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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书写的当代性

2024-10-08杨庆祥

当代作家评论 2024年5期

一、南方的“在地性”

从一篇短篇小说《抬木人》说起,这是林森2014年完成的作品,首发于《大家》,后收入小说集《海风今岁寒》。我第一次读到这个短篇时大惊失色,感叹于同代人作品中居然有如此精湛之作。小说不长,1 万多字,写海岛小镇上的两兄弟,无名无姓,来路不明,贫穷、懒惰、愚昧且残忍。两兄弟一无所长,靠偷砍山上的树为生,但也有原则:一次只砍一棵树。砍好后,两人一前一后抬到集市卖掉,拿着换来的几十元立即挥霍一空,而他们的挥霍,也无非是吃一碗米粉——这米粉如毒品,两兄弟几日不吃就要发狂。热带的雨、海风、炎热的天气、看客一样麻木的小镇居民,这一切构成了《抬木人》的环境背景。百无聊赖的生活中暗含着生存的冷酷和阴暗,冲突在“弑父”的情节中达到高峰。为了逼取老父亲那微薄得可怜的养老金,在众目睽睽之下,两兄弟拿起刀,对父亲施刑……也许林森只是把它当作时代生活的一部分来书写——养老金以及相关信息透露出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中国的当下,但是因为人物、故事和氛围的高度契合,使得这个短篇具有了巨大的穿透力,它穿透当下而直接成为整个“世界故事”象征的一部分。我们在这里可以读出爱伦·坡、安吉拉·卡特作品的影子,甚至《聊斋志异》的原型。在岛民阴郁、无助、浑浑噩噩的生活中,一种独特的审美被建构起来。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林森的“在地性”书写因为有了这一篇而显得独具一格,至少在我的阅读谱系中,这是一个“孤篇”,它甚至让我对林森同时期的其他作品“视而不见”。

除了《抬木人》之外,还需要提到的是一部长篇《关关雎鸠》。这部长篇2012年发表于《中国作家》,2016年出版单行本。这一创作时间值得注意,2012年时的林森,不过30出头,这个年龄段的作家大多还在刻苦练笔或者苦心经营中短篇,以提高发表率。当时流行的青春小说倒是有一些,但大都是一种青春期的情绪抒发,一时固然赢得了媒体关注和读者追捧,其文学价值和审美价值并不高。如此一来,林森在而立之年完成的这个长篇就算得上是一个异数。这部小说近30万字,以1994年为时间节点,以海岛瑞溪镇为空间,展开了对小镇三代岛民生活和历史的书写。小说拥有多重的解读空间: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它描摹了1994年市场经济体制改革对海岛小镇的影响,以及由此产生的应激反应,“父一代”被边缘化,“子一代”因为处于历史的“风暴中心”而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从文化学的角度看,小镇所独具的南方风土习俗、饮食、节庆等具有典型的“在地性”,构成了文化人类学样本;从叙事学的角度看,这部小说充满了各种叙事声音,这些心声嘈嘈切切错杂弹,形成了“关关雎鸠”般的复调或哀鸣①。总而言之,正如批评家项静所意识到的:“这是这一代人(陈旧的‘80后’作家的称号)中到目前为止,最为成熟的长篇小说之一。”②项静做出这个判断是在2015年,这一判断即使现在看来也并不过时,但对成熟的界定可能要发生一些位移。在2012年,我们可能将这种成熟判定为一种少年老成式的历史感和现场感,而在2023年看来,2012 年的《关关雎鸠》和2014 年的《抬木人》这两部作品已遥远得要纳入林森写作的“前史”中去了。在这“前史”中,值得关注的成熟/成功之处至少有两点:第一,林森试图建立自己写作的根据地,这一根据地就是立足于海南的“海岛”。“生活那么丰富,可我只能选择一种……文学总要回到饱含生命热度的状态中去,不会永远都和话题、时尚、娱乐有关……有一天,从海岛上传出去的声音,肯定会带着海风的味道,带着碧蓝的颜色,也带着绿意盎然的勃勃生机。”③第二,与固守“海岛”相伴的是对“在地性”的处理——是否是自觉处理,我觉得至少对早期的这两部成熟之作来说,还需要打一个问号。我有时候觉得林森不过是出于一种对生活的直觉,这一直觉对杰出的作家至关重要——《抬木人》中阴郁的南方和《关关雎鸠》中结构全篇的“军坡节”都是这种“在地性”的形象外化。

