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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安忆创作中的张爱玲资源

2024-10-08程旸

当代作家评论 2024年5期

显而易见,王安忆小说中的“地域视角”,与张爱玲的小说有一种莫名的联系。只有探讨分析了这种联系,才能够将其对王安忆20世纪90年代创作转型的推动性意义清楚地反映出来。也就是说,王安忆与寻根思潮和上海重新崛起是一种外部的联系,她与张爱玲小说的“资源”则是一种内部联系。唯有弄清这种内部联系,我们才有可能从作家创作的层面,来解释张爱玲对王安忆的创作转型所产生的某种影响。而本文对王安忆20 世纪90 年代小说所做的文学史定位工作,也才能展开和深入。

一、王安忆小说中的张爱玲资源

毋庸讳言,王安忆1978年初登文坛时就是一位独具风格的小说家。她在伤痕、反思、寻根文学潮流中一路过关斩将,推出《本次列车终点》《小鲍庄》和“三恋”等成熟作品,是公认的实力派小说家。但在寻求自我突破和创作转型中,王安忆又在20世纪90年代这个关口上,遇到了对她的创作来说非常重要的女作家——张爱玲。

她第一次在文章中公开谈论张爱玲,是写于1995年5月25日的《寻找苏青》。王安忆是在比较两位女作家的差别中来说张爱玲的:苏青在20世纪90年代,上海人对这城市的追忆热潮中再次登场,她像是一个怀旧浪潮中的旧人。“她比张爱玲更迟到一些,有些被张爱玲带出来的意思。苏青容易接受只是她的表面文章,例如一些生活的细节,环境的气息,那弄堂房子里的起居,公寓阳台上望得见的街景,夹着脂粉气油酱气等。与苏青的‘近’相比,张爱玲‘却是远着的’。”①“张爱玲和她的小说,甚至也和她的散文,都隔着距离,将自己藏得很严。我们听不见张爱玲的声音,只有七巧、流苏、阿小,这一系列人物的声音。只有一次,是在《倾城之恋》里,张爱玲不慎露出了一点端倪。是流苏和范柳原在香港的日子里,两人机关算尽,勾心斗角冷战时期,有一晚,在浅水湾饭店,隔着房间打电话,范柳原忽念起了诗经上的一首:‘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总觉得,读诗的不是范柳原,而是张爱玲。张爱玲的风情故事,说是在上海的舞台演出,但这只是个说法,其实,是在那‘死生契阔’中。那个时代的上海,确有着‘死生契阔’的某种特征;往事如梦,今事也是梦,未来更是梦”,“因此,张爱玲是须掩起来看的,这还好一些,不至坠入虚无,那些前台的景致写的毕竟是‘上海’两个字”②。从这段话可知王安忆对张爱玲作品观察之深刻,体悟之彻底,显然不是第一次解读她,而是一种惺惺相惜的知情、体贴和理解。

不过,王安忆全面解读张爱玲,还是要到2000年以后。这年8月,她在香港“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上做了题为《世俗的张爱玲》的演讲。她针对张爱玲的散文和小说,从世俗和虚无两个方面分析了这位作家的思想和文学世界。熟悉王安忆在地域视角这个节点上发生重要转型的人们都知道,张爱玲思想和文学的这两个着力点,恰恰也是对王安忆创作转型产生了重要影响的两个文学资源。王安忆通过张爱玲的散文和小说,分析了她世俗世界的构成、特征和表现。首先,王安忆看见的“是一个世俗的张爱玲”,“她对日常生活,并且是现世日常生活的细节,怀着一股热切的喜好。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她说:‘我喜欢听市声。’城市中,挤挨着的人和事,她都非常留意。开电梯的工人,在后天井生个小风炉烧东西吃”,王安忆还强调:“她喜欢的就是这样一种熟稔的,与她共生态,有体贴之感的生活细节。这种细节里有着结实的生计,和一些放低了期望的兴致”。①其次,王安忆从张爱玲小说里发现了“虚无”二字。这说明张爱玲虽热爱世俗生活,却不相信生活的意义。王安忆说:“在她的小说里扮演角色的多是些俗世界的人——市民。最具俗世的特征的,怕就是上海了。”于是王安忆在“内部虚无”与“外部世界”的反差关系中,发现了张爱玲叙述的“辩证法”:“就这样,张爱玲的世俗气是在那虚无的照耀之下,变得艺术了。在此,可见得,张爱玲的人生观是走在了两个极端之上,一头是现时现刻中的具体可感,另一头则是人生奈何的虚无。”②

