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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连长一生兵团情

2024-10-02全宪章

绿洲 2024年5期

一头银发,一身军装,一副好身板;一副快板,一口乡音,一个好故事。他往游客面前一站,不用猜,他就是被誉为军垦第一连“金牌讲解员”的老连长——胡友才。

“六十年前石河子,一片荒摊芦苇子。天上飞的是大蚊子,地上跑的是野兔子。我们支起枪杆子,开荒造田拉犁子。汗珠摔成八瓣子,把人累成瘦猴子。”朗朗上口的方言,幽默风趣的表达。胡友才一出口,大家都笑了。笑声中游客们体味着眼前这个老人和他身后的连队——军垦第一连的厚重历史,感受着祖国大西北一批军人屯垦戍边的热血担当。而这,正是当前风靡大江南北的红色旅游所呈现的特殊意义。

红色旅游不仅是一种旅游方式,更是一种寻找历史脉络、了解红色文化的途径。它通过参观红色纪念馆、革命遗址等,向游客展示革命战争岁月的壮丽场景。弘扬革命传统,赓续红色血脉。培根铸魂,不忘初心,已成为新时期红色旅游的重要内容。毫无疑问,红色旅游以其历史感强、资源独特、教育功能突出、容易引起情感共鸣等特点,成为当前旅游文化的重要景观。

查看目前的中国红色旅游路线图,其资源除了井冈山、延安、西柏坡等外,全国各省区也都确立了本地有特色、有教育意义的红色旅游景点。如在新疆红色旅游精品线路中,石河子就被推为重要一支。这里有新疆兵团军垦博物馆——周总理纪念馆——军垦第一连——小李庄军垦遗址——驼铃梦坡。在这条线路中,军垦第一连是一个醒目的景点。它是2002年在原兵团独立团一营一连旧址上修复建成的,胡友才,正是当年这个连队的连长。也是军垦第一连成为红色旅游景点后的首任讲解员。

选择胡友才担任讲解员,并不是独立团(后改为一五二团)领导的最先考虑。他们知道,在全国旅游市场上,各景点的讲解员几乎是清一色的年轻人,尤以女性为主。他们的颜值形象、口才表达以及知识面,都是选择的重要条件。选择一个各方面优秀的年轻人担任军垦第一连讲解员是当时众人的共识。他们首先选拔了一位在团场长大的军垦第二代,目的是通过他讲述父辈的创业历程。但因为所讲的一切不是亲身经历,而更像是依据材料式的背书,再加上表达方式的拘谨,既缺乏可信度又缺乏感染力,大家听了直摇头。接着,景区又选择了一位大学生。这位大学生思维敏捷,语言优美,表达流畅,吐字发音清晰标准。但大伙一听,都觉得中间隔着什么。大家在思考的同时发出疑问:军垦第一连的沧桑岁月,风雨历程,是一个个漂亮的形容词可以替代的吗?那些面对干旱、饥饿、风沙、严寒,埋头苦干默默奉献的人,就靠这些轻飘飘的赞美之词来叙说吗?显然不行。有人当时就提出,这样的讲解不对味呀。找一位合适的讲解员真难,从未运作过景点的决策者们发出了如此感叹。

2005年4月19日,一五二团团长王东旭、武装部长董喜元来到胡友才家。他们对胡友才说,4月24日军垦第一连有一个重要接待,请他一定出山救急。看到这种情形,这位军人出身、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老连长虽然已经退休,但还是爽快地把这事答应了下来。4月24日一大早,在两位领导的陪同下,胡友才赶到了军垦第一连。上午11点5分,一位领导模样的人带着六十多位女青年走进了景区。这是新疆西部新丝路旅游集团领导带领疆内各大旅行社骨干导游来到军垦第一连“踩点”,为以后各旅游团参观摸底。胡友才当时并不知道这些。这时,这位领导拍了拍王东旭的肩膀说:“老王,我们只有二十分钟时间,你尽快给我们介绍一下景区情况。”听了这话,胡友才一阵紧张:“二十分钟,让我咋讲啊!”谁知接下来领导的话更让他吃惊:“让大学生小鲜讲十分钟,剩下的时间由老胡连长讲。”此时的胡友才心里暗暗生气,心想:“今天要让我出丑啊”。他当时真想一走了之,可又一想,“我就是这个连队的人,咋能当逃兵呢。不行,一定得讲,还要讲好。”

