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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歌

2024-09-30水生烟

南风 2024年9期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喜欢一个人,那种感觉来得似有预料,却又猝不及防,我几乎被欢喜冲昏了头。

同学聚会那天,我刚好临时接了个工作任务,一边不好推,一边不能推。

我匆忙跑进酒店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二十多分钟,连职业装都来不及换下,至于发型妆容,不提也罢。

包间里七八个人,正说笑着热闹得很,我刚一进门,就有人一边嚷嚷“饿死了,你终于来了”,一边招呼着服务员赶紧上菜。

我喘息未定,伸手抓一抓凌乱鬓发,忙着回应朋友们的询问和打趣。

在一众神采奕奕、衣着靓丽的老友中间,起皱的白衬衫和灰西裤让我有些狼狈。

斜对面有人站起身,隔着两个人朝我伸过一只手来,说道:“好久不见!”

我这才看清了他。我条件反射般弹起身,与他握了个很商务的手:“好久不见!”

像是有人在我耳边开了一枪。再度坐下来之后,好一会儿,我的脑子嗡嗡响,似乎只看见许多嘴巴张张合合,却听不清大家正在说笑些什么。

怎么没人跟我说,周培之也在?

如果知道他在,我就不来了……

我与周培之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只是不想见到他。

我们两年多没见了,每当听到别人提他的名字,我都会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偶尔在零星的梦里撞见他,我会觉得整颗心蜷缩得如同生了虫的叶子。

估计他看我也不太顺眼,因为在那声“好久不见”之后,我们久久没再对话。

只是,我的目光也有那么几次掠过他,看清了他与从前一般无二的短短寸发,以及衣领规整的浅蓝衬衫。

行吧,坦白讲,他这个人还是有些吸引人之处的。

七年了,我们从不太熟的校友,成为暑期工伙伴,再到所谓的好朋友,最后失去联系,这个过程不奇特也不新鲜,可是内心感受却仍然深刻得让我不愿回溯。

然而,我身边的朋友们不都是如此吗?将经历和情绪内化成驱动力,就算流过泪,也要在泪水之上洗刷出刚强。

很多时候,我们甚至不需要倾诉,不需要撒娇、辩白,尽管回头想,自己也常分不清这样是错是对、有无必要。

那年暑假,周培之给住在别墅区的小孩做家教,得到信任和赞赏之后,邻居们请他介绍相熟的同学去辅导自家小孩,就这样一带二、二带三,我也得到了一份工作:帮一户出国度假的人家照顾两条大狗,整理花园并清理游泳池。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也是第一次见识豪宅、左拥右抱着大金毛和拉布拉多,我小心翼翼,每天都很认真。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喜欢一个人,那种感觉来得似有预料,却又猝不及防,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被欢喜冲昏了头。

然而,世上哪有彻头彻尾的欢喜。就像烈阳会带来灼伤,像海洋啸叫着一波波摔碎自己,像月轮无可奈何地任凭浮云缠裹住光芒。

一天早晨,在洒满光斑的步道上,左手边的拉布拉多正试图拉着我狂奔,右手边的大金毛则迈着平稳步伐,一个拉不回来,一个拽不出去,这俩家伙全然不顾被拉扯成变形“大”字的我。

青春真好啊!若不是这副青春康健的身子骨儿,我怕不是要被它俩遛散架了!

步道拐弯处,周培之出现在那里,他看着我,目光温润明朗,我几乎认定了那里面是有内容的,然而眼神一错而过,我来不及深究,因为我的狗们——像后来的那些时光啊,它们一边拉扯着我向前奔,又一边拉扯着我回头。

白裙子女生出现在他身后,她叫他的名字,声音甜润地说:“你等等我。”

她步履轻盈,发卡晶亮一闪,我避开视线,鬼使神差地叫了拉布拉多的名字,我说:“你等等我!”

我认得她,周培之工作那家的大女儿,出有豪车、入有豪宅,口衔金匙。

而我来自北方山区,家有百亩果园,果子香喷喷,汗水摔八瓣。

这样的对比毫无意义,但青春时的敏感与自卑来得粗暴而迅猛,让人避之不及。

那天傍晚,我拔草时,周培之来了,他问我:“你今早是不是在骂我?”

