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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悔的人生

2024-10-02王莉

绿洲 2024年5期

想要做一只飞离家庭的自由鸟

2024年1月,我电话联系了金茂芳老人,预约上门见面的时间。电话里,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底气十足,思路清晰,完全颠覆了我对一个九十多岁老人的认知。见了面,彻底打消了我对采访一个高龄老人的顾虑。在金茂芳老人客厅里我一边看着满墙的各种荣誉,一边听她打开了话匣子。

1952年5月的一天,她在乡间土路上漫无目的的走着,阳光炽热,忽然听行人在说着一个新鲜事儿:新疆来山东济宁招女兵了。她一下子来了精神,兴奋地一个人跑到县城征兵处打听情况。听说新疆兵团征兵,不论成分,这让她更为激动,立即报了名。

回家的路上,她思绪万千。新疆是个什么地方?在哪里?是啥样的?到了那里,我会干些什么?她想不出来,但有一点她很清楚,那就是可以像鸟一样飞离自己的家庭了。想到这点,她望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比之前明朗多了,呼吸也顺畅多了。

报名之后,她开始了在盼望中等待。她等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对她尤为漫长。白天还好过,夜晚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星光,心里边是七上八下。她担心夜长梦多,节外生枝。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很多次梦到自己看见征兵处排了一长队女兵,她要进队伍,一个带队模样的人就是不让她进来,她急了,大哭起来。她常常在梦中哭醒,睁着眼睛,胡思乱想到天亮。

在盼望和担心中,她终于接到了入伍进新疆的通知。那一晚,她兴奋得没有合眼,她的母亲也没有合眼,不是兴奋,而是不舍。金茂芳知道母亲不舍,但她早已打定主意,谁都不能阻止她去新疆当兵。离开家的日子就要到了,父亲有事外出还没有回家,母亲因她要去新疆而泪水涟涟。她携着行李,不敢等待父亲回来,就走出了家门。

金茂芳老人讲到这段经历时,我称赞她做事情真有主见,她笑着说:“当兵是我们那一代青年最向往的事。”

风沙和疾病阻挡不了她入疆的决心

1952年8月1日,对于金茂芳来说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这一天,她离开了故乡,在山东兖州坐上了西行的列车。

这是一趟载着1000多名女兵的专列。火车轰隆隆地向前急驶,金茂芳的心儿已经长上了翅膀,飞向了心心念念的新疆。她徜徉在思绪的海洋里为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女兵而兴奋不已。

火车只通到西安,金茂芳和女兵们下了火车,改坐汽车,一车坐三四十人。车上拉的是各种机器,还有女兵们的行李和干粮。饮用水是从沿途的沟里灌的,装水的容器是废弃的油桶和汽车内胎。

沿途狂风肆虐,尘土飞扬,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人头发晕。向西的路途上,车辆时常会遇到猖獗的土匪,车前架着机枪,有解放军护卫把守,和土匪交火的事情时有发生。情况变得紧张起来。女兵们哪里见过这阵势,起初出门远行的喜悦和兴奋,被惊慌和恐惧淹没了。有的人忍不住哭起来,就有人劝,可是劝人的人劝着劝着自己也哭起来。

金茂芳没有掉一滴泪。听人说到新疆还得走一个多月,她想,坚持坚持,等到了新疆就好了。其实,她刚到西安就生病了,染上了疟疾。浑身发冷,身上盖上三床被子都不顶用。冷过了,身上又开始发热,大汗淋漓。领导劝她留下来,先去治病,等病治好了再走,领导为她购买了返程车票,金茂芳死活不肯留下来,一定要跟着大部队走。经受着冷热交替的考验,到了甘肃武威时,她嗓子像着了火似的干渴难耐,下车休整的时候,她猛灌了一大壶水。也许是这一大壶水的作用,也许是金茂芳坚定的信念,她闯过了鬼门关,经过一个多月的颠簸,终于跟着大部队走进了新疆。

