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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整片森林寄给你

2024-09-30本大滢

南风 2024年9期

他们听说过这世上有水滴石穿,沧海桑田,他们也知道,顾眷和林森森,此生都无法在一起。

01

林森森推开采访室的门,她的采访对象正静静地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姜黄色外套,深灰牛仔裤,很休闲随意的打扮,冷白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勾勒出锋利瘦削的侧脸。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转头望过来,脸上带着礼貌的笑意:“你好,我是顾眷。”

这实在不是个重逢的好时候。

她惊惶错愕地站在门口,脑海中响起这句话。

订好的闹钟早上没有按时响起,小区楼栋的电梯无端故障,开车来公司的路上堵了整整二十分钟,于是她今天很不幸地迟到了一个小时,在她坐到工位上的那一刻,领导递给她一份采访稿,“小林,今天露露临时请假了,你替她完成一下专栏采访。”

今天遇到的所有意外好像都变成了这场故人重逢的前奏。

林森森和顾眷已经有十年不曾见过面,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最美好的年华他们都用来逃避和遗忘彼此。

尽管这些年她小心翼翼地不去打听他的所有消息,但由于在时尚杂志社工作的缘故,她很难道不知道这位时尚界的新锐服装设计师。

顾眷,纽约Parsons设计学院毕业,二十三岁首度在纽约时装周发表作品,二十五岁获得CFDA(美国时装设计师协会)最佳新人奖,二十八岁成为著名奢侈品牌Dawn的新任创意总监,这些简介列在百科词条里,也烙在林森森心里。

你看,顾眷的世界从来不是缺她不可,他在没有她的岁月里,一样过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露露之前跟顾眷对接过流程,稿子也写得够详细,林森森只大致浏览一遍就已了解了内容,整场采访都进行得很顺利。

期间顾眷一直透着应付工作的从容和疏离,直到所有流程都结束后,他才露出真切的笑意:“要不要一起吃顿午饭?”

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澄澈的笑容,只是经过时间的沉淀,当初那个如璞玉一般的少年如今已经越发温和沉稳,变成一块精细雕琢过的无价珍宝。

林森森一看手机,原来已经到饭点了,她原本并不想和顾眷吃这顿午饭,只是这附近吃饭的地方少之又少,所以就算她此时拒绝了,待会儿也大概率会碰上,这么一想,那还不如直接答应下来,省去不必要的尴尬。

快餐店里食客泱泱,人声嘈杂,二人端着盘子绕了一圈才找到座位,甫一坐下,他就煞有介事地朝她伸手,“好久不见,林森森。”

这样的重逢仪式感完全没有必要,她在心中默默想着,但还是礼貌地和他握了手,“但明明不该见的,”她无奈地笑了笑,“我们在过去的十年里都没有见面,你在国外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回来了?”

顾眷愣了一下,然后故作轻松地说:“半年前外婆去世了,我妈身体也不好,精神时好时坏,所以就决定回来了。”

“抱歉。”林森森无措地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然后埋头索然无味地吃着饭。

“没关系,”他神色平和地说,“森森,我就只是想看一眼你过得好不好。”

02

林森森从写字楼里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夏日的白昼总是长得不知疲倦,她抬头望了眼天际绚烂的晚霞,鲜红如花,灿烈似金,仿佛连天地之间蒸腾的热气都变得色彩斑驳起来。

周五的晚上总是热闹又忙碌,她走在匆匆的人群中,却被顾眷叫住,她没有多问他为什么还在这里,他却先开口道:“晚上的同学聚餐,你大概不会介意我搭你的顺风车吧?”

见林森森不置可否,顾眷又忙不迭解释道:“我刚回来,海城变化太大,我不怎么认识路。”

跨越大半个海城去赴一场高中同学的聚会,这对于林森森而言,实在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前者是因为车子堵在环城高架上行如龟速,后者是因为这顿聚餐的发起人是许心。

她要结婚了,今晚是专程给大家发请帖的。

二人抵达吃饭的地方时,旧友们都已经入了座,虽然只来了二十多个人,但在大家各奔东西、成家立业的今天,已经是十分难得。

顾眷和林森森一同进门,包间里的几十双眼睛瞧过来,八卦和探寻的目光令她感到芒刺在背,许心的声音率先打破了这种尴尬,“哟!大设计师来了!”