2001年,王安忆在回答刘金冬的问题时说:“一是都写了上海,这容易使人想到我和张爱玲的关系;另一方面,都写实,在手法上,也使人把我们联系起来。而我个人最欣赏张爱玲的就是她的世俗性。欲望是一种知识分子理论化的说法,其实世俗说法就是人还想过得好一点,比现状好一点,就是一寸一寸地看。上海的市民看东西都是这样的,但是积极的,看一寸走一寸,结果也真走得蛮远。”③但若说张爱玲对她的影响很大,王安忆也不以为然。当刘金冬再问她“从评论可以知道,你对张爱玲有自己的看法”时,她答道:“我对张爱玲的看法不是不好,只是觉得没有像众人说得那样好。”④这等于默认了张爱玲对她创作转型的影响,但张爱玲小说不过是她创作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添加剂,一个启发点,而并非全部。因为她早形成了自己创作的路线,有自己小说的轨道和逻辑。或者说,王安忆与上海的关系和张爱玲与上海的关系,无论在历史年代、个人情境和经验上都是差别很大的。

张爱玲关于上海人世俗性的表达,显然成为王安忆20世纪90年代上海地域视角创作的重要着力点,但她尽力回避了张爱玲那种深刻的个人虚无感。例如在《米尼》等小说中,王安忆是从作品人物与外部思潮的关系角度,来理解她们身上的世俗性的,她不像张爱玲那样把个人虚无感带入人物性格的世界,而是理智地控制着这一进程。我们看到不是米尼与阿康的关系在刻画米尼的命运,反而是上海人的“现实性”也即世俗性,成为刻画米尼命运的一个逻辑。

除了对张爱玲直接地评价和认识,王安忆20世纪90年代小说的某些故事想象逻辑、叙述方式和行文风格的转变,令人或多或少地看到张爱玲文学资源的传递。重要的是,王安忆在遇到张爱玲之前早已经形成了自己固有的、独特的创作风格。张爱玲的出现,不过是给她小说创作的地域视角注入了新动力,产生了一种新活力。或者说是她在“继承了张爱玲的余韵的基础上”⑤重写了张爱玲,正如张爱玲重写了《红楼梦》一样。所以,我更感兴趣的问题是,“王看上海”与“张看上海”究竟有什么不同?这种不同怎样决定了王安忆20世纪90年代以后所走的小说创作路线?而王安忆又是如何形成自己“再写上海”的新风格的?如此等等问题,都会在下文中有所展开。

二、“王看”上海与“张看”上海

“看张”与“张看”是港台学者用“参差对照法”研究张爱玲的一种常用方法。严纪华指出:“‘看张’,是城市与作家的对照——总论张爱玲与其生长、写作的原乡上海;而‘张看’则是分别从张爱玲的‘小说写作’与‘影剧创作’这两个领域排比梳理她的见证感知。”①李欧梵认为:香港与上海在张爱玲小说叙事中是一个典型的“双城记”,它们互为“他者”,在此相互对照中,能看到张氏作品的位置与作者身份②。倪文尖指出,从张爱玲创作的角度“看”王安忆,可知两人之间不仅是一个“双城记”的故事,也有张爱玲的影响,以及王安忆对这影响摆脱后,怎么重走自己的路的另一个故事③。几位学者都强调,实际上“看”就是一个研究的视角。从中可以引申出另一番含义:这就是“王看上海”与“张看上海”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正是王安忆重新处理自己创作中的“张爱玲文学资源”的关键点。我拟将它挪用过来,进一步分析两位作家创作的不同。

一个作家看世界的视角,一定程度上受制于身世遭遇中产生的人生观念。1928年,张爱玲随父母迁居上海之后,这个身世显赫的大家族就开始走上了衰落之路。郜元宝敏锐地发现:“十岁时,留学归来的新派母亲与遗少气重、家道中落的父亲离婚”,使“她在脾气暴躁的父亲”的家里充分领受了人性无常,“认识了许多新旧杂陈的古怪人物,培养了敏感多思的个性”④。张爱玲弟弟张子静也回忆,1938年姐姐从父亲家出逃后跟姑妈同住,虽住在开纳路开纳公寓,但生活日渐拮据。“那时姑姑早已卖掉了汽车,辞退了厨子,只雇用了一个男仆,每周来两三次,帮着采购些伙食用品,其他的家务都需自己料理。”母亲和姑妈还“教她怎样过不再有人服侍的生活:包括洗衣服,做饭,买菜,搭公交车,省钱……”⑤1942年她从沦陷的香港回到上海,本想在圣约翰大学修完最后一年的大学学业,因父亲不愿提供学费而辍学,“此后就专事写作,卖文为生”⑥。从此,张爱玲的人生发生巨大转折,李欧梵又把她看世界的方式概括为一种“苍凉与世故”的眼光。⑦

