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以你为名的诗

2024-09-30林希声

南风 2024年9期

从什么时候开始,属于他那一线惨淡灰暗中的月光,不再照向他一个人了。又或者从来,她都没有属于过自己。

1.

在孟顷出现之前,段尘鞅是这家公司最小的练习生。

她的出现,中止了他的末子生活。

段尘鞅总是最晚离开公司的人,作为年龄最小还没出道的练习生,他没有单独可以使用的作曲室。他想要自由使用作曲室的时间是固定且非正常时间段的,于是支撑他走过那段艰难岁月的就是想着出道后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作曲室。

那天约莫即将破晓时,天将亮未亮。他正收拾完作曲室准备回宿舍,路过时练习室,发现从门缝透出的光亮。本以为是谁忘记关灯,打开门,却看见一个大汗淋漓的女孩躺在练习室的正中间。

孟顷似乎也没有想到这个点还会有人闯进来,听见动静,立马弹射起身,向他问候。

用着听起来有些奇怪的口音。

段尘鞅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面孔,经过长时间坐在作曲室里没有出声,一出声有些沙哑,他声线本就低沉,听上去语调就不大友善:“这么晚在这里干嘛?”

孟顷心里惊慌却毫不怯场,脆生生用着蹩脚的语言回答:“前辈你好,我是新入期的练习生,我叫孟顷。”

“外国人?”

他垂着眼,孟顷自认为自己发音标准,结果就这么一句话便让他听出了差异,她嘴硬道:“你怎么知道?”

段尘鞅不再回话,只是提醒她,走的时候记得关灯。

后来,他常常在别人嘴里听到有关孟顷的传闻。

拼凑起来大意是:有个孤身闯来的异国练习生,才12岁就已经展现了惊人的天赋。除了不会作曲,能力上唱跳RAP没有短板,单拎任何一项分给某个人,都是能够出道的水平。性格上更是没得说,见到她何时何地都是能量满满,似乎她身上有无限精力,永远不会消耗殆尽。长相虽谈不上惊艳,却也是有属于自己魅力的可爱。

提起她,统一了所有职员的评价——只要她快点长大,根本永远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不能出道。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能够阻止她出道,那只有可能是她作为一个外国人,没办法在另一个国家,说好另一个国家的语言。

段尘鞅对此不以为然,为数不多几次在全体训练里见面,她都是极其张扬的那个人。年龄小,嗓门大。说话语调奇怪,还喜欢不停说。他嘴上与其他人说这个职业没有创作能力,最终只能吃青春饭。心里却嫉妒到发狂。毕竟他偷看过职员对自己出道分析——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让他一定出道的理由。

再有交集,是他晚上十二点到公司准备使用作曲室,却听到办公室里传来呼救声。他认出那个声音,没来得及想那么多,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冲进去救她。他在外面踹不开门,里面的动响听见段尘鞅的声音也收敛了很多,只是迟迟不开门,隔门传来孟顷不停抽泣的声音。

他没办法,只能朝里面喊:“我现在离开这里,你把她放出来,我带她走,不会知道你是谁。”

门那头的人敲敲门表示同意。他躲去楼梯间,没一会儿就听见开门声,还没来得及冲过去,门又被重重关上。

他忘不了那情景,孟顷身上还留有挣扎过的痕迹,走廊里涣散着幽蓝的光,只见她楚楚可怜站在走廊那头。他本想说什么,半天没开口,只是唤她:“过来。”

孟顷就乖乖过去了。凌晨的便利店里,她眼泪都掉进了鲜红的辣汤里。他不知道怎么开口问,问什么她都死活不肯说。

从口袋里拿出那人用打印机打出的字条:“这件事如果让别人知道,你们俩都不能出道了。”

“你想说吗?”

孟顷看向他,又摇摇头。段尘鞅摸摸她的头,什么也没说。

两人就这么坐到了天明。

天亮后,他才说:“再等等,哥哥不会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段尘鞅是个别扭的人,嘴上说着讨厌孟顷,看着她被人孤立或者在异国被欺负时又忍不住为她站出来说话。后来她语言越来越好,朋友也越来越多,她还是爱粘着他。他确定进入出道组那年,孟顷刚过完14岁生日。

烛光摇曳下,某个瞬间他突然有了一种当妈的成就感。什么时候,小姑娘就长大了。比之前人们说得更好了。各方各面,多种程度上的更好。

孟顷低着头许了好久好久的愿望,他心里都等得不耐烦了,还是耐着性子等她吹灭了蜡烛。

黑暗之下,他摸黑去开灯,问她:“什么愿望,许这么久?”

好不容易探到开关,他听见那个看着长大的小皮孩儿说:“想要快点长大,快点出道。想最喜欢的哥哥不要讨厌我,喜欢我。”

还没反应过来,她又补充了句:“哪怕他出道了,也不想他被其他人抢走。”

2.

