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衣
2024-09-30蕾拉
耳畔突然响起人声,仰天看到的,是一张靠自己无限近的黑色大脸,足足有脸盆那么大,它罩着小艾的脸,那句突如其来的、非人的话,产生了起伏不断的回声。
1
小艾十四岁那年,曾外祖母的妹妹去世了。那位老人生前性格阴郁,古怪刻薄,一生未曾嫁人,无子无女,住在佐用郡的乡下,一直到老得只剩一副干瘪的躯壳,她才驾鹤西去。
母亲作为老太太的家族后辈之一,便拉着小艾去佐用郡为她打点后事,帮忙举办葬礼。老太太生前虽然不常与人交流,但她的遗愿却屡屡向周围人提及,而且是清楚明晰地告知,就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除了母亲及其他后辈之外,连照顾她的女佣、送菜的农家妇人、修缮房屋的小工,全都知道她的遗愿。
小艾能想象老太太眯着双眼,磨着牙床,用抖抖索索又极其不连贯的声音逢人便说:“我呀,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外甥女,还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孙辈,这两个孩子,虽然都已经不在了,但我希望死的时候,能带着她们的画像入土为安。”
众人都以为老太太只是怜惜后辈而已,至多有人随口问及这两个后辈是遭遇了什么不幸之事,可一问到这,老太太就怒目圆睁,表情狰狞,嘴里还发出咕噜咕噜之声,让问的人不由退缩起来,不敢再把她的遗愿当成无稽之谈。
离葬礼告别式还有一天,家里的亲族们就开始忙忙碌碌地去探寻这两位已经不在的女亲戚的画像来。
大家都是记得有这样两位年岁差距二十有余的女子,然而因为两位辈分不同,也似乎没有活到成年,竟然连死因都不甚模糊。当然也有亲族说两人都没有去世,只是有少女们失踪神隐的传闻,而因经年之事,亲戚众多,流言蜚语,最后都不知哪家的传闻真切了。
“画像的事也很愁人呢。”母亲说。
小艾帮不上什么具体的忙,只能关心起所谓“一模一样”的字眼来,她便问母亲:“如果是和曾婆婆长得一模一样,那我们从旧仓库去找一找曾婆婆少女时候的画像凑数,不就行了吗?又何必辛苦找人到处去问那两位差了二十年,而且也没人记得的亲戚家女孩呢?”
“对啊,小艾反正闲来无事,不如你去曾婆婆的仓库里寻寻宝?”
母亲虽然温柔地微笑着,可她总是这样,把小艾当小孩子看,对小艾的提议,总是心不在焉。
小艾摇摇头就跑开了。
午后的日光懒洋洋地照耀在乡下的泥土地上,斑驳的树影在地上摇曳晃动,似乎正用笔刷划下无谓的残画,令人心烦意乱。
乡下的仓库连门都没有,门框的四周钉着参差不齐的木板,也算勉强把入口遮掩起来。小艾踱步走近,只见那仓库口有着一个成年人出入的身形空间,阳光透过这口子照射入内,金色的尘埃下掩映着似乎望不着边际的杂物。
她顿时失去了找画像的兴致,脑中倒是闪现出老太太还活着时的模样来。虽然她在小艾眼里有些过分苍老了,但小艾想起她面容的轮廓,以及依然茂盛而卷曲头发,不由被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给震慑了。
她年轻时,该是个多么浓密的女子啊。小艾想起同学之间也经常会讨论起所谓“绳纹颜”和“弥生颜”的区别。
虽说淡雅清丽的弥生颜更有东方古典美的余韵,但就像曾外祖母一样,那曾经长着深陷的大眼,有着又长又卷的睫毛的女孩,是多么令人过目不忘啊。
再说,她还有一个外甥女,还有一个孙辈,也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呢。
十四岁的小艾想到这里,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张柔软又有弹性的少女的脸庞,在别人眼里又是如何的呢?