大学生小鲜带着客人从军垦第一连大门一直讲到三人拉犁雕塑前。领导抬腕看看表对王东旭说:“老王,十一分钟了,该换人了。”要上场了,胡友才冷静地敬个军礼,来了一段朴实的开场白:“各位首长,尊贵的客人,抱歉得很,本人没准备解说词,就让我结合自己在这个连队的经历,给大家讲几个兵团人垦荒的故事……”

十分钟过去,胡友才讲完了《三人拉犁气死牛的故事》。看到大家在静静地听,原想着领导这时会叫停,没想到他却大声地叫好,还说:“再讲一个!”胡友才心里一振更有激情。他接着讲了《血染稻田水》《一场洪水夺去两条生命》《爬犁子的故事》《地窝子里上错床的故事》。一小时零十分钟过去了,那位领导及随行的导游团听得津津有味忘记了时间,随后是掌声连连。

这场特殊的“考试”结果很快出来了:一五二团和西部新丝路旅游集团决定,就让这位看起来不算年轻,但很会讲故事的老连长胡友才做军垦第一连的讲解员。从那天开始,胡友才带着上百个生动的军垦故事,走上了军垦第一连讲解的“一线”。

用饱含着个人深情的故事替代了像背课文一样的解说词,胡友才获得了众人一致的称赞。游客们知道了,他就是故事中的老连长。风里来雨里去战严寒斗酷暑的场景,就是他的亲身经历。难怪,他讲起这些故事,根本不用刻意背讲稿,那些生动朴实的句子脱口而出,带着他当年的激情和感叹。一些听他讲故事的游客觉得,他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给从老家来的乡亲们讲家事,那么亲切,那么自然生动。人们被眼前这位老连长的故事打动了。一时间,慕名而来的游客一批批走进了军垦第一连。他们看着、听着,感叹着、思考着这个作为景点的连队所呈现的一切。

军垦第一连作为红色旅游景点,景区不仅保留着当年垦荒时的地窝子群、干打垒伙房、蓄水涝坝等军垦遗址,还存有木轮牛车、木犁、石磨等垦荒工具和生活用品。后来影响扩大,连队逐步建成犁形彩门、军垦文化雕像、军垦打麦场、将军亭等集观赏性、参与性于一体的标志性景点。如今走进军垦第一连,你可以看到,静静屹立的记忆墙,为游客展示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二十二兵团坚决响应毛主席屯垦戍边的伟大号召,掀起开荒生产运动的艰难场景。兵团战士为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在记忆墙背面,还雕刻着一幅壮丽图画,画上呈现了白雪皑皑的天山脚下,一片波浪滚滚的金黄色麦田,麦田里康拜因(联合收割机)忙着收小麦。晒场的一角,一条条装满麦子的麻袋非常醒目,到处是一派丰收景象。

据有关资料记载,在20个世纪50年代的短短几年间,兵团相继在南北疆开垦土地面积3100万亩,成立了170多个机械化农场,创造了祖国大西北拓荒史上的奇迹。

军垦第一连被誉为军垦历史的活化石。作为一个旅游景点,这里没有江南山清水秀的风景,也没有中原古城的传统建筑、历史古迹。这是一个修复后的垦荒连队的遗迹。一个红色旅游景点,也是兵团屯垦戍边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军垦第一连的大门呈铁犁形状,寓意是仗剑扶犁。当初驻扎在这里的部队,就是仗剑扶犁的第一连。

如果说,军垦第一连是活化石,那么,老连长胡友才则是活字典。在说到那一段历史时,胡有才就有一段风趣幽默的快板。“打竹板,走上来,我有心里话要说出来。今天不把别的表,就说兵团创业时期有‘三怪’。哪‘三怪’粗粮吃,细粮卖。做成的衣服没有领子和口袋。兵团的姑娘不对外,这不是干涉别人谈恋爱。”石河子开发初期,可谓一穷二白。缺少资金怎么办,想贷款也没处贷。只好苞谷窝头自己吃,省下细粮卖给地方。为了节约每寸布,做成的衣服省去领子和口袋。私下里说起那段创业史,胡友才万般感慨:“其实当时生活真的很苦。野大葱,清水汤,三餐窝头都一样。实难下咽还得吃,不然干活饿得慌。我想起那些日子就心酸。但在今天看来,那段日子树立的革命精神是一笔财富,我今天要讲它,我不能在游客面前诉苦。那时的苦,是为了今日的甜。我要让今天尝到幸福甜头的游客既能感受到那时的艰苦,又能听得进去我想告诉他们的东西,所以要抓住年轻人喜欢趣味的特点。”

