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2024-09-30半纸花

南风 2024年9期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可他却不说话,神色寡淡,双目错过她看向前方,仿若老僧入定,不愿沾染她这污泥半分。

作者简介

大家好,我是半纸花,纸花恒久,半为残缺。万事万物都不可能完美无瑕疵,物极必反噬,机杼本天成。

揣怀着对文字的热爱,对古韵的沉沦,对历史的敬畏,我将脑海中的故事一一诉于纸上,以文载意,以笔写心。

很怀恋,那些年纸媒陪我走过的整段青春,很难想像曾经为杂志上一个个角色或哭或笑的我,在漫漫时光里也能成为故事的执笔者,很幸运,也很动容。愿你的青春曾有我的故事,你的未来亦将有故事呈现。

惟愿岁月恒长,文字不灭,初心不悔。

半纸花

编者按

故事以一场变发革新为背景,一夜之间,女主满门被斩,家破人亡,母亲自戕与眼前,晕倒之际,眼前皆是一片刺眼的腥红。

全族独她一人存活下来,再见心爱之人,他变得却眼神疏离,仿若老僧入定,不愿沾染她这污泥半分。她却不知道,此前少年为保她性命,跪在新帝面前,脊梁笔挺,字字珠玑,如玉掷地,“今日臣叛出家族,剑锋所指,惟君心尔。”

从他选择这条路开始就明白了,叛家族,弃爱人,注孤身。权势争夺之下,你我皆是棋子。

敬请品读本期新人作者半纸花佳作——《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楔子)

日出重山,吐露珠华。

晨光倾洒,庭前竹影斜。昨夜骤雨,檐廊下的玉兰花簌簌而落,谢了满地,瓣心沁着腐色,满目颓然。

“吱呀,吱呀…”王芙靠在竹篾编的摇椅上轻晃着,偶有细风掠过,带着清冷的花香拂在裙裾上。

“内司,喝药了。”秋水捧着碧色的碎冰碗盏,里头是浓稠的苦汁子。王芙以药强续命,一碗要用三剂煎熬。

“咳,咳。”王芙咳了一声,眼角露出道道细纹,她抬手将药倒在一旁的树根上。“秋水,这是成化变法的第八年,我不想再熬了,我想下去陪阿兄了。”

她说着,眼边淌下一滴泪,落在唇畔甜丝丝的。“要记得,我死后要葬在这棵树下。”

“奴记得,一定记得。”秋水用帕子捂住嘴,颤抖地哽咽。

王芙轻拍了拍她的背,嫣然一笑“真好,我终于要见到阿兄了。”

成华十九年,陈郡谢氏嫡长子谢玦与琅琊王氏嫡长女王芙同葬在京郊别院的一棵玉兰树下。

无宗,无祖,无祀,无坟。

(壹)

丙子,永泰二十八年年末,梁仁宗萧靖驾崩,是日,建康城内大雪飘飞,满地白纷纷。

史评,仁宗性懦守成,却用他的死将南梁四大世族之一琅琊王氏拉下了马。

以戕害圣上,卖官鬻爵为首罗列了王氏二十一条罪状,其家主太傅王煜撞柱于帝陵前,王氏满门下狱,择日问斩。

长街闭户,怒马嘶鸣。王氏一族身着麻衣踱步在雪道上,周遭是兵卒的咒骂鞭打声。

王芙在这一天度过了她的十四岁生辰,没有及笄礼上的华服玉簪,只有血肉破碎,满目惨白。

阴暗潮湿的牢笼里,水滴石板咚咚作响。王芙呆愣地看着母亲,见她从贴身的亵衣里摸出两根细银簪来。

“阿芙,若是这次逃不过去,你便同我用这银簪自戕,我们世族的女子,宁死不辱。”王谢氏看向女儿,眼中是不容分说的决绝。

“不会的,阿母。”王芙慌乱地摇头,连声道。“外祖谢家,阿兄会救我们出去的。”

王谢氏听完冷哼了一声“阿芙,世家并非铁板一块,这些年王氏太过张扬了,王氏获罪未必没有谢家在背后推波助澜。”她也不想这么猜疑忌自己的母家,可世族就是这样,见利起谋。“至于你表哥,未来的谢氏家主,江左奇才,哪怕你们青梅竹马,指腹为婚,已经换了庚帖,也断然不会沾染罪臣王氏半分。”