哭过之后下决心不回头

西行的途中,金茂芳没有哭。但进了新疆之后,驻扎在石河子茫茫戈壁滩上的时候,她流泪了。没有想到从未到过的新疆,眼前的石河子,竟然这么荒凉。除了老街有几间房子,几户人家之外,四处是荒漠戈壁。他们没有住的地方只能就地解决。在戈壁滩上深挖下去,然后上面简单地用红柳枝、芨芨草、梭梭柴等做一个顶,用来遮风挡雨。

这不就是像兔子一样住地穴吗?女兵们受到的冲击除了住地窝子外,更可怕的是恶劣的自然环境。仿佛是上苍要考验一下她们,还没有到中秋节,一场鹅毛大雪从天而降。那雪真大啊,把地窝子覆盖得严严实实,早晨起来要出去,需要像动物一样从封门的雪里拱出去。

更可怕的是戈壁滩上的风,一年四季都跟地窝子较着劲,盘旋着,拽着,撕扯着,仿佛要把地窝子从地下拔起,搬走。还有野狼在荒野上四处流窜,不时发出长长的嚎叫。女兵们被一再提醒:除了工作生活区域,其他地方不要擅自走动,晚上出去解手,一定要结伴而行。

其他季节还好点,冬天住的地窝子墙壁上都挂满冰花,钻在被窝里,那被子根本不顶事。为了保暖,就在被子上面加盖羊皮大袄,头埋在被子里,羊膻味熏得女兵们不敢大口喘气。就这样脸还是被冻伤了,起了冻疮。

有些女兵又开始哭了,拥着哭泣的姐妹中也有金茂芳。

金茂芳和其他姐妹们参加学习培训,接受扫盲教育。有人问起想要做什么工作,她在护士、教师、医生等众多职业中,选择当一名女拖拉机手。这个愿望,最初源于培训期间观看的一个宣传片。宣传片里有一段是介绍新中国第一代女拖拉机手的内容,看见女拖拉机手开着拖拉机开垦土地,那种英姿勃发的模样,金茂芳觉得,真美!真精神!若是自己也能够开上拖拉机,该多好!

同伴们知道了她的心思,有点惊讶:拖拉机你也敢开?能操作得了吗?也许金茂芳骨子里就有一种男子气概,头一昂,妇女能顶半边天。我个子高,一样能开拖拉机。开着拖拉机,把这些荒原都变成能种粮食、能盖房子的土地。

有人质疑:你是不打算回老家了?金茂芳说,我没有退路,我不回老家,我就在新疆干了!

开着“莫特斯”耕耘荒野

1953年3月,金茂芳如愿以偿,参加三个月的拖拉机驾驶技术和修理培训学习后,她开始跟车实践。当她独立驾驶着“莫特斯”在原野上开出第一犁的时候,一种奇异的感受涌上心头,抬眼望向飘着白云的蓝天,又望着辽阔的原野,一时间感觉自己就是天地间的英雄。拖拉机的操纵杆要12公斤以上的拉力才能拉动,可这对金茂芳来说不是问题,做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愿望让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一想到全兵团仅有八台这样的拖拉机,她能够开上一台,心里别提多么自豪了。她对自己说:金茂芳啊,国家把这么贵重的机器交给你,要好好干,不能对不起这身军装和这台拖拉机!金茂芳的努力,大家都看得见,不久她被批准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

这个时候的金茂芳,已经不仅仅是当初想离开故乡,离开那个让她苦恼的地主家庭的金茂芳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戈壁滩上盖花园”是她心心念念的美丽梦想。为了这个梦想,她和她的同伴们只争朝夕,不肯浪费一丁点时间。垦荒耕地,挖甜菜,挖土豆,跑运输,长年不停歇。

从齐鲁大地到天山脚下,金茂芳的身份是女兵。金茂芳认为女兵就要有女兵的样子,有女兵的气概,和一般的女人要有区别。因为有这样一个信念,她虽是女儿身,但做起事来一点不逊于男子。