许心热情地上前来拉他们入席,“就等你们了,赶紧坐下吃饭了。”

待到顾眷与林森森相邻入座,许心从包中拿出婚礼请帖,在二人面前微微游移两秒,脸上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我是该给一张呢,还是一人一张呢?”

大家都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在那段枯燥乏味的高中岁月里,他们三个人的故事,简直像是一朵鲜活的夏花,开要开得艳丽多姿,凋也要凋得轰轰烈烈。

而时过境迁,此时的林森森只是接过许心手里的请帖,露出客气的笑容:“新婚快乐,到时候我一定准时到场。”

她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这回答已经再明显不过,大家一时间兴致缺缺,于是又哄闹着推杯换盏,相互攀谈起来。

顾眷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有人端着酒杯过来,说要和林森森喝一杯,他抬手替她挡酒,动作行云流水,“她一会儿还要开车。”

那人还不依不饶:“那有什么关系,请个代驾就解决了,好多年没见了,这酒你不能不喝。”

顾眷终于站起来看着那人,语气间透着一丝不苟的严肃:“她胃不好,喝不了酒。”

真奇怪,明明两个人已经多年不见,可还是有些记忆和习惯被固执地保存着,以一种近乎难堪的方式展现出来。

林森森轻轻拽了拽顾眷的衣袖,示意他不要置气,许心见情势不妙,上前来言笑两句,劝酒者面有难色,却也不好发怒,于是端着酒杯悻悻地绕过了二人的位置,又和他人碰杯寒暄起来。

“看来今晚有人是护花使者哦。”许心脸上化着恰到好处的妆容,连带着那笑也仿佛是精心描绘的产物,林森森有些恍惚,不管是年少时和她无话不谈的许心,还是毕业时和她当场决裂的许心,她都无法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到底是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还是自己在往事里困滞太久?林森森愣愣地想着,却找不到答案。

送顾眷回去的路上,林森森一直依赖着导航,却在某个路口忽然拐弯,进了一条偏窄的林荫道,导航声提醒着她偏航。

喝得半醉的顾眷此时逐渐清醒过来,他茫然地抬头望了望霓虹灯映亮的夜色,心里突然就明白过来,于是斟酌许久才开口:“你……还是不愿意经过那个酒店?”

车里没开灯,他看不清她的神情,悠扬轻缓的音乐如溪水潺潺流淌,唱的是:忘掉天地,仿佛也想不起自己……就算会与你分离,凄绝的戏,要决心忘记我便记不起……

她将车停在离顾眷所居住的小区几百米远的路边,“就在这里下车吧,劳烦你自己走一段路,”她似乎带着一丝苦笑,“否则被阿姨看到,恐怕会闹得不愉快。”

03

许心的婚礼现场以紫粉二色为主调,满厅鲜花簇拥,灯火璀璨,听说她的丈夫是个商人,家底雄厚,从这场奢华的婚礼中,可见一斑。

“新娘,你是否愿意余生和他永远相爱,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或者疾病……”

“我愿意。”许心穿着精美昂贵的定制婚纱,真心诚意地回答。

林森森望着台上山盟海誓的新人,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的高中时光,下了体育课后她和许心坐在操场边闲聊,她煞有介事地对许心说:“我发现顾眷对你很好哦,老是给你带很多东西。”

许心微微有些脸红,嘟囔着说:“什么嘛,他也给你带啊。”

“我是沾你的光嘛!”林森森笑得像一只狡黠的狐狸,“我以后要和你考同一所大学,到时候他给你送东西,我就可以继续沾你的光了。”

“好啊,最好还是一个专业,一个寝室就更好了!”