胡友才没学过心理学,但他清楚,给年轻一代讲传统,讲奉献精神,不能像作报告一样满口政治词汇,要考虑到年轻游客的接受心理,不作高深状,不摆架子不摆谱。

苦难辉煌,在追忆苦难时谈笑风生是一种向上的乐观。胡友才做到了。他的坚持,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肯定、赞赏。

2005年6月27日,两个年轻女子用轮椅推着年迈的父亲来到了军垦第一连。姑娘说:“老连长,我们家老爷子一直要来第一连,听你讲故事。我们一下车看你很忙,我们就坐这里等你给我们讲。”胡有才说:“那你们刚才可以跟团一起听呀。”姑娘说:“我们家老爷子想单独听你讲哩。”“好,我现在就给你们讲。”说着,胡友才顺手打起了快板,“打竹板,响连环。欢迎老爷子参观军垦第一连。你看那些旧实物,就穿越时空回到五十多年前。”老人听了直咧嘴笑。考虑到老人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胡友才拣了几段比较精彩的故事讲给他听。没想到老爷子越听越上瘾,坚持非要给他多讲点。在后来的一个多小时里,胡友才一连讲了十个故事。

在听的过程中,老人不停地擦眼泪。后经了解,这位老人也是位老军垦。听说建成了军垦第一连,便想来寻找当年的感觉。听完胡友才的讲解之后,老人激动地拉住他的手,声音颤抖地说:“讲得太好了,我们当年就是这样干的,看到这些景物,听到你的讲解,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这次讲解的经历,让胡友才感受到,兵团众多第一代老军垦们如今都年事已高,他们喜欢回忆过去。做好讲解工作,让他们得到精神慰藉,鼓起他们战胜各种疾病的勇气,对于提高他们晚年的生活质量也很有意义。

胡友才的故事“火”起来了,随之一些看不惯的冷嘲热讽也传到胡友才耳边。“都什么年代了,讲这种很‘土’的故事,有用吗?”“现代信息传播,景点介绍,用的都是声光电大屏幕融合的科技手段,再用打竹板的方式,太‘土’了,太落后了。”听到这些闲言碎语,胡友才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跟不上时代了。那些日子,他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一个“土”字。“土”得掉渣,“土”里“土”气的言论总在耳边。他问自己,“土”就是落后吗?

胡友才的家离军垦第一连十七公里,他每天要骑上他的老“永久”自行车往返30多公里路。有时候,他骑着自行车看着路边的庄稼地,绵延的林带,走着走着就停下来蹲在田埂边,手里拿着一块块土坷垃,然后慢慢捏碎,带着大地温度的土在他手心里安伏,他感到心里暖暖的。

他想起了自己的成长经历。1954年,17岁的胡友才入伍进疆。

他忘不了刚来的时候,地窝子就是宿舍。所谓地窝子,就是在地上挖个坑,拿木头当梁,再找点红柳枝条搭个顶。睡觉的时候,透过缝隙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胡友才年轻时候的好多梦,都是在大土坑里做的。当时,驻疆部队已基本转入一手拿枪、一手拿镐的双重任务中。开荒造田,挖坑栽树,开渠筑坝。大西北将军山下的这片热土,每天都在胡友才眼里变化着不同的地势地貌。那个特殊的年代里,胡友才和他的战友们,脚下是土,手上沾土,劳累一天,浑身是土。他们的汗流在土里,血滴在土里,女人们的泪也流在土里。当这块土地在秋天奉献出成熟的庄稼时,当五谷杂粮把他们的青春喂饱时,他们感到土地是那么亲切,那么可敬。尤其是在他当连长后的日子里,每天在地里带着大家干活,哪天不是一身灰,一身土。要说“土气”,那是每个人生命中凝结着深厚的地气。没有这些很“土”的东西做地基,哪有后来大地上的郁郁葱葱呢?“土”气就是底气,是光荣之气,更是兵团人的开拓壮气。在大西北亘古荒原上,如果没有这伴随着风风雨雨的“土”气,军垦第一连就失去了它应有的历史价值。