夏日骄阳似火,戈壁荒原上热浪蒸腾。金茂芳和她的同伴们,一日三餐就地解决,渴了喝口凉水,饿了啃口干粮,累了靠着拖拉机打个盹儿,实在晒得不行,就钻到拖拉机下休息一会儿。“莫特斯”没有驾驶蓬,除了暴晒之外,还要忍受蚊虫的袭扰。戈壁荒原上的蚊子个大生猛,闻着人的气息便成群结队地围攻过来。车行进作业时还好点,停下来,裸露部位没有一处能够幸免,起包溃烂,化脓流水。金茂芳说,被咬得受不了了,也忍不住哭过。后来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在裸露的皮肤上涂上泥巴来防止蚊虫的叮咬。她也这么做,涂抹泥巴后,她出现在拖拉机旁时,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兵马俑”。什么皮肤啦,女人面容和形象啦,完全顾不得了,只要能开拖拉机就好。

冬天虽然没有蚊虫叮咬,但是另一种考验在等着金茂芳。

气温低,机油黏稠,拖拉机总是熄火。车一熄火,金茂芳就跳下车,用摇把子摇,再次发动机车。熄火,从车上跳下,用摇把子摇,上车,这样的动作,有时候一天得好几次,甚至十几次。用摇把子摇发动车的活儿,男人干起来都费劲,何况金茂芳一个女子。金茂芳指着自己的胳膊说,摇下来,手脚麻木肿胀,像是没长在自己身上。

有一年十二月份,要开发莫索湾垦区。刚刚降下一场大雪,温度下降到零下45摄氏度。

拖拉机柴油受冻熄火,金茂芳心急火燎,想也没想,立即脱去手套,拿着油管子用嘴凑上去,对着管口就吸上了,结果热乎的嘴唇一触到冰冷的油管上,被牢牢粘住了。用力扯下来,就揭掉了嘴唇上的一层皮,血立即流了下来。

还有一次,作业的拖拉机不慎陷入泥沼。金茂芳和另外5名女拖拉机手奋战了一个晚上,把机车从泥沼里边挖了出来。她们浑身湿透,寒风吹在身上,冻得发抖,但看着心爱的拖拉机还能继续工作,心里多少还是熨帖的。

耕耘荒野,奋战荒野的日子里,金茂芳有时候忘记了自己是个女儿身,有时候又被提醒自己作为女人的娇弱。

机车组随着开荒范围的扩大,越跑越远,条件也越来越简陋。特殊情形下,男兵女兵同宿一个大通铺。一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他们又离连队太远,就钻进荒野上用苇草搭起的窝棚,避雨睡觉。四个拖拉机手就她一个女的,金茂芳和徒弟钻一个被窝。徒弟难为情,一晚上蜷缩着都没敢伸展自己的腿,而疲劳了一天的金茂芳呼呼睡去。

地广人稀的戈壁荒野,常常遇到让人恐惧的野兽。

一天晚上,金茂芳独自去五公里外的工地接班。途中望着天上繁星点点,沐浴着凉爽的夜风,心情舒爽,不料遇见一头大野猪带着猪崽在自己不远处走着。远远地听见大野猪哼哼唧唧的声音,金茂芳在一丛红柳下蹲着,吓得不敢出大气,生怕惊到野猪。她两眼死盯着野猪,看着野猪走远,听不见哼哼声才从地上站起来,撒腿朝着工地方向跑去。

也是一个晚上,金茂芳开着拖拉机割麦子。实在是累了就歪在地上的草堆上眯一会儿。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吧,她一睁眼,看见不远处有绿光晃悠着,那是狼的眼睛。戈壁荒野白天有开荒的机器轰鸣着,狼是躲起来的。人怕狼,狼也怕人。这会儿拖拉机没有了轰鸣声,狼觉得安全了,出来觅食。金茂芳吓得赶紧扒拉草到自己的身上,整个身体在草底下发抖。感觉到狼走远了,她赶紧跳起来,跑到拖拉机那儿,发动机车,机车的轰鸣声可以吓跑狼,也可以给自己壮胆。

