反,二者互为前提,没有荒诞作为可参考的对立面,现实则无从谈起,反之亦然。所谓沉沦前的杜湘东是现实的,只不过是以之后的沉沦作为前提来确定的;所谓沉沦后的杜湘东是荒诞的,也不过是在与之前的对比中形成的。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实与荒诞虽然是作为对立面而存在,但同时又是对方成立的前提。换句话说,不是现实生活在失控中坠入荒诞,而是对荒诞的认知决定现实以何种方式存在。杜湘东在不知不觉间成为自己讨厌的人之所以被视为是荒诞的,是因为从现实生活的逻辑出发,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而事实的真相却从根本上颠覆了现实生活的逻辑。

《逍遥仙儿》中王大莲与父亲“道爷”的矛盾表面上看是一种观念差异引发的代际冲突,实质上是以黑色幽默的方式揭示现实生活的荒诞真相。父女二人的决裂并不是因为“道爷”不理解王大莲加入恶性补习竞争的行列,也绝非是王大莲不认同“道爷”对直播的病态执迷。王大莲加入恶性补习竞争无非出于获得他者认同的迫切渴望,“道爷”在直播中感受到的同样是被他者认同的虚荣满足。换句话说,父女二人在心理需求上是极为相似的。他们之所以共同地有着强烈的身份认同渴望,是因为他们内心强烈的不安与恐惧。从天而降的占地补偿款使他们从底层一瞬间跨入富豪行列,不仅缺乏必要的心理准备,更在短时间内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剧变。物质的享受一方面令他们产生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另一方面也使现实充满不确定的虚幻色彩,使他们本能地怀疑现实的真实性,甚至陷入退回过去的不必要担忧之中。物质的满足并不能直接带来精神的慰藉,相反可能在物质满足的刺激下引发难以超越的空虚感。此外,长期的底层生活使他们产生无法祛除的自卑感,即便财富的增长必然带来社会地位的改变,但终究无法彻底摆脱卑微心理的影响,甚至在他人面前本能地流露出不自信。也正是源于此,相较于普通人,他们更为迫切地渴望获得他者的认同。“道爷”与王大莲唯一的不同在于获得认同的方式。“道爷”以顽固的立场排斥调整与改变,在传统的坚守中捍卫属于自己的生命尊严。王大莲则选择通过自我改变的方式顺应时代的潮流。而极具戏剧性的是,“道爷”在直播的过程中被迫接受观众与市场的需求,坚守传统的立场也随之一点点松动,最后完全沦为资本操纵的木偶,他通过坚守传统实现人生价值的渴望也在网友的恶评中化为泡影。王大莲在恶性补习竞争中被迫不断调整,竭尽所能适应外界的要求,但最终却成为家长们的领袖。换句话说,“道爷”从坚守出发,在直播过程中被迫自我改变;王大莲从主动改变出发,在补习竞争中始终自我坚守。父女二人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转换,走向了各自的对立面。而这样一来,他们的矛盾也就从根本上丧失了意义。

现实生活逻辑的失效不仅意味着现实生活本身带有不可祛除的荒诞性,更意味着现实与荒诞之间本身就是事实的一体两面。这一点在《特别能战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苗秀华在小区物业保卫战中的强势与她女儿记忆中的母亲判若两人。苗秀华从昔日的柔弱无助“成长”为今日的强悍凶猛,表面上是生存压力的催逼,实质却是他者召唤与自我选择的结果。所谓他者的召唤是指苗秀华对自己的柔弱无助十分不满,迫切渴望成为主导生活的强者,甚至在不自觉间将理想的他者作为模仿学习的对象。所谓自我的选择是指苗秀华在模仿理想他者的过程中陷入一种病态的执迷状态,为了成为理想中的他者不惜一切代价,在不自觉的自我迷失中忘却模仿的初衷,甚至沉浸在理想他者的身份中不能自拔,与理想的他者完全同一。如果说苗秀华将战斗者作为理想对象来效仿是出于对自由的渴望,那么她最终陷入战斗者的身份中不能自拔则完全走向了自由的反面,战斗者外衣裹挟下的是自我囚禁的痛苦和无法超越的精神创伤。“她迷上了权力的滋味,沉浸在救世主的幻觉里,不肯放弃自己‘打江山’得来的权力,因为权力是她带领大家战斗得来的,不能轻易让渡。在她带领大家与旧物业斗争时,是以弱者的身份争权利,为自己和他人谋福利,而此时的她自身已成为新的强权,她的独断专行甚至‘夙夜在公’(每天在办公室工作十几个小时),都已构成对其他业主权益的侵犯。以救世主自居,不肯适时地让渡权力,也使她陷入了最常见的‘打江山,坐江山’的权力循环,甚至将成长为新的暴君,变成了她曾经反对并最终推翻的那个权力怪兽。”①苗秀华从对自由的追逐出发,最终陷入亲手制造的桎梏之中。石一枫“写出了他对苗秀华这样的斗争者的疑虑和担心”②。同时更具悲剧意味的是,对苗秀华而言,不存在任何被救赎的可能,这不仅是因为她已经完全沉浸其中,彻底忘却自己曾经的初心,更为重要的是,她已经从受害者转为施暴者。她不仅要将战斗精神延续下去,而且强迫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加入其中,完全不顾他人反对的声音,甚至以一种她曾经最为厌恶和恐惧的强制力迫使他人接受。值得注意的是,原初的自我和理想的自我并不具备任何荒诞性色彩,柔弱与强悍不过是两种普遍存在的生存状态而已。真正具有荒诞性的是,蜕变结果的前后反差和蜕变过程的自然而然。石一枫通过苗秀华的生命轨迹告诉读者,现实与荒诞之间仅有一步之遥,完成二者之间的跨越又是如此轻而易举,并非像想象中的那样困难重重。