可是说好的事情总是没有后来,毕业后的顾眷没有和许心在一起,林森森也没有和许心一个大学,他们像山鸟游鱼,有的沉入海底,有的翱翔天际,都奔向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林森森从卫生间出来时遇上了许心,她已经换上了敬酒服,红色的旗袍勾勒出她纤细的身材,林森森有些无措地打了声招呼,洗了手就要走。

“林森森,我已经原谅你们了。”正在对着镜子补散粉的许心忽然开口。

她笑得有些讽刺:“因为比起来,还是你们俩比较可怜,明明互相喜欢着,可是这么多年都无法在一起。”

许心说完后转身离开,不去看林森森脸上的表情。

林森森恹恹地走过拐角,和顾眷撞了个对面,他神色也不太好,想来是听到了。到底是许心小气,林森森想,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不依不饶地要奚落她一番。

晚上回去时,林森森和顾眷一起逛了夜路,她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大家都结婚生子了。”

“那你呢?还是没有结婚的打算吗?”顾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她愣了一下,挤出笑容说:“随缘吧,我爸也老催我相亲,如果遇到合适的,或许会考虑的。”

这番话令顾眷忽然慌张起来,他一把抓住走在前面的林森森,冰凉的手指贴着她的手腕,感受着她轻振的脉搏,“森森,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可能……”

“小眷!”一声尖锐的女声划破夜色,打断二人之间的对话。

顾眷的母亲疾步走上前来,一巴掌扇在林森森脸上,揪着她的头发一通大骂:“你缠着我儿子做什么?真是好手段啊,小眷才回来多久你就赖上他……你和你妈那个破烂货一个德行,臭不要脸的狐狸精!”

“妈,你这是做什么?”顾眷猝不及防,吓得赶忙拉住顾母,如此动静引得周围过路人纷纷围观,顾眷好言劝着:“街上这么多人,你能不能冷静点,让人家看着像什么?”

被顾眷拉住的顾母还不肯善罢甘休,嘴上一直恶语相加:“林森森我告诉你,就凭你,想傍上我儿子,做梦!你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是什么东西!”

她骂着骂着又疯疯癫癫地哭起来:“你们母女俩是撕不掉的狗皮膏药吗?死了一个,又来一个,我们顾家是欠你们什么……”

林森森茫然失神地立在那里,脸颊红肿,头发凌乱,顾眷一边拖住顾母,一边示意她赶紧走。

直到灰头土脸地逃过一条街,林森森才逐渐回过神来,她拆开被抓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弄花了她今天精心化的妆。

没过多久,她就收到了顾眷发来的信息:对不起,我妈她精神状态不好,我代她向你道歉,你提包的侧袋里我放有纸巾,如果哭了,记得擦一擦眼泪。

她反复读着手机屏幕里那几行字,没有去翻找纸巾,只是哭得更难过了。

04

在林森森那遥远而模糊的少女时代,顾眷和许心曾在她的世界里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个人的友谊开始于十五岁初入高中,结束于十八岁高考结束,刚好三年,仿佛是灰姑娘的魔法,过了午夜十二点准时消失,连多一刻的温柔也不肯留给她。

刚认识顾眷那会儿,林森森曾疑惑过他那毫无缘由的敌意,新生座位都是随意排的,同桌是谁全靠开盲盒,当顾眷坐在林森森身旁的那一刻,她清晰地看见这个陌生男孩子的眼中有一瞬间的恍神,而后是她看不懂的悻然与怨恨。

入学第一天就被同桌讨厌,这对于那时的林森森来说,实在算得上是一件大事。

还好从小父亲就教育她与人为善,她性格也外向活泼,即使面对这样一张不待见自己的臭脸,也能整天嘻嘻哈哈地笑出来,她总对顾眷说:“我就喜欢你看我不爽但是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于是那个讨厌她的少年,在那些日复一日躲不掉的热情里,逐渐收起了尖锐的刺。

在每个重要或者不太重要的节日给身边人递明信片,是林森森近乎执着的仪式感,顾眷随手拿起自己桌上的卡片,读了个开头,不自觉眉头紧皱:“‘虽然你总是给我摆臭脸,但是过节怎么能忘了我的好同桌呢……’林森森,这个开头你已经用过三次了,你能不能有点创意?”

