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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六笺

2024-10-08肖复兴

现代阅读 2024年17期

小时候,我住的大院里,曾经有一株桂花树。秋天时,它开花,花很小,藏在树叶间,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街坊曾经用它加糖煮沸做糖桂花。但是,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闻到过它的花香。这很奇怪,因为在书中看过介绍,说桂花的香味是很浓郁的。

那株桂花树没几年就死了,大概水土不服,或者在北京的大院里很难养。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

如今,我们的大院都没有了。前几年,拆了。

到北大荒插队的第三年,我回北京探亲时,和弟弟一起去十三陵游玩。正是秋天,一进景区大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香味,那香味真的好闻,直进肺腑,翻着跟头似的,泛着冲天的香气,当时想到的一个词,就是沁人心脾。

再往里走,甬道两旁摆着两排花盆,里面种的是桂花。树都不高,但那香味真的是格外浓,浓得像一杯酒。没有风,却像是被风吹着,紧跟着你,缭绕在身旁,久久不散。

别的树开花的时候,很多花是很漂亮的,但是,往往越是开得漂亮的花,越没有什么香味。印象中最为芬芳的是丁香。但是,和桂花的香味相比,还是淡了些。如果丁香像是一幅水彩,桂花则像是一幅油画,最起码也是一幅水粉。丁香的花香雅致,桂花的香气撩人。

四十多年过去了,一想起那年十三陵的桂花,那股香味,似乎还缭绕在身旁。

1986年,我写了一本表现中学生感情生活的长篇小说。江苏常熟的一位班主任,将这本书推荐给一位女学生。这位女学生走出了青春期的旋涡之后,给我写了一封信。

那时候,她正读高中。从此,我们一直通信到现在。在我的人生中,算是一个奇迹。

更奇迹的是,在她和我通信第二年的秋天,她家乡桂树开花的时候,她在信封里夹一些晾干的桂花寄给我。没有任何一个人,这样给我寄过桂花;我也从未想起过,给任何一个人这样寄过桂花或其他的花。或许,这只是带有孩子气的举动吧,人长大以后,会羞于此,或不屑于此吧。

每一年江南三秋桂子盛开的时候,接到她寄来夹带桂花的信,没有拆开,就已经闻到了桂花的香味。其实,晒干的桂花是没有什么香味的。我却每次都能闻得到花香。

前两年的秋天,她到北京出差。我去接她,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篓,里面装满的是螃蟹。

我谢过她,心里忽然想起的是,以往每一年这时候她寄给我的桂花。算一算,快三十年过去了。我老了,她也人进中年。

桂花!

在戏剧学院读书时,老师让我讲讲郁达夫的小说《迟桂花》的内容,我答不上来,只记得是一男一女在秋天桂花开时上山的故事。

重读《迟桂花》,才发现小说中提到杭州的满觉陇桂花最出名。郁达夫写:“在以桂花闻名的满觉陇里,倒闻不到桂花的香气……可到了这里,却同做梦似的,所闻到的尽是这种浓艳的气味。”

今年中秋前后,一连十天住在杭州。桂花打苞的时候,连下阴雨,打落好多花瓣,没落的花瓣,委屈地团缩着。所以,不要说满觉陇的桂花,就是西湖沿岸的桂花,都没有郁达夫所形容的香气了。

读郁达夫的旧体诗:“五更衾薄寒难耐,九月秋迟桂始花。”说的还是迟桂花。看来,他对迟桂花情有独钟。他借花遣怀,说迟桂花开得迟,却香气持久。这是他小说的意象,是我们很多人心底的向往。

我见过园林中种植桂花树最多的,在四川新都的桂湖。相传这些桂花树,都是当年杨升庵(即杨慎)手植。这样的传说,我是不信的。

杨升庵在京为官时刚正不阿,因对明武宗、明世宗两代皇帝直言进谏,遭受贬黜,发配充军,最后客死他乡。他颠沛流离的命运,令人唏嘘,也令人敬重。植桂花树于满园之中的传说,便让人坚信不疑。桂花树,其实是人们感情的外化。

如果赶上桂花盛放的时节,桂湖就像在举办一场新嫁娘隆重的婚礼,花香馥郁,如同婚轿和贺喜的人群,从入门处开始,一直拥挤着,摩肩接踵,水流一样,弥散到园子里四面八方的角角落落,处处都是桂花之香。同别的花香相比,桂花要香就搅得周天香彻,绝不遮遮掩掩,不屑于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气和故作姿态的含蓄状。它是花中的烈性子,迸发如潮,按捺不住,如烈酒。这一点,暗合了杨升庵的心性与品性。

我到过桂湖多次,可惜从未见过这样的桂花盛景,闻到这样浓烈的香气。

今年重阳节之夜,我住在广东肇庆的鼎湖山庆云寺脚下。还没上楼,就闻见了扑鼻的花香,不用问,只有桂花才会有这样醉人的香气。窗前一棵粗大的桂树,从一楼冲天直长到二楼的天井,足有百年树龄。是一棵金桂,密集的金桂花散发出的香气,可以用得上郁达夫的形容词了,真正称得上是浓艳。

夜间下起大雨,惊醒了睡梦中的我。我心里暗想,窗前的金桂,花落知多少,该是一地零落。

早晨推门一看,金桂花果然落了一地。但是,香气依旧扑鼻。抬头看看树上,枝叶间还有那么多的桂花,金灿灿的,沾着晶莹的雨珠,和地上的落花相互呼应着,一起散发着一股股的香气。那香气,配得上郁达夫说的“浓艳”二字。

想起陆放翁的一句诗:“名花零落雨中看。”鼎湖山这棵金桂老树的落花,也是名花,是我见过的香气最浓艳的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