想到这些,胡友才不再灰心,更不气馁。他说:“我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深知兵团儿女不怕苦不怕难的勇气。我们今天说要发扬兵团精神,不是嘴上喊喊口号,而是要真正理解兵团人无私奉献的精神,这种精神就是一笔财富。”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胡友才在微信上的名字就叫“古松长青”。他在多年的军垦生涯中认定,自己的命运早就和这块土地熔铸到了一起,“土”是一种特色,更能显示军垦人的本色。于是他对自己要走的路,意志更加坚定了。

在讲故事的空隙,胡友才走遍了一连的每个角落。眼前的地窝子、石磨和大车轮,不断把他带入当年的创业情景。游客来了,他带着游客走一处讲一处。在涝坝前,他就讲饮涝坝水的故事;走到大车轮前,就讲战士们为创造高工效、起五更睡半夜、自觉形成3516制作息故事;(即吃3顿饭,睡5个小时,干活16个小时)走到人拉犁雕像前,他就讲三人拉犁气死牛的故事;走到枯井前,他就讲当年人工打井一点一点往下挖的故事;看到那棵大杨树,他就兴奋地说,这棵树比新中国小一岁。

在胡友才讲的故事中,有别人,也有自己。作为一个连长,当年他处处以身作则,成为后来故事中不可缺少的角色。有一年秋收,他的一个战士一天砍了8亩地的苞米,创造了高工效。他不服输,说:“我一个连长,怎么能输给战士呢?”之后,他一个人在地里砍了一天,最后,困在苞米地里睡着了。等他醒来,天已大亮。连长如此带头苦干,战士们对他心服口服。

胡友才喜欢那时住过的家,一个五米深的窑洞常年有蛇出没,他却住了三年多。他说:“我真怀念啊,我的山洞我的家,冬暖夏凉好地方。”在胡友才的心中,从缝补多年的黄棉袄到锈迹斑斑的铁锹,从一盏挂在屋梁上的马灯到布满伤痕的行军壶,连队的一草一木承载着他的记忆。这片土地和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战友,早已烙进他的生命。

在胡友才不断的讲解中,他也发现,个别年轻的游客到这里来仅仅是觉得新鲜好玩。对此他一次次陷入深思:我现在讲这些仅仅是为了回忆吗?让他们到这里体验生活,仅仅是看着好玩吗?如果是这样,作为红色旅游景点的第一连就失去了教育的意义。要让它发挥独特的教育功能,让兵团精神进一步发扬光大,让后续的接力者继续热爱边疆,扎根边疆,必须让更多的年轻人知道,尊重历史,尊重历史的创造者,才能明白何为初心,何为担当。

据旅游管理部门统计,在当前愈来愈热的旅游潮中,年轻人是重要的群体。他们对看到的新事物、新景观感到新鲜好奇,但又不喜欢在现场听人干巴巴地说教,并且还对一时不能理解的事提出质疑。胡友才在讲故事的过程中,就遇到这样的事。有一次在为大学的同学讲故事,讲到当年在极寒极苦的环境中,战士们没有一个退缩时,一个男生说:“兵团太残忍了。”另一个说:“那都是你们自己吃的苦,有什么好说的。”听到这话,胡友才没有生气。他知道,这些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听这些是无法理解的。他对这些青年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不懂,你不知道过去的苦。但你该知道,没有老一辈人的栽树,怎么有后人的乘凉。你看看你们周围的这些树,今天长得多好,当初这里可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啊。”几个年轻人默默地看着身边粗壮的大树,都默不作声了。当他们听完胡友才不顾自己危险制服惊马、让七个孩子脱险的故事情节时,他们激动了,想说什么,却又不知怎么表达,只是不停地说:“兵团人太伟大了。”听到这话,胡友才欣慰地笑了。他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从这以后,胡友才在讲故事时,更加声情并茂。他在每一个故事里不仅注入了信念,更倾注了情感的力量。

胡友才43年的军垦生涯,练就了他铁塔般雄赳赳气昂昂的身躯和气质。退休后,他的军人气派更显得刚劲稳健。在军垦第一连,每一批游客到来时,眼睛就在寻找这个全国旅游景点讲解员队伍中年龄最大的老连长。每当胡友才一身军装、精神抖擞地站在他们面前行军礼时,大家不约而同地送上热烈的掌声。胡友才的这一身军装,他平时都舍不得穿。即使洗得发白,也是他的宝贝。一穿上它,胡友才就有了精气神。