她的话虽冷冽如冰刃,刀刀剜心,却也是她能交给女儿最后的东西。

世族,势族,最擅长的就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

王芙醒来的时候,新皇已下令夷了王氏三族。她被打晕前,亲眼看见阿母将银簪插入喉间,霎时血液喷薄四迸,溅了她满身,如同烧红的铁水烫在每一寸肌肤上,烧灼得人喘不过气来,没有烙痕,却深深烙在了她心底。

“王氏伏诛,其在江左的千顷田产归了谢氏,漕运归了崔氏,盐铁官归了袁氏…说来国库捞了不少,这些世族也收获颇丰。”新帝萧衍立在她床前打起折扇,青黑的眼底浮现淡淡的笑意。“阿芙,你说这些国之蠹虫都该死对不对?”他虽还笑着,眼里却闪过一丝狠戾。

王芙没有回答,听到这些她还有什么不懂的,阿母说得对,在覆灭王氏的路上,她的那些世族亲戚们都是推手,每一个都是染血的刽子手。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王芙戒备地看向萧衍,她不认为眼前的人会对她这种世族余孽一时心软。

“哈,因为……”萧衍挑起长眉,嫣然一笑,落寞地呢语道:“因为有利可图啊!”

他想起京郊的那片玉兰花树下,十六岁的少年跪在他面前,脊梁笔挺,字字珠玑,如玉掷地,“今日臣叛出家族,剑锋所指,惟君心尔。”

可他却不信,哪有什么纯臣,拿人七寸,才是君臣之道不是。

(贰)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何况烂船还有三千钉,王芙作为王氏这一辈唯一的嫡女,她手里总是还有些微薄势力。

她同新帝做了交易,替他收集谢崔袁三大姓的罪证,他便替王氏翻案,洗刷冤屈。

王芙因一手青词,被新帝破例封为内司,除了掌管宫事,还能随朝侍听。

一场朝会下来已近午时,天际云破日出,洒下几缕光辉。

王芙穿着女官的纬裙横穿过钟祥宫的小道,等在下朝的甬道上。

她等啊等,等到人群三两散去,天空又洋洋洒洒下起了雪粒子,远处一个身披鹤氅灰裘的男子才朝着东华门缓缓而来,那人眉梢染雪,纤长的睫羽下是一双清冷的凤目,眼底如淀墨团,古井无波。

“阿兄!”王芙眼圈微红,噙着泪水朝他奔去。

这是王氏出事后她第一次见到谢玦,她有好多话想问,好多委屈想诉。自始至终,她都相信:谢玦,不知情。

“王内司,慎言。”谢玦疏离地躲开,声色淡漠,风拂起他的长发,带着丝丝玉兰冷香。

慎言,这两字如晴天霹雳,炸得王芙不知所措,她呆愣在原地,痴痴问道:“所以,你知道?所以,你也参与了?”

谢玦眉峰轻拢,半晌,平静地开口,“王司曹卖官鬻爵,鱼肉百姓,江左的王氏旁支侵占良田,纵仆行凶…”

“够了!”王芙慌乱地捂住耳朵蹲在青石板上,良久她站了起来,望向谢玦苦笑道:“王氏罪有应得,可你们攻讦王家的时候就不念及半分骨肉亲情,难道我母亲不是你的亲姑姑?”说着她顿了顿,声色凄凉,“难道,难道我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吗?”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可他却不说话,神色寡淡,双目错过她看向前方,仿若老僧入定,不愿沾染她这污泥半分。

王芙逃了,落荒而逃。身上披的锦袍落在雪地里,寒风刺骨,她却狼狈地不敢再回头。

只是但凡她回头看一眼,就会看到那清隽如玉的少年,踱步跪倒在雪地里,臂间紧紧环着她的衣袍,温声唤道“阿芙”,一如当年。

(叁)

