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而行

室内灯光澄黄，落上朱红的花瓣，如一簇温暖的火焰，在他的掌中熠熠绽放。

一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洗净染发膏再吹干头发之后，秦施施惴惴不安地抬起视线。在目光接触到镜子的瞬间，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完了。

她咬紧牙关，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轻轻挑起一绺深浅不一的红发，果然露出底下一大片乌油油的黑色。

全完了。

顶着一头红黑相间的乱发走出卫生间时，她恰好遇上开锁进门的谢构。连续多日辗转异地，谢构显然风尘仆仆。但当下他困顿地扶了扶眼镜，只对着秦施施的新造型发出疑惑的声音：“小熊猫？”

二

秦施施想，自己要真是小熊猫就好了，当时就能顶着二级保护动物的名头冲上去挠花谢构的脸。

和那身新做的西装。

还有那只总陪着他漂洋过海的硕大行李箱。

可惜她不是。当下秦施施只来得及对他翻个白眼，之后匆匆坐进理发店，下定决心亡羊补牢。在等待的间隙里手机发出轻微震动，打开一看，赫然是谢构的消息：“宝宝，对不起，刚接到出差通知，晚上六点的飞机。”

秦施施下意识瞄一眼时间，四点整。假设谢构从此刻开始打包、叫车、值机，恰好能卡在起飞前45分钟完成登机。

她忍住翻涌的怒气，冷冷回应：“那我们的三周年纪念日就不过了。”

三年前的今天，谢构捧了一束玫瑰在女生宿舍楼下向秦施施告白。夏季夜晚来得慢，太阳落下去，幽蓝的天幕上依旧浮荡着松软的白云。风丝熏暖，钻过枝叶罅隙，把闹哄哄的蝉鸣一路吹送到秦施施的耳底。于是她像暂时性失聪，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那抹红玫灼灼的颜色，仿佛直要烧到谢构脸上去。

那时谢构还有着青涩的眉眼，话也说得小心翼翼：“施施，试试做我的女朋友吗？”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谐音梗逗得笑起来，鬼使神差地给出了个一本正经的答案：“施施就试试。”

话音刚落，花束就被塞进秦施施怀里。她低下头，看见层叠的赤色花瓣中央立着一枚小小的卡片。

谢构的字迹大而满，劲瘦有力：“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

秦施施系出中文专业，自然认出这是《诗经》中的句子。当下对着学信息工程的谢构挑起眉毛：“整天忙着处理数据，还有时间读古代文学？”

谢构挠了挠后脑勺，没告诉她这句大胆示爱的情诗也是数据搜索来的结果。

像多数沉浸爱河的校园情侣一样，他们把大部分时间花在教学楼和图书馆，也在繁杂课务的间隙里牵着手沐浴春雨夏阳，走过秋霜冬雪。又和多数毕业即分手的校园情侣不同，在毕业后他们依旧选择并肩携手，拖着尺寸一致的行李箱，到陌生的城市合力搭建起小小蜗居。

理发店的冷气开得足，凉风徐徐吹过秦施施半湿的头发。寒意蔓延，让她想起工作后的第一个新年。风紧雪急，外卖歇业，谢构却愿意漏夜出门，赶在打烊前为她买来心心念念的赤豆圆子。

回家后秦施施发现他的指节都被冻得泛红僵直，她连忙捂住他的手，像握了一块冷硬的石头，也像捧住一颗温热的真心。

三

狠话轻易地放出去，秦施施又有些后悔。

温热的水流将残余的染剂冲洗干净，坐回镜子前，秦施施如愿看见一头上色均匀的亮丽红发，每一根发丝都在夕阳斜照下闪烁着莹润光泽。

年岁尚小的时候，秦施施最爱看的动画片是《海的女儿》。片中，勇敢的小美人鱼拥有一蓬充满活力的红发。救下王子后，她在无垠的海面上放声歌唱，在巨浪和礁石间，那头飘逸的红发像一团不灭的火焰，摇曳间光芒昭烈，冲破天际层翳的乌云。

这样带有巨大冲击力的场景给小秦施施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她立刻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长大后把头发染成红色。