人们从胡友才的讲述中听到的故事,并不是遥远的传说,它没有离奇造险的情节,也没有刻意加工的人物形象。更重要的是,许多故事不是第三人称的叙述,而是胡友才本人就奔走在故事中,用第一人称“我”在讲自己亲身的经历。

1966年5月下旬的一天,胡友才正准备去打土块。在路上,他突然听到涝坝方向有人喊着救人。他和另一个职工赶忙跑到涝坝边,只见水面上“咕噜咕噜”地冒气泡。胡友才二话不说立刻跳到两米多深的水里,伸手四处摸,后来终于抓住了孩子。在另一个职工的接应下,孩子终于被救上岸。胡友才讲到这件事时,就像在说一件平常的事。他80多岁的年龄,他脸上的沧桑感,朴实无华的讲述,都在证明着故事的朴素和真实。人们从他的眼神里发现,他讲着讲着,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当年的岁月,他会情不自禁地带着游客进入到其中。

有一次,一位记者问胡友才,在你讲的故事中,哪一个是你最难忘的。“冷秀芬。”他脱口而出。说完,他想了一会又说:“50多年了,每年清明节,我都要给她上坟。”

面对众人的惊愕,胡友才讲了冷秀芬的故事。

“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们连有个姑娘叫冷秀芬。她和一个老兵结婚后生了个女孩。小女孩半岁时,冷秀芬病了,病得很重。医生给她开了一张病假条,让她休息三天。当时我在病假条上签了字,同意病休。结果第二天小冷又出现在稻田里。我过去对她说,小冷啊,你就不要干活了,回家治病吧。把病治好再来干活也不迟啊。再说你还有6个月大的女儿,她要吃奶呀。小冷说,没事连长,过几天俺的病就好了。孩子有她爸给她煮糊糊喝。就这样,她带病坚持干活,第一天,第二天,到了第三天中午12点,她的病加重了,一头栽倒在稻田里。我们几个男同志赶紧抬着她送往卫生室。走到半路上,她就停止了呼吸。”

胡友才每次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心里特别难受。他为此不断责怪自己不是个好干部,不是个好连长。他说,如果自己当时硬叫冷秀芬去治病,坚决不让她干活,她是不会死的。胡友才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他是想告诉人们,当年的开荒造田,战士们不仅流了汗,流了血,甚至还献出了宝贵生命。把戈壁滩变成今天的绿洲,不亚于在战场上收复一块失地。

《三支步枪一碗水》《填平刀把地》《奋战七天建果园》。在这些生动的故事中,人们看到了建国初期屯垦部队官兵在一无器材、二无资料的情况下,自己想办法测量土地,兴修水利;自己想办法改良土壤,建成果园。胡友才为了让他所讲的垦荒故事更加真实感人,多次走访当年在将军山下亲历垦荒的老战士。所以,他故事中的人物有名有姓,有许多主人公都是健在者,而有些,就是他当年当连长时亲历亲为。一位记者在采访后由衷感叹:在这世界上,唯有真实的东西能击穿一切,在精神世界尤为如此。

事情真实,讲述朴实,内心诚实。游客中的许多人感觉到了老连长在当今虚情的追逐中岿然屹立的铮铮风骨。

2004年5月中旬,胡友才接受台湾大中传媒有限公司黄姓记者采访,历时4个半小时。半年后,师市统战部来人告诉胡友才,黄记者把采访你的视频在台湾播放了,台湾观众反响很大。

2007年7月中旬的一天,一位从台湾来的安女士听完胡友才讲的故事后,感慨不已。她说自己这个年龄很难再相信什么,感动什么了。但面对一位比她年纪还大的老者深沉朴实的讲述,她放下了成见,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说出了平常说不出的话,“我活了60多岁,从来没听说天下还有这么能吃苦的军队,只有共产党的兵,才能创造这样的人间奇迹。”这番话,深深印在了胡友才的脑子里。

2008年,中央电视台记者、主持人和编导一行78人来到军垦第一连,他们是慕名而来。这些在镜头前、话筒前作各种讲述的媒体精英,想看看胡友才到底以怎样的讲述打动了天南地北的游客。胡友才自然朴实的讲解,很快把他们带进了故事中。听着听着,这些记者编导们一个个眼里含着泪光。一位女同志不停地抹着眼泪。之后他们拉着老连长的手,不停地说:“你讲的故事太感人了,兵团人了不起,是你们不怕苦不怕累,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才有了我们的安宁生活。”短短几句话,深深打动了胡友才。他感谢他们的理解和信任,也给他增添了讲下去的动力。

