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地域文学”的逻辑起点、叙事空间和价值功能
2024-10-08沈杏培陆金铭
近年来,随着“新南方文学”“新东北文学”“新北京作家群”“文学新浙派”等概念的提出,以“新+具体地域文学”命名的写作实践,逐渐衍生成现象级的写作风尚。我们姑且将这种写作现象称为“新地域文学”。这几年涌现的“新地域文学”,不是一种简单的写作行为,而是融合了传统与现代、地方与世界、中心与边缘、新与旧、守成与创制等多种范畴的“复数”写作和思想行动。总体来看,它们以特定地域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作为叙事资源,选取恰切的文学技法与风格,从文学层面对特定地域进行展现与重构,体现出极强的地方性和当代性。在这些“新地域文学”类型中,“新南方文学”与“新东北文学”最为耀眼,影响范围更广,二者一南一北,交相辉映,具有截然不同的风格要素,却又呈现出难以割裂的内在肌理。本文以“新南方文学”和“新东北文学”为例,比较分析二者在逻辑起点、文学叙事和价值表达上的异同,以此呈现当下“新地域文学”的文学景观和文化逻辑。
一、“新地域文学”的勃兴逻辑:空间转向、世界怀抱与合力势能
无论是“新南方文学”试图重塑的“南方”,还是“新东北文学”力图展现的“东北”,或者是“新北京作家群”意欲描摹的“北京”,凡此种种地理坐标,本质上都是由空间统辖的下层概念。时间与空间是人类生存的两大基本维度,是一切实践与思想活动的基本前提。在时间的维度之中,事物的运动和发展处于一种历史的、因果的序列逻辑之中,由此衍生出历时性这一重要属性。与时间形成对比的是在位置上具备延长性和伸展性的空间。空间视域让事物的在场与缺席、流动与停滞一览无余,而这种有或无、静与动,又推动了共时性理念的产生。在西方文化语境中,时间被赋予的重视程度长期高于空间,尤其19世纪中后期,历史决定论逐渐崛起,并在思想与理论领域取得了长期的、不可撼动的话语权,空间概念被忽略与遮蔽。这种状况到了20世纪后半叶开始发生了转变,以空间为主题的讨论热烈而鼎盛,由此引发了理论界的“空间转向”,这一转向标志了“人的社会生产和生活中,空间和空间性具有重要的意义”①。“空间转向”极大地影响了当代西方文学理论建构与文艺研究,空间与空间性越来越广泛地被运用于文学研究与文学批评当中。作为“新地域文学”概念重要提出者的“80后”学人,不可避免地受到近些年甚为流行的空间理论的影响。在他们的学术表达和学术实践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这种“空间转向”。关注“新地域文学”的“80后”学人杨庆祥这样说过:“这两年,我谈‘新南方写作’,谈‘新浙派’,谈‘新北京作家群’,强调文学的‘地方割据’。我不再强调时间,因为时间没有带来改变;我现在强调空间,看看能不能从空间里面找到一些异质性的东西。”①由此可见,“新地域文学”概念的提出和传播,与近些年的空间理论思潮有密切关联,更与“80后”学人对这种理论资源的自觉征用,以及向这种理论场域主动转场有很大关系。
事实上,“空间转向”可视作对现代性思潮或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内潜在困境的一种深刻反思与回应。现代性长久以来被视为现代社会结构和思维模式的标志性特征。空间作为一种载体,其偶然性、异质性、多样性的特征被突出,并挑战解构了以必然性、同一性及单一性为基石的现代性秩序。因此,“空间转向乃是现代性思想或人文社会科学危机的一种反应,从这一角度说,整个后现代思潮在根子上仍是一种‘空间转向’”②。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下审视“新南方文学”和“新东北文学”,不难发现其中涌动的对于中国现代性的深刻反思。“新南方文学”中的部分作品反映了现代化进程当中,原有文明的失落与人的挣扎。在“新南方”土地上不断推进的城市化进程中,现代文明、都市文化对于传统乡村生活的挤压与替换,是普遍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一种现实。作家在作品中选择对这些要素进行彰显,体现了他们对现代性思潮裹挟下的中国社会的一种深刻忧思。除了这种基于客观现实的现代性反思维度,在“新南方文学”中,存在着另一类写作路数,即以王威廉、陈崇正等为代表的科幻现实主义写作。王威廉的小说集《野未来》“以基于现实的想象为路径直面人类的生存状态,反思科学技术发展可能带来的生命困境”③,对人类与技术等话题进行了深入探讨。陈崇正用“魔幻的乡土故事演绎着‘科幻化’的城市现实,带有对当前科技化现实的忧思”④,完成对当下科技化现实的观察,是后人文主义(posthumanism)在创作中的一种彰显。后人文主义的内涵在于,“意指20世纪末期西方自身对文艺复兴和启蒙传统所建立起来的对人类理性和人文精神之绝对信仰的质疑与反思”⑤。