夜沉如水,月华如练。

建章宫内烛火摇曳,亮如白昼,一少年手持宫灯自暗室中来,罩帽取下,露出一张镌刻分明的脸。

“自蹊啊,你那王氏阿芙也算有些手段,你三叔谢琅在西坊的养的外室都让她查了出来。”萧衍眉峰微挑,一双艳潋的桃花眼里满是戏谑。

谢玦,字自蹊,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砰”烛花乍响,萧衍将王芙呈上的密信丢进火盆里,任由火舌肆意舔舐。

谢玦侍在一旁,亦是沉默。他们都知道靠罪证拉世族落马只会有一次,如今的各家族早已警醒,大半个朝廷站的都是世宦子弟,哪怕无数罪证摆在面前,除非谋逆,否则指鹿为马,也并非难事。

“引狼入室,卿有几分把握?”萧衍摊开樊城的急报,拧了拧眉心。

谢玦抬起头,温声道:“北魏大皇子莽直,不足为惧。”

“但这个机会臣谋算了三年,绝不会放过。”谢玦立在灯前,室内的暖风拂动他的衣袍,而他眉眼冰冷,眸色凛寒。

三年前,魏帝病重,北魏皇室内部倾轧,成年的八位皇子各怀心思,谢玦派谋士北上入魏都,促成了这场墉城之战。大皇子天性好战,恰逢南梁新帝登基,根基不稳,他太需要这场战役带来的军功来奠定自己在北魏的地位了。

成化元年,北魏大皇子率十万众兵临豫州城下。三司请凑五兵尚书谢玦任北豫州刺史,帝不允,两方僵持不下,各退一步,任寒门子弟贺钦为镇北将军,掌豫州兵马,同谢玦共赴墉城。

春寒料峭,初春的雨还带着隆冬时的冷意,雨丝顺着伞沿濯然而下,滴落在少年指骨间的厚茧上。

谢玦将指缝的卷纸捻成团,匆匆向东市的玉漱斋走去。

王芙身边的女使秋水是他暗中安排的家奴,嘱咐她今日将王芙带到东市来,临走前,他还是想偷偷见她,哪怕一眼 。

​谢玦枯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檐下躲雨的女孩,眉目倩巧,转眄流精,似乎又瘦了些。他就这样看着,清冷的眸子染上无边业火,屠烧着他每一寸理智,他用指骨紧紧叩着桌壁“噔,噔,噔……”一下又一下,直到少女撑伞远去,万千思绪化作一声叹息。

从他选择这条路开始,叛家族,弃爱人,注孤身。

(肆)

云雾退散,孤月高悬。

四更天的梆子声响起,北风扬起尘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谢玦一身月牙白袍立于墉城城北的高墙之上,月华倾泻,溶溶银辉洒满了他的发髻。

贺钦站在他身后,对这名满天下的江左谢郎充满了疑惑。他本该悬于高穹之上,白衣无垢,为何执意踏进泥泞里。

重新丈量土地,恢复均田制,才是这场战事背后真正的目的。豫北偏远,世族根浅,是重兵驻地,皇帝派他用军事封锁消息,在此地作为变法的试点。

至此,以谢玦为首的成化变法悄无声息地拉开序幕。

但是贺钦不懂,土地是世家立命之本,这场变法发起人可能寒门,也可能是庶族,哪怕是奴隶,都不该是他,未来的世族之首—谢玦。

“丈量土地,谢刺史应该知道变法一旦成功,世家大族,轻折翼,重湮灭。”贺钦不理解,所以他问了。

身前的人隐匿在夜色里,沉吟了半刻,淡淡开口“我生于建康,长于建康,十二岁前从未踏出京都,私以为这一隅的繁荣景象,便是天下升平,我亦以谢氏嫡子为己任,匡扶社稷。”他说着,思绪飘向远方。“直到叶城之战战败,北魏长驱直入。山河破碎,干戈不止,我随父督军,第一次出了建康城,目光所见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易子而食,而我们却华盖宝车,温衾暖裘,非朝露不饮,粳米不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时我便知道南梁错的从来不是积弱,而是门阀士族的步步鲸吞蚕食。”

说罢,谢玦转身,那双宛若寒潭的凤目溢出悲鸣。“好比你们贺家,三代人五十六位族亲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何其忠勇,若非新帝提拔,也不过是世族的外姓家奴。寒门子弟代代戍守疆土,满门忠烈,英魂枯骨,比不过日日纵马游街的世家子弟,庶民勤恳耕作一年,土里刨食,却落得啼饥号寒的惨状。这,公正吗?这,公道吗?”

