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正义·真爱探寻·精神成人
2024-10-08张丽军张娟
近年来,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在时间向度上呈现出一种向过去挖掘的趋势,即跨越现代史,走向近代史的书写。王安忆的《天香》、阿来的“空山三部曲”、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杨志军的《雪山大地》等从中国近现代史写起,深广地呈现百年中国社会巨变,产生了强大的史诗性震撼力。张炜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去老万玉家》就是在近代史的时间向度上,从源头来梳理、思考和追问革命、爱情、正义等核心命题,进一步深化了张炜思想家式的深度精神叙述的风格。在《去老万玉家》中,张炜延续了《独药师》对百年前胶东半岛历史的深度探寻,从更深邃、更丰富的精神视域出发,以青年舒菀屏的一段人生奇遇为线索,展现了19世纪末胶东半岛历史的风云变幻、革命的多声喧哗、人性的深不可测。小说情感之细腻、思想之深邃、形象之鲜活、语言之精纯,都在一定程度上实现对他以往作品的超越。在对自己过去的写作经验进行提炼总结后,张炜倾尽全力创作了这部新作,正如他自己所言,“我想应该有一次所谓的‘抡圆之作’了,这部书要足够简练、足够好”①。从这句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张炜充足的写作底气,以及他对这部新作寄予的深切厚望。
超越是一个作家进行艺术创作时本能的追求,但具体的实现程度如何却需要读者、历史来检验。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张炜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创作个性,并取得了显著的艺术成就,如他小说中呈现的“芦清河”文学世界、神秘的海洋文化、野性的自然生命力量等,这些都让张炜区别于其他作家,成为文学史中独特的“这一个”。在这些几乎成为张炜身份标识的创作特征中,蕴含着他对个人命运、家族历史、社会发展的深刻思考。张炜的小说在清透空灵、温婉浪漫的叙事语言里,潜藏着深沉厚重、直抵人心的思想内涵。在《去老万玉家》这部新作中,张炜立足当下的现实问题,对革命历史的反思更加深入,对胶东半岛民间社会的挖掘更加完整,对海洋等自然力量的书写更加透彻。此外,张炜还有意识地从中国古典文学及西方冒险小说中汲取养分,将传奇叙事、悬疑叙事、成长叙事等纳入自己小说行文中,来塑造人物和推动故事发展,并在小说的最后留下开放式结局。舒菀屏的故事没有结束,老万玉等人的故事也没有结束,张炜以敞开的姿态面对读者,也面对未来。对革命正义、真爱探寻、精神成人,张炜给出了自己的,也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思考。
一、革命正义:发现民间力量
自近代以来,中国轰轰烈烈的革命实践,在文学中已经形成了一个难以忽视的革命叙事传统。虽然不同的作家对革命的认识不同,由此形成的革命叙事也不同,但总的来说,对革命正当性的确立、对革命力量的塑造、对革命未来的想象却是他们共同的追求。
张炜也特别关注革命叙事,他的《古船》《家族》《独药师》等作品,都对革命有深入思考,并一直延续到这部新作中。《去老万玉家》的故事时间是19世纪末,此时封建统治渐趋瓦解,各种革命力量正在登场,老万玉及其领导的武装力量就是其中之一。尽管他们并不被历史肯定,甚至也不真正属于现代意义上的“革命”,但他们确实作为一种力量在历史中起到了作用。因此,他们应该是文学在回溯历史时需要呈现的。在描写革命力量时,我们的文学通常将其窄化为革命党。这种思维方式其实是以现在既成事实来观照和书写历史的表现,结果是造成了对历史真相的某种遮蔽。今天,文学中的革命叙事已经向后革命叙事演变,在日常生活中呈现革命、以家族斗争取代阶级斗争等成为了新的模式。许多作家也正在寻找新路径来进入汹涌澎湃、复杂曲折的中国革命历史,以期实现革命叙事的新突破。