据此来看,“后人文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共享了近似的精神诉求,至少在对现Sa4PAdOXdt8h7VJmr1Yx6zPQAq06OtTZWOE+HXcNGK8=代性的反思上它们是共通的。同样,“新东北文学”的兴起逻辑也可以从空间视域进行阐释。“新东北文学”聚焦于较早开始工业化发展的东北,但由于种种历史原因的影响,东北在国家工业化和城市现代化进程中逐渐成为一种边缘性力量,并由此衍生出下岗和城市发展滞后等问题。发展的停滞甚至倒退意味着东北时序逻辑的紊乱,这也意味着小说家无法在进化论的时序逻辑上确认“新东北”对“旧东北”的价值超越,于是“新东北作家”常常将叙事焦点转向20世纪90年代东北的社会空间和历史场景,尤其关注现代性进程中东北社会经济模式转型、社会结构变化的表现,及其带来的人在社会经济转型过程中遭遇的价值失落、身份认同危机等问题。可以说,“新东北文学”以空间和地域作为叙事装置,所要抵达的是对这种区域历史经验和内部现代性过程的重新反思。
为何“新地域文学”会成为当下文坛的一种新风尚?可以说,“新地域文学”的大面积出场包含了作家和批评家拒绝“类经验”而寻求“个经验”的内在逻辑,甚至通过这种写作的勃兴和命名,作家和批评家寄予了共同的地域乡愁和文化反思。从宏观的时代背景来看,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的城市化程度显著提高,卷入全球化的程度亦逐步加深,地域之间的区隔越来越模糊,人们活动的流动性与生活的便捷性大大增强。然而,频繁的交流也使得原本存在明显差异的地域越来越趋同,城市甚至出现了“千城一面”的景象。雷同导致世界逐步趋近于“扁平化”,彼此隔绝而形成的地域文化的独特性、标志性不断被削弱。在本雅明看来,人类个体经验已经贬值,“而且看来它还在贬……无论何时,你只要扫一眼报纸,就会发现它又创了新低……不仅外部世界的图景,而且精神世界的图景也是一样,都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我们从来以为不可能的变化”①。本雅明的担心是有迹可循的,因为很多时候人们已经不是经验的主体,他们不再亲身经历事件,而是通过互联网等媒介间接获取经验。这种经验获得的方式较之以往看起来便利很多,且效率更高,能让人们在短时间内获得更多的经历,但另一方面,人们的经验增多了,却显出无聊乏味的模样。
从作家写作来看,在“80后”文学潮流中,以郭敬明为代表的时尚化作家曾红极一时,他们的作品迎合消费主义语境,致力于刻画时髦的都市生活,展现青春诱人的模样。而东北作家笔下的青春写作却表现出对这种潮流的偏离,作家以自我生活为蓝本,将青春的粗粝、少年的叛逆、足以压垮一个家庭的9000元学费,以及与残酷成人社会别无二致的校园等内容,悉数汇聚到他们的文学世界中,形成一种独特的文学经验。而当都市的千篇一律使人感到倦怠时,“新南方文学”中龚万莹的闽南小岛、李师江的闽东滩涂、路魆的岭南小镇等具有“个经验”的文学地理,给读者带来了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和美学冲击。可以说,“新地域文学”试图从地方和区域出发,寻找一种迥异于被同质化、群体化的文学叙事和文学调性,让地方与区域发出独特的声音,输送出新的个性化经验,以此构成一种新的文学样态。
“新地域文学”的发生和兴盛,某种意义上与批评家和研究者的命名焦虑,以及试图拓展既有文学史疆界的内在冲动有着直接关联。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历史不过百余年,许多作品和文学类型仍然处于经典化的过程之中,文学史的秩序也处于流动之中。如何为当下文学“立法”,如何为林林总总的文学现象命名和定位,如何以新的史观重整文学史版图,成为每代文学研究者的使命和焦虑。“80后”学人作为“新地域文学”各式概念发明人的重要力量,同样存在这种焦虑感②,驱使着他们不断创新,发明创造一些区别于以前的概念,以此“接着说”或者“重新说”文学,并试图以学术发明者或先驱者的身份留下一代人的学术声音。但这些纷纭复杂的地域文学类型,其概念起源大相径庭。比如,“新东北作家群”或“新东北文学”的命名者,其学术出发点是基于对某种区域文化经验、共同成长记忆的共鸣,继而产生的学术命名。作为“新东北作家群”概念的提出者,黄平曾在访谈中谈到《平原上的摩西》带给他的阅读“震动”,因为作家极为准确地写出了他“所熟悉的生活”③。黄平、刘岩等东北籍批评家,对双雪涛、班宇的东北文学所塑造的东北生活、创伤性经验和区域文化记忆所产生的情感共鸣,是他们倾心定义、阐释这批作家的内在情感基础。批评家为地域文学赋名并学理阐释的热情,来自区域文化和共同的成长记忆所凝聚成的这种内源性力量。