林森森眉眼弯弯:“是吗?这说明我从一而终嘛。”

“不要乱用成语,”顾眷扶额叹气,“还有,谁会在清明节给人写明信片啊!”

“你就说清明节是不是节吧。”她理直气壮地叉腰。

真是个烦人的小女生,顾眷默默地在心里埋怨,每天都散发着刺眼的快乐,像火热的阳光,总是在不自觉中灼伤他。

可是飞蛾会被灼伤,也会化为灰烬,但它还是奋不顾身地扑向光和热,那时候的顾眷觉得自己也像极了飞蛾。

作为一个走读生,顾眷会给肠胃不好的林森森带早饭和酸奶,可是这样似乎太过显眼和刻意,他可不能让林森森知道自己是特意给她带的,否则她会因此欢喜半个月。

那样太丢面,顾眷自欺欺人地想,他才不是为了故意哄她开心。

于是他决定给林森森的好朋友许心也带一份,只要先拿给许心,再装作不经意地顺带递一份给林森森,就会显得非常合理平常。

她抱怨每天坐在教室里太枯燥,连一点花花草草都看不到,他就亲手做了微观盆栽给她,她随口提及冬天太冷,手都被冻僵了,他就给她挑了一副毛茸茸的手套。

——当然都会首先给许心送去一份。

酸奶是玫瑰口味,林森森喜欢的款式,她拿着高兴了半天,然后说:“顾眷,我看出你的心思了。”

顾眷一下子紧张起来,脸上还是绷着一贯的平静无波,“什……什么心思?”

她故作神秘地朝着前几排许心的背影挤眉弄眼,“旁敲侧击,迂回战术,先收买作为好闺蜜的我,你很会嘛,”她拍了拍顾眷的肩头,“你放心,我肯定会在她面前帮你说好话的。”

后来他们也曾换过很多同桌,可是那份朦胧又别扭的友谊却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

在高中三年里,林森森都毫不怀疑地认为顾眷暗恋许心,并因此在毕业后积极撮合过二人。

高考结束的一周后,班上的同学和几位老师包场去吃了顿火锅,大家谈天说地,豪言壮语,仿佛未来一片光明,成功唾手可得。

饭吃到一半,四周响起同学们接连不断的起哄声,顾眷抬头一看,许心正拿着一朵红玫瑰朝自己餐位走来,她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将花递到他面前,鼓起勇气问:“顾眷,我们要不要在一起?”

大家苦战三年一朝解放,乐得看这种你有情我有意的热烈场面,都等着顾眷点头答应,皆大欢喜,谁知他沉默一瞬,平静开口:“对不起,许心,我对你没有那个意思。”

周围的喧嚣声霎时安静,空气仿佛一点点凝结成霜,许心愣愣地定在原处,一张秀气的小脸憋得通红,显得有些狼狈,“那你喜欢谁?是林森森吗?”

话音刚落,却听扑通一声,站在一旁的林森森手指一松,手中啃了两口的苹果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了顾眷脚边。

顾眷不回答许心的问题,也没有捡起脚边掉落的苹果,而是从桌上拿了一个新的递给林森森,“这苹果脏了,换一个吧。”

他的手臂修长,就那样横亘过许心,递到林森森面前。

这情况简直出乎所有人意料,当然也包括林森森,毕竟是她撺掇着许心来一场甜蜜告白的,如今事态发展成这样,她估计得负一半责任,不过从大家脸上精彩的表情来看,也有可能是全部责任。

05

许心在众目睽睽之下哭着跑出了火锅店,林森森来不及想太多,连忙追了出去。

林森森找到许心时,她正蹲在江边护栏下抹眼泪,林森森默默蹲到许心旁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

