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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新世纪以来乡土叙事中的“城市经验”

2024-10-08庞秀慧

当代作家评论 2024年5期

新世纪以来,“城乡一体化”逐渐成为新型城镇化①的重要内容,城市文化与乡村文化互相融合。与此同时,随着“新生代农民工”②逐步成为城镇化过程中的重要人物,城市文化和乡村文化逐渐渗透、混杂与交融,乡土叙事体现出一种文化互融的全新特质。一方面是“新生代农民工”的价值观受到城市文化的冲击,呈现了丰富且暧昧的多元诉求,个体则展示了前所未有的理性化和孤独感。另一方面是“新生代农民工”带着“城市经验”返回乡村时,推动了乡村文化的现代转型,乡土叙事内部的肌理也随之发生转变。由此,乡土叙事需要重新审视“城市经验”的内涵及其影响。

一、价值判断的暧昧与多元化

城镇化进程推动了中国社会的巨大发展。世纪之交,乡土叙事基本上把城市视为繁华之地、现代文明的体现者,与之相比,农村成为落后的代名词。城市对乡村造成了全方位的冲击,乡村变得喧哗且骚动。作家们起初对于这种经济驱动下的喧哗和骚动是嗤之以鼻的,批判农民狭隘自私的行为。例如,童仝的《慢慢浮上来》中的李建国只看便宜和利润,不考虑质量问题。农民的生活目标极为简单,成功的标志就是赚到更多的金钱。实际上,对农民的批判和农民身份、农民意识无关,而是城市的消费主义影响了人的心态。他们看到了城市生活对前现代农民的挤压,而没有看到城市文化的进步意义。在黑格尔看来,每一种思想必然会有它产生的社会基础,并不是凭空而来。历史的发展就是在扬弃中进行,而关键的问题就是这些思想观念的发展和变迁是否具有历史合法性。它们的发展和变迁是否会符合人类文明逐步形成的普世价值,并不是以某一价值观为角度来看社会中的文化变迁。伴随着城镇化的推进,城乡二元对立的思维逐渐成为被摒弃的对象。诚如有学者所言:“自改革开放以来,最重要的文化现象之一,就是价值与文化在全球化进程中不断呈现多样化,以及与之适应的社会宽容度不断增大。主体的主观感受和对生活的感悟在艺术创作与审美的个性化活动中更加突出。”③特别是随着“新生代农民工”逐步成为乡土叙事的观照对象,城乡融合逐渐成为共识,农民进城不但具有经济发展的合法性,还包含了人性内在的合理性。就像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一样,发财和拼搏是整个社会的大合唱,是社会发展的必然选择。乡土叙事的价值判断逐渐变得暧昧,对各种不同的价值观表现出了宽容和接纳的态度,由此构成一种“理想的冲突”,即“经常涉及关于最杰出的人的品质要素是什么,或什么社会是最好的社会这样一些重要的、基本的信念”①。作家们对农民的经济欲望多了一些理解。杨争光的《从两个蛋开始》中,粘娃在城市里做小偷发了财,回来办了水泥预制板厂,村民们还选他做代表。亮子把乞讨产业化,受到了村民们的普遍欢迎。即便两人的原始积累不光彩,可是作者未片面地否定他们的人生选择。

从理论上来说,城镇化是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从现实而言,判断国家经济发展程度的一个指标就是城镇化的比例。但是,城镇化到底带给农民什么样的个体经验?王华的《花村》用疼痛和焦灼的笔触,展现出伦理崩溃与乡贤权威解体的过程。男人们宁可被偷被抢被欺骗也要待在城市,乡村里的女人们独自承担着劳作的辛苦、情感的苦闷和生理的煎熬,乡村凋敝,村长张大河对此无能为力。

往昔的价值标准很难准确地对这种乡土叙事有所评判,因为从本质上来说,这是人性的必然追求。就像贺仲明所说:“把善抬得过高或‘唯善性’,则显然牵系着中国传统伦理文化的沉重阴影。对‘善’的无限制颂扬,以单一的‘善’的标准来品评社会,不可避免要走入极端,并会进入封建性的界区。”②如果遏制这种追求,才是人类社会最大的罪恶。有一些乡土叙事甚至都没有展示出哀伤,仅仅是惆怅。悟空的《初心》中的阿依靠着布依族的民俗经营旅店,绍捌明明知道这种民俗旅游是虚假的,但是他也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无法抗拒时代的洪流。尹学芸的《贤人庄》中的村民们都进城了,庄稼没人收,从前代传下来的老房子垮了。赵庆福对贤人庄的衰败无比痛心,但是他也知道这种洪流无法抗拒,只能在心中暗自感伤。