别人,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呢?小艾竟然伤感起来,她想着曾经有三位和自己流淌f444bf943c4858ff2f838041a445de7e着相似血液的少女,她们立体的五官和清晰的笑容都如此真实地映在了人们的视网膜上。
而小艾自己,却不够明媚,不够深刻,有时面对着母亲温和的忽视,小艾觉得自己就像眼前的尘埃一般,自己的青春就如此稀薄、寡淡,无影无踪。
是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旋转着,在阳光下某处不为人知的缝隙里,旋转着。
白绢手鞠。
寿手鞠。
苏芳。
唐红山吹。
小直衣。
这些美妙的名字,裹着耀眼的条纹,晶莹剔透,像琉璃又像水晶,竟然都有了形状和触感。
那个少年,一半阴沉,一半璀璨,也在小艾的视野里旋转着。
等过了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和迷幻,小艾站住了脚,看到了仓库里面的光景。
他穿着纯黑的学生西装,那种现在没人会穿的款式,戴着一顶破旧的角帽,帽顶已经不再挺括,半塌在头顶处。
灰尘在他身侧静舞。可是为什么他又是一半璀璨的呢,那是因为他手里捧着六角形的玻璃罐,那罐子用不恰当的比喻而言,正如一个骷髅头一样大小。
里面闪闪烁烁的,怎么不是古都最诱人的和果子!
小艾不知不觉趴在门板上,那木板发出一声异响,惊动了那位学生。
少年匆匆抬头,目光涣散,似乎没有看见仓库外面的小艾。他顾不得盖上盖子,捧着罐子便跑。哐啷一声,他被杂物绊倒了,他匆匆拿起罐子,糖果洒落一地。
“仓库……喂……仓库没有别的出口哟!”小艾其实想表达自己的友善,可她的声音却显得格外尖锐。
她侧身进去,光线把她的身影拉长,覆盖住了学生逃跑的路线。
但小艾没有去追逐,在她的视野里,停留在那一瞬间的,只有散落在地上有如彩虹一样泛着光芒的糖果,还有那少年同样闪光的眼瞳。
只是如此而已,客观的光,没有感情色彩的光,寡淡无味的光。
小艾像魔怔了一般,只顾着捡起地上的糖果,把它们藏在袖中,慌慌张张逃离了仓库。
2
仓库外不远的地方有几棵稀稀松松的黄杨树,那树冠虽大,却无法遮蔽日光,乖张的树枝朝横侧肆意挥舞,就像在腾空跳跃的舞女。
小艾坐到树下,背靠那细弱的白树干,脸朝仓库的方向,她就这样望了片刻,也不见那学生出来。
小艾从袖中取出一枚糖果,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形状并不规整的糖果,它看起来就像一枚迷你的蒲团,周身淡粉,上面布满着正红、紫红和玫红的流线,舔一口,就舔一口。
好甜……但又有着青梅味道里浓郁的酸味,小艾又舔了一口,随即干脆把那整颗寿手鞠糖含到嘴里了。
她舍不得咬,就一直吸,用舌头、口腔里的每一个地方吸吮它。
她感觉自己置身于这棵树冠之中,身体轻飘飘的,地面上冒出烟气,是粉红的烟气,天空变成了黑色,没有太阳,更没有月亮。
学生装的少年捧着一叠就像手鞠糖一样颜色的衣服,站在树下。
可是树周围其他地方,通向道路的地方却一片混沌,唯独能听到少女的啜泣。
“喂,穿上它吧,你的外衣已经被她们……”少年说,朝黑暗中的某处献上衣衫。
“不,我看不见你,你是谁,你快走开。”少女的声音几近咆哮,带着浓烈的愤恨。
“我无法再前进一步了,我就把衣服丢过来,好吗?”