在胡友才所讲的故事中,最能打动游客的,是那些有女性人物的故事。说起前几年央视热播的电视剧《戈壁母亲》,胡友才感触最深。他在一个故事中讲道:“当年为了给战士们成家,有56名女兵被分配到连队参加生产建设。这些女兵后来就成了兵团第一代戈壁母亲。当时这些姑娘结婚时条件十分简陋。没有洞房,只好三四对新婚夫妇住一个地窝子。怎么住?战士们也会想办法。他们把割来的芦苇做成隔墙,把一间屋隔成4小间新房,有的人还在床上挂起蚊帐。这样的房子被称为公共洞房,先领结婚证的新人先住公共洞房,后领的后住,最长只能住半个月。新婚夫妇住够半个月就得搬出来,让给下一对新婚夫妇住。当时,公共洞房也很紧张。之后,连队慢慢盖起了土坯房,各家才真正有了自己的房。时至今日,人们还清楚地记得62年前的一首歌谣:“盐碱地,荒山坡,兔子没有狐狸多。白天开荒种地,晚上共睡窑洞。有墙不隔音,说话全听见。一家点亮灯,照亮几家锅。不是亲兄弟,互帮暖心窝。”

说起戈壁母亲,胡友才忘不了一个女战士邢彩云。邢彩云是从甘肃通渭来到兵团的第一代女康拜因手。1972年夏收季节,邢彩云刚生完孩子,团领导考虑到她的身体,就没让她参加麦收。邢彩云不愿意,坚决要求上麦收一线。她母亲对她说:“你身体还在坐月子,能行吗?”邢彩云说:“行。”第二天,她抱着孩子和母亲来到麦地。在地头,她把孩子递给母亲,说干一阵就过来给孩子喂奶。在金色的麦田里,邢彩云开着康拜因,完全忘了自己还是坐月子的女人。

胡友才当了17年连长,每当回忆起过去连队的女战士,他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韩德英就是他故事中一位突出的女性。那是1965年初春。一连为扩大生产,新开了300亩荒地。由于土地盐碱重,庄稼难以生长,连里决定拉沙改土,增加土壤的透气性。那时,运输工具主要是人拉爬犁。妇女三排排长韩德英,每天要比别人多拉十多趟。肩膀磨出了血印,脚底打出了血泡,但她全然不顾。女战士孙士芳生怕自己落后,为了节省时间,她边吃馍边拉沙,渴了就抓把雪塞到嘴里。经过一个冬天的苦干,全连终于完成了拉沙改土任务,妇女排起到了主力军作用。聊起这些女将,胡友才说:“当时谁都不愿意落后啊,为了争先进,大家豁出命来干。那么重的体力活,她们硬是要和男同志比高低。”

如今在石河子军垦文化广场,有一座“戈壁母亲”的塑像,三个女兵在劳动间隙坐在地头,遥望远方畅想着未来。她们的美好形象,激励着新一代军垦儿女不断开创新事业。

胡友才把自己的退休生活和讲故事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为了丰富故事的内容,他除了讲自己的亲身经历,还不断走访许多老军垦。为了确保资料的准确性,他不断到图书馆、档案室查阅相关史料。在保证事实准确的基础上,他把文字整理成一个个小故事,并在讲解中不断穿插快板词。这种生动诙谐的讲解,被大伙称为“胡氏讲解法”。后经过媒体宣传,找胡友才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他平均每天要讲七八场,最多一天讲了12场。

说起快板,胡友才仿佛情有独钟。他说自己前后打裂了6副快板。小时候,胡友才在老家山东上学时,就喜欢听大人们敲着板儿说顺口溜。开始讲故事后,他总觉得自己的讲述缺少乡土味。于是就想打板,可手边没板。为了用响声控制语气节奏,他就用左右手拍打胳膊。后来有了竹板,就自己学着打。当时有空就练,练手指灵活性,练左右手配合,练熟以后随手就来。现在,胡友才家里珍藏着一副紫红色的板。他说这板很高级,声音特好,是“贵人”送的。说着,他拿起板儿就打起来,眉宇间充满了自豪。