如果说“新东北文学”的命名体现了批评家与作家共同的区域身份和情感共鸣,那么,“新南方文学”则体现了另一种面向——以南方的名义,拓展既有汉语写作疆界、形成大区域文学的巨大雄心。“新南方文学”试图涵盖中国之南s5R53cm4DQqwXy38emXmu/S5u+MoeD+rdKbuOB7iRXI=:海南、福建、广西、广东、香港、澳门等区域,又包括马来西亚、新加坡等东南亚国家④。在读者眼中,“新东北作家群”的“东北”是约定俗成、边界清晰的存在,它明确地内在于中国的东北部,覆盖了东北三省及内蒙古部分地区,而“新南方文学”的边界却显得模糊不清。《广州文艺》曾邀请“北方”评论家谈论他们对于“新南方文学”的看法,以及“新南方文学”应该包括哪些疆域。参与学者给出的回答莫衷一是,有的甚至尖锐指出“新南方文学”地域的划分过于宽泛了①。斯言不假,时至今日,学界仍然没有对“新南方文学”的内涵和外延形成共识。“新南方文学”中的“南方”是一个集合的概念,它超越了地理空间概念,被形塑为一种文化层面的想象空间,它迥异于中国传统的南方,不同于作为学术名词的“江南诗学”,既包含中国内部的比江南更南的、笼罩着迷雾的南方,其外延又可延伸至中国以外的南部世界,即东南亚存在汉语写作实践的地区。概念的不确定和复杂多义易让人产生困惑,但它也为学术讨论提供了广阔的空间,激发了学界持续不断的建构与重构热情。“新南方”是一个包容性很强的开放性概念,它可以装下中国的南方和“南方之南”的东南亚世界,但这种驳杂性和广阔性也带来了这一概念本身的混沌和边界感的丧失。
不可忽略的是,“新地域文学”能在近几年井喷,是由作家、批评家或研究者、学术刊物、各级作家协会或文学主管部门、出版行业等多种力量合力作用的结果。比如,批评家在“新东北文学”“新南方文学”这些概念的诞生过程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命名者”和“立法者”的角色。《“新东北作家群”论纲》一文指出双雪涛、班宇、郑执等近年来出现的东北作家,共享了近似的主题与风格,体现地方性怀旧中普遍的“工人阶级乡愁”,创造出一种共同体内部的写作②。这种开风气之先的系统阐释得到了不少研究者的响应,他们从东北地域文学、城市书写、工人阶层、集体记忆、父辈与子辈关系等角度切入,对“新东北文学”进行了后续的深度研究和阐释。《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一文则阐释了“新南方写作”的提出为何可行,因现代汉语写作内部,仍存在着多元可能,亟须命名、厘清与探讨,地理性、海洋性、临界性与经典性,则被归纳为“新南方写作”须具备的理想特质③。再如,学术刊物对“新东北文学”和“新南方文学”这些“新地域文学”的学术兴趣及其后续的持续关注,为这些新兴概念的开放争鸣和学理探讨提供了重要的平台,使这些文学热点成为现象级学术话题成为可能。早在2011年,林喦在《渤海大学学报》上首次提出“新东北作家群”的群体概念,并开设专栏介绍东北作家的作品。《当代作家评论》从2022年第5期至2023年第4期几乎每期均开设“东北文艺复兴”研究专辑。《韩山师范学院学报》《南方文坛》《广州文艺》《青年作家》《创作评谭》等期刊开设与“新南方文学”相关的研究专栏。2024 年1月开始,《当代作家评论》与《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联动,开设“新东北·新南方”专栏,刊载这一领域的最新研究成果。可以说,正是有了这些学术期刊的主动介入和倾力助推,“新南方文学”和“新东北文学”才能得到如此多的学术聚焦,并进而成为一种学术热点。
另外,学术会议或沙龙对于这些“新地域文学”的发生和确立有着重要的作用。比如,“新南方文学”的命名,最早可追溯至2018年5月杨庆祥、林森、陈崇正等人在广东举办的以“在南方写作”为主题的文学对话活动④。2019年11月,黄平在参加“东北文学与文化国际研讨会”时,赶出了一篇会议论文,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⑤。此外,近几年密集召开了多次相关专题会议:“新南方写作:流动性与未来性”大型文学交流活动、“新南方”·坐标——“北流作家群”与“新南方写作”研讨会、“文学南北:地方叙事与审美伦理”研讨会,等等。这类研讨会使这些新的文学现象得到了严谨、学理性的争鸣和阐释,也为其在文学圈之外的传播、转化和接受,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需要指出的是,“新南方文学”和“新东北文学”从概念发生学意义上看,有着召唤性和总结性的差别。“新东北文学”在2019 年被正式提出时,其旗帜之下已经有了较多的作品——这一概念是对一批具体作家及其作品的总结。且看“新东北文学”重要代表作的发表或出版时间:《平原上的摩西》发表于《收获》2015年第2期(同名小说集于2016年7月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飞行家》发表于《天涯》2017年第1期(同名小说集于2017年8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生吞》于2017年10月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逍遥游》发表于《收获》2018 年第4 期,小说集《冬泳》于2018 年9 月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等等。而“ 新南方文学”则是一个概念先行的命名。2018年11月,在《花城》主办的笔会上,杨庆祥、林森、王威廉、陈崇正、陈培浩等人就“新南方写作”这一概念做了非公开的讨论,然而如今被视为“新南方文学”的代表作在当时有很多尚未出版。由此,“新东北文学”是一个总结性的概念,而“新南方文学”则是一个召唤性的概念。无论是总结还是召唤,各种力量总会在一个恰当的时间点形成微妙的势能集合。“在某一个契机之下,批评家、作家和期刊编辑们感受到了一种‘氛围’或者‘势能’,并做出了相应的回应。这里面既有必然性,也有很多偶然性。”①可以说,“新东北文学”和“新南方文学”作为两个重要类型,从不同的空间、不同的发生缘起、不同的内部风景,诠释着“新地域文学”的起源、构造和价值。