张炜的新突破表现在他对民间革命力量的发现,即老万玉及其领导的土匪群体。他改写了文学史中被固化的土匪形象,将他们放置在社会转型期这一大的时代背景下,塑造出老万玉、冷霖渡、小棉玉等土匪形象,展现了他们追求文明开放、有自己政治理想的一面。之所以会如此,得益于张炜多年来对胶东半岛地区史料的研究。他发现,清末民初时期,胶东半岛土匪的规模、形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受到西方文化、武器进步的影响,同样也正在经历着现代转型。
在众多的土匪形象中,冷霖渡是最让我们耳目一新的。不同于其他土匪只追求武力的强悍、物质的抢夺,冷霖渡想要打造的是一个“大公国”,这是一个有着坚定的信仰、严明的秩序、高度的文明的国家。尽管“大公国”在面对清廷时是不可战胜的,但它也有致命的弱点,即一味依靠个人崇拜。冷霖渡将老万玉的形象无限神化,认为她是圣女贞德在东方的转世再生,并画下《女子策马图》,编制姜氏谱系图表,使老万玉成为沙堡岛家家户户参拜的神。小说对许多人来沙堡岛的动因描写是十分有意味的,即他们几乎都是因为崇拜、钦佩而甘愿臣服于老万玉。毫不犹豫地为老万玉而死,是每个人的信条。老万玉的话成为唯一的标准,支配着“大公国”的一切人和事,稍有违拗者,就会被处以极刑,雕版师五微子的死亡就是最好的例证。但是,一手打造“大公国”的老万玉、冷霖渡等人也不自觉地表露出精神疲软的一面,他们对沙堡岛的未来并不感到乐观,甚至已经意识到它注定倾覆的结局,这从冷霖渡与舒菀屏关于齐国向死而生精神的对话、老万玉对自己终将走向火刑柱的预言中就能够看得出来。这其实也是作者的矛盾之处,一方面他赞扬老万玉等人的反抗精神,另一方面他又批判他们思想深处的封建毒瘤,对他们的塑造展现了张炜的爱恨辩证法,如他自己所言,“‘爱’和‘恨’写在了同一枚银币的两面”①。在沙堡岛,自由、平等、博爱等现代社会思想并没有出现,而专制、剥削、压迫却处处存在着。舒菀屏的惊叹之语道破了沙堡岛的残酷统治,“原来这就是捕蛰场!这更像屠宰场!海蜇,鱼,还有人,都一起流血!”②人在这里丧失了生命的尊严,像动物一样,可以被随意杀害。
在发掘民间革命力量的同时,张炜也塑造了现代意义上的南方革命党人形象。他们作为一面镜子,既映照出了“大公国”的封建性,又彰显了真正的革命精神。小说中的南方革命党人虽然就只有两个,着墨不算多,但给人留下的印象却十分深刻,甚至也可以说是整个小说的精神内核所在。他们在认清社会矛盾本质的过程中自然地确立革命正义性,为推翻封建统治、建立现代国家而斗争,在面对土匪的严刑峻法、威逼利诱时,不畏牺牲,始终坚守自己的革命信仰,最后以身殉道。他们的牺牲证明了一种希望的存在,因为他们的行为促进了舒菀屏的精神成长,使舒菀屏得以在纷乱的社会现实中辨明方向,确立自己的本心。通过他们,张炜将胶东半岛人民的反抗斗争纳入到整个中国风起云涌的革命浪潮中去,展现了封建制度必然会土崩瓦解的历史大势。革命党人作为这一历史大势中的先觉者,一步步引领着胶东半岛人民走向更光明的未来。《去老万玉家》将殉道精神彰显得淋漓尽致。齐国后裔复国者集体自杀,年轻革命党人慨然赴死,甚至老万玉、冷霖渡、小棉玉等人,都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这体现了张炜勇猛刚健的文学品格与现实关怀意识。对那些回避问题、游戏生活的文学写作,他早就给予了严厉的批评,“现代嬉皮士嘲笑整个世界:艺术、道德、理想、牺牲、革命、殉道……一切有意义的东西。他们认为活着就是那么回事。对于人、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可以肆意践踏。他们那儿几乎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可言”①。追寻革命的理想、信念、精神正是我们当下时代所匮乏的,他的写作为当下人的精神世界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自然,这也是张炜一贯坚持的文学理念。