“不要!”她叫着。
可他还是扔了过去,朝着小艾看不见虚空扔去。那种颜色,本就不寻常,它融入了这个世界的背景里。
少女不哭了,她可能正在穿上那衣服。
“行了吗?”学生装问。
“什么嘛……这个衣服,居然没有袖子,你让我穿着如此妖艳的衣服,还露着胳膊回去,我会被打死的,还不如就这样把实话说了呢!”
“可你是不会说实话的,你这个样子,是不会得救的。”
“谁要你救我!”刷的一声,衣服被扔了回来。
小艾口中的青梅味渐渐淡了,糖完全融化了。她睁开眼,自己还在那树下坐着,仓库周围一片静谧。
刚才那是什么?这个糖是致幻剂吗?小艾浑身发凉,却又像中邪了一样从袖中掏出另一颗糖果。
这是一颗像袖珍枕头一样的糖,染成了红色和近乎血色的红棕,是苏芳。
小艾觉得自己不该再品尝这颗苏芳了,但她凝视着手指间的苏芳,又觉得自己非吃它不可,这种强烈的冲动劫持了小艾。
她猛地把苏芳扔进口中……满溢着香浓到甜腻的红豆味。
那个世界又回来了,土里飘出的烟气已经浓密得如同坠落于地表的红云了。
可小艾还是可以看到学生装少年,他长得十分英俊,但总觉得不同于常人,再仔细观察,小艾发现他的脸几乎是平面的,而且惨白如纸,最后连他的身躯都像纸片一样,在密布的红云间飘来飘去。
此时,黑色的天空响起一声巨雷,少年带着寂寞的表情仰望天际。
只见那天上刷刷地落下一截一截漆黑的秀发来,这些秀发长短不一,像是那天际的尽头有一把硕大的剪子,正在疯狂地剪下某个巨人女孩的头发。
又是那少女的哭声,一声声,传入耳际。
少年弯腰,捧起那些头发,说:“太可惜了,多美的头发。”
小艾看见,这个平面感的少年居然流下了眼泪,他双眼发红,在浓郁睫毛的阴影中,只有赤红如鬼的眼。
“我……我……拜托你了!”他大吼一声,天空随之亮起一道闪电。
那一瞬间,小艾看到了那个穿着红色高腰裙、蓝色条纹上衣的少女。她本应扎着两条麻花辫,现在却只剩一条,酱红色的蝴蝶结落在肩头,她的头发被人剪得一片混乱。
而她条纹上装的两道袖子,则被人撕扯得一片凌乱破落,前臂上是一条条鲜红的抓痕。
但这道闪电光一瞬就消失了。
少女遁入暗黑,她的声音却依然清晰:“对不起,袖子……已经被扯坏了。”
“你刚才看到我了吗?那一下闪电?”少年问。
“看到了,所以也知道你是谁了。”
“嗯。那就好。其实袖子什么的,无所谓的……”学生装少年露出宽慰的表情,然而在小艾看来,这个表情里还写着心酸和无助。
“怎么能无所谓呢……我想帮你……”少女又哭了。
“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我也想帮你……”
“你为什么想帮我?没人想帮我!就连温柔可亲的母亲也不想帮我,她嫌弃我!”少女的声音又突然变得愤怒起来。
“因为……”少年欲言又止,他的声音被她狂乱的脚步声掩盖了。
可小艾却想说,因为她尽管衣冠不整,头发还被乱刀剪了,可她却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美人啊,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那种美。
3
小艾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等她被母亲推醒时,天色已晚,星辰漫天。
“小艾,大人忙成这样,你还有闲工夫偷懒睡觉。”母亲连责备小艾的语气都是漫不经心的,就像是某种形式而已,她并不那么关心小艾。
“找到了吗?一模一样的那两位的画像?”小艾问。
“大概凑合吧。”
“什么意思?”