三、人为物役的别无选择

现实生活之所以具有无法排除的非现实性因素,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着人为物役的客观现实。对人为物役的揭露批判几乎成为现代文学创作的一大母题。石一枫的作品同样涉及此类题材,而他的匠心独运之处在于没有局限于感伤主义的情绪宣泄和前现代田园理想的虚幻追忆,而是通过对现实生活的多重拷问,探究现实生活物化的可能与限度。在石一枫看来,现实生活之所以呈现出非现实特征,现代生活之所以集体性地被物化笼罩,根本原因在于现实社会中物质与精神原初的良性关系被破坏和扭曲。物质不再是精神的基础性前提,更成为压制精神的绝对力量,精神的自由只能以物质的满足作为唯一衡量标准;精神也不再是对物质的否定和超越,而是彻底沦为物质的附庸。任何精神性的存在只有表现为具体的物质表象才具有合法性与合理性,否则就不会被社会认可。前者可以归结为物质的精神化,后者可以归结为精神的物质化。

石一枫在创作谈中明确指出:“一个称职的作家应该是能从生活的方方面面、细枝末节里看到沧海桑田的人,而从事写作这项工作,最应该感谢的也是发生在身边眼前的沧海桑田。”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实生活的非现实性正是石一枫在细枝末节里看到的“沧海桑田”。在石一枫的作品中,非现实性以无处不在的方式渗透于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并不是说现实生活本身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异,而是身处其中的人逐渐丧失体验现实生活的能力,甚至以一种不自觉的方式参与到非现实性的制造之中。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他们之所以陷入非现实的幻象并非出于对现实的拒绝与否定,相反恰恰是对现实的过度认同。生活的艰辛令他们反复领教到了改变现实的困难,当生命被逼仄到基本的物质性满足之时,任何精神性的想象都是奢侈的,即便在物质获得极大改善之后,这种对生活现实的绝对服从依旧以一种惯性的方式延续。也正是源于此,现实生活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新的可能性,只有按部就班地顺其自然与随波逐流地妥协迁就。新的可能性的丧失同时伴随现实生活感觉体验的麻木与僵化,表面上来看所有人都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用自己的体验规划安排生活,实质却是用一种他者的规范限制自己的生活,明明丧失了感受生活的能力,却盲目地坚信自己当下体验的真实性。石一枫的深刻之处在于揭示出现实生活的非现实性不是基于对现实的否定,而是对现实生活的固化,抽离掉现实生活的多种可能性,唯一剩下的就只能是单调、乏味与苦涩。