野猪和狼远远地看见就躲了,虽然害怕,但终归还有一段距离。和可怖的蛇亲密接触的体验,至今都让金茂芳难以忘记。有一次金茂芳开着打草机打草,午休时走下机车,躺在草地上就睡着了,忽然觉得脊背上有东西在缓缓爬动,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像截软和的绳子,睁眼一看:天呐,是一条半米长的草蛇爬到了自己的后背上。她条件反射似的一下子跳起来,一边哭,一边奔跑。

作为一个女子,金茂芳对自己可真是够“狠”了。在这种“狠”里,隐藏着她个人小小的私心——她要用劳动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她觉得汗水可以减轻“地主家女儿”带来的耻辱感。望着曾经是长满芨芨草、红柳丛、梭梭柴的戈壁,在自己和队友们辛勤耕耘下变成了良田,她的脸上总会绽开舒心的笑容。

有人做过统计,说她七年完成了二十年的任务。这完全得益于她的拖拉机很争气,越过了六个大修期,从未经过大的拆卸。

生活里大多数人都知道,水如果含盐碱比较重的话,烧水的器皿内壁上就会结一层厚厚的水垢。戈壁荒原上使用的水,就含很高的盐碱成分。金茂芳想,这拖拉机要给水箱加水,水垢多了就会发生堵塞,这堵塞了拖拉机就会发生故障,耽误作业呀!在拖拉机作业过程中,若是需要给水箱加水,她就想着给拖拉机烧开水“喝”。提来的水,先烧开,再放凉,还要在过滤器外面包上纱布,过滤后给拖拉机“喝”。外出作业时她都带着两桶油,为的是给拖拉机加沉淀了48小时之后的油,这样就避免了因油里的杂质而使机车油喷头发生堵塞。

同伴开玩笑说,你这是伺候亲儿子啊!还是姑娘的她,羞红了脸,还嘴说:“这样拖拉机少‘生病’,可以多干活呀!”

一根红线牵起一段爱情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金茂芳人长得漂亮,又是一个女拖拉机手,工作干得那么出色,可以说是一颗耀眼的明星。组织上曾经出面给她介绍过一个司务长,一个副营长,她以自己家庭成分不好挡了回去。还有男兵直接或者间接地向她表白,她都婉拒了。

直到有一天,机耕队指导员把她叫到办公室谈话。指导员问:“你觉得王盛基怎么样?”金茂芳随口答到:“王盛基组长各方面都不错,是个好同志。”指导员笑了:“哦,好啊,我就等你这句话呢。”金茂芳对于这次谈话并没有放在心上,之所以那样回答,也完全是因为她和王盛基同开一辆拖拉机,彼此了解。

1954年,机耕队实行男女混合开车,金茂芳分配的车子上有个叫王盛基的。王盛基是甘肃人,为人实诚,长得帅,技术又好又肯干,金茂芳心里对他是有好感的。但没有想到,爱的机缘在不经意间就降临了。

时隔两天金茂芳和王盛基在同一台机车开荒作业。凭着女子的敏锐直觉,她发现王盛基时不时地偷偷看她,就问王盛基:“看啥哩?难道我脸上长着花?”王盛基鼓起勇气说,金茂芳同志,有好多同志反映,反映咱俩人不错。金茂芳一听这话,一脚踩刹车,机车一下子停了下来,差点把王盛基甩出去。王盛基连忙解释,前天指导员不都跟你说了嘛,我还以为你同意了呢。金茂芳这才明白,那天的谈话,是组织上出面当红娘牵红线呀。

金茂芳和王盛基的恋爱就此开始了。

王盛基是个苦出身,从小失去了母亲,十三岁的时候被抓了壮丁,九·二五和平起义后留在了新疆,参加边疆建设。历经生活磨难的王盛基,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积极肯干,很快成为机耕组的技术骨干。

金茂芳、王盛基所在机耕组不断地接受工作任务,开辟一个又一个新的农场。他们在戈壁滩上的恋爱,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携手散步,怎一个“忙”字了得。