多年以来,胡友才有一个记录工作日记的习惯,每天讲解完回家,他总是要认真梳理思考一些问题,同时对自己的讲解要求越来越高。他把所有的故事,按不同内容分为若干单元,每次根据参观者的学习需要确定内容,把每一次的时间都卡得很紧。有一次,一个参观团来到景区,只有30分钟的参观时间,而胡友才确定的时间是40分钟。有人就和胡友才商量,希望他把时间压缩到30分钟。胡友才一听,生气地说:“要么不讲,要么就讲40分钟。”参观团看到老连长一脸的认真和倔强,很佩服地听从了胡友才的安排。“任何时候,只要有游客要听,我都愿意尽全力把故事讲好。”胡友才说。

2007年入秋的一天,胡友才发高烧,躺在医院病床上打吊针。忽然,他的手机响了,说是从广东来的旅游团要参观军垦第一连,点名要听他讲故事。胡友才拔掉针头就要出门,老伴赶忙阻拦,“看你病成这个样子,打完针再去不行吗?”“不行。人家从广东来听军垦故事,我怎能不出面。”老伴犟不过他,只好望着他骑上自己的老“永久”走远,喃喃地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说起讲故事,啥也挡不住。”

为了在讲故事时不中断,胡友才练就了讲半天不喝一口水的功夫。有一次,胡友才在讲故事时,有游客看他讲得口干舌燥,就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被他谢绝了。说起这事,胡友才说:“那也是没办法呀,不是我不渴,我是不敢喝。因为我有糖尿病,有尿频尿急的毛病,一喝水就想上厕所。喝了水,一会要离开,一会要离开,这哪行啊。”

胡友才还患有青光眼,经手术后,视力虽有所恢复,但看物还是有点模糊,写字就更困难了。胡友才没有泄气,他勇敢地面对困难,把电脑桌面调到最亮,再把要写的字调成2号字,用写字板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胡友才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完成了一篇又一篇军垦故事的写作。他说:“以后即使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还有嘴可以说。”2020年,胡友才主编的《老连长讲故事》由兵团出版社出版。胡友才说:“有了这本书,我讲的故事就可以永远传下去。”

胡友才在用故事感染别人,也在用故事不断地勉励自己。许多故事中的人和事都已深深烙进了他的意识中。第一代军垦人吃苦耐劳、甘于奉献的精神给了他坚强的动力。为了让更多人了解兵团人屯垦戍边的故事,石河子大学及各中小学校、街道社区,企事业单位,都留下了他的足迹。胡友才讲故事,给自己规定了“四不计较”,即不计较时间早晚,不计较路途遥远,不计较人多人少,不计较有无交通工具。胡友才不计较得失,因为他感到今天生活得很幸福。他经常说,现在住的楼房,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

1957年的冬天,胡有才在一间只有4平方米的地窝子里结婚成家。当时的“新房”里没有任何家具,麦草上铺上褥子、被子就是婚床,用布包起来的两捆麦草便是枕头。那时候胡有才曾想:“啥时候才能住上宽敞的房子,有软软的床,有可以照进阳光的窗户呢?”所以,看到今天的一切,他很满足。

胡友才1997年退休时曾对老伴说:“如今生活好了,我退休不能在家闲着,得找点事情做。”老伴说:“你不是想写新闻报道,你就写呗。”在老伴的支持下,胡友才花了6000元买了一部照相机和采访机,从此走上了写作道路。胡友才写新闻稿件很认真,白天走村串巷去采访,晚上伏案写文章。了解他的人都说,老胡是个不知疲倦,不计报酬的人。

说起报酬说起钱,胡友才总在想,过去那么多人吃了很多苦,都是只讲奉献不求索取啊。2005年秋,一批广州老板来到军垦第一连,听了胡友才的讲解后很是感动,一位老板说:“老连长您讲得太好啦,你的收入也太低啦,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啦。”说着,拿出600元现金硬要塞给胡友才作小费。胡友才推脱不掉,只好收下。下班后他把收到的小费、赠品全部上交。还有一次,一名记者看他讲得太辛苦,就要硬塞给他4000块钱。胡友才着急了,忙说:“我怎么能够收钱呢?这不是在给兵团抹黑吗?快拿回去,快拿回去!”这就是老连长,他见证了兵团从穷到富的日子,过惯了一切从简的日子。

面对社会赞誉,胡友才没有飘飘然,他还是十分认真地做着他的每一场讲解。生活上没有一点特殊,他甚至拒绝了旅游公司给他每月1500元的“高薪”。每月给他800元,他已经很满足。他说有很多战友已经长眠在脚下这片土地,自己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幸福了。

怀着一种信仰,带着一种热爱。这些年来,胡友才已讲解6100多场次,累计接待中外游客90余万人。

2012年12月30日,原兵团司令员华士飞在乌鲁木齐徕原宾馆二楼会客室接见胡友才时问他:“胡老,你宣传兵团精神咋这么执着?”