长年不变的心愿终于在上大学后达成。校园里，鲜艳的红发像一面小小的旗帜，标识着独一无二的秦施施。第一次见到她时，谢构笑弯了眉眼，打趣道：“我猜，你的英文名是Ariel？”

这正是小美人鱼的名字。如高山流水遇知音，秦施施一下子觉得他非常之顺眼。

但谢构很快打破这层好感：“同学，你们的项目还有修改的空间，很遗憾不能过审。”

秦施施那时大二，报名了一个校级竞赛项目，谢构身为研究生前辈，负责审查工作。初审结束后秦施施的队友突然卧病不起，而等到她一个人费尽心思修补好漏洞，正好和截止时间擦肩而过。

对于工作，谢构一向铁面无私。尽管那时他们已是朋友圈里的点赞之交，他还是不通半分情理，决绝地将材料退回给秦施施。

这之后他们几乎不再有任何交集，直到半年后，谢构转发她另一则赛事通知。他鼓励秦施施报名，却不多做解释，只是说：“你的能力值得被更多人看到。”

他认真看过那份修改后的材料。步骤清晰，计划翔实，理据充分，甚至连细节也打磨到近乎完美。合上材料后谢构意识到，这个顶着张扬红发的女孩儿并没有被一时的失败打倒，反而鼓起更昂扬的斗志，哪怕孤军奋战，也打出了漂亮的反击。

Ariel之所以动人，是因为拥有独一无二的智慧与勇气。

他想，秦施施名副其实。

四

然而，是什么时候起，小美人鱼变成了小熊猫？

毕业前夕，秦施施成为选调生，毕业后顺利地进入体制内工作。为了顺应工作环境，她把头发染回黑色，过起朝九晚五的规律生活。而谢构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几乎拼尽全力内卷。大大小小的出差加起来，居然接近大半年时间。

在今天之前，他们已经分别了整整十个日夜。

为庆祝重聚，为纪念周年，秦施施一早就订好餐厅选好礼物，甚至因为这重要的24小时，不惜将头发重新染红，预备给男友一个惊喜。她的付出是如此周密妥帖，还包括小小的牺牲——所以，假如谢构在纪念日这天选择了工作，她愤愤地想——自己的确有十足充分的理由生气。

太阳沉下去，暮色一层层漫上来。街道两侧亮起霓虹，烟火和人声像是一同被煮沸，热热闹闹地翻腾红尘。在喧嚷的人流里，秦施施突然停下原本急促的脚步。她想到，自己见过同样有所付出和牺牲的谢构：彻夜未眠，红血丝布满白眼球，黑眼珠沉滞其间，眼底又是一片乌青。

一宿冒出的胡茬轻轻扎在她脸上，他附在她耳侧小声呢喃：“宝宝，等这个项目奖金发下来，就能换更大的房子了。”

是啊，生活从来不是童话。小美人鱼离开大海跃入人潮，同样要为一茶一饭忙碌奔波，也会因为窘迫困顿弄花了头发，“沦落”而为潦草的小熊猫。

她太希望自己和谢构的爱情能有故事性的幸福结局，却忽略了甜美的果实需要漫长的过程成长，更需要耐心的园丁细细呵护培育——操之过急，不如施施而行。

五

钥匙转开锁孔的同时，秦施施的脸侧突然炸开一朵礼花——“Surprise！”

纷纷扬扬的彩色亮片挂满一头一身，她几乎被惊得弹跳起来。转过头才看见谢构笑得见牙不见眼：“宝宝，三周年快乐！”

秦施施惊魂未定：“你不是……出差去了吗？”

“嘿嘿，”谢构把一捧红玫举到她眼下，嘴角翘出弧度弯弯：“被我骗到了？”

他眨眨眼：“再怎么卷，也不至于牺牲我们的纪念日啊……”

室内灯光澄黄，落上朱红的花瓣，如一簇温暖的火焰，在他的掌中熠熠绽放。

从他的掌心接过这团火，秦施施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挂着笑容——还好，在培育爱情时，他们彼此体谅，都算得上是称职的园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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