二、“新地域文学”内部之异同:文学绘图、背景差异与虚实切换
在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看来,全球化的浪潮中,资本在全世界范围的流通跨越了原有的地理疆域,这一进程深刻地重塑了空间的整体格局,使其内嵌于资本流通的广泛机制当中。个体的空间认知与体验,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全球资本空间体系的影响与塑造,其感知中原本存在的差异化的民族文化与地域特色遭到了冲击。传统的地理坐标已经失效,无法继续在个体中发挥指引作用。个体在后现代的空间之中迷失,“无法以感官系统组织围绕我们四周的一切,也不能透过认知系统为自己在外界事物的总体设计中找到确定自己的位置方向”②。失去特定的处所作为参照系,人类应如何进行自我建构?在后现代超空间中,迷惘的人类个体该去向何方?回归熟悉的地理坐标,在创作中进行文学绘图,重新链接人与地方、空间,对自我在世界的定位进行指涉,这是“新地域文学”给出的答案。双雪涛的艳粉街、班宇的工人村、葛亮的香港、朱山坡的蛋镇等,都是在他们作品中被反复书写的地理坐标。
文学绘图的实践与人类惧怕迷失的空间焦虑唇齿相依,其背后隐伏着作家的“处所意识”(topophrenia),“即对自己所处的地方(位置、方位、环境、空间关系等)的一种持续而强烈的意识和关切”③。位置的变更、地理的偏移、南北的更迭,引起作家感受的变化,由此催生出文学中的地方风景和地方乡愁。对东北作家杨知寒而言,“离开黑龙江,往哪儿都是往南进发,越来越温暖,即便在杭州——这个不算太南的中间地带城市,下雪也是偶然事”④。在南方作家梁宝星看来:“我从哈尔滨回来没多久,又到鲁院去学习、生活了三个月,在北京那段时间,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南北之间的差异,我想念南方,想念南方的潮湿与忧郁。”⑤“处所意识”根植于主体性的人类感知与体验之中,它依托于个体在世生存的深切感知,催生出一种对地域的深切关怀与认知,这种关怀进而持续激发并推动着文学绘图的生产。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绘图对象的无条件性,相反地,一个空间只有被施加足够的注意,才能从众多无差别的空间中浮出地表,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地方”。作家使用“叙事”作为工具,为地方赋形,这种建构并非以精确性为目标。在《科学的严谨》一文中,博尔赫斯虚构了一个对于精确绘制地图十分狂热的帝国⑥,然而妄图通过地图对帝国的领土空间进行完全还原无疑是荒谬的。小说家在塑形“地方”时正如地图的绘图师,但文学创作比地图绘制更具艺术性和创造性,一切的文学空间的形塑都是具有比喻性和寓言性的。
“新东北文学”中的东北与“新南方文学”中的南方都并非对地理意义上的东北或者南方的逼真还原,它们是一种想象性的建设,被投射了作家对于自我的认知、对于周遭关系的理解,以及对哲学终极性话题的思索。非东北人眼里的东北也许是诙谐的、轻松的,但“新东北作家群”笔下的东北被笼罩在一股压抑、沉重、颓败的氛围之下。由叙事所描绘出的“东北空间”是作家对于现实东北的改写,也是他们对于现实中无法被表征的事件与历史的整体性建构。“新南方文学”作家借由文学勾勒出以往被遮蔽的南方景象,一种别具一格的、自洽的南方世界图景,以期建构出别具地域特色的“南方景观”。可以说,“新地域文学”对于区域的表现均为文学绘图的实践——在文学中进行对于地方世界的塑造与建构。虽然同为“地方”的文学性建构,但“新东北文学”与“新南方文学”在表达内容和叙事方法上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新东北文学”的叙事内容相对集中,它往往回溯至20世纪90年代,并将地理坐标定位于东北地区,以“子一代”视角讲述发生于父辈及自己身上的故事,展现对特定历史现实的深切关怀。而“新南方文学”的叙事内容则相对松散,甚至常常聚焦奇异风景,它强调对“南方以南”独特地域风情的捕捉和表达,包括西南、海南、粤港澳大湾区,乃至东南亚等地的风景和人文。因而,自然风光、都市变革、不同文化的杂糅与碰撞、对于未来向度的展望都是“新南方文学”表现的对象。