石一枫敏锐地捕捉到,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普遍处于一种习惯性的伪装之中。这种伪装并非源自社会身份与家庭身份的切换需求,也不是生命本能在社会规范面前的被迫妥协,而是刻意隐藏自己的真情实感,竭尽所能地掩盖自己的个性差异,从而使自己成为人群中的大多数。这种伪装之所以成为集体性的选择,是因为只有将自己融入到群体中,才能处于相对安全的境遇中,甚至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评判作为少数的他者,而且完全不必承担任何责任。因此,这种伪装不仅是人性趋利避害的本能流露,更是现实生活中利益最大化的自觉选择。但问题并非如此简单。伪装成为集体性选择既带有自觉性的成分,同时兼具非自觉性的因素。如果说自觉性出于现实功利的理性考量,那么非自觉性则是一种习惯性使然。当伪装成为一种常态,甚至成为本能的下意识选择之后,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就出现了模糊,甚至不可思议地发生了颠倒。没有伪装的真情实感本来是最为真实的,但当所有人都将真情实感隐藏之后,没有伪装的人反而成为少数派,在伪装的多数派眼中自然是另类的非真实存在。而隐藏自己真情实感的多数派却具有鉴定真实的权力。也正是源于此,以真面目示人的少数派自然成为众矢之的,面临着被多数派联合绞杀的窘境。“石一枫的有力之处在于将他人的牺牲提炼出来,从而在堕落的表象中发掘出坚持和抗争的可贵。”②《营救麦克黄》中的颜小莉从良知本能出发找寻事情的真相反而招致想掩盖真相的人的指责与谩骂。《逍遥仙儿》中的王大莲本着不懂就问的原则反而招致其他家长的厌恶和孤立。《入魂枪》中的“瓦西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卑微渴望也不被他人允许,即便他的选择并不触犯他人的利益。所有这些的共同之处在于,面对没有伪装的少数派,已经将伪装作为习惯的多数派无法适应、接受和认可。之所以不适应是因为违背习惯的反常行为以及触发他们的敏感神经,当所有人都习惯在伪装中寻求自保,打破既定秩序自然会被视为对群体权威的挑衅。之所以不接受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少数派的自杀式行为。在他们看来,这些另类的少数完全可以与自己一样通过伪装获得安全,绝对没有必要在自我情感的廉价流露中使自己陷入被动。之所以不认可是因为长期的习惯性伪装已经导致他们的观念认知发生根本性扭曲,已经丧失做出正确判断的能力。需要说明的是,面对没有伪装的少数派,多数派的心态是复杂的。除了厌恶之外,同时并存着同情甚至羡慕。如果说厌恶源自对少数派的否定与拒绝,同情出于对他者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怜悯本能,那么羡慕则是因为少数派做了多数派想做但又不敢做的事。如果抛开现实的功利考量和利害得失,没有人会主动选择以伪装的方式生存,伪装只是一种策略性的妥协手段,而非现实生活的目的本身,绝大多数人更倾向于平凡真实的生活。但为了实现平凡真实生活的卑微渴望,又不得不被迫戴上虚假的面具。因此,当拒绝假面的少数派出现之时,作为群体的多数派虽然不允许他们的存在,但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却异常向往。这一点恰恰是石一枫最想表达的。伪装并不能带来自我确证的满足,相反只会触发自我消解的痛苦。在伪装的过程中,手段不知不觉之间成为目的,在自我确证的妥协中被迫走向了自我消解。原本真实的现实生活也随之变异出非现实的色彩。更具恐怖意味的是,这种变异过程是在自然而然中发生的,没有任何征兆,也找不到泾渭分明的界限。一切都在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只不过要么完全意识不到,要么意识到之后也再无回头路可走。关于这一点,《特别能战斗》中苗秀华的精神异化过程值得注意。从她的讲述中得知,苗秀华并非原初就是任何事情都要据理力争的“好战分子”,相反,曾经的她是遭受不公正待遇的弱者。但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她充分认识到自己的柔弱除了获取廉价的同情之外并不能真正改变自己的悲惨境遇,只有刻意将自己打造成为战斗者才能从根本上扭转被欺辱的局面。苗秀华面对困境的本能反抗本身不需要过度质疑,但问题在于她在反抗的过程中戴上了虚假的面具,随着反抗的持续,假面已经彻底附着在她身上无法摘下。更具吊诡意味的是,成为“好战分子”的苗秀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脸上的虚假面具,甚至彻底遗忘了昔日那个真实且柔弱的自己。更令苗秀华感到诧异的是,为什么明明出于公心的自己在战斗中逐渐陷入彻底的孤立,甚至连自己的家人也难以理解,甚至主动远离。苗秀华永远不会明白,当她戴上假面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与原来的自己彻底告别,自己的生活也将随之发生一系列始料未及的改变。