二、真爱探寻:“守于自由而让他人自由”
除了革命,张炜小说中还有另外一个关键词,即爱欲。《去老万玉家》中对男女之爱的描写,不像之前作品中那样大胆火热,而是更多地表现为一种爱而不说的隐秘与疼痛。吴院公与老万玉相爱,却因为她是土匪,而不敢对外宣扬,始终分离两地,至死不得相见;奶娘爱慕吴院公,却因为自卑而选择将这份爱意埋在心里,临死之前才敢说出来。冷霖渡爱慕老万玉,却将她推向一个至圣至洁的位置,不让任何人亵渎;冷霖渡对待小棉玉,是肉体的凌虐与精神的控制,令小棉玉年轻的生命枯萎;舒菀屏与小棉玉的婚姻,成为老万玉、冷霖渡等人意图捆绑规训舒菀屏的工具;小棉玉最后为爱放走舒菀屏,留给她的或许会是严酷的惩罚。可见,张炜笔下的男女之爱并不只有真诚的、良善的、美好的东西,它还有虚假的、邪恶的、丑陋的东西。通过对它们的展现呈露,小说首先取得了将人物形象复杂化、具象化的艺术效果。
从反抗清廷腐朽统治的意义上来说,老万玉等人是民间社会的英雄形象。张炜在书写他们的传奇经历时,也刻画了他们亦正亦邪、亦刚亦柔的复杂性格。老万玉是统领万千土匪的女匪首,面对官军的征讨、暗杀,她机智勇猛、杀伐果断,屡次粉碎官军的剿灭计划。这些描写被张炜进行了留白处理,三言两语带过,没有具体的、正面的战争描写。如此,一方面减少了小说中的暴力成分,另一方面又促使读者发挥想象力,使老万玉在战场上的形象更加地丰满多姿。除此之外,张炜还借鉴中国古代小说的叙事资源,将英雄救美模式置入自己的小说中,写出了老万玉受伤,吴院公搭救,两人日久生情的爱情故事。爱情作为一种个人情感,使整个故事变成浪漫传奇的同时,也将老万玉生命中柔性的一面展现出来。面对吴院公,她理性坚硬、刚强叛逆的一面暂时退出,感性柔媚、娇痴惆怅的一面得以呈现。冒险去看吴院公、送吴院公自己的画像、期盼与吴院公相聚、为吴院公之死痛哭流涕,这一系列的行为描写塑造出了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女儿形象。与描写老万玉的爱情不同,小说对冷霖渡的爱意描写是委婉含蓄、不动声色的。小说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直接描写他和老万玉对话交流、表达爱意的场面,只有两人单独向别人讲述,或是通过小棉玉讲述,来透露冷霖渡对老万玉的爱意。《女子策马图》是冷霖渡爱慕老万玉的表达之一,在这幅画中,老万玉的形貌、心灵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具有摄人心魄的魅力。它作为贯穿小说始终的一个意象,艺术作用极为重要,一方面,它是冷霖渡表达自己对老万玉爱意的一种方式,另一方面,它又展现了冷霖渡对老万玉爱意的自私、偏执。他爱老万玉,不允许再有其他任何人来爱老万玉,某种程度上,他是将老万玉作为他自己私人占有的物。老万玉在他那里与圣女贞德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至圣至洁、至美至善变成了老万玉的生命底色,这种生命底色在他的推动下几乎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可,而老万玉生命中涌动着的欲望、激情、嫉妒、愤恨等一切与圣洁相悖的东西都被扼杀了。老万玉由一个世俗社会中人的形象,变成了一个宗教世界中神的形象。与其说,冷霖渡爱的是老万玉这个人,不如说,他爱的是一种贞德精神,只是他将这种精神附着在老万玉身上。透过老万玉,他看到的、挚爱的实际上是圣女贞德。对老万玉这个鲜活的生命个体来说,这显然不是真正的爱。既如此,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呢?