二、“海洋性”及其他

在中国文学界流传甚广的一个观点是,汉语海洋文学书写传统孱弱,经典匮乏,当代文学写作也延续了这一状况。比如,作家张炜就认为:“从世界文学的版图来看,中国的海洋文学可能是最不发达的之一……中国文学的海洋意识是比较欠缺的。整体来看,中国文学作为农耕文化的载体,它所呈现的还是一种封闭的性格。”④这里值得讨论的问题有二。第一个问题是,如果海洋文学指的是以海洋为题材的作品,则汉语文学书写中此类作品并不少见,古典文学中有《精卫填海》《春江花月夜》《观沧海》《镜花缘》《老残游记》等,当代文学中也有如《古船》《迷人的海》等。当然,在一些研究者看来,传统文学中的海洋书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海洋文学,充其量不过是“涉海文学”⑤。这就引出了第二个问题,如果将海洋文学指认为一种书写现代海洋精神的文学类型——这一海洋精神主要包括自由、开放、海外贸易和开拓、孤独的个人探险和自我成长,那么无论是在传统汉语还是在现代汉语中,此类写作都是罕见的。李清源在其研究论文中指出:“中国古代的海洋书写,无一例外都是大陆意志的产物:以大陆立场为书写本位,以道家理念为审美源头,以局外观望和想象为书写姿态。而在所有关涉海洋的叙事作品里,海洋基本上都只是转场的道具,或者幕布式的背景,而不是作为叙事的本位,由它的秩序和法则来决定人物的行为与故事的生发。”⑥如果我们将这种源于传统的“大陆立场”和中国当代文学的“延安方向”相结合来看,也许就能解释为何在中国当代文学书写中,强大的陆地书写(土地书写)一直居于中心,成为主流,而海洋书写只能是一种补充和点缀。

我在这里无意辨析海洋文学的起源、概念及相关分歧,之所以做上述梳理,是为了引出对林森小说的讨论。2019年以来,林森陆续完成了长篇小说《岛》和中篇小说《唯水年轻》《海里岸上》《心海图》,中篇小说结集为《唯水年轻》出版。这些作品在延续海岛小镇当代书写的同时,也开始出现了新的质素,这些质素都关乎海洋。较早完成的《海里岸上》写的是一个老船长的故事。老船长很小就随父亲出海,成了一名优秀的“做海人”,在缺乏仪器和航图的年代,他凭借老祖宗留下的《更路经》,一次次化险为夷,直到老之将至,他的全部念想也都在大海之上。《唯水年轻》则写了一个家族三代人与海的纠葛。祖父是远航的水手,在一次出航后再也没有回来,父亲在祖母严格的监管下成了一个不识水性的“懦夫”,年轻的“我”则成了一个水下摄影师,通过拍摄和展览再现了神奇的海底世界,并与父亲和解。《心海图》将叙述的焦点聚焦于抗战时期的海南岛。小说主人公方延被卖给一艘远洋货轮当苦力,轮船在海上遇袭沉没,方延在海上漂流一百多天后获救,由此登上了世界各大报纸的头版并获颁英国勋章,多年后他重返出生之地海南岛的某个小村,“他如此宁静,时间逆流,他自老而幼,返回母亲的肚腹,返回万物的初始”①。这三部中篇小说堪称林森的“海洋三部曲”。

在我看来,林森的“海洋三部曲”在以下几个层面值得关注。第一,小说提供了很多海的知识,比如航海的《更路经》,比如怎么躲风避浪,更有关于鲨鱼吞吃人的残酷场景描写。这些知识不是客观记叙,而是通过小说人物的言行呈现出来,是一种经验的积累和表达。因此,海的知识也是一种小说(文学)的知识,它并不完全追求客观准确,而是追求与人物和故事的契合。第二,在经验的基础上是“海的历史”。“海的历史”是一个抽象的说法,实际上,这三部作品都没有明确地书写海洋的物质历史,但总能感觉到有一种古老而漫长的气息覆盖在海洋之上。林森用“人的历史”将“海的历史”具象化了,在《唯水年轻》中,“海的历史”就是祖父母的历史;在《海里岸上》中,“海的历史”就是老苏、老黄和他们先辈的历史;在《心海图》中,“海的历史”则延伸得更远,不仅是父辈的历史,同时也是文字记载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人之史”与“海之史”互文共生,海洋也因此具有了人文主义的气质。第三,通过经验的呈现和历史的溯源,一种上文提到的现代海洋精神在林森的作品中出现,尤其是《海里岸上》这篇,老苏、老黄等人的全部信念、价值和渴望都建立在海洋之上。老苏生命的最后时刻乘船驶向深海,心里想的是《更路经》的最后一句:“自大潭往正东,直行一更半,我的坟墓。”②在此,海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家园。从呈现现代海洋精神的角度来看,《海里岸上》堪称中国当代的《黑暗的心》。