“不公正!”贺钦拔剑怒斩长空,怆然涕下,语调铿锵,带着无奈的悲凉“不公道啊!”

他父兄以血肉相搏,困死在叶城之战里。兄弟六子,唯他一人。

(伍)

江水滔滔,壁立万仞。

成化三年,白露,秋雨淅沥,王芙奉旨下荆州,查荆州蔡氏河工贪墨案,新帝此举,无疑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这些年,王芙处处同世家作对,虽是隔靴搔痒,顶多伤及皮毛,但也恨得人牙痒。

荆江天险,只需一个巨浪,让人意外丧命再容易不过。

谢玦接到密报的时候,王芙已乘船渡江。

“公子,我们在娘子身边的人全部被陛下劫住了,吾等无能。”部曲跪在地上,他是萧衍故意放出来报信的,变法三年,北豫效果显著。

谢玦之才让他欣喜,却也惧怕。萧衍必须将他抬到人前,只有无鞘之孤剑,他才敢放心握在手中。

萧衍用王芙逼他,若他不示于人前,转移世族的雷霆怒火,那就让王氏阿芙替他死吧!

豫北到荆州一千三百多里路,谢玦骑马日夜兼程,率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的黄昏。

江陵郡的别院里,晚风徐徐,夕阳斜织,落日的余晖透过枝丫打在窗棂上。

“陛下让奴转告刺史,只会救王娘子这一次。”小黄门拉长了尾调,声音尖细。他推开门,一股子药味扑面而来,苦涩难闻。

碧纱橱后传来秋水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谢玦脚步一滞,淡声道“都出去。”

他捏紧袖口,疾步走到床榻前。“阿芙”谢玦语气很轻,带着未察觉的战栗。

榻上的人紧闭双眼,苍白的脸上浮现病态的红晕,眉头皱起,痛苦地喘息着,白皙的手搭在衾被上,掌心一片滑凉。

谢玦俯身用指尖去轻抚王芙的脸颊,柔嫩的肌肤析出层层热气,如灼烧的热炭,烫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托起她的手掌,将脸颊贴缓缓在掌心,小心地避过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茬,微阖的眼帘下一片青黑。

“阿芙,阿芙……”他一声一声地唤着,一声比一声怯懦。

十万魏军压境,兵临城下的谢玦镇定自若,而此时的他却慌乱得像个孩童,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的珍宝,唯恐破碎。

可身下的人却毫无回应,只有那时断时续,细微的喘息声让他心头稍安。

谢玦低头,语调变得滞涩“阿芙,我不会让你死的。”

哪怕,将计划提前,前路荆棘。

哪怕,身死。

(陆)

君子在野,小人在朝。

成化四年,惊蛰,万物复苏。北豫州刺史谢玦上书恢复均田制,重新丈量土地,没收世族侵吞的田产,使耕者有其田,还田于庶民。

以豫州三年变法成果为例,上书请求全国推行。

此书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沸腾,举国哗然。

次日,谢氏开祠堂,请家法,谢玦跪于祖宗牌位前生受五十鞭。

黑云压城城欲摧,暴雨如瀑,跌踵而至。

“汝可知错?若你现在悔改,为父立刻就去觐见陛下,请求收回成命,稚子无知,最多不过是罢官。”立在堂前的是谢家第十八任家主,谢玦的父亲,尚书右仆射。

谢玦躬直着脊背,青灰色的袍子上映出道道血痕,血肉横飞,他抬头,无畏地对上那道凌厉的目光,“儿,不改。”

“不改?”堂上的人气得发笑,将鞭子狠狠抽在谢玦身上“自蹊,你是谢氏倾全族之力培养的下任家主,自幼我便教导你以家族荣辱为己任,延续谢氏百年荣光,以你之才再加上谢氏的辅佐,日后必能位列三公,名留青史。如今,你真的要与整个世族为敌,固执己见吗?”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谢玦昂首,脊背挺直,如涯边的一棵肃肃青松,皑雪覆枝,不折不弯。