爱是一种由自身走向他人的行为,也是一种付出却可能没有回应的行为。“真正的爱就是守于自由而让他人自由。”①爱与自由同在,爱人者首先要学会自爱,自己爱护自己生命的自由与纯净,不为任何身份地位、权势财富困囿,回归到生命的原初状态,只凭本心去爱人。这样的爱没有任何的比较,是纯粹的,且是可以升华为天地间的大爱。爱他人,同样是要让他人自由,尊重他人的生命意志,使之不因被爱而丧失掉生命的个性与活力。奶娘爱吴院公,却不要求必须得到吴院公同等的回应。爱对她来说,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是她的自由选择,吴院公知道与否,回应与否,都不妨碍她凭着这爱意活下去。小棉玉爱舒菀屏,却不要求舒菀屏同样爱自己,即使是两人观念相左时,也不强迫他去认同自己的观念,而是选择尊重。尽管已经同舒菀屏结为了夫妻,在面对誓要逃离沙堡岛的舒菀屏时,小棉玉也没有选择禁锢他的自由,而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他离开,即使这样做可能会让她遭受严酷的惩罚。爱在小棉玉这里,是牺牲和奉献,是放舒菀屏自由。爱让小棉玉获得巨大的勇气,敢于去对抗沙堡岛的黑暗,在她的身上,爱的力量被彻底呈现出来。小棉玉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在黑暗中痛苦挣扎,被侮辱、被凌虐之后,仍然心中有爱,并用爱去战胜黑暗。“他相信的是人类灵魂的无限力量,这个力量将战胜一切外在的暴力和一切内在的堕落。他在自己的心灵里接受了生命中的全部的仇恨,生命的全部重负和卑鄙,并用无限的爱的力量战胜了这一切。”②小棉玉最后放舒菀屏自由,实际上也实现了自我的救赎。她让爱的尊严得以高扬,用爱对恶做出了最深刻的否定。
张炜对爱的肯定、赞誉,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当下社会,物质文明高度繁荣,但人们的精神层面却出现了一定的危机。这种危机的一个表现就是爱的缺失与异化。“爱被‘唯理化’的生活形态扭曲,爱的本源被异化;爱被狭隘、变态的思想情感囚禁,爱的本质遭到践踏。现代社会面临着‘爱’的危机。”③张炜意识到这种危机,在自己的小说中提出并回答了“什么是真爱”这一命题。真爱的存在,让人类感受到的是光明,是美好的未来。重塑爱欲、找回真爱,是张炜找到的一条现代人走出精神困境的道路。正如有论者指出的那样,“张炜在文本中对爱情本真的高声赞誉就是对人类实行救赎的完美期望”④。《去老万玉家》中对革命的礼赞、对封建统治的批判,之所以会如此动人心魄,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张炜将爱欲熔铸其间,以男女之爱为基点,升华为民族之爱、人类之爱,乃至万物之爱。如此一来,张炜的小说就不仅完成了社会历史层面的反思批判,还完成了对生命本体需要的建构,呈现出一种爱与自由同在的生命美学意蕴。从如何爱一个人,到如何爱这个世界,张炜不疾不徐地告诉了我们答案。
三、精神成人:背对黑暗面向光明
在对革命正义和真爱探寻进行思考后,张炜最终指向的是人的精神成人这一命题,即如何“真正长大”①。他意在告诉我们,身体成人与精神成人并不同步。身体成人是自然的、生理的结果,精神成人并不伴随身体成人而必然发生,它需要在同成长环境的搏斗中获得,需要在各种各样的选择、诱惑中确立。只有精神上成人后,一个人才算得上是真正地长大。
舒菀屏的精神成人是《去老万玉家》中一条十分明晰的叙事线索。从一开始对老万玉“大公国”的热血崇拜,到后来的坚决逃离,舒菀屏最终完成了精神洗礼,找到了他自己的人生道路。站在甲板上,背对着生养过他的故乡,面向着广阔无垠的天地,即使前路茫茫,也无所畏惧,因为他已经具有了一颗坚韧、顽强的心,可以扛住生活的苦难,努力让自己去往更光明的地方。
作者将舒菀屏年少意气风发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他7岁习武,14岁孤身一人去往广州同文馆学习,长至20岁,已经是一个文武双全的青年。17 岁那年回乡探亲,被土匪绑架的舒菀屏,面对土匪的威胁、恐吓,仍然镇定持守,毫不示弱妥协,展现出超乎常人的机敏、冷静、刚健。在后来独闯沙堡岛的时候,更是多次被土匪威胁生命,他都能够冷静地施展武功,化险为夷。尽管如此,舒菀屏其实还是一个带有精神创伤的青年。他年少时失父丧母,家宅被伯父强占,昔日的美好记忆不复存在。亦师亦父的吴院公惨死之前,告知他父母死亡的隐秘,又让他背负起沉重的仇恨。