“有是有画像,但大家左看右看,那画中的女孩子们,跟你曾婆婆可一点都不像,你曾婆婆年轻时,浓眉大眼的,令人印象特别深刻,那对黑色的大眼珠子,就像要把别人的灵魂深处都看透似的。虽是好看,但多少有些瘆人吧。”
“那两位一模一样的少女呢?”
“就……很平常啊,长得跟街上、学校里的女学生一个样儿,这么说来,小艾也是这副模样呢。”
母亲这语气,不知是在挖苦小艾呢还是在说自己的孩子合群。
算了。小艾起身跟母亲回去,她袖子里还藏着两颗糖,偷偷摸一下,黏糊糊的,两颗黏成了一团,今晚睡觉前,再吃了吧。
小艾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临睡前,小艾能听到法师的念经声,母亲本来要跟小艾一起睡了,却临时被叫去帮忙。
母亲前脚刚离开,小艾就赶紧摸出了那两颗粘连着的糖,她仰天躺着,一手举起糖果,在暗沉的烛光下转动着颗粒,这是一种名叫“小直衣”的甜瓜糖吧,这也是在小艾舔尝到那味儿后才知道的。
可是,让人着迷的幻景并没有随之出现。耳边只是传来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声,听起来,恍若是一头四脚都穿着木屐的梅花鹿,从遥远的安芸宫岛飞奔而来,由远及近,行色匆匆。
“喂,等一下,等一下。是我呀,把你的袖子给我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哀求道。
“我看不见你?你是谁啊?是这里的小流氓吗?”回话的是个女孩子,声音不算好听,能听出来略有鲁莽的态度。
“你不需要我吗?”这是一种浓浓的失望。
“哎呀,我朋友们在喊我过去了!什么袖子不袖子,奇怪的小流氓……”那急切的脚步声又迅速地远去了。
小艾睁大双眼,毫无睡意,正想琢磨琢磨这段对话是什么意思,或者它和自己之前看到的幻景有什么关系时,那小鹿般的脚步声又来了。
“喂,等一下,等一下。是我呀,把你的袖子给我吧……”
“我看不见你?你是谁啊?是这里的小流氓吗?”
“你不需要我吗?”
“哎呀,我朋友在喊我过去了!什么袖子不袖子,奇怪的小流氓……”
完全就是一模一样的对话,只字不差!糖快要吃完了,小艾快要急疯了,她不顾一切地想知道为什么,以及会发生什么。
可是,嘴里的甜瓜味,已经淡去了……自然,这些重复的对话、脚步声,也一起消失了。
如同法术一般,一切都静止了。小艾屏住呼吸,摸着胸口,喘着气。
“你不需要我吗?”
耳畔突然响起人声,仰天看到的,是一张靠自己无限近的黑色大脸,足足有脸盆那么大,它罩着小艾的脸,那句突如其来的、非人的话,产生了起伏不断的回声。
小艾哇地大叫一声,摸着自己的脸,坐了起来。
母亲循声而来,慌张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有个声音……”小艾形容不出来,心越跳越猛烈,眼泪夺眶而出。
母亲只好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哎,可能是在这种乡下地方中了邪吧,我们明天忙完了就回家,别怕了……”
小艾就这样带着忐忑的心情,迷迷糊糊在母亲身边入睡了。
一夜无梦,醒来时,口干舌燥,浑身僵直,隐隐作痛。
啊呀。小艾发现自己又睡在仓库附近的黄杨树下了。
等她定下神来,很快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几个大人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来:“小艾,小艾,你去哪了啊?小艾!”
她顾不得拍掉身上的脏土,更顾不得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只是赶紧朝呼唤她的人所在的地方跑去。
她跑得飞快,连身后有人在轻轻地说:“你不需要我吗?”她都丝毫没有听见。
叫她名字的大人也就三两个,其中也有母亲,小艾顺势跑到母亲跟前,大叫一声:“我在这呢!”
可母亲完全没有认出她,反倒吓了一跳,本来还算比较温柔的表情也变成了一脸惊悚,随之就是浓浓的嫌弃之色,她反感地骂道:“你是山孩吧!”