相形之下,王安忆“军转二代身份”身份的优越感显然垫高了她“看上海”的历史视角。中间虽有下乡插队和辗转苏北小城的坎坷经历,然而丝毫不损伤这种早已根深蒂固的新上海人的心理优势。20世纪六七十年代,恐怕也是王安忆个人历史中的“乱世”,不过这却令她为人处世和写作更为成熟练达。因为影响王安忆的,大多是“时代的悲欢”;而影响张爱玲的,则是“个人的悲欢”。这种个人悲欢对张爱玲的精神世界,是彻底的颠覆性地摧毁。王安忆则反而获得了大历史视角的豁然看世界的眼光,这种眼光明显不同于张爱玲从一己出发来看世界的眼光。“王看上海”与“张看上海”的不同,还来自她们所处的不同文学史格局。1978年王安忆第一篇小说《平原上》与五四新文学是一脉相承的关系。20世纪80年代文学高举五四文学革命的大旗,宣布了“人的文学”的归来,其思想核心就是批判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戕害,强调人的主体性地位,这即是鲁迅“救救孩子”的主题,也即后来北岛《回答》中“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所宣誓的主题。而“人的文学”正是由知识精英的批判意识所主导的。直到1985年前,知识精英意识一直是贯穿于王安忆《雨,沙沙沙》《本次列车终点》和《流逝》等作品的主要思想线索,这种线索虽在1985年之后,尤其是在她20世纪90年代小说中有所弱化、隐匿和混沌,但仍然可以看到它时隐时现的身影。例如,《长恨歌》中对王琦瑶命运书写的反思性视角,《“文革”轶事》中有限度的批判性,《米尼》中对米尼形象深沉的同情与怜惜,《我爱比尔》中对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上海崛起后人性沦落的警惕等。王安忆擅长写上海市民生活的烦琐细节、烟火气息,但她并不真正喜欢这种生存感觉,所以作品经常带有某种讽喻的意味。她前期与后期小说之变,只是写法的变化,精英意识强与弱的变化,而仍然处在自己一以贯之的文学轨道之中。说到底,王安忆是“军转家族”的后裔,是革命知识分子家庭中成长起来的作家。这种社会阶层,决定了她看世界和理解世界的角度。这种社会阶层的精英意识,自然会支配着她的文学观念、意识,决定了她“看上海”的视角,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张爱玲身为贵胄后裔,与五四新文学精英意识无缘。相反她对去精英化的晚清海派文学情有独钟,她是《海上花列传》的崇拜者,喜欢生死无常的文学叙事,这与王安忆从五四新文学继承下来的擅长揣度和裁决人物命运、具有强烈社会改造意识也即精英意识的文学叙事成规,不在同一阵营。如果说王安忆有知识精英意识,那么张爱玲则有庸常人生意识。正如郜元宝指出,“张爱玲对这些人物,因为看明白了他(她)们环境的恶劣和天性的软弱,而将‘憎恶之心’变成了‘哀矜’”,“她也用同样的方式审视着上海的‘下等人’,以及在家庭和社会中实际处于卑贱地位的人”①。但她无意,也从未想过要改变这些人的人生格局。因此能够想象,如果不是抗战爆发,精英文学大本营南移重庆桂林,张爱玲这位被五四精英文学极力排斥的海派文学的信徒,大概也不会爆红文坛,成为一时的文学“传奇”。晚清海派文学的逻辑,是顺从人物命运安排,用客观甚至带点超然的态度对待烟火人生,张爱玲小说始终服膺的就是这种叙事逻辑。也就是说,张爱玲一直处于五四新文学的格局之外,相反倒在中国传统文学,尤其是海派文学的格局之中。因此,她“看上海”的视角,是极度平民化的,是与人物的人生位置处在同一地平线上的,虽然她也有讽刺、有怜悯、有超然的隐晦的态度。或者说,王安忆和她的同代人,是具有大历史意识、大时代意识的;而张爱玲却没有这种家国意识,她对历史是非甚至是毫不关心的。正如李欧梵说:“她那个时代毕竟还是资本主义文化在上海初兴的时代,对于‘消费文化’尚未达到如今以消费为欲望和升华的程度。所以我认为她所谓的物质生活,指的不仅是奢侈享受,而是一种日常生活的世俗性,而世俗的定义是和钱分不开的,因此她在此文中说:她和苏青‘都是非常明显地有着世俗的进取心,对于钱,比一般文人要爽直得多’。”②