“任何一部优秀的小说,其叙事中的背景都不是单纯的时空设定,不是可有可无的景观描写,而是极为重要的‘他者’。”①不少“新南方文学”的作家惯于将自然作为小说的背景,以此描绘南方故事。南方雨水丰富,植被茂密、植物种类繁多,植物自然而然成为“新南方文学”的重要背景或表现内容。林白在作品《北流》中将“植物志”作为序章,在序章内,她采用了类似现代诗歌的形式,在文本内部密集地,甚至刻意杂乱地填充各类植物名称,构造出关于植物的文学景观,使文本成为植被蓬勃生长的南方世界的微观镜像。植物元素完成了对一般意义上背景板角色的超越,以一种深度的姿态进入文本,与形式融为一体。林棹的《流溪》有一章节名为“树”,在该章节中,她对各类树木进行了细致的描绘,褪去了树在常人眼中千篇一律的面孔。植物与人类生命的关系在文本中被重塑,成为见证人生的“他者”。作为背景的植物,通过与文本、与人物的交互,编织出一幅幅鲜活的南方图景。
海洋性是“新南方文学”的重要特质之一,“新南方文学”由于海洋维度的引入,更显纵深开阔。海洋是“新南方文学”重要的自然背景,它把“新南方写作”的背景从传统的陆地拓展到了开阔神秘的海洋。“新南方文学”所勾勒的海洋,既有平静、美丽的一面,也有狂暴、危险的另一面。孙频的《落日珊瑚》中,主角曾在童年时期与伙伴在珊瑚礁潜水,当主角隔着水面望下去的时候,同时感受到了水下世界的美好与可怖。林森的《唯水年轻》中的主角是一名水下摄影师,他的镜头总在捕捉海洋的各类奇异景观,美丽的或者邪怪的。海洋对主角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但由于亲人被海洋夺去了生命,因此主角被禁止下海。这样,对于摄影师来说,海洋交织着复杂的情感体验:由美丽及神秘性等因素带来的无穷吸引力,以及由毁灭力量及不可知性带来的深深恐惧之情。在林森的《海里岸上》中,人处于陆地之时,各执己见,互相博弈,而驾船出海时,人们成为一种共同体,一起对抗海洋的暴虐时刻,老苏的父亲为了把一整船的船员带回来,甚至瘸了一条腿。在陆地上,人们不必过分惧怕自然力量;但位移至海洋时,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面临新的调整。可以说,海洋提供了一种新的方式与视角,让人类审视与自我、与他人、与自然的关系,也为“新南方文学”提供了新的表达空间与想象方式。可以说,海洋拓展了“新南方文学”的背景、内容和思想,使“新南方文学”收获了具有较高美学意义的异质性。
“新东北文学”中不乏对东北自然环境的描写,东北的冰天雪地与寒冷被刻画得让人触手可及,但如果要选择“新东北作家群”笔下的典型背景,则应是工业场景。“东北在工业题材创作上起步较早、成果颇丰。”①20世纪50年代,草明、萧军等人便对东北工业建设热火朝天的景象与工人所展现出的劳动热情进行了书写。然而时代潮流变动不居,昔日老工业基地的辉煌逐渐消失。“新东北文学”中的工业景观不再是先进的、秩序井然的、明亮的,取而代之的是锈迹斑斑、灰暗的场景。新一代作家成长过程中遭遇的历史记忆便是这种破败、老旧、失去荣光的死气沉沉的东北,这种记忆在双雪涛这代作家成年之后化作他们笔下的破败的风景。新东北题材的写作,对于他们来说既是关于个体压抑经验的真实复现,更是对于东北历史的悲情回眸。
东北下岗潮是一段沉重的、让人不堪回首的历史。数百万东北人失去了原本令人艳羡的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生活陷入困窘之中。“新东北作家群”正是在青春期经历了家境的衰落,青春期的敏感与生长痛、由富至贫的对比让在他们的生命中打下了更深的烙印。双雪涛曾这样自述:“家境的差别让我从那时起就产生了一种自卑感……这种自卑一直困扰着我,我经常想,到现在我还因此是个比较懦弱的人。”②班宇在谈及国企改制导致的生活变化时表示,那段时间家庭收入没有彻底的保障,积蓄不多,始终觉得心惊胆战③。可见,亲历的生活巨变成为他们无法抹除的人生记忆,更成为他们创作中的基础资源。当他们开启东北叙事之旅时,既是再次访问并疗愈这种心灵创伤经验,也是一次以文学名义深度进入区域残酷历史的审美化行动。他们将文学目光投射于东北工业没落后遗留下来的废弃厂房和苦闷失落的工人群体,以文学的笔端描绘了变革历史时期的城市图景和底层面貌,凸显了文学的现实指涉功能。作家通过审视几十年来城市的历史变迁,用小说这一文体记载集体生活的面貌、记述个人生活的苦难。他们同时关切城市中人的命运,对那些生活在城市虽遭溃败但重拾生活信心的人抱有殷切的期望。由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从集体演变到个体生存,“新东北作家群”用写实的笔调为这段历史发声。