金茂芳的记忆里关于恋爱时的温馨时刻是这样的:身上穿的衣服脏得不成样了,想脱下来洗一洗。无奈戈壁滩上只能用咸水洗衣服,干了之后,衣服上都会结一层盐壳子。金茂芳把衣服放下,打算抽空随着外出拉淡水的牛车去外边洗。一天她工作回来发现自己换下来的衣服竟然不见了。急忙出门去找,看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洗干净搭在柴火堆上晾着呢。望着洗干净的衣服,金茂芳心里升起阵阵暖意。

金茂芳说那个时候的恋爱,完全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手拉着手,光明正大地走过人们的视线。一天傍晚开完会,金茂芳悄悄示意王盛基出去走走。天黑了,月亮把四周照得清朗明亮。两人怕被人看见,分头走到离驻地较远的沟边碰头。独处的时光,两人完全没有了在机车上工作时的状态,他们隔着几米坐下来,金茂芳不敢直视王盛基,王盛基也不敢直视金茂芳。关于工作和生活的话还没有说几句,戈壁滩上成群结队的蚊子就来捣乱了,蚊子嗡嗡地叫着,直往人的脸上、手上扑。王盛基急忙扯一把草递给金茂芳,金茂芳也扯一把草递给王盛基,两个人一起打蚊子。蚊子源源不断,根本轰不走,两人只好快步走回驻地。

说起这件往事,金茂芳眼神一下子放得很悠远,像是对别人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嗨,那天晚上的月亮真圆,真亮啊!

王盛基肯为金茂芳做任何一件事,甚至以男人的审美参与到金茂芳的穿着打扮上。金茂芳穿的背带裤,就是他亲自设计出来让裁缝照着做的。那个年代,女子喜欢穿列宁装,王盛基给金茂芳出主意,给领子加了黑边往外翻出来,里边穿紫红色的毛衣,金茂芳照做了,果然衬托出一种别致的美。

王盛基喜欢打篮球,在篮球队里是有名的中锋。篮球场上,金茂芳望着王盛基灵活利索的拍球、运球、投球动作,心爱的人是那么地潇洒帅气。

在劳动中,他们互相欣赏,感情基础扎实坚固。婚后他们又经历了一场考验。那就是他们这辈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原因在王盛基身上。残酷的战争,让王盛基落下了病根。金茂芳起初得知这个结果时也曾悄悄地难过掉泪,为自己美好的婚姻而遗憾。但很快她就调整好了心态,两个相亲相爱的人一起度过这一生也挺好的。两人不能有孩子的事情被王盛基老家的兄弟姊妹知道了,弟弟送过来一个半岁男孩交给他俩抚养,过了几年妹妹又送过来一个一岁半女孩,意在儿女双全,也好让他俩能享受天伦之乐。两人呵护着两个孩子过着幸福安宁的小日子。金茂芳心眼儿好,全身心地爱着一双儿女,把孩子视如己出,没有任何心理的隔阂。

金茂芳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命运里还有一场打击在等着她。

1972年年初,王盛基因为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竟发现得了胃癌。金茂芳心里难受极了,背着王盛基哭一鼻子,但转过脸来,带着微笑温柔地陪伴在王盛基身边。6个月后,王盛基离世。

金茂芳泪流满面,在心里千万次追问,说好了天长地久,说好了白头到老,怎么就食言了呢?人生中的种种磨难,咱们一起扛,难关咱们一起度,怎么就这么倒下了呢?她也曾抬起泪眼问苍天,老天爷啊,你让我生在了地主家庭,我逃出来了,扛过来了,也许你眷顾我的坚强,你让我遇见了心爱的人,可你怎么就只给了我们短短16年的姻缘啊!