段尘鞅出道那天,刚好是他十八岁的生日。

那是他一生最热闹的一天,祝贺他的人太多,孟顷的短信便淹没在其中。他没有什么出道的实感,毕竟他不像孟顷。对于他来说,出道是侥幸。他长了一张中等偏上的脸,能力也都是不出彩程度的中等,唯一让他骄傲的作曲能力,在全是创作型选手的团队里也就显得平平无奇。

毕竟他是没资格出道的人,

出道后也确实如他所预想一般,他的人气在队内是末位,跟他的年龄一般。奈何组合发展也没他出道前想得那么好,处境就更加惨淡。

曾以为出道就可以拥有独立的作曲室,到头来也不过比练习生时期稍微好了一些,从一群人共用一个工作室,变成了一个组合共用同一个。

他向公司争取过写主打曲的机会,每每以歌曲没有商业性为理由被否决。几次活动下来,并没有什么大火花。名为音乐的梦想,成了谄媚的遮羞布。好在即使人气微弱,也不是毫无人气。依赖着为数不多的几个粉丝苟延残喘,在生存和梦想间,逐渐迷失。做着自己不喜欢的讨好行为,勉强自己说出心口不一的话。

曾经以为出道就是风光的开始,没想到,从出道即巅峰,至此走向了下坡路。

队内担当演技的成员,在一部低成本的小网剧中展露风头,有了想要退队的想法。公司把几个成员凑在一起,很认真的讨论关于组合未来发展的问题。

那场会议,段尘鞅没有任何想法。明明是在讨论有关于他未来的发展,听上去却跟他没有什么关系。最后结局自然是不欢而散,看着昔日战友分崩离散,渐渐,他也开始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有人找到了更好的路执意走,有人用情谊与梦想捆绑自己和他人,有人站在利益和道德的最高点不愿放人。只有段尘鞅,在那拉扯间独自彷徨。

他问自己,除了写歌,他到底还会什么。他花了太多年岁在这一件事上,每个人都有出路,他再寻出路亦是无路可选。像极了步步陷入黯淡中,混沌了意识的困兽。内心空空如也,在空档之间横冲直撞。每晚躺在公司的天台上,看着倒影在繁星中自己不清不楚的身影无法入眠。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夜不能寐的每个夜晚,他把自己关在作曲室。

这样看来,出道前后并没有任何区别。那么,坚持的意义到底在哪?

又回到了,深夜独自作曲到天明的日子,于是也就遇见了好久不见在练习室里看天亮的人。

段尘鞅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孟顷了,小姑娘好像又长大了些,逐渐褪去了稚气。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不管是否被迫,总归她是长大了。眼神变得更加坚定,不变的是她满溢出来的能量,在过尽千帆之后显得更加可贵。

看到段尘鞅的瞬间,孟顷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冲到他面前。

他的恍若隔世,在孟顷那完全没有隔阂,仿佛两人还像当初那般好。

孟顷兴奋传达了自己将要出道的好消息,而这边段尘鞅心里打起了鼓。当公司推出一个新团时,势必代表着即将放弃一个还没红起来的团。他还没做出决定,想好自己要怎么走以后得路。放逐自生自灭的命运,已经成了定数。

他不明白孟顷为何笑得这么开心,他也知道孟顷不会懂出道即将面临着什么。

“这么想出道吗?”他说得隐晦,可孟顷是个聪明人,怎么会不懂。

“我们这么努力,把时间都花在这间房子里不就是为了出道吗?”孟顷束着高马尾,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顺着下颚线贴住。他不敢看她的表情,这一刻,仿佛他才是那个没成年的家伙,“出道不就意味着,我长大了吗?”

“你已经长大了。”段尘鞅欣慰地笑着,“你跟哥哥不一样,我们小孟顷,一定会有很多人很多人喜欢的。”

他不想用自己的经历去判断她的未来,毕竟他们是不同的,只是在感叹,为自己已定的未来感到唏嘘遗憾。有些人从出生起就该站在舞台上闪耀,有些人是怎么努力也无法向上挣扎看见光亮的。她有这样的能力,毕竟他明明应该讨厌她,还不是无可奈何的想要对她好般的喜欢上她了吗?

“那肯定,没有人会不喜欢我!”孟顷说这话时,把脸凑到他耷拉下的脑袋前。段尘鞅眼前被她古怪可爱的脸占满,看着她扬着笑说,“如果你自己都不觉得值得被人喜欢,别人怎么会喜欢你呢?”

忽而,抓到了一线月光。

3.