在写实与虚构方面,“新东北文学”有着较为强烈的写实色彩,而“新南方文学”中虚构性、想象性的因子则显得极为活跃。严家炎认为:“地域对文学的影响,实际上通过区域文化这个中间环节而起作用,即使自然条件,后来也是越发与本区域的人文因素紧密联结,透过区域文化的中间环节才影响和制约着文学的。”④地域背景的投射、地域文化因素的渗透、地域文化身份的认同都会不同程度地影响作家的创作。东北文化中“粗犷强悍的文化品格、开拓进取的文化精神、重视实际需要的文化取向”⑤滋养了“新东北文学”注重文学现实导向的文化品格。当我们把“新南方文学”中的虚构因子放到南方当下的文化背景中进行理解,不难发现频繁出现的虚构手法实际上也是南方社会的某种表征,灵动、开放、轻逸的南方质素成为文学生根发芽的养料。南方开放的文化语境为“新南方”作家的文学观念、写作资源和写作技艺提供了新的土壤和情境。如何顺畅地将来自境内的、域外的、过往的、当下的、未来的文化碎片在作品中完美整饬?虚构成了一种非常有效的工具。陈春成的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充满了互文性,他在创作中调用了各类经典的文本与故事,如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沙之书》、汪曾祺的《受戒》、曹雪芹的《红楼梦》、“江郎才尽”的典故等。陈春成在自己的作品中显示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虚构让作家的自我得以扩展,也让场景的切换、时间的来回、故事的杂糅等变得合理。林棹在《潮汐图》中通过一只巨蛙的视角来讲述19世纪初的历史故事,这种虚拟的动物视角,使小说获得了叙述上的自由和艺术上的灵动。还有一些“新南方”作家,在叙事上采用虚实相间的手法,形成了非常好的表达效果。比如霍香结在《铜座全集》中采用方志的体例,运用学术化的表达,并编造了大量的实证,凭空捏造了一个汤错,对读者判断真伪造成了巨大的障碍。黎幺的《山魈考残编》对文献学学术著作进行了戏仿,将一个故事包装成虚构的知识,让读者产生了真假难辨的阅读体验。由此可见,“新南方”作家和“新东北”作家在写作上呈现出一些群体性差异,而这些差异不仅导因于作家的个性化选择,更与不同区域的文化传统与美学风尚等因素息息相关。
三、“新地域文学”的价值评议:当代性体验、内部杂音及“可疑的繁荣”
以“新东北文学”和“新南方文学”为代表的“新地域文学”,究竟“新”在何处?是以何为参照系之下的“新”?这仅是命名的哗众取宠,还是名实相副的一种文学新创? 这些问题值得细细探究。
总体来看,“新地域文学”的“新”,在叙事内容、美学表达和价值言说上远远没有达到令人耳目一新的地步。这种“新”更多地来自批评家区别两个不同历史时期文学类型的需要。批评家试图以“新+区域”作为一面旗帜,以此收编那些此前未曾命名的作家和文学时,首先解决的是为文学类型赋名的文学史命名问题——命名权体现的是一种学术话语权力。实际上,这种“新”也可以用“后”或其他字词替代。当下学术场域中“新地域文学”中的“新”,在语义上更加接近于一种“当代性/当下性”——站在当下立场,在新地域文学与传统/旧地域文学之间找寻到的所谓差异、特点和新质。比如,与“新东北作家群”形成对照的是活跃于20 世纪30 至40 年代的“东北作家群”,他们的作品以战争为背景,显现出浓郁的东北地方色彩,描绘了东北人民在日寇铁蹄下的苦难生活,体现了对侵略者的反抗精神与对家乡的深切怀念,其中蕴含的民族意识与家国情怀具有永恒的文学价值。到了20世纪90年代,工人下岗、城市衰落成为东北社会的一种真实情状,这种历史经验作为一种写作资源汇聚到双雪涛、班宇、郑执这些年轻作家笔下时,便形成了一种新的当代经验,对这种经验的集束书写,便产生了所谓的“新东北作家群”。从战火中的苦难生活到社会经济转型下的城市衰败史、底层人的生活史的转换,便是“东北作家群”到“新东北作家群”的中心内容的变化。与其说这是一种新变,不如说这是文学在两个时代之间的历时转场和自然切换。文学的这种转场与“新”有何关系?把一个区域两个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群体的作家写作上的差异性称为“新”,似乎没有太多意义。所谓的文学之“新”,要看这种文学在文学史的谱系里,在叙事层面、美学层面和价值表达层面是否提供了区别既往写作的独特风尚和价值。
“新南方文学”尽管提供了更为灵动、奇异的文学叙事,但在文学内容和思想上,这类写作亦是对现代社会中器物和人的危机性生存这一当代经验的复述。现代性剧变带来的新旧文明变革及其对人和物的压抑、异化,对这种命题和经验的文学叙事,在现代性文本和后现代性文本中已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写作路数。我们来看“新南方文学”如何叙述这一当代经验。葛亮的《燕食记》中,同钦楼的传统莲蓉月饼曾独占鳌头,深受广大消费者喜爱,但现代食品工业的发展对传统手工食品技艺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与挑战。纵使老辈匠人坚守底线,仍然难以避免被边缘化的处境。传统在与现代的角力之中,踌躇、迟疑,最终选择与现代文明合流,以另一种面目存在下去。在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中,曾经流行甚广的漆制品,最终被束之高阁。同时,现代社会的巨大压力使陈细坤、高小菊等人价值观发生扭曲,沦为金钱的奴隶。小说意在呈现传统技艺与文明悄无声息地在现代化的齿轮里被碾碎,以及个体的人在工具理性和社会剧变中经历着异化的悲剧过程。李师江的《黄金海岸》描绘改革开放40余年以来,发生在中国沿海地区的经济发展与生态变迁;厚圃的《拖神》叙说樟树埠的兴衰,展现了一个地方族群在面临外来文化入侵与殖民势力时的不屈与精神伟力。时间的流逝、现代性的推进、信仰的变迁、文明的兴衰更替、社会现实的变化等,使身居其间的个体体验到的是动荡、不安和不确定性。这种极具当代性的叙事,意在重申这样一种尖锐的现实:当代社会是变动不居的,一切坚固的东西或许都已烟消云散了。