在王盛基离世后的10年里,金茂芳一直不能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看到王盛基设计的背带裤,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掉下来,望着自己穿着列宁装的照片,想起当年王盛基兴致盎然地提出穿衣打扮建议时的样子,又会默默地哭一场。每年金茂芳都会去给王盛基上坟,把心里话倾诉给九泉之下的爱人。

金茂芳没有再嫁,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当时,一个孩子10岁,一个孩子8岁。在她的眼里,守着王盛基亲人家的孩子,就像守着王盛基一样,家还是那个她和王盛基两个人的家。

周总理的一句话铸就了一辈子的信念

在戈壁荒原上战天斗地的火热生活里,金茂芳无论是身体还是思想都经受住了前所未有的历练。

1956年,金茂芳被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评为“二级英雄模范”、兵团“12面红旗”之一。这对来自于地主家庭的她,无疑是一个最好的褒奖和激励。金茂芳更加笃信自己定下的目标——要用劳动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

1958年至1964年,金茂芳担任莫特斯机车组组长的七年间,工作时间共计33395小时,完成25.83万个标准亩,节约油料52145公斤,机车越过六个大修期,节约费用开支8万多元,曾创下了一天播种120亩地的劳动纪录。

劳动是快乐的,工作是美丽的。金茂芳辛勤的汗水,和一颗努力向上的心,组织上看得见,群众看得见。1959年,党组织吸纳她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金茂芳一遍遍用布擦着身边这台跟着她南征北战开垦了一片片荒野的拖拉机,一遍遍环视着长着庄稼的田野,一时间觉得天高地阔,心里舒畅极了。

1965年7月5日,阳光灿烂,清风习习。这一天是金茂芳人生中重要的一天。

周恩来、陈毅在陶峙岳等人的陪同下,来到新疆石河子一四五团视察工作,会见了新疆兵团劳动模范和上海知青代表。金茂芳是其中一位。交流中,周总理跟上海知青杨永青说的一句话,使金茂芳彻底卸下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纠结。周总理说:“一个人出身不由己,但道路可选择。”

周总理的这句话,一下子让金茂芳心里敞亮了,同时为自己一直努力用劳动的汗水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而感到欣慰。也是周总理的这句话,支撑着金茂芳度过此后的艰难岁月。

谈起这段和周总理见面的往事,金茂芳依然激动不已,她说,那个时候,周总理走到跟前和她握手时,自己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里噙着泪花,感激地想,敬爱的总理啊,您的话太贴心了。

面对被冲击的生活,金茂芳也多次伤心流泪,但一想起自己曾经取得的荣誉,想起周总理坚毅的面庞和肯定的话语,就又从失望里打起精神来。后来,金茂芳因年纪原因转入兵团石油部门工作,担任兵团石油公司石河子分公司工会干事,专门负责妇女工作,直到退休。

亲情和荣誉支撑起晚年生活

上门去采访金茂芳的时候,恰好遇见一对青年夫妇带着一个小孩在她家。

一问,是她的孙女、孙女婿趁着休息时间带着孩子来看望她。

我羡慕地说,您这是四世同堂了啊。金茂芳脸上洋溢着笑容:“是啊,是啊,我这个老太太还是挺幸福的!”

问起孙女、孙女婿的生活工作情况,金茂芳说,他们挺忙的。孙女是护士,孙女婿在农科院工作。尤其是孙女婿,经常出差不在家。但一回来,他俩第一时间就过来看我。孙女,这不刚刚入党了。我家儿子、女儿、女婿、我、孙女五个党员呢!从金茂芳老人说“我家五个党员”的口吻里,我听出了自豪。聊起她养育两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金茂芳语调低下来许多,语速缓慢了许多。

大孩子是男孩,上到高中毕业,参加高考时几分之差落榜了,那时十六岁。金茂芳想让他复读一年,可是孩子懂事,深知金茂芳独自拉扯他们不易,执意不去,想要早点参加工作,帮金茂芳分担一点家庭重担。就这样,他在一四五团参加了工作。女孩读书比较吃力,初中毕业后,就去纺织厂参加工作成了一名挡车工。时代变迁,改革大潮里两个孩子也经受了企业倒闭,转岗、下岗等痛苦经历,好在他们互相鼓励,彼此安慰撑过了这艰难日子。说起和孩子的感情,金茂芳说,我们彼此关爱着,没有什么界限,有时候孩子们还会调皮地直呼我的名字呢。