乡土叙事凭借着描绘不同的人性,呈现出价值标准的多元性。滕肖澜的《爬在窗外的人》展示出了世俗生活对个体选择的尊重与厚待。四个青年都是来自乡下,但是情感选择和价值诉求完全不同。凌杰追求浪漫;欧阳菁菁崇尚消费主义;水东时刻都感到痛苦,因为他受过启蒙熏陶;丁小妹是实用主义的推崇者。他们的抉择都以现实生活为基础,没有惊心动魄的爱,也没有心灵深处的悸动,有的只是了解与同情。虽然丁小妹很功利,欧阳菁菁很俗气,水东和凌杰品行不端,但我们对他们的困境感同身受,对他们充满了理解和怜悯。

多元化的价值标准导致乡土叙事中很难出现强烈的悲剧氛围,更多地表现出对个体选择的感叹。范茂林的《城市农民》虽然讲述了一个悲剧故事,但作者却没有深究悲剧的根源。钟如意进城是自己的选择,在城市买户口受骗是自己的选择,不肯按照市场销售的常规做事也是自己的选择。在这些单线条的自我选择之后,钟如意为了生活只有去骗钱。作者同样也没有批评城市之意,因为城市接纳了钟如意。生活的困窘似乎带有一种命定的味道,最终他墓碑上刻下了“城市农民”几个字。

二、个体的孤独感与理性化

在以往的乡土叙事中,孤独往往是哲学意义上的,但是当下的孤独源自社会流动所带来的不适感。社会学家山姆·弗里德曼在研究英国阶层社会流动的时候发现,向上流动的人呈现出“文化上的无家可归”特质,因为他们“永远处于两种不同的文化环境之中”③。无论在乡村还是在城市,他们都是“异乡者”:城市因为他们缺乏相应的文化资本和经济资源而排斥他们,乡村又因为他们接受过完全不同的文化熏陶而疏远他们。这种境况一直被乡土叙事反复吟咏。早在1990年代初,叶辛的《悠悠落月坪》中的邵燕慧在城里上学之后,乡亲们包括她自己都认为她已经是“局外人”了。这种心态延续到徐则臣的《还乡记》中,“我”既参与了三奶奶的葬礼,又冷眼旁观、暗自腹诽。以往这种孤独感书写并没有被普遍接受,作家为了凸显城市的冷漠无情,把乡村建构成了一片和谐融洽的田园净土。这种方式可以让人回忆起乡村往昔的缓慢生活,体味人和土地的亲密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快速城镇化的纠偏。这种田园乡土的理念源于作家的温情与良善,却难以承载复杂的现实生活。

由于人生选择的多样性和价值诉求的多元性,乡土叙事逐渐诞生了只为自己负责的个体。关仁山的《红月亮照常升起》中的陶立坚决拒绝村民借用他的自创品牌,哪怕村民雨中站在门外哀求。李铁的《城市里的一棵庄稼》中嫁入城市的崔喜,拒绝来自乡村的诱惑和温情,坚定地留在城里。这种理性塑造了独立自主的人物,会坚定地执行自己的目标,坚持自己的原则,绝对不会受到任何私人情绪的影响。这种实用主义会导致工具理性成为生活的主宰。吴文莉的《黄金城》真切地还原了改革开放以来这类人物的生命历程。毕成功几乎是中国版的葛朗台,他以强大的理性抓住了每一个机遇:先是经商,接着倒煤炭,最后做资本,成了西安城内首屈一指的富豪。毕成功的嗜好和葛朗台非常类似:葛朗台积攒金币,毕成功把家里每个物件都尽可能搞成镀金的或金色的;葛朗台临终前,看到金币立刻有了精气神,毕成功知道自己可以东山再起时,所有的高楼大厦都“折射出一片金灿灿的耀眼光芒”。如果毕成功没有理性,他就不会成为一方富豪。可这种理性发展到极致,对人的情感构成巨大的压抑。毕成功除了赚钱就是攒钱,母亲和妻子都是他赚钱的伙伴,情人也是他对于城市生活的理想投射。他根本不理解什么是爱,以至于最后成为孤家寡人。阎云翔对此是充满忧虑的,他在考察中国下岬村私人生活的时候,注意到“个人只强调自己的权利,无视对公众或他人的义务与责任,从而变成无公德的个人”①。