一场失败的告白对于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来说,都是一次自尊心的重创,而在这一记重创里,仿佛林森森就是那个源头祸根。

那天许心骂了林森森很多,从林森森借了她一支笔忘记还,到下了课没有等她一起去厕所,而后又控诉林森森和顾眷合起伙来耍她,说他们拿自己打掩护躲避学校老师的目光,说林森森心思不正,鼓励她去告白是想看她像一只自作多情的跳梁小丑,在众人面前出尽洋相。

“我不想再看到你,也不想再看到你们。”许心冷漠地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林森森在原处愣了很久,没有去追。

直到顾眷找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蹲了太久,双腿麻木僵硬,她任由顾眷将自己扶起来。

她也曾苦恼过自己喜欢的男生却喜欢着自己闺蜜这件事,可即便现在她知道了顾眷的真实心意,她也并没有半分高兴。

接到班主任通风报信的顾母赶过来时,正巧见着顾眷扶起林森森,二人靠在围栏边相顾无言,顾母像一只点燃引信的炸弹,冲过来将二人分开,“小眷,你为什么跟她走这么近?她是李晴那个狐狸精的女儿!”

林森森气血上涌,揪着顾母的衣服质问:“你为什么骂我妈妈?”

“因为她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狐狸精!”顾母猛地将林森森推搡在地,“就是她害得我们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顾母犹不解气,拽着林森森的衣领遥遥指向那栋隔江而立的高楼,“星缘酒店,你看到了吗?十二年前叫花诚酒店,李晴和我丈夫就死在那场火里!你说他们为什么在那里,嗯?”

那栋建筑早已不见当初大火的痕迹,像是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潮湿的江风吹在林森森脸上,仿佛汹涌的浪潮要将她淹没,带来无尽窒息般的恐惧。

不,怎么会是这样,爸爸一直告诉自己妈妈是车祸去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段两个人双双出轨家庭却意外死于酒店大火的往事,多可笑又凄凉的悲剧,竟会发生在她身上,竟会发生在她和顾眷身上。

顾眷眼中含着泪,无力地恳求着:“妈,我们不要闹了,好不好?”

“是不是因为她,你才不想去美国的?你居然为了李晴的女儿不去美国,小眷,你对得起我吗?你还嫌这个家不够散吗!”

顾眷在绘画创作上有着极高的天赋,家里很早就打算将他送出国念设计,而当一切就绪,他却突然变卦,坚持要去参加国内高考。顾眷的妈妈和外婆不解原因,于是托班主任留意顾眷动向,这也是她能这么快收到班主任的消息并赶过来的原因。

林森森不记得那天下午自己在外游荡了多久,也不记得是怎样失魂落魄地走回家的,她只记得打开家门时满屋飘香,正在厨房炒菜的林父拿着锅铲走出来,叫她赶紧洗手吃饭,说炖了她爱吃的山药排骨汤。

“爸,你怎么骗我这么久呢,是妈妈她对不起你……”她喉头哽咽,再说不出话来。

林父的背影一僵,他缓缓转过身来,声音沙哑苦涩:“森森……你都知道了?”

她那位教了二十多年小学语文的父亲,此时像一个精通哲学的诗人,温柔地告诉她:“隐瞒你真相,是害怕你背负着这些不属于你的过错和痛苦,人死如灯灭,事往如风散,不该拿过去的事去惩罚活着的人。”

她扑进林父怀里,哭得稀里哗啦,他身上的油烟味熟悉而温暖,令她一颗纷乱复杂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空气中飘来一阵呛鼻的煳味,林父突然回过神来,“完了,我的菜!”