他有家不能回,不得不出走,在一个黑夜离开西营,形单影只,让人动容。由此出发,再去看舒菀屏初到沙堡岛时的生活,我们会发现,老万玉、冷霖渡、小棉玉等人对他的爱护、尊重,恰恰在无意中抚平了他内心遭受的创伤,让他重新感受到一种温暖,这或许也是他选择留下来的原因。当然,这份温暖也造成了舒菀屏从他们之中脱离出来,完成精神成人的艰难。留在沙堡岛的舒菀屏,一开始也有一番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他并不甘于只食俸禄而不做实事,希望通过教习洋文和编制姜氏谱系图表让“大公国”发展得更好。与老万玉、冷霖渡等人亦正亦邪、时善时恶的复杂性格不同,舒菀屏始终怀有一颗仁爱纯净的心。他反对阶级压迫和暴力统治,信仰人类生命的自由与尊严。这一切都使他必然会与老万玉等人发生激烈冲突,是妥协认同,还是坚决抵抗,对舒菀屏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所幸的是,舒菀屏没有在恶中沉沦,而是始终坚守自己的本心,以爱去迎接未来。
南方革命党特使与舒菀屏关于“什么是真正的起义”的谈话,将整个小说的精神高度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面。小说的叙事由此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的叙事浪漫壮丽、痛快激昂,后半部分的叙事则沉重压抑、忧思焦躁。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舒菀屏对起义的认识发生了变化。在没有见到南方革命党特使之前,他对起义的认识十分简单,认为只要是追捕、枪战就是起义,自然地将老万玉等人揭竿而起的反抗行为视为起义。但是,南方革命党特使却对此提出了相反看法,留下一句“你终会弄懂什么才是‘起义’”②。这句话实际上已经否定了老万玉等人的反抗行为,指明他们反抗朝廷、学习西方的背后,仍然是封建思想的根底,并不体现真正的现代革命精神。在后来又经历了五微子和年轻革命党人被杀、舒府覆灭等一系列事件后,舒菀屏对老万玉等人的认识才发生了彻底的转变。但这并不是说他就具有了真切的革命信仰,而是他从敬重生命的认识出发,看到了沙堡岛统治对人的生命的漠视,看到了它残暴血腥、专制压迫的一面。这使他无法接受,而最终做出逃离沙堡岛的决定。
在小说中,舒府覆灭对于舒菀屏的精神成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个事件。舒菀屏对此事的态度决定了他未来要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一方面是因为,舒府作为一个封建统治的标志,具有被革命推翻的必然性;另一方面又是因为,舒府现在的主人舒铨与舒菀屏有着血仇,它的覆灭意味着舒菀屏复仇的成功。当然,这两点其实也只是老万玉、冷霖渡等人理解和认同的革命,而舒菀屏却不能认同。他虽然对舒铨怀有仇恨,但却没有想过要直接采取杀戮的手段报仇雪恨,而是一直尝试着寻找证据证明舒铨的罪恶。证据是法治的一种表现,它意味着公正、正义。舒菀屏寻找舒铨杀人的证据,其实也是对舒铨生命的尊重。而老万玉等人以替舒菀屏报仇的名义屠戮舒府众人的行为,本质上是一种对生命的践踏、漠视,是以善为标榜的恶。有时,革命正是以仇恨为名义获得合法性。张炜对此早就有所认识,并在自己的小说中给以质疑、颠覆,他“较同代人更敏感地感受到了并记述了革命仇恨美学背后的肉体暴力与语言暴力”①。基于此,张炜才将舒菀屏置于这种考验中来试炼他的灵魂。正如鲁迅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试炼人物那样,“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②,舒菀屏被置于革命、家族、复仇这样万难忍受的境遇里,在善与恶之间抉择,这看似容易,其实要经历一番十分激烈的搏斗,灵魂要经受被撕裂般的痛苦。也只有如此,他才能获得精神成人。