随后,另外两个大人也围了过来,说:“不得了了,如今山孩都敢来人家家里撒野了!赶紧轰出去,轰出去!”
小艾听说过,佐用郡的山孩其实原本是一群流浪儿,他们占山而居,彼此之间也不会形成固定族群,而会和一些动物关系密切,是半人半兽的存在。
而山孩通常不下山,不袭击人类,只以偷盗为生。很多小山孩,即使长大了,也仍然被叫做山孩。
“我不是山孩,我是小艾呀!”小艾解释道,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语言居然不是标准语。
母亲曾告诉过小艾,山孩也会说话,但说的是佐用郡的古方言夹杂动物的声音而成的语言,现在已经没人听得懂了。
难道我说的就是山孩的语言?小艾急哭了,赶紧抓住母亲的双手,哭诉道:“我真的是你的女儿,是小艾啊,你给我纸和笔,我会写字,我写下来,证明我是小艾!”
可这番话在大人听来毫无意义,只是一堆咕噜咕噜的山孩语,更不会有人拿笔来给她写。
“哎呀,你快住手!”有人拿来木棍,打了小艾抓住母亲的手,痛得小艾大叫不停,蜷缩在地。
母亲眼神游离,被其他人催促着:“走吧,老人家的入土仪式要开始了,画像也已按她遗愿准备好了。
小艾已经十四岁了,是个小大人了,没事的,说不定等会她就自己回来了,我们走吧。”
“也是。”母亲紧锁眉头,回头看了小艾一眼,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冷酷。
4
“我怎么可能变成山孩的模样呢?”小艾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只能无奈地回到仓库,想找一面镜子照照自己。
刚一挤进仓库的门,正想找镜子时,只听到角落里有人喊了一声:“你要这个吗?”
白皙的男生的手,举着一副斑驳痕迹的老手镜,在小艾眼前晃了晃。
小艾来不及道谢,也来不及多想,就急忙一把抓过镜子,借着门外的光,对着自己——啊……
她差点吓得跳起来。
这张黑乎乎的脸上,布满了浓密的毛发,两道粗眉拧在了一起,睫毛虽长,可眼睛也因此陷入阴影中,深陷的眼眶让自己看起来疲惫不堪。
而自己的双唇,居然又厚又干裂,还像思春期的男生一样,唇上长满了密密的绒毛。
一滴泪珠,噗的一声,掉落在镜面上。
“原来,山孩,就长我这样啊……”小艾呜咽着,“怪不得母亲她不认我了。”
那白皙的手伸了过来,攀上小艾的脸颊,擦干了她的泪水。即使这样的春日,这手却毫无温度,出奇地冰冷。
“你是昨天捧着糖罐子的学生吗?”小艾抽了一下鼻子,问。
“嗯。”
“对不起,偷吃了你丢下的糖,可太好吃了,也许正是这样,我才得了报应。”
“不是报应哦。只是我没有时间了。”少年依然不露面,躲在阴影里,他居然能完完全全听懂现在小艾所说的山孩语,还用标准语回复她。
不过呢,在小艾听来,少年所讲的话,和今人也不是十分相似,有一种浓郁的大正感。话说回来,幻景里少年的学生装,他的角帽,不也正是大正风格吗?
“我知道了。”小艾恍然大悟。
“你知道什么呀……”少年终于缓缓地从阴影里现身,他果然是那个幻景里的人,容颜秀丽,却薄如平面。他说:“现在,能给我袖子了吗?
她们俩曾经都不给我袖子,那是因为她们体会不到你我的孤独,还有最早那个人的孤独。我可能是求错人了。”
“什么意思?”