06

顾眷还是听从家里安排去了美国,许心和林森森彻底断了联系,那一年似乎只有林森森一个人在兵荒马乱,不知所措地被时间洪流裹挟着前进。

那时候的人人网还叫校内网,林森森和顾眷母子在江边拉扯争吵的视频就被人发布在那上面,在高校生群体里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

视频是许心录的,她用一种错误的手段去惩罚林森森和顾眷,可顾眷早已在异国他乡,这种惩罚所带来的痛苦似乎并未波及除了林森森以外的任何人。

林森森并不知道,顾眷从林森森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就开始恨她了。

在他和她十五岁正式相识以前,他早已无数次从母亲口中听到她和她妈妈李晴的名字,那些时常挂在嘴边的谩骂,那些年复一年的哭诉,像是紧密如织的冰凉藤蔓,将他拉入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

十五岁的顾眷不明白,为什么林森森可以活得那样鲜活无忧,而自己却要承受那么多痛楚,他找不出这问题的答案,于是只能无助地恨着她。

可是她像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驱散他心底的阴霾,他的恨也像轻飘飘的雾,太阳一出来,就都消失了。

因一场不幸的意外而精神恍惚,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丈夫而怨恨余生,还要捎带上年幼的儿子也活在那些挥之不去的阴影之下。成年以后的顾眷时常想,如果幼时没有外婆给他温暖,少年时没有林森森教他快乐,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顾母那一巴掌打得着实不轻,第二天出门上班之前,林森森多涂了一层粉底才遮住脸上的红印子。

即使发生这么多事,生活却还是按部就班地继续,二十八岁的林森森早已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这一天林森森负责采访一位新晋流量小生,因为他是下一期的封面人物,又被某著名奢侈品牌官宣了品牌挚友,所以编辑组里都很重视。

前半段的采访进行得有条不紊,其间他聊到自己对服装挑选和造型搭配有一定的研究,林森森便顺着他的话题继续问下去,让他发表自己的见解。

他话间带出了与自己合作的奢侈品牌的当季新品,顺带夸赞了几位颇有名气的设计师,而后他话锋一转,提及了一些较受争议的设计。

“但是也有一些我个人不太喜欢的设计风格,像洛蓝、顾眷、Derek Stone这几位设计师的作品,要么太过保守陈旧,缺乏创新,要么太过极端夸张,追求所谓的时尚……”

林森森敏锐地从对方话中捕捉到“顾眷”二字,她眉头一皱,忽然打断他:“所以你觉得他们的作品很差?”

“是的,我觉得……”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腾出的火气,她猛地站起身来,语气强硬地说:“这位先生,就算你现在是Z.K的品牌挚友,有些话也不能睁着眼睛瞎说吧?这几位设计师年少成名,个人风格浓烈,而且在传统文化和现代观念的碰撞相融上都有独特的理解,你又见过几件他们亲手设计的衣服呢,就这样高高在上地对他们评头论足?”

那人被驳了面子,又气又恼地站起来要和她理论,他的经纪人和助理赶紧过来将他拉住,编辑组的工作人员也示意林森森不要惹事,连推带拉才将她请出采访室。

那头好言安抚继续采访,这头林森森就被上司叫进了办公室。

上司脸色很不好,语气上倒还算是克制,“小林,你来公司六年,也算老员工了,做事情算得上稳重老练,这么低级的错误,我没想到竟然会发生在你身上。”

这时候林森森已经冷静下来,她埋着头,低声说:“对不起领导,我一时冲动了。”

果然,在关于顾眷的事情上,她仍然没有做到该有的冷静,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习惯性地将顾眷放在一个比旧友更重要的位置上。

上司瞟了一眼林森森,端起桌上的紫砂茶杯呷了一口,“我看你最近心思也不在工作上,我给你放几天假,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07

林森森刚走到停车场,顾眷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烦心事。

消息倒是灵通,她无声地苦笑着。

她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顾眷以为她还在为了那晚顾母当街打她的事生气,于是又放低了声音,“森森,上次我妈她……实在对不起,如果你有空的话……”

“顾眷,”她叹了口气,“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好不好?”