王安忆所处的新中国的历史情境,与张爱玲的民国情境也有很大的不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设实践,是一直秉持着改造社会改造人的方针深入推进的,这70余年,重构了人们的精神系统和思想世界。王安忆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虽有某种向张爱玲靠拢的迹象,但她的人生经历与新中国成长实践是密切相关的。而民国社会实践,尽管也不乏改造社会改造人的诉求,但毕竟受困于战争和四分五裂的国土现实而无法贯彻,说到底,它对人们的精神和思想世界来说,并未有多大的影响力和支配力。在小说创作中,也能够看出这种差别来。《长恨歌》的结构设计,有一个从民国到新中国,再重返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叙述路线。在此设计中,王琦瑶的命运跌宕起伏与其说是自然命运的无常,还不如说是社会命运强制性安排的结果。而在《金锁记》里,这条叙述主线被取消了。七巧嫁到婆家,是小户女子的命运所致,她攀爬到贵族家庭,却遭遇了分家风波和被族人欺凌。民国这个大历史,在七巧命运轨迹中是不存在的,模糊的,甚至并不在设计之中。因此她性格的扭曲,来源于人性之恶的深渊,却与社会因素无缘。张爱玲是这样写七巧破坏女儿婚姻的:

世舫挪开椅子站起来,鞠了一躬。七巧将手搭在一个佣妇的胳膊上,款款走了进来,客套了几句,坐下来便敬酒让菜。长白说:“妹妹呢?来了客,也不帮着张罗张罗。”七巧道:“她再抽两筒烟就下来了。”世舫吃了一惊,睁眼望着她。

……

他取了帽子出门,向那个小厮道:“待会儿请你对上头说一声,改天我再面谢吧!”①

这一笔人性的惨烈,于不动声色中,惊心动魄。

《长恨歌》中,王安忆写了在“头发革命”和“服装革命”的时代浪潮中,王琦瑶去理发店烫了头发,母女俩的服装也发生了变化。自然,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王琦瑶还是以20世纪40年代的服装为荣耀:

曾有一次,王琦瑶让薇薇试穿这件旗袍,还帮她把头发拢起来,像是要再现当年的自己。当薇薇一切收拾停当,站在面前时,王琦瑶却惘然若失。她看见的并非是当年的自己,而是长大的薇薇。②

王安忆时刻不忘暗示读者,人的命运起伏是要受制于时代轮换的,无论悲欢喜乐。但在张爱玲那里,“时代”并没有留下如此强烈、清晰的痕迹,人仿佛回到一切顺从自然命运的古代。这种不同的历史观念,决定了两种不同的“看上海”的视角。

三、走出张爱玲的创造性写作

我们知道,张爱玲的活动范围是她最熟悉的上海大家族公馆,《倾城之恋》《金锁记》《心经》《沉香屑·第一炉香》《茉莉香片》《琉璃瓦》《封锁》《连环套》等大都如此。而王安忆的世界就是淮海路周围的几十个弄堂,弄堂公寓故事是她最拿手的题材。我WSDrbZEnySp8sYDY9Zc7jvx/ORfjXATN43JeuRpfRT0=认为,王安忆是充分利用了张爱玲的“上海人的世俗性”和“市声感觉”来重建个人的上海世界的。认为王安忆是“海派传人”,同时又指出她创造性地走出这个文学传统的王德威强调:“王安忆自承多受张爱玲语言观的教益:‘张是将这语言当作是无性的材料,然而最终却引起了意境。’但王对张的‘不满足是她的不彻底。她也许是生怕伤身,总是到好就收,不到大慈大恸之绝境。所以她笔下的就只是伤感剧,而非悲剧。这也是中国人的圆通’。王安忆也许不能理解张爱玲‘参差对照’的美学;对张而言,人生‘就是’哭笑不得的伤感剧。她的不彻底,正是她以之与五四主流文学对话的利器。但王安忆对张爱玲的反驳,毕竟别有所获。”③王德威的意思是王安忆将张爱玲传统利用改造,又将它发展到了极致的地步。

王安忆对“市声感觉”也有自己的创造。张爱玲喜欢在散文中炫耀自己这种都市感觉,可在小说里,她却更愿研究人物的心理,将他们的全部心思都往命运结局上靠拢。王安忆也在散文中大量写到这些东西,如《儿童玩具》《我的同学董小平》《搬家》等。她在小说中也把这种都市生活的“感觉”发挥到了极致。如《妹头》写玲玲二姐上班时的情形,这是叙述者最喜欢的样子:

她是较小苗条的身材,穿一条花布长裙,系在白衬衣外面,腰上紧紧地箍一根白色的宽皮带。头发是电烫过的,在脑后扎两个小球球,额发高高地耸起,蓬松的一堆。④

“市声感觉”在王安忆看来,是上海人的一种生活感觉。《妹头》里经常离开人物主线,在这些穿着、饮食、做饭、应酬上磨缠很久。因为王安忆把它看作是上海人的“日常哲学”,她不觉得是与作品无关的东西。

在评价张爱玲小说语言特色时,王德威说它们是“精警尖诮、华丽苍凉,早早成了三四十年代海派风格的注册商标”,而对王安忆的评价是,“大体而言,王安忆并不是出色的文体家。她的句法冗长杂沓,不够精谨;她的意象视野流于浮露平板;她的人物造型也太易显出感伤的倾向”,然而,“长篇小说以其庞大的空间架构及历史流程,丰富的人物活动诉求,真是最适合王安忆的口味”①。老实说,这评价既确切又不确切。因为批评家没有联系两位作家创作的年龄。张爱玲上海时期也即她主要创作阶段,是在二十三四岁完成的;王安忆则从二十三四岁写到了六十岁出头。她们对小说、对人物命运处理,自然会有完全不同的经验。张爱玲写人的生死非常决绝彻底,像《花凋》《金锁记》《十八春》等都是如此,这来自她“精警尖诮、华丽苍凉”的小说语言观和人生观。王安忆则极力排斥这种极端叙述。所以她说:“逢佳始终没有到背水一战的地步”,“我始终给我的人物留有余地。李主任死的时候,我会给王琦瑶留金条,我不喜欢将女人逼到走投无路,这样就不好看了,就没故事了。我觉得要给她一点条件,可以往上挣一挣的条件”。②这是因为王安忆对她笔下的女性形象有一个定位:“《妙妙》其实也是写弱者的奋斗,这一类人的命运我个人是比较倾向关心的,这好像已经变成我写作的一个重要的题材,或者说一个系统。她们都是不自觉的人。有时候不自觉的人比自觉的人有更多的内涵,自觉的人他都是知己知彼地去做,他有理性,于是理性也给他画了一个圈,有了范围;不自觉的人却可能会有意外发生,他们的行动漫无边际。像米尼是不自觉的,妙妙也是不自觉的,后来的王琦瑶也是不自觉的,《我爱比尔》里的阿三也是不自觉的。”③但“她们要一样东西就是去要,去要,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则全然不计较”④。王安忆这种小说创作的“辩证法”,是基于她对中国数十年当代历史文化的观察而形成的。

王安忆对张爱玲小说的超越性写作,是以扎实丰富的小说理论来垫底的。她是“50后”一线小说家里最擅长写小说理论文章的一个人,有《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和《小说讲堂》这两本书为证。她说:“小说是什么?小说不是现实,它是个人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有着另一种规律、原则、起源和归宿。但是铸造心灵世界的材料却是我们所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⑤王安忆在自己的心灵世界中构造上海,强调上海有不同于中国大多数城市的那种地域性特征。但每位作家心目中文学世界的规律、原则、起源和归宿又是不同的。因为每位作家都在为这个抽象世界准备不同的物质材料。张爱玲的材料是公馆,王安忆的材料是弄堂。对于作家来说,最困难的就是如何处理“现实”:“我以为现代的作家们都在为小说的现实困扰,它们想尽一切办法,要将小说与真实拉开距离。但是,小说不能停留在理论上,它需要通过叙述来塑造人物和完成故事。也就是说,这其中是需要有一些环节来支撑。”⑥因此“如何从起始走向终局,于是就要设计路径”⑦。而小说有自己的逻辑。每位作家在讲故事的时候都会考虑如何完成小说的逻辑。她还谈到“小说的异质性”,认为这种异质性,就是指“小说与现实的不同”⑧。为分析这个问题,她从时间、空间和人三个方面来解释现实进入小说后所发生的质变。最后,她得出结论说:“小说有机会在现实常态中表现异质人物,也就是这些异质性才使得小说所以是小说,而不是生活。”⑨综合上述对王安忆与张爱玲的比较分析,可见王安忆有另一套独特的小说理论。不能说优秀的小说家都有自己的理论系统,但有自己独特理论系统的小说家在接受前辈作家影响的同时,一定又在探索独具特色的小说创作天地,王安忆就是如此。她承继了张爱玲创作的某些特色,但同时又重构了一个不同于张爱玲的上海地域视角,这正是一位优秀小说家的独到之处。

【作者简介】程旸,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 王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