《世间已无陈金芳》生动诠释了人为物役的客观现实以及在物化催逼下导致的堕落与沉沦。与绝大多数挣扎在温饱边缘的社会底层不同,陈金芳在幼年时期表现出对精神自由的强烈渴望,她在窗前倾听音乐的行为与其说是消磨无聊的时间,不如说是借助音乐实现对现实生存困境的超越,与其说是对新鲜事物的猎奇,不如说是对一种理想生活的强烈渴望和无限憧憬。也正是出于对精神自由的执着,陈金芳开启了她与众不同的起伏人生。为了追逐精神的自由,陈金芳竭尽所能地积累财富,渴望有朝一日不再受物质的羁绊,享受完全自由的理想人生。平心而论,此时的陈金芳并无任何需要否定之处,相反甚至颇为值得钦佩。“陈金芳为了‘只是想活得有点儿人样’,不惜在‘公德’和‘私德’两个方面洞穿底线,但并没有引起我们对她彻底的厌恶或憎恨。”①她与卖货男友的分道扬镳并非出于一次偶然的情绪冲动和肢体冲突,而是双方完全无法实现相互之间的理解。在陈金芳的认知中,挣钱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去听音乐会,音乐会的意义远远大于存款数目的不断增长。而在男友的观念中,底层人去听音乐会完全是一种脱离现实的奢侈和无意义的虚荣,只有生活质量的提高才是最为重要的。也正是源于此,二人的分手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但颇具吊诡意味的是,分手之后的陈金芳并没有执着于自己曾经的理想,特别是在她真正拥有了一定的财富,可以自由的进出高档音乐会之时,她不再关心音乐本身带给她的精神享受和灵魂慰藉,而是转而更加在意参加何种规格的音乐会和以何种身份出席。换句话说,此时的陈金芳已经与昔日的男友没有本质性的分别,都成为被物质驱动的卑微生命。对追求精神自由的陈金芳而言,音乐不断被物质化,最终从精神解放的中介沦为物质奴役的工具。陈金芳与“我”在音乐厅的争吵在表面上是朋友间的偶然误解,实质却是两种观念认知的冲突。陈金芳希望通过自己的财力帮助儿时好友实现在高档音乐厅演奏的理想,而这一点恰恰是“我”无法接受的。当年打动“我”的正是陈金芳对精神自由的执迷,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今日陈金芳成为纯粹的物质主义者,对其将音乐物质化、世俗化的行为深恶痛绝。

与陈金芳类似,在《节节最爱声光电》中,节节的成长过程本质上就是精神不断让位于物质的过程。“声光电”意味着精神自由的理想,对“声光电”的追逐意味着少女节节对精神自由的强烈渴望。然而事与愿违的是,节节最终虽然没有过上“声光电”的生活,相反在物质的挤压下彻底遗忘曾经热衷不已的“声光电”情结。作品中节节外貌的变化特别值得关注,不断男性化的倾向不仅意味着对世俗的妥协和与理想的告别,更意味着在物质利益的催逼和诱惑之下,有差异的美妙生命不断趋同化的过程。“声光电”的消逝不仅是理想生活的渐行渐远,更是物质彻底实现对精神的操控。《入魂枪》中的主人公无一例外地沉迷于电子游戏之中。电子游戏既是他们逃避现实的有效途径,又是他们实现自我认同的最佳手段。因此,所有游戏沉迷者都毋庸置疑地陷入人为物役的旋涡之中。但“瓦西里”却是例外。对于其他游戏沉迷者而言,游戏仅仅作为一种自我麻痹的手段和方式,而对“瓦西里”而言,游戏则是他的基本生存方式。“瓦西里”与其他游戏沉迷者最大的不同在于,游戏沉迷者为了追求虚幻的自由而被迫选择躲避在非现实的虚幻世界,“瓦西里”则通过虚幻世界的体验完成自由感的获得。游戏沉迷者以放弃现实自由为代价,换取游戏中的虚幻自由,“瓦西里”以游戏中的虚幻自由为手段,收获现实生活中的真实自由。换句话说,“瓦西里”重构了人与物的关系。游戏沉迷者在物的过度迷恋中丧失主体性,从物的使用者沦为物的依附者;“瓦西里”则始终将游戏作为他体验世界的方式,自由穿梭于游戏内外。也正是源于此,游戏沉迷者在结束游戏后对现实生活会本能地产生恐惧,迫不及待地重新回到游戏之中。只有在游戏中他们才能获得自我确证的虚幻满足。而“瓦西里”则在结束游戏后以自由轻松的心态拥抱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瓦西里”为深陷人为物役困境中的现代人提供了自我拯救的有效途径。

〔本文系四川省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一般项目“鲁迅美育思想创造性转化研究”(24Y001)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曹志远,文学博士,吉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在站博士后。

(责任编辑 王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