在这种工具理性的支配下,农民形象甚至呈现出奸诈凶狠的一面。骆平的《胜日寻芳》中的周昆和税芳这两位出身农村的博士,被装修工人的伎俩搞得目瞪口呆。焦冲的《北漂十年》中的毛学明和柳红梅的婚姻在某种程度上再现了祥子和虎妞的关系。但是,当下的乡土叙事并不重视他们的痛苦、屈辱及无奈,而是尽量展现这种选择的情有可原。城市和乡村都融合在实用主义文化里,男人就必须学得世故圆滑,忍辱负重;女人要么是尽快考虑婚姻,要么忍受悲苦的单身生活。这是一种非常具有时代特色的理性逻辑。

新世纪乡土叙事理解这种工具理性的必要性,从不简单地以价值理性或者启蒙价值去批判它。多元化的价值诉求使人们看到工具理性对乡土的意义和价值。说到底,只有个体的理性得以充分发展,个体才会有权利意识,才可能会有公共生活的诞生,进而推动社会的进步。焦冲的《原生家庭》中的乔美琪在北京多年,有着很强的自我意识和独立观念,这导致她婚后和婆家有了巨大的冲突。乔美琪支持小姑子追求婚恋自主,不肯为了家庭和谐而放弃自我。乔美琪认为“她需要清醒而诗意的精神生活”,再现了现代文学的出走主题。她的出走并不需要回答娜拉走后如何的问题,因为她非常清楚自己即将走向何方。

三、被管理的乡村情感

新世纪乡土叙事中,文本主体不仅仅是农民工,还有来自于村镇的“小镇做题家”。他们在城市的经验混杂着身份焦虑、学历贬值、职场焦虑、经济困境等。蒋泥的《布局》中有1000多万人的单程上班路途要用一两个小时,“人的脑袋和大腿,也分了家——脑子还在做梦,大腿却在队列中,闭着眼睛,随同潮流往前推移”。但因为大家境遇相同,所以主人公并不哀怨,反而“有了如鱼得水的亲切感”。说到底,快速城镇化进程导致人们无暇反思当下的生活,任何对往昔的回忆和怀念都带有乌托邦的性质。所以,乡土叙事不得不节制自己的情感强度,管理自己的情感。吴玄的《发廊》中的妹妹认为从事皮肉生意也很好,“我”虽对此感到不安,却没彻底反对。因为,妹妹不但改变了父母重男轻女的态度,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支配权,还可以顺畅地和城市“土著”交流。小说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乡土叙事进行了反思:我们是否有权力对其“哀”与“怒”,我们应该从什么角度来呈现情感?当现实困境无法解决的时候,乡土叙事的责任只是记录这个历史进程。

城镇化进程导致乡土空间也发生了变化,城乡接合部的拆迁是其中的典型。说到底,城市不是孤立存在于地球之上,城市的构建和农民密切相关,“无数在远离城市的地方栖息的农民、牧人、矿工共同参与城市的构建”①。韩永明的《无边无岸的高楼》中的农民拿着补偿款进城后,失去了生活目标,吃喝嫖赌。城镇化的突飞猛进,让人无所适从。当乡村变成城市之后,生活慢慢地变得无聊且空虚,其实这是现代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也就是说“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中,生活本身展示为许多景象(spectacles)的高度聚集。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②。