可以说,“新地域文学”的实践使作家成为阿甘本笔下的“当代人”。“当代人是紧紧凝视自己时代的人,以便感知时代的黑暗而不是其光芒的人。对于那些经历过当代性的人来说,所有时代都是黯淡的。当代人就是那些知道如何观察这种黯淡的人,他能够用笔探究当下的晦暗,从而进行书写。”①作为“当代人”,作家用冷静客观的视角去审视自己的时代,书写发展,反映弊病,为当代发声。因而,所谓“新地域文学”,我们更愿意称之为以当代性体验和当代性情境作为核心特征的当代性写作。
同时,“新地域文学”作为一种地域文学,通过对边缘地带的深度关注与细致描绘,进而对中心结构形成了有力的解构与冲击。回溯中国历史,以农耕文明和大陆文明为主,北方在很多历史时期是华夏文明和政治权力的中心。从文学角度看,“沿海居民的乡土面貌、生存状态、文化特征等,都很少被文学描绘和传达”②。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看待“新南方文学”,似乎能够看出这一文学类型的独特价值。“新南方文学”要彰显的是一种开阔、富饶、绮丽的南方,这样的南方与粗犷、荒寒的北方不可同日而语,同时,“新南方文学”重新唤醒了对海洋的关注,而且将海洋经验融入文学创作,使海洋不再是边缘与点缀,而是孕育丰富生命和深刻哲思的广阔舞台。这种对海洋的强调,不仅是对地域多样性的认可,也是对大陆中心和农耕文明的挑战。“新南方文学”展示了边缘与区域中的文化景观与生存状态,促进了文学领域的多元化与包容性。这种发声的欲望同样存在于“新东北文学”之中,东北作为曾经的“共和国长子”,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辉煌璀璨,最近几十年逐渐走向边缘化。“新东北文学”直面东北的社会现实,企图扭转外界对于东北的刻板印象,为下岗工人发声,彰显无名者和底层人的尊严,通过边缘的视角,对中心的权力话语与主流叙事进行了反思与批判。
“新地域文学”通过对当代性的书写和边缘、区域的伸张,建构出了颇有意味的文学世界,但它们内部却存在着“杂音”——学界对作家的归类与作家对命名的否定。在近些年“新地域文学”的命名和阐释实践中,批评家和作家对于这种学术命名的态度不尽一致。作家们天生似乎都是反标签化、反风格化的,他们不喜欢批评家用某一标签把他们捆在一起。被问及是否认可自己属于“新南方文学”的写作群体时,黄锦树回应:“‘新南方’论中我也是受益者,一直想保持沉默,静静享受红利就好。感谢相关学者的雅意。”③被视为“新南方文学”代表作家之一的黎紫书曾说,自己30多年的写作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南方性”。“新东北作家群”的作家论及承担“新东北文学”未来的责任时,也展现出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在班宇看来:“东北之于我来讲,概念愈发模糊,其特殊性正在逐渐丧失。”④双雪涛认为自己写作的东北化是一个“被选择”的过程①。他的“去东北化”特征很明显,出版年份较近的《猎人》《不间断的人》当中,已经很难再找到以东北为背景的故事了。于作家而言,个人艺术表达的独创性和自由度是非常重要的,他们渴望在当下的写作当中完成对过去的超越,而命名却试图让他们留在原有的框架之内,矛盾由此而生。研究者标签化的指认和研究,往往会让作家和文学成为丧失个性的同质化符号。批评家和作家在“新地域文学”的命名和领受上,似乎是一对没法和解的冤家。
“新东北文学”“新南方文学”等概念近年来在学界掀起了讨论的热潮,应是不争的事实。这些写作收获了一定数量的读者,并占有了一定数量的市场份额,但它们能否在“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年代形成现象级的“文学破圈”效应,还有待观察。截至2024年8月,双雪涛已有两部作品完成了影视化并与公众见面,分别是电视剧《平原上的摩西》与电影《刺杀小说家》,二者均改编自他的同名小说。小说与影视化作品的受欢迎度与影响广度难以精确衡量,但流行书影音点评网站豆瓣的读者数据和评价或可从一个侧面反映其读者市场和传播情况。在豆瓣评价详情页中,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共收获约54000人次评价②,电视集《平原上的摩西》获得约74000人次评价③;小说集《飞行家》共获得23000人次评价④,电影《刺杀小说家》共获得667000人次评价⑤。对比数据不难发现,由原著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获得的关注度远超于双雪涛的文学作品,前者的评价人次甚至是后者的近30倍。