“你看。”少年冰冷的手捧着小艾的脸,小艾感到了另一种异常,一种脱胎换骨的异常。
“好了。”他又说,随即把镜子递过来。
啊,这是谁啊,她发色浓黑卷曲,双眼炯炯有神,弯弯的睫毛上似有露珠停留,瞳孔间闪过琥珀色的光。好美的女孩。小艾着迷了。
她不由自主地问:“袖子,要怎么给你才好?”
得到袖子的少年,转过脸来,本来苍白的平面感渐渐褪去,他显得又饱满又精神。
他拉起小艾的手,朝着佐用郡的大山方向跑去,大山那里,稀稀落落住着各种山孩。时间到了。少年如此催促。
小艾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只是心甘情愿地跟着少年奔跑,一边奔跑,她一边咯咯地笑了起来,就好像笑声覆盖了原本的她自己。
她一边跑着,一边为自己如今与众不同的靓丽容颜而自豪,她一边跑着一边感叹自己终于不是一个和大家都一样的平凡女孩了,即使母亲如今后悔再来发疯似的找她,她也不在乎。
她发现自己讲的不再是山孩语,而是和少年一样的复古标准语:“我们现在是再也不回头了吗?”
“你真怪。”
“哪里怪?”
“你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那个因为出类拔萃到被人残酷对待的女孩,你和其他人一样,平平淡淡,喜欢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和她们一样,梳一样的发型,穿类似的衣服,有一样的兴趣爱好,就怕自己太出格。
这些平平淡淡的女孩,即使和那个特别的人流着一样的血,也不愿意给我袖子,她们喊我小流氓。”
“你一点也不像小流氓。你捧着糖罐子,里面有着最梦幻的糖果,就像琉璃一样,你想帮别人,也希望能得到同样的帮助,喂,那个出类拔萃的女孩,结果帮到你了吗?”
“没有。她被欺负到连袖子也拿不出来。甚至还需要我给她衣服,虽然我给她的衣服也没有袖子。可,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小艾气喘吁吁,可依然坚持着问:“她是曾外祖母吧?”
少年站住了,拉着小艾的手放开了。
小艾的心,沉了下来,她被无法抵御的失落占据了,却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起来那两位在曾外祖母遗言里的亲戚,那两位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亲戚。
可这并不是事实,她们本来长得寡淡无味,之所以会和曾外祖母少女时长得一模一样,那无非是少年为她们施的法术,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只是她们不要这样出挑的容颜,如果长得跟曾外祖母一样,虽然美到不现实,但那就好比红色金鱼里的蓝金鱼,它无法舞动自己绮丽的尾鳍,跟上那抹赤红的云彩,它只会遁入深海,消失于暗黑之中。
所以她们既不需要少年的帮助,也不想把袖子给少年,天下哪有人奇奇怪怪地要跟别人要袖子呢!这岂不可笑至极?
小艾看着自己裸露的双臂,自嘲地一笑。
从入山口的高处朝下望去,可以见到为曾外祖母举办入葬仪式的人群。她已然入土,众人围起,为她做最后的祈祷。
少年如释重负地说:“她呀,即使被世间不容成这样,却依然不肯离开佐用郡,也不肯离开族群。
即使成为阴郁古怪的老妪,她也没有再来找过我。”
“结束了吗?”