“好一个惟精惟一,笑话,日后你吃了苦便知道你今日所选不过是以卵击石,自取其辱。”

这场大雨连绵半月,江左谢郎谢玦被逐出家族,名字剔出族谱,成了无宗无祖的孤人。

同年五月,帝以豫州之功,擢任谢玦中书监之职,草拟诏令,策划国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至此,成化变法被抬到人前,南梁开始了浩浩荡荡的革新。

建章宫内,萧衍看着中书监呈上的密奏,眼前骤亮,他嘴角微扬,慢慢浮现一抹讽刺。

江州自古出名士,寒门学子众多。谢玦求密令下江南,聚各家大儒开坛论道,修文典,传学道,著书立说,将垄断于世族的教育,普及万千江南,湖广学子。

灭世族,南梁五代皇帝的愿景,他父皇含恨而终也只是毁了一个王氏,谁能料到世家倾全力培养出来的谢氏嫡子,江左奇才却成了悬在世家头上的利斧。抬寒门,抑世族,孤臣独立于朝野之上,所求不过是那可笑的“天下为公。”萧衍讥讽,却也嫉妒。

“陛下今天心情很好了。”小黄门敬上安神茶,做内监的察言观色是第一本事。

“唔。”萧衍揭开碗盏,抿了一口,“你说朕对这些世家们如何?”

“奴不敢妄言,但奴知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是啊。”萧衍轻叹,起身负手立于窗前,“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世族存在得太久了。”

(柒)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

清晨起了一场薄雾,南梁皇宫里草叶露水滴答,绮秀阁内,王芙领着一众婢子穿庭而过,裙尾曳地,露坠湿衣。

“阿芙,你还恨着长兄,对不对?”谢贵妃修剪着花枝,温和地笑着。

“罪臣不敢。”王芙拱手道:“只是娘娘召臣来,理应以协商宫务为重。”

“非要如此疏离。”谢贵妃看向她,盈盈笑意下流露出几分苦涩,若没有当年那场祸事,王芙早已成了她的长嫂,当年羡煞旁人的眷侣,如今却劳燕分飞,形同陌路。

“疏离,贵妃要同我谈亲情吗?”王芙冷笑,“当年王氏全族覆灭,谢家落井下石,您的好长兄端的一副正人君子,实则道貌岸然,他同我细数王氏罪行,可你们谢家呢?只有更肮脏,更罪孽深重!”王芙说着抬头,眸光落下的那一刻,几乎迸发出毫不掩饰的寒意,“这样的谢玦,让我憎恶,亦让我恶心。”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谢贵妃将手中的花枝硬生生折断,眼中愤懑,不怒反笑“我原以为你王芙很聪明,你以为陛下为何夷三族而保一人,因为你是太傅之孙,或是年少成名,青词妙绝,还是说你当真以为陛下许你内司之位,就能成为打压世族的重器了,不过棋子尔。”

她话锋陡转,再开口,声色喑哑:“你的命是长兄同陛下换来的,困龙出浅滩,斩龙断尾鳞。你,我,都是陛下牵制他的棋子。”

“在你在内闱养伤的日子,谢玦已经被逐出家族,他一力主导成化变法,重新丈量土地,阿芙,你出身世族,应该懂得这动摇了多少人的利益……”

谢贵妃喟叹,谨言慎行,这些话原本不该出自她之口,只是不忍,长兄这一路太难,若余生再无半分欢愉,亲者恨,爱者憎,那也太苦了。

王芙做了一场梦,梦里她如坠冰窟,刺骨的寒意沁浸了她每一丝骨头缝里,兀地,一股暖意涌来包裹住她的手,耳边是急迫悲迥的呼唤声,“阿芙,阿芙。”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她想睁开眼看,眼皮却似有千斤重,等拼命地睁开来,眼前是厚重的帷帐,而她不知怎地泪流满面,打湿了麦枕。

“秋水,你说谢玦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王芙坐在床上喃喃道。

“公子,不,中书监是好人了。”秋水自知说错话,含糊道。

“你是他派来的?”王芙回过神,咂摸出这句话的不对劲,定定地看向秋水,“监视我?”