2008年,金茂芳当选为“兵团十大戈壁母亲”。上台领奖时,主持人问她为什么能活得这么潇洒,这么健康?她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是两个孩子劝我要活下去,我就这么活下来了。

也许是金茂芳一直以来的影响,孩子们也从未想着沾一点母亲这个先进模范、兵团名人的光。在处理金钱的态度上,她的儿子与她非常契合。走下“兵团十大戈壁母亲”的领奖台,金茂芳在心里正琢磨着把领到的2000元奖金捐赠出去,就接到了儿子的电话,儿子得知获得了2000元奖金,还没等金茂芳说什么,就立即建议,妈,咱们把钱捐给更需要的人吧。这笔钱,后来在八师石河子妇联的协助下,捐给了一四五团的一个刚刚考上大学的孤儿。

金茂芳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当年和王盛基恋爱结婚后,两人都分别去了各自的老家,拜见了彼此的父母及家人。不多的工资都花在了路上和走亲戚上。王盛基去世后,金茂芳念念不忘和王盛基一起生活的那些时光,也为了两个孩子,没有改嫁。她说,没有改嫁,自己就还是王家的儿媳妇。至今,她依然和王盛基甘肃老家的亲人保持着联系。

时光流逝,儿女年龄也大了,还需要帮助小辈带孩子,金茂芳为了不给儿女添麻烦,积极锻炼身体,坚持打太极拳,直到这两年才停下来。在家里也不闲着,练习书法,也经常唱唱歌。

“劳动的歌声漫山遍野,劳动的热情高又高,生产运动猛烈地开展,困难把我们吓不倒……”她还经常会哼唱这首《戈壁滩上盖花园》。

积极阳光的心态使金茂芳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93岁的老人。大概因为我也是一位女性,或许觉得和我还能谈得来,当交流着关于健康的话题,金茂芳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羞涩,她抬起一条腿,把脚担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脱掉袜子,让我看她的脚,用来说明自己坚持锻炼的好处。印象中,老人的脚,布满皱纹,像干枯的树皮包裹着的树根,而她的脚依然圆润。

她告诉我,很满足现在的生活,自己的工资可以支付请家政的费用,不用儿女们负担。孩子们孝顺懂事,常来家看看,有事来不了,就用手机视频说上几句话。我很惊奇,93岁的老人,还能熟练地使用智能手机呢。她打开手机,让我加了她的微信,给我传看了一位作者写她的文章。

环视着金茂芳客厅墙上挂着的参加各种颁奖会议、山东女兵聚会等合影,看得出来她非常看重这些荣誉。有两幅大尺寸印制挂画特别吸引眼球,一幅是她年轻时开着拖拉机的照片,一幅是当选首届“新疆十大杰出母亲”的照片。

“中央领导同志会见‘最美奋斗者’受表彰人员和亲属代表活动合影留念”,听我一字一句读着照片上的字时,金茂芳说,我这个人很较真的,前边有好些人写我的事迹时,说我是全国劳动模范,我说这不对,授予全国级别的称号就是这个“最美奋斗者”称号。还有宣传我当年工作效率高,一天耕地120亩,那也是不准确的,我那是播种120亩。见我赞叹她的这些荣誉时,金茂芳说,现在老了,看看这些荣誉,这些合影,回忆那时候的生活,一天天地就过去了。

2024年4月的一天,我为了写作过程中几个不太清楚的细节,再次上门和金茂芳交流。她跟我谈起最近发生的一件事,街道有人请她去给孩子们讲课,讲她当年在戈壁荒原工作生活的故事,她爽快的答应。讲课过程中,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见到她,问的问题,让她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情感。男孩问:“老奶奶,你的嘴好了没有?还疼不疼?”金茂芳告诉我,她当时怔了一下,随即非常感动。这么小的孩子,能够记住宣传故事中她不顾天寒地冻,吸油管子,把嘴皮生生扯下来的细节,孩子多么懂事呀!我笑着说,这就是您及老一辈的奋斗精神能传承下去的一个标志呢!金茂芳默默点了点头。

责任编辑蔡淼宁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