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紫笋,大唐“明月”
2024-10-08云泽林薮
有人说:“唐人是浪漫的诗人,宋人是典雅的智者。”诚然,唐人对月的浪漫想象,不止于春江花月,还是一片圆如满月的紫笋茶。
“手阅月团三百片”“山童碾破团团月”……在唐人的笔下,紫笋茶是一片青白皎洁的白月光,曾照亮了无尽的诗意。千年流转,在一个微热的初夏午后,这片“白月光”又在杯盏里映现,既欢喜,又不由生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慨。
壹
紫笋茶里大唐春
连日的阴雨,终于收住。尽管太阳还害羞地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但已能明显感觉到夏日的热度。除了晒晒快要发霉的心情,还需要喝杯茶,才不负这久违的好天气。
闽江之畔,一江楼前,被浓荫包裹的茶座,是一处又“city”又清幽的茶空间。主人曾炜兄喜获两片顾渚紫笋,遂呼朋引伴,相约共品芳泽。
紫笋茶,赫赫有“茗”,是大唐贡茶,也是“茶圣”陆羽眼中顶级好茶的标杆。
“山实东吴秀,茶称瑞草魁。”唐时的紫笋茶,主产于湖州长兴与常州阳羡。贡茶的熠熠光环,让这两座山水相连的茶乡久负盛名。
历经干余载的时光,如今的紫笋茶,多见芽肥叶嫩形美的炒青散茶,湖州大茶兄每年惠寄的顾渚紫笋,总能在清鲜的滋味里品味江南的早春。然而,它最初的模样—一蒸青团茶,却只留存在故纸诗行间,供人想象。
一只精美的木盒里,就收藏着大唐的长兴春色。茶袋剪开,露出一枚小圆饼。茶色墨绿,间杂着嫩绿、黄绿的芽叶。饼面微凹,中有一孔,散发着清香。
“采之,蒸之,捣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茶经·三之造》)
饼面穿孔,便于烘焙贯串。透过茶孔,我仿佛望见了千年前某个晴朗的春日,茶山上,制茶坊里,闪动着茶工们忙碌的身影。
贰
江畔忘言对紫茶
唐茶当以唐法烹之。若循古法,须备齐廿四器,焙炙、碾罗、烹煮、酾茶,颇为繁复。且囿于当代复原的唐代茶器,多用于展陈,实用者少,纵是可用,亦是价格昂贵。
陆羽也提倡因地制宜,以简便为要,茶器视实际情况而增减。手边只有烧水壶、盖碗、品茗杯等器,改烹煮为功夫泡,亦无不可。
不过,蒸压紧实的茶饼要在盖碗里泡开,的确需要费点时间和工夫。
沸水浇沃,墨绿的茶色尽褪,鲜嫩的翠绿,从碗中一跃而出,宛如雨后春山般清新悦目。这碗“春色”,让人惊艳。遥想当年,湖、常二州茶山境会亭的夜宴,轻歌曼舞里,萦绕着紫笋新茶的芬芳。而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九重富阙里,牡丹花前,金钿轻摇,一声“紫笋茶到”,引得龙颜大悦。
不同于炒青,蒸青茶的香气没有什么“火气”,是纯净质朴的香,但又不是像鲜叶那样的青涩,隐约中还带着些甜。
汤色碧绿透亮,似一泓婉约温柔的春水,牵引着文人敏感多情的神经末梢。
细啜寻味,茶汤清甘爽润,稍有竹叶的清香,又蕴藉着淡雅细腻的花香。“泉嫩黄金涌,牙香紫璧裁。”若以长兴金沙泉瀹之,其香其味想必会有更突出的表现吧。
“圆月”浮沉,水色碧染,渐入佳境。自第五冲起,香气开始出现类于甘蔗清甜之香,且香蕴汤中。滋味清醇甘爽,润口沁心,顿生清凉。
至第八冲,蔗香越来越明显,茶汤的醇爽也保持得很好,几乎没有绿茶那种标志性的涩感。难怪唐人皆慷慨地将满溢的诗情倾注于它,深情地吟哦咏唱。
紫笋茶的香韵,唐人的诗心,在杯碗里交融。蓦地,一缕阳光爬上了杯沿。夕照穿过树杪,洒下点点斑驳的光影。
“放晴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出来。这时,蝉也很“应景”地鸣唱起来。
此正是:“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妙绝!
叁
城山竹林紫芽新
飞舞的晚霞,渐垂的暮色,映衬着城市的天际线。意犹未尽,添水续泡。江中潮起,轻轻拍岸。蟹眼松风,与潮声和鸣。
碗中紫笋,甘醇依旧。这是一轮从时间深处照耀至今的“月”,在花谢花开、反复轮转的四季里“常圆”。
“这饼紫笋产自长兴城山,与顾渚山,一南一北,同列长兴四大名山。”曾炜兄说。
城山,又名石城山,因西汉末年新莽时期百姓为避战乱而垒石为城而得名。名气虽不如顾渚,却是一片不可多得的宜茶之地。茂林修竹之中,古茶丛生,与顾渚山茶同出一脉。
茶树同根同源,制茶技艺亦是一脉相承。古法紫笋茶的“神还原”便是出自“80后”茶人之手。
林开雪,是城山茶园的主人,也是长兴和平茶叶协会的副会长。作为长兴的产茶重镇,随着白茶(白化茶)、红茶在和平相继走红,茶农们也因此增收致富。然而,昔日声名显赫的紫笋茶却是不愠不火。难道贡茶也难逃历史的周期律?
城山顶上、城山寺边的古茶园,让他萌生了复原古法紫笋茶的想法。他找到丁蛟,一个生于长于制茶世家的制茶能手。丁蛟小他两岁,二人便以兄弟相称。
尽管《茶经》中关于制茶器具、制法、评鉴标准都有详细的记载,但仅仅只是文字,并没有实物(文物)留存。复原贡茶谈何容易?!久远的年代曾一度将他们抛入强烈的无力感之中。
好在他们没有放弃,一边向老茶师取经,一边反复试验。精采紫芽、木桶蒸青、石臼捣茶、炭火焙茶、以棨穿孔……渐渐地,一片片洇染了长兴春色的“月团”,从古籍里次第“复活”。望着鲜翠可人的茶饼,他们会心一笑。刹那间,仿佛穿越了……
不知不觉,已是第十五冲。迷人的蔗香,饱满的口感,萦于唇齿之间。打开盖碗,茶饼仍很完整。“还是没完全泡开,恐怕得泡三十几冲才行,最后再煮一下。”曾炜兄笑言。“看来,古人先将茶碾成细细的茶末再煮饮,是有道理的。”
“不过呢,用功夫茶的泡法,倒是可以‘无限’续杯。”我回答说。
晚风起,闽江两岸,霓虹闪烁。停杯,道别。
口中的蔗甜蔗香,回味不已。穿行在摩天大楼间,抬头瞥见,下弦月高悬。这轮月,也是唐人曾望过的月。一样的月光,不同的时空,在杯碗里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