“不,不是,娘子恕罪。”秋水跪下拼命摇头,低声道:“公子只是让奴陪在您身边,听候差遣,护您周全。”

“不只是奴,还有公子身边的十二个部曲,梅媪,谢贵妃……”秋水心中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公子明明交代外面的一切消息对娘子封锁,谢贵妃也没有保密不是。

“可公子真的是个好人,奴在九岁饿得还剩一口气时,被公子从地头捡了回来,奴记得,那年大旱,家里头仅仅收的一点粮食全部上交,奴是家里的老二,下面七个弟妹死的死,卖的卖,土地是我们的命啊……”

(捌)

芳菲渐晚,鹧鸪声啼。

王芙驾马出城,匆匆赶往京郊栖霞山下的别院,一路上无数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盖过了风的呼啸声。

“春花绚烂,不如卿卿一笑。”“阿芙绣的荷包很好看。”“阿芙,待你及笄,我便娶你过门。”“你表哥断然不会沾染罪臣王氏半分!”“因为,因为有利可图啊!”“内司慎言。”“阿芙,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我,不过棋子尔!”“你的命是长兄同陛下换来的。”“成化变法,谢玦已被逐出家族。”“公子是好人啊!”……

一句一句,不绝于耳。王芙只觉得心头如有万蚁啃食,层层冰尖剥开,只剩酸楚。

天色渐晚,夜空坠着几颗残星,远远地,响起一阵阵急促的叩门声,顺着檐廊下的灯笼看过去,穿着绯色纬裙的少女倚在木门旁,高声悲泣着,“谢玦,你出来,你出来……你见见我好不好……”

夜色幽静,偶有几声蛙鸣,谢玦站在门后,掌心被圆润的指尖掐出血印,他好想就这样打开门将他的阿芙拥在怀里再也不分开,可是…他压下心中卑劣的念头,落在门梢上的手又放了下去。

“阿芙,夜冷,回去吧!”谢玦无奈地开口,带着夜色无边的凉意。

听到那熟悉却清冷的声音,王芙身子一软,瘫在地上,眼泪不自觉地滴落,“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了啊,你为什么还要躲着我?”她说着,眼神摇晃起来,透过门缝,像是要将里面的人看穿,“谢玦,你敢不敢指天发誓,扪心自问,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爱过吗?谢玦眼睑微阖,隐去那浓浓情意,“曾经我的确钟情于你,也许诺过你,可往事不可追,你又何必紧紧抓住不放?”

“人心是会变的,阿芙。”他叹气,用最浓情炽热的眼神说着最残忍冷漠的话,“你那么的好,往后余生,应该配上一个知你疼你爱护你的夫君,只是谢玦不配……”

变法是要流血的,这场局布了十一年,从开始,谢玦就是死棋。

他注定是要被陛下推出去平息世族怒火的,如今的他不过是暂时活着的死人,这样的谢玦又岂敢许王芙将来,又怎忍将她也拉进深渊里。

夜色一片死寂,许久,耳畔传来笃笃的马蹄声。知道人已离去,谢玦无力地倚在木门旁,眼帘垂下,落寞地低语,“阿芙,哪怕同你生生不相见,我也要你万事皆顺意,岁岁常欢愉。”

(玖)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千载暗室,一灯即明。

成化十一年,谢玦第三次下江南,任江州刺史,主秀才试策,孝廉试策。

临行前,陛下召他入内书房。

“来人,给中书监赐座。”萧衍看着跪在殿前的谢玦,笑着摆了摆手,唇畔微勾,颇为意味深长道:“自诩此次下江州,主理秀才科问策,如今朝中处处皆是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这次的取士朕很是期待呢。”

“成化变法,上至选官取士,下至土地革新,谢卿之才,让朕敬佩。”他萧衍喟叹一声,眼里是毫不掩饰地赞赏。“朕愿与卿携手,共创这锦绣河山,太平盛世!”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打在谢玦的肩头,他的身影与浅黄的光晕融在一起,倒映在白玉石面上分外单薄,他俯身一拜,语调铿锵:“吾心愿吾君,盛德如朝阳。吾尽吾心,虽死不悔。”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江州春暖,花开绚烂,谢玦狼狈地靠在窄巷的矮墙下,血珠顺着手臂蜿蜒,淌在身下的杂草地上,翠绿的枝叶染上点点艳红。