三、海岛:另一个空间和主题

我在《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和汉语书写的主权》中提到“新南方写作”的四个理想特质,其中两个互相关联的特质就是“地理性”和“海洋性”:“第一,地理性。这里的地理性指的是新南方写作的地理范围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文化地理特色。我将新南方写作的地理范围界定为中国的广东、广西、海南、福建、香港、澳门、台湾等地区,以及马来西亚、新加坡、泰国等东南亚国家。进而言之,因为这些国家、地区本来就有丰富多元的文化遗存和文化族群,比如岭南文化、潮汕文化、客家文化、闽南文化、马来文化等,现代汉语写作与这些文化和族群相结合,由此产生了多样性的脉络。第二,海洋性。这一点与地理性密切相关。在上述地区,与中国内陆地缘结构不一样,其最大的特点就是大部分地区都与海洋接壤。福建、台湾、香港与东海,广东、香港、澳门、海南及东南亚诸国与南海。沿着这两条漫长的海岸线向外延展,则是广袤无边的太平洋。海与洋在此结合,内陆的视线由此导向一个广阔的纵深。”③林森的写作尤其是晚近的作品,既符合地理上的“南方”,又契合书写对象和主题的“海洋性”,他自然而然就被指认为“新南方写作”的代表性作家。就“新南方写作”作为一个较为宽泛的写作潮流来说,这个指认无可厚非,但是就这一写作潮流里面的每一个个体作家而言,他们在共享“地理性”“海洋性”这些概念的同时,也呈现出非常不同的个性和风格。

具体到林森的作品,我发现以陆地为本位的所谓“涉海文学”和以海洋为本位——这一本位也带有西欧中心论和本质主义的逻辑倾向——的现代海洋文学,似乎都难以囊括他的书写特点。林森的作品确实有陆地视野,这表现在他的作品中总是有海洋和陆地两条线索,《海里岸上》这一标题是最明显的体现;他的作品也确实有现代的“海洋性”,但是即使在老苏这种极端的海洋主义者的价值链条中,陆地及陆地生活依然构成了重要的一环,他还是屈服于陆地生活的规则,卖了《更路经》以解决儿子的经营危机。也就是说,林森的海洋书写并不完全在上述的二元框架里,他走的是“中间道路”,或者说“第三条道路”,这条道路就是海岛书写。如果从空间的角度看,海岛实际上涉及两个空间,一个是岛,一个是海,前者依然属于陆地,后者则属于海洋。也就是说,海岛实际上构成了一个连接点,上岸就是陆地,下海就是海洋,这正是林森的独特之处:他既不愿意放弃陆地书写的传统,这里有最当下、最世俗、最富有时代性的日常生活;同时,他又不愿意放弃海洋的纵深、神秘和带有哲学意味的审美性。因此,他用岛这一特异空间将两者综合,开创了一种海岛书写的当代性。在长篇小说《岛》中,海南岛和火牌岛构成了叙事的双重线索,它既是退守之岛,也是进取之岛。“位居天涯海角的岛直指时代的中心,最独特的人生故事也最具人类情感的普遍性。”①在这个意义上,林森晚近的创作不仅意味着一个作家已在自己的领地上创造出独具美学特色的作品,同时也为同时代的写作提供了路径启示。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创作,无论是海洋文学还是“新南方写作”之类的命名,才真正找到了落脚点。

最后说几句闲话,林森因为生于海南、居于海南,书写也大都与海南相关,故业内有人以“林海南”称之。我曾在《唯水年轻》的新书发布会上与他戏言:“林海南”是不够的,应该多写南海,写得更深、更远、更阔大,以小说讲述南海的故事,以后我们就可以称你为“林南海”了。虽为调侃之语,内中却有我的忧虑和关切,且与“林海南”/“林南海”共勉。

2024年4月5日 北京

【作者简介】杨庆祥,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