我扭头看他。夕阳西下,远远近近的泛红金光,笼罩着世间一切,也照耀着他,滤镜一般掩藏掉衣衫皱褶、面容痘点瑕疵,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看起来光芒四射,有如神祇。

然而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因为我意识到,彼时彼刻,因夕阳光芒无私,我亦如此。

嗯,只有自己,才是自我的神祇。

4

我拒绝了周培之帮我将杂草丢去垃圾箱的热心,又拒绝了他次日早晨帮我遛狗的好意。

阴天欲雨的潮湿上午,我被活泼的拉布拉多拽倒在地,又被大金毛的温柔抚慰。

一切都会过去,好的、坏的。当时,我这样告诉自己。

若只是朋友,又管谁身边站着谁?

做朋友吧,豁朗而开阔的,再不辗转反侧、多番思量,多好啊。

从地上爬起来时,我仿佛想通了。

我坐在树下长椅上揉着乌青的膝盖时,又看见了远远走来的周培之。

窒闷的阴天空气里,恰好吹过了一缕清风,低低垂下的树叶摇晃着、碰撞着发出簌簌声响,仿佛轻声唱。

我的目光掠过他,没看见白裙子和晶亮发卡。

他冲我招手时,我回了他微笑。

于是他再度抬手朝我摇了摇,欲言又止。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没再拒绝他帮我除草、遛狗的好意,作为回报,我挑灯夜战帮他翻译了两份荷兰语文件。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文件作何用处,直到他告诉我,它们来自白裙子女生的拜托,我忍不住瞪眼:“她又不缺钱,干嘛不去找更专业的翻译?”

周培之看着我,轻声说:“大概她觉得,你和我……是很好的朋友吧?”

是的,我们是朋友,豁达开阔的,再不辗转反侧、多番思量。于是我笑了:“对。以后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开口。”

暑假结束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变少了。

再后来,我们实习、应聘,思虑着考研、考公,焦心着租房、通勤,各种现实兜头砸下,让人无暇顾及心中朦胧甜酸的梦。

5

隔年春天,苹果花开得烂漫时,周培之和另外两位朋友一起,到我家的果园看花。

我们贪恋春山,离了果园之后,又去攀登了另一座山。

午后突降大雨,我们躲在岩壁下兴奋地谈天说地,等到雨停时,却在弥漫白雾里辨不清南北东西。

手机信号时强时弱,我们又说不清身处何地,好像只是稍一耽延,天就黑了。

家人和亲友们找到我们时,已经是深夜光景,大家又惊又喜、又冷又饿,在山下饭馆里,叔伯们哄慰着两个男生喝几口白酒暖身,周培之不知深浅,没一会儿就吐得天翻地覆。

更要紧的是,他过敏了,不知是食物还是环境缘故,赤红肿胀的风团很快涌满了全身。

那晚,大家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我们各自羞愧,尽管谁都没有指责别人,然而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和难堪,还是像雨后的草芽一样迅速拔节壮大了。

第二天下午,周培之他们离开了我家所在的小镇。自那之后,除了年节时的微信问候,我们没再有过比较深刻的交流。

6

直到同学聚会时,我们很商务地握手,互道了声:“好久不见!”

聚会气氛接近高潮,斜对面伸过一条手臂,将果汁递过来,他叫我:“朱槿。”

目光碰撞,我问:“过去这么久了,你的过敏源找到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却说:“不久前我又去爬过那座山,过程很顺利。”

我一时愣怔,听见他又说:“我总觉得,当年我把脸都丢在山里了。当时我的口袋里揣着买给你的手链,我以为到达山顶之后可以对你说出平日没能出口的话,可惜,连手链也丢了……”

我不知道周围是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总之,他的这番话大家都听见了。

一阵沉寂之后,气氛抵达高潮。那些怂恿和打趣就不说了,大家纷纷慨叹着青春,也倾诉了自己。

每个人都说了很多话,包括我。我想起了被两条大狗拖拽着的跌跌撞撞,经过白裙子女孩身边时的自惭形秽,清洁、拔草时指甲缝里留下的顽固污渍……

我们都曾妄自菲薄,却又对自己寄予厚望。

但,我们就是这样热烈着、奔跑着,热爱着自己,也深深凝望着身边的你。

是啊,那些胆怯与自卑、倔强与执着、努力与退缩,无论平凡的、骄傲的,都是青春的颂歌。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