这是他授任中书监以来,遭受的第三十二次暗杀。

罗成带人赶到的时候,谢玦的瞳光已经慢慢涣散,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搭上他的肩,艰难地吐出四字“试策继续。”

“好,好。”已过而立之年的罗成红了眼眶,记忆如潮水般袭来,涌向他的过去。

罗成是六年前谢玦下江州一力提拔的寒门学子,彼时江风猎猎,烟波浩渺,那人立在江边衣袂飘风,环佩叮当。

他问:“何为世族?”“势族,王朝更替,世族罔替。好比陈郡谢氏,九世七公,历经三朝不倒。在世家眼中,君权轻,家族重,何论寒门庶族,不过蝼蚁尔。”

罗成亦想起,十日论道,那人站在高台之上,目光炯烁,台下是万江州千学子,他声色温润,恰似春雨绵绵,润泽万物,“ 谢玦心中之道,唯公正二字,选贤举能,量才录用,不避黎庶。”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以身饲局,不破不立。

九月,试策结束,江州秀才试录五人,孝廉试录二十一人,皆为寒门子弟。

帝亲临江州问策,授官职,至此,寒门学子崭露头角,登上政治舞台,打破了世族独权的局面。

同年十二月,以谢氏为首的八大世族各部官员跪于御阶前,状告谢中书监在位以来以权谋私三十二条罪状,“佞臣弄权,国将不国,臣等恳求陛下赐死谢玦……”

“臣等恳求陛下赐死谢玦!”

北风卷地白草折,天际一轮孤月高悬,莹白的雪花悄然落下,萧衍立于长阶之上,睥睨众臣。

于他而言,谢玦是良臣,但在天下人眼中,他必须是奸佞。世族是千年的古树,盘根错节,再打压下去,必遭反噬,不如大家互退一步,各自安好。

如今的他身边有众多寒门官员,难道还要继续相信世族出身,名满天下的谢玦对他忠心不改吗?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终)

寒梅独立,风雪飘扬。

城外的别院里,灯火通明,漫天的鹅毛大雪随风飞舞,肃穆凄怆。小黄门宣完旨将手瑟缩在袖笼里,他抬眼示意一旁的侍从将一盏温酒端在谢玦面前,“喝吧,陛下顾恋旧情,让奴给中书监留个体面。”

谢玦面色苍凉,眼神晦暗不明,良久,他俯身朝着建康城方向拜了三拜,“罪臣,谢玦,叩谢天恩,唯愿南梁万古恒长,千秋永存。”

说完,他端起酒杯,决绝饮下,笔挺地跪在庭中,静静等待死亡。

王芙就是这个时候赶来的,她脚步踉跄,顾不得礼法,扑过去将谢玦紧紧抱住,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痛苦地呜咽。她干裂的唇角贴在他耳廓,酸涩地轻语,“阿兄,你答应要娶我的,那现在,兑现承诺吧。”

“皇天在上,厚土为证,霜雪为媒,日月星辰为鉴,今日我王芙与谢玦在此结为夫妇,执子之手,生死相随!”

王芙抱着他逐渐僵硬冰冷的身子,眼神倔强又坚毅,她指天立誓,跪拜山河。

“阿芙,你怎么这么傻?”谢玦艰难地扯起嘴角苦笑,手颤巍巍地抬起抚上她的眉眼,声色柔软缠绵,“若有来生,不要,不要再遇见我…”

梁史载:谢玦,字自蹊,陈郡人,十五岁初授五兵尚书,后任北豫州刺史,时北魏南下,谢玦以少胜多,墉城之战大捷。南梁成化四年,升任中书监,其一力主导成化变法,丈量土地,恢复察举,三下江州提拔寒门。成化十一年,隆冬,是夜,大雪纷飞,谢玦暴毙于家中,享年二十八岁,长歌当哭,天妒英才。

大道恒长,春秋轮转,山河明灭,孤影独行。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