青年作为一个最具活力与创造力的群体,一直都是我们国家民族建设的主力。他们是否能够真正地长大成人,不仅是他们个人的问题,更是关于国家民族未来的问题。青年成长的问题是贯穿在不同时代的一个大问题,也是一个难问题。面对它,不同时代的作家都给出过自己的思考。今天,中国青年正面临着比以往任何时代的青年都要复杂的生存境遇。一方面是由阶层固化、贫富分化等造成的青年物质层面的缺失,另一方面则是由物欲的膨胀造成的青年精神空间的压缩。在这两方面主导下的青年文化呈现出“佛系”“躺平”等特征,属于青年精神特质的朝气蓬勃、勇猛刚健的因素某种程度上有所减少。“青年问题实质上是关于人生道路探索的问题,是人生道路该如何走、该往何处去的问题,是对人生、世界、价值和自我的深层理解和认知的精神思想问题。”③张炜也一直关注着青年群体,他说“我非常关注年轻人的状态。他们当然有苦难,还有厌倦,这二者一块儿加在他们身上。我写《河湾》,主要是给年轻人的,好比给他们的一封长信,地址不详,不知他们能否收到”④。《去老万玉家》这部新作同样可以说是一封写给当代青年们的长信。舒菀屏对自己生活的世界有浓厚的兴趣,并积极主动地介入其中,同时又对生活里的黑暗面给以痛击、批判。这种努力去发现、探寻,又不轻易妥协、认同的精神正是我们当下文学写作中应该极力呈现的青春力量。
结 语
综上,张炜的《去老万玉家》塑造了众多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如舒菀屏、老万玉、冷霖渡、小棉玉、吴院公等。通过对他们命运的书写,张炜完成了对19世纪末中国社会历史的呈现、反思。何为革命正义、何为真爱探寻、何为精神成人,这是张炜在小说中提出并回答的核心问题。它们不只属于历史,也属于现在,更属于未来。通过它们,张炜将历史、现在与未来打通连接起来。一方面小说力求还原历史的真实面貌,通过一些地方景观、人物外貌等细节描写营造了极为真实的历史情境,例如顺德饭店、《马关条约》、广州同文馆、舒菀屏的辫子、南洋软帽等。这些不仅传达了浓浓的历史气息,也展现了19世纪末中国社会转型期真实的社会心理状态。求新、求变,又在这种新和变中有着与旧和常的拉扯纠缠,矛盾、痛苦、流血、牺牲成为一种常态。另一方面小说又表现出十分强烈的现实指向。张炜还原历史真实面貌、营造历史真实氛围,其目的并不是要去复制历史,而是要依托当前社会现实,去观照、发现历史,从历史中找到突破当前社会现实困境的路径。
黑格尔说:“历史的事物只有在属于我们自己民族时,或者只有在我们可以把现在看作过去事件的结果,而所表现的人物或事迹在这些过去事件的连锁中,形成主要的一环时,只有在这种情况之下,历史的事物才是属于我们的。”①19世纪末,中国人在探索现代化道路的艰难曲折过程中,迸发出来的不畏艰险、顽强拼搏、开放包容、积极进取等精神,不只是在历史中存在的事物,它们还对现在,甚至对未来具有引领价值,成为一种沟通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精神血脉。正如张炜所言,“关注历史就是关注现实”,“今天是从历史的水流漂过来的一块现实,没有这个历史的水流,就没有今天”②。在19世纪末各方势力竞相登场的历史现实中,张炜发现了民间,回到了故乡胶东半岛,在一次次历史的诘问和辨析中展现了民间人物生命根底里的反抗意识及其内在悖论。可贵的是,这些人物可能犹豫,可能犯错,但是他们已经有了新的精神视野,不再是我们以往文学中所描写的那样被动地等待着现代化,而是主动出击,主动转型,积极地探索着实现现代化的中国道路。
“只有重新获得历史视野的主体,才能摆脱浮惑不根的价值立场,突破有限的精神向度、平庸的审美品位和僵化的艺术格局。”③在《去老万玉家》这部新作中,小说主人公重新获得了精神主体性,作者在新的精神视域下思考,站在生命尊严的高度,对革命正义、真爱探寻、精神成人进行呈现,摆脱了以往传统与现代二元对立的价值观念,展现出更加开放包容的文化立场、昂扬自由的精神向度、追求独立人格的精神特质。特别值得肯定的是,《去老万玉家》的小说语言表达也更加游刃有余,建构了属于张炜的海洋美学及海洋话语体系。综上,张炜通过《去老万玉家》的审美新书写实现了对自己的超越。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中国乡土文学与农村建设运动关系研究”(21&ZD261)、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世纪中国长篇小说新现实主义审美书写研究”(19ZWB100)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张丽军,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张娟,暨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王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