乡土叙事不再追求精神的终极世界,不再进行价值评判,而是对日常经验进行平面展示。海桀的《莫日根》展示出了城镇化对少数民族的情感冲击。鄂伦春族的文化传统已经被下一代所摒弃,莫日根也无法凭借着记忆来维系自己的精神家园。这个文本始终没有展现情感的激荡不安,即便是最后丧失了精神家园,莫日根也只是惘然和无可奈何,没有那种痛彻心扉。这种情感管理在“70后”作家的乡土叙事中更为普遍,因为他们的成长过程伴随着城镇化的过程,乡土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是属于童年时代的情感记忆,因此文本中的抒情远远重于细节描写。鲁敏的《暗疾》中的母亲所有的习惯都是以子女的角度来叙述,例如详细记录日子里每一笔花费或进账,精确到分:“她对每样商品的价格都有强烈的兴趣。借助一个老而旧并掉了几粒珠子的老算盘,她详细地记录日子里的每一笔花费或进账。”这种习惯必然和贫困生活有关,但是叙述者只能间接展示往昔的生活,无法呈现出完整的乡村图景。

即便是爱情故事,也很难看到两性之间的强烈情感,更多的是在经济基础、情感需求和生活理想之间的理性平衡。叶兆言在《不坏那么多,只坏一点点》中凭借着自己对生活的温情和理解,帮助主人公寻找现世安稳的幸福,但回乡就是幸福吗?李斯在历经空虚、寂寞、荒唐的生活之后,感受到所谓的现世安稳不过是倦鸟归巢而已。滕肖澜的《大城小恋》非常现实地呈现出阶层差异对爱情的影响。“孔雀女”苏以真和“凤凰男”刘言在相处过程中始终小心翼翼。在滕肖澜的笔下,感情总是那么谨慎,充满着权衡,义无反顾的情感在这里消失不见。整部小说都是淡淡地感伤,淡淡地爱,之后又不动声色地放弃。《心居》更是如此,所有的感情都被纳入锱铢必较的柴米油盐之中。即便滕肖澜的叙事技巧越来越有张爱玲的气质,可其对生活的妥协和对现实的认同,使其作品越来越丧失了激动人心的力量。从《爬在窗台的人》到《大城小恋》《心居》,就是一个节制情感,慢慢妥协放弃的过程。方格子的《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更是一个彻底放弃情感的文本。无论是父亲,还是发小,都认为放弃情感联结可以让良宵幸福。问题是,现实利益的需求就可以压抑人的情感体验吗?

更为独特的是,人们慢慢发现城市和乡村其实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居住的地方不同而已。“中国是一个农村的中国,中国文明的乡村成分或多或少是均一的,它伸展到中国文明所及的每一处地方,不是城市,而是乡村成分规定了中国的生活方式。”③作家们呈现了城市和乡村的同质性。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中城市的拓展吞没了郊区,但是并没有吞没人的记忆,人的创伤经验在这个文本中若隐若现。何玉茹的《前街后街》以农民后代知识者的经验叙述了城市以及城镇化带给他们的感受。二妮、明悦和小慧以前把城市当成理想之地,当她们真正进入城市的时候,感受到了城市和乡村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她们最后达成一致,值得推崇的是高洁的品行和独立意志,平等对待他人、不谄媚、不傲慢。

城市和乡村的文化互融造就了全新的乡土叙事,人们不再把城市作为生活的唯一选择。就像焦冲的《原生家庭》中的朱小辉一样,选择工作地点的原因只有一个:是否让他有更加丰厚的物质回报,可以让他为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然而,这种互融并没有减弱城市文化和乡村文化各自的弊端,反而叠加了各自的文化困境。人性的残忍和狭隘并没有因为生活条件的改善而改变,却因需要进一步争取资源而变本加厉。与此同时,又因为价值诉求的多元化导致了世俗生活的日常感受凌驾一切。当下,乡土叙事失去了往昔那种强烈的情感诉求和价值批判态度。从审美角度说,这是再现了中国古典文学那种温文敦厚的审美传统。但是,如果从现代小说诗学角度说,这其实是对现代文化的损耗。现代意义上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来自价值的冲突和情感的强度,就像舍勒所说的价值悲剧,“使其毁灭的力量不能毫无价值,它本身也必须体现一种积极价值”①。可是,多样化的乡土叙事并没有呈现出一种美学经验,反而散发着平庸的气息。“城市经验”所遭遇的多元化价值冲突,所感受的情感压力,都在这种平庸的日常生活中麻痹。最终,乡土叙事就会成为无处安放、无所着力的存在。或者说,如果处理不好“城市经验”,会使乡土叙事无法匹配这个变化多端的时代。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2 年度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城市化进程中新世纪文学的郊区书写研究”(2022SJZD136)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庞秀慧,文学博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