可见,“新东北文学”作品在消费文化和视听文化强势的当下语境中,尚处于一种小众化的境地,影视化传播加剧了“新东北文学”的传播力度和影响范围。但这类文学尚没有发展到一种传播甚广、频频破圈,并与资本和传媒联姻,进而制造各种文学和文化神话的地步,“新东北文学”还仅仅是文学圈中的一个有些关注度的文学类型罢了,即便在东北,对于这种代言东北和书写下岗的文学叙事,也尚没有由文学写作转化为人们耳熟能详、认可度较高的文学事件和文化名片。班宇这样自述过:“和我一起长大的发小、真正经历那些事的父辈大概率没有读过我写的东西。没有什么朋友会因为你写了书而重新发现你,建立起交往,不会这样。”⑥在偌大的沈阳,他只被认出过一次,而对方也只是淡淡地确认了他的身份⑦。我们还可以把业已成名的经典作家作为参照系,来看近些年这些崛起的新兴作家与他们的前辈之间的差距。余华的作品《文城》于2021年3月出版,目前已获约62000次豆瓣评分⑧,上市3个月印量便突破了100万册⑨,在大型图书销售网站当当网2021年图书畅销榜上位列第6。此外,《活着》位列第11,二者均为前20名内为数不多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⑩。从2020年至2023年当当图书畅销榜的前10名内,均不见“新东北文学”“新南方文学”等“新地域文学”作品的痕迹。“新东北文学”与“新南方文学 ”中的新锐作家调动地方资源进行创作,为文坛注入了新鲜血液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但从文学影响力、读者号召力等层面来看,他们无法媲美于业已经典化的作家,其辐射的深度与广度与传统经典作家尚存差距。
“地方性”作为“新地域文学”的核心特征,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然而,当“地方性”元素融入文本并传递给读者时,其效果呈现出一种复杂的二元性,既可能成为连接作者与读者的桥梁,也可能构成理解障碍。一方面,“地方性”能够赋予文学作品鲜明的个性和深厚的底蕴,使文本充满生动的地域色彩。通过地方景观、风俗习惯、方言俚语、人物性格,作家能够构建出一个鲜活的地域文化图景,让熟悉该地域的读者产生强烈的身份认同感和情感共鸣,从而加深对文本的沉浸体验和理解深度。另一方面,对“地方性”的过度强化有时会形成一种文化壁垒,尤其是当文本中充斥着浓厚的地域特色和地方语言时,可能会对非本地读者造成阅读困扰。非本地读者面对不熟悉的方言词汇、地方俚语或文化习俗,往往需要花费额外的时间和精力去查阅和解码,这无疑增加了阅读的难Y3J5sv5qaNmbXTND7a50vSdmB8YcL6C+KiiqrG/Pa+M=度和门槛。这种障碍感不仅削弱了阅读的流畅性,也可能导致部分读者因难以进入文本设定的情境而产生疏离感,从而削减作品的普及度和跨地域传播的能力。林棹在《潮汐图》里掺入粤语进行叙述,豆瓣读书和微信读书均有读者对此表示质疑,甚至有熟练掌握粤语的读者用粤语对其进行批评。在这个问题上,林白就显得老到得多,她亦在《北流》中使用了不少方言,用“‘小方言’激活了地方传统,成就了小说的‘大气象’”①,收获的反响优于林棹。因此,“新地域文学”在追求“地方性”美学价值的同时,也面临着如何平衡地域特色与普适可读性的挑战。作家需要巧妙地处理地方元素的运用,既要保持作品的地域真实性,又要考虑到跨地域读者的接受能力,通过适当的解释、注释或转换策略,来减少文化差异带来的阅读障碍,从而实现“地方性”与“普遍性”的和谐共存,促进文学作品更广泛的传播与接受。这要求创作者在艺术表现力与读者接受度之间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以确保文学作品能够在保持地域特性的同时,跨越地域界限,触及更广泛的人心。最近一二十年,区域、流派、文学社团对文学的推动力已经越来越弱,重提地域特色鲜明的“新地域文学”,毫无疑问可以进一步重申文学写作的区域传统,以及地方路径对于文学研究的重要意义。作为一种文学实践,它依托地域文化和地域经验,以此重构文学的风景和美学,使区域重新成为文学写作和理论言说的重要维度。作为一个学术概念,它为当下批评界带来了新的前沿话题和学术兴奋点;从文学史观角度来看,“新地域文学”未尝不是重写文学史的一种尝试,它试图在新一轮的区域文学的勃兴中激活文学版图中的地方传统和地方魅力,让地方焕发出当代性和新的活力。当然,“新地域文学”的蔚为大观和学术研讨的热火朝天,到头来也可能是一场学术的假性繁荣,这些概念有可能只是一场学术圈地运动和年轻一代学人的学术秀场。“新地域文学”未来会是什么模样,“新南方文学”和“新东北文学”能否成为有生命力的学术概念,我们拭目以待。
【作者简介】沈杏培,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陆金铭,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薛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