电话那头顾眷的声音听着有些慌张:“森森,你还是很在乎我的,对吧?”否则她怎么会为了别人对他的一句质疑而当面争执不休。

她不再回答,硬生生地挂断了这通电话,坐在驾驶室里默默地发着呆,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得久了,视线有些模糊,她眨了眨眼睛,才发现原来是泪水流了出来。

突然多出几天假期,林森森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于是去商场买了些营养品和衣服,又开了半小时的车,回家去看望林父。

林森森到家时林父正卧在躺椅上睡觉,见到她这个时间回来还有些惊讶,只是再一瞧她红红的眼圈,心里就明白过来,“好孩子,如果觉得工作太累,咱们就换,不要为难自己,爸爸能养得起你。”

她想,自己可真没用啊,又在爸爸面前哭了鼻子。

这些年她不在家里住,林父仍会定期打扫她的房间,她坐在一尘不染的书桌前,拿起放在墙角边的一幅油画,这是以前顾眷亲手画给她的生日礼物,一片绿意盎然的森林,朝晖从叶隙洒下来,于是光也有了形状。

右下角写着这幅画的名字——把整片森林寄给你。

十七岁的林森森收到这幅画时,高兴得盯着看了好久,周末一放假,她就拿着画去店里装裱,画框是她精心挑选的,复古的实木雕花,那时候她觉得漂亮精致,如今再看,原来却是又积灰又难清理。

顾眷再联系林森森是在半年以后,他邀请她去观看自己回国后的第一场大型时装秀,她犹豫了许久,最后只在手机上打下简短的一行字:谢谢,我尽量去。

这场走秀的主题是“森之精灵”,旨在展现自然界柔美与活力的交织交融,秀场布置是雾霭朦胧的静谧森林,模特们穿着以绿色、灰青色、黄色为主调的衣服款款而来,正像极了自森林深处走出的精灵和仙子。

听说顾眷的母亲病情加重,前段时间住进了ICU,在这样分身乏术的情况下,他仍然可以把这场秀办得这样成功。

林森森坐在席间静静地观看,心中感叹着,他永远那么优秀,永远不会出差错,永远可以展现光鲜亮丽。

她没有看完整场走秀,在中途离了场,林父让她去赴一场相亲宴,他说小伙子条件还不错,是市里的公务员,而且为人端正和善,希望她能去见一面。

其实见与不见都不会有什么差别,只是为了给爱替她操心的林父一点心理安慰。

08

五个月后,顾眷的母亲在病房中与世长辞。顾眷暂时搁下手头的工作,为母亲料理了丧事,最后遵循了她的遗愿,把她和父亲葬在一起。

下葬那天林森森悄悄去墓园看了顾眷,亲友们祭拜后都离开了,只剩他一个人立在二老墓前,风吹拂而过,显得他的身影有些萧瑟孤寂。

她知道自己没有身份去祭拜顾母,所以打算站在远处看一眼就走,却还是被顾眷发现了踪迹,于是她走过去,将手中那束白花放到墓碑前,然后深深鞠了个躬。

好像一切都结束了,又好像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二人缄默无言,林森森客气地找了个话题开口:“你上次那场秀办得很成功。”

“谢谢,”顾眷神色哀戚,好像有泪水要漫出来,“可是你却没有看到最后。”

他在谢幕时讲述了“森之精灵”的灵感来源,一个自己喜欢了很多年的女生,一道透进他晦暗生命中的光。

可是她却在中途匆匆离开,去赴了另一个男生的约。

尽管她最后礼貌地拒绝了那个男生希望关系更进一步的请求,可是都没有意义了,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两个人步伐缓慢地走出墓园,临分别时顾眷拉住她的手腕,他的神色郑重,话语间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森森,许心已经原谅了我们,我妈妈也已经入土为安,曾经的恩怨都结束了,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可能重新开始?”

她轻轻挣脱他的手,脸上带着凄苦的笑,声音沙哑地回答:“顾眷,我们之间的阻碍从来不是许心,也不是你妈妈,你知道的。”

是那道横亘在他们心里名为世俗的天堑。

他们听说过这世上有水滴石穿,沧海桑田,他们也知道,顾眷和林森森,此生都无法在一起。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