少年没有回答小艾,而是兀自继续说:“她知道我找过那两位女孩,她无能为力,却终于打破了羁绊。”
“你不会?杀死了那两位……”小艾倒退三步,惊恐地看着少年的侧颜。
“哈,幸好有你,第四个女孩。小艾,是吗?”他转过脸来认真地打量着小艾,其实是在欣赏着少女时的曾外祖母吧,“小艾,你才是与众不同的,这不是你长什么样子的关系,而是灵魂。”
此时,入山口的灌木里传来沙沙的摩挲声,不一会儿,就探出两个人影来,是一位中老年女人和一位年轻女人,她们的脸上都脏兮兮的,头发凌乱不堪,还赤着脚,看起来完全是山孩的打扮。
“啊,是山孩……”小艾不小心喊出声来。
“哪里有山孩?”那两位明明是山孩扮相的女人吓得互相怀疑地对视着,因此害怕地喊了起来。
可彼此发现对方说的都是标准语,才尴尬地又笑了。
少年走近她俩,对她们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仔细告知了她们本来的名字和住所,还为她们指明了下山的道路。
这两人像是中邪了一样,互相搀扶着,扭动着身子,不断道谢,走着歪歪斜斜的步伐,往山下的佐用郡而去了。
“莫非……就是她们?”小艾惊愕不已。
“你猜对了。就是她们。”
“你把她们变成了山孩,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小艾咬着嘴唇。
“是我。可是,我终究敌不过你那位曾外祖母,她的遗愿。”
“希望死的时候,能带着她们的画像入土为安。”
“啊啊啊,反正已经没事了,我现在有小艾了呀。”他的语气里,充满着自信,好像他坚信着这第四位女孩,是永恒的女孩一样。
什么是永恒的女孩?她没有华丽的“绳纹颜”,她不曾遭人欺凌,她也流着和她们一样的血液,她至多只是偶尔被亲生母亲敷衍和轻视而已,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可她为什么是唯一那个成功给了袖子的人呢?她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
“小艾,要入山了哦,不是入山做山孩哦,放心吧,你准备好了吗?”
“嗯。”小艾笑眯眯地,又主动拉住了少年的手,这样的举动,让少年又惊又羞。
正当他理所当然地拉着小艾的手往深山方向而去时,他却感到了一股沉重的阻力。
“等一下。”
那第四个女孩,如今已经被赋予和她曾外祖母一样华丽的容颜,她却耸着肩,低垂着头,身体像磐石一样坚硬。
“怎么了?”
“你,还有糖吗……”她几乎央求着问。
“糖?”
“白绢手鞠,寿手鞠,苏芳,唐红山吹,小直衣……什么口味都可以,还有吗?还有吗?”小艾几乎带着哭腔了。
“那玩意儿,只是在那个仓库里找到的陈年旧货,我不过略施小计,给你展现了几段所谓记忆罢了。”
少年有些尴尬,可拉着小艾的手却愈发无力了。
小艾摇摇头,说:“只要你现在再给我一颗,我就跟你走。我就可以帮助你,你也可以帮助我。”
“你需要什么帮助呢?糖吗?可是那种记忆,已经全部被你吃完了呀!”
“不是,不是,只要不做hCPyORAUpnOepqtpmuUdYJlENsVJaLuyA048wi6WTgE=自己,只要小艾不是小艾,就好了。
我现在的长相不是小艾,但这是远远不够的,我需要糖,糖……”
晴朗的天空忽现一道耀目的闪电。
后来,佐用郡中,小艾曾外祖母的仓库被移走时,有见识的民俗专家才发现,这个地方原来是四国地区供奉袖衣神的一处神社遗址。
不过,因会夺人袖子,如若夺取不得则会遭其诅咒,所以袖衣神被视作一种邪神,佐用郡古人才把这处旧址给掩埋了。
不过,随着当年失踪神隐的两位女子的平安回归,民俗专家还是建议人们恢复供奉袖衣神。
如今的年代,众生富足,被撕下袖子什么的,为了消灾,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吧。
一年后,这家人决定把那年因事故而坠崖的孙辈小艾也迁坟到袖衣神社去,以此祈求佐用郡的各家族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这孩子小艾的母亲也真是,其他人扫墓一般都会献花上香,她却偏偏每次都在小艾墓前放上一罐子糖果。
她那随随便便、漫不经心的样子,多少缺乏一种丧女该有的悲痛,但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罐子糖果的意思。
有的时候,人类的爱意和关心,只因表达的方式不同,往往不能被对方接受,这也确实是人生憾事之一了。
题外话,那些糖果,最后好像被人偷吃了,就像是一段记忆,被莫名其妙地偷走了一样,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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