胡友才回答:“我是兵团人。”

“那你准备宣传到什么时候为止?”

“爬不动为止。”

“爬不起来你还想干什么?”

“写书,用我的手中笔宣传兵团精神。”

2023年,胡友才86岁。这个年龄的老人,许多人都进入了颐养天年的晚秋。胡友才家里也到处都是药瓶药盒,上午吃药,下午吃药。老伴说他每天都离不了药,但人到晚年的各种病症并没有击倒他。这一年他还在讲故事,他记住了讲故事的日子——

4月30日,应兵团导游学习班之邀,给学员讲兵团发展史。6月18日,石河子大学法学院大二学生韩笑等6人到家里听故事。10月14日,应师市税务局之邀去军垦第一连讲兵团精神。

胡友才闲不下来。这个有60年党龄的老党员常说的话是,“我是共产党员,心中要有信仰,做事要有担当。我是兵团人,兵团是我的第二故乡。”兵团原副政委王崇久称赞他是“鲜活的文化遗产”;国家旅游局领导说他是“军垦文化的活化石”;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哈萨克斯坦参赞孙宏治更是欣然题词,“英雄老连长,屯垦又戍边。奋斗七十年,英名代代传。”

习近平总书记曾经讲道:“走得再远,走到再光辉的未来,也不能忘记走过的过去,不能忘记为什么出发。”胡友才讲的故事,就是在告诉人们,这支英雄的部队走过的路程,他们当初为什么出发。

许多年轻人被胡友才的故事感动了。石河子大学由此开设了《兵团精神育人——名师思政导航》选修课,聘请胡友才担任“兵团精神育人校外思政导师”。同学们听了他的课,纷纷表示受益匪浅。

孟亚茹说:“我想,世间所有的岁月静好,是因为有很多人在为你默默付出,所有的和平安全,是因为有很多人在替你遮风挡雨。我又想问,我们年轻人能为这个国家,能为边疆做些什么,我们想让这块土地变成什么样子?我希望我们这一代人不要为了眼前的利益而忘记初心和理想。”吴佳梦听课以后有了更深的思考:“当时的条件那么艰苦,劳动那么繁重,人们却丝毫没有被吓倒,还生活得那么乐观,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们。我想,更多的是一种生活的信念和抱负,那么,我们对生活的信念和抱负是什么呢?”王婉婷的感叹更为深情,“老连长的故事,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魅力,可以向我们传递情怀和信仰。”刘颖慧则说:“世界上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民族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都带着这个民族的独特基因。老连长讲的兵团故事,就包含着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基因。这些基因早已播下热血的种子,在我们青年的成长中逐渐生根发芽。”胡友才看到了同学们的深切体会,他内心感到十分欣慰。

又一场春雨过后,大地滋润,到处欣欣向荣。一天,胡友才带着小孙女游览军垦文化广场时,空中鸽子飞舞,游人笑逐颜开。眼前的美景,让胡友才沉醉其中。忽听孙女一声“爷爷”的叫声,把他从畅想中叫醒。“爷爷你看,那位高大的爷爷是谁呀,怎么他身边还有一匹大马?”胡友才顺着小孙女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停留在王震将军铜像上。他立即想起了老首长,脑海里往事翻滚如潮。

王震将军查看灾情、冷秀芬病倒在稻田、指导员在雪地里为战士打猎物过年、团长和战士们一起打土块……这一幕幕战天斗地的场景仿佛就在胡友才眼前,让他想起了当年一起摸爬滚打的首长、并肩战斗的战友。他们忍饥挨饿,任劳任怨,开荒栽树,这才有了后来戈壁滩上建成的花园,才有了戈壁明珠石河子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享誉西北的苍翠园林。

春去夏来。胡友才看见了广场边的一棵老榆树,躯干粗壮,枝叶茂盛,给大地撒下一片阴凉。胡友才忽然感觉到什么,目光里充满了坚毅和笃定。他不由得握紧了自己的手,觉得身体还硬朗得很,还可以讲很多很多的故事。

责任编辑蔡淼宁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