孟顷出道那年,段尘鞅所在组合有两名成员解约。他和公司对赌,选了一首自己最满意的自作曲作为主打曲进行组合活动,刚开始没什么水花,却在公司发布了女子生存赛出道的企划消息后,音源得到了逆袭。公司趁热打铁,想让他再推出一首后行曲维持热度。

然而,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作曲室,却再也写不出让自己满意,能够超过那首歌的曲子了。

他一遍遍听着那些废掉的东西,思绪纠结如同混杂在一起的线头,感觉浑身难受又找不到源头,变换着不同姿势寻找让自己舒适的位置,可怎么都觉得变扭。逐渐发疯的过程里,耳朵传来的鸣声倒是让他冷静下来。不知为何,耳鸣声如同警报般响起,指示他想要去找那个人。

那个总是束着高马尾,笑起来马尾摇晃个不停的人。

本想借着应援的名头去练习室里找进行出道准备的孟顷,打开门却看见她正在安慰另一个失落的男练习生。这本没有什么,本就堵着的心多了种难以言明的酸楚。向路过准备的后辈交代好带来的东西,悻悻回到了那间阴暗的作曲室中。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接下来几天别说写歌了,就连偶尔路过练习室,看着房间里她站在人群中央有说有笑,那声音听上去都极刺耳。乱了四分之三的节拍,机械写着重复的旋律,片段的音符怎么都连接不上。明明现在的情绪最能写出好作品,能做的只是搭建后又撕碎。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

段尘鞅的作曲室是新建,在地下一层。地下一层透着阴冷,他却不能再提更多的要求。他深知自己有能力写好,只是太想写好了,反倒成了障碍。他把自己蜷缩在能够旋转的躺椅上,一圈又一圈,抬头盯着正中央雨滴形的吊灯。不知是不是眩晕导致幻觉,还是地下一层氧气不足,眼前竟浮现出了孟顷的脸庞。

“都几天了,还不来找我。”

下一秒,他作曲室的门就被打开,敢这么横冲直撞的人,除了她,找不出第二个。

“你这屋子里什么味道啊?”孟顷也就这么一说,并没有真正嫌弃充斥着废物味道的房间,坐到他一旁的沙发上,“确定要出道啦!”

“我知道。”他语气莫名傲娇,出声瞬间连他自己都被吓到了。

“听甯姐说,你前几天来给我们应援了,怎么不进来?”孟顷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还以为他在为写不出歌而苦恼,“你把自己陷进去肯定写不出来,出去走走看看人流,说不定就写出来了。”

段尘鞅气她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什么,而后才反应,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在气什么……

为什么买了东西又不进去,连日来在等待着什么,莫名的变扭从何而来。

他不知道,只知道她说话很管用,她说让他出去走走,他就立刻想逃出地下一层。

没多久,孟顷经历了残酷的出道生存战,最终以第一名的成绩出道了。

公司让两人以同公司前后辈的身份,一起上了一档综艺。刚开始粉丝还骂公司,好不容易有点水花不好好专注组合,反而去奶新人。结果孟顷在综艺上将她的性格和综艺感展现淋漓尽致,几个片段在短视频平台上爆红,一举拿下了当年女子组合的新人奖。

许多粉丝被这档节目吸引垂直入坑孟顷,人红是非多。有人扒出片段,开始磕起两人的CP,刚起的势头,不仅被新人女团压了下去,饭圈更被莫须有的恋情弄得乌烟瘴气。

公司在孟顷和段尘鞅之间,果断选择牺牲了后者来切断绯闻源,气得段尘鞅组合的事业粉纷纷脱粉抗议。外头纷纷扰扰,他都不愿涉及。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来都不想当一个偶像,只是想要一块能够让他安安静静做音乐的净地。

自从把人气和粉丝放下之后,他在组合里愈发工具人,只是,他对此却感到无比轻松。

这样的感觉,真的久违了。

那年年末,没有任何工作邀约的段尘鞅回到家中。窝在被窝里看完了孟顷站在舞台上的表现,在那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着什么。

那是他第一次以观众的视角看孟顷,隔着屏幕,他才发觉,原来他也一直在等孟顷长大。

他也期待,这么好的女孩到底会得到多少他一辈子都未必能得到的喜爱。

孟顷真的长大了,他开始老去了。她开始发光了,他一直都在黯淡。他在想,长久以来,支撑他走到今天的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有这么好的一个人。在他心中,把优秀两个字做到具象化的人。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带着仰望的神情对他说:“你是我的榜样。”

是否意味着,她也曾经把他当成过很厉害的人,于是乎,他亦不想让她曾给予过的期待落空,加倍努力,不让她觉得自己的喜欢是错误的。

只是怎么看,她都比自己厉害太多。

段尘鞅在这年的最后一天向她发去了祝贺,直到即将迎来新年的那一年,乃至后来好几年,他都再没有得到过她的回复。

4.

孟顷登顶那年,是段尘鞅与公司合同的最后一年。

组合活动已经被公司单方面放弃了。当初选择离开组合的成员已经在另外的道路上发光发亮,留下来的人如临大敌,开始反问自己当初留下的决定是不是错了。以为坚定追逐梦想的方向,原来只不过拖延了几年各寻出路的时间。只有他,还守着那间地下一层的作曲室。

他的处境比其他人稍微好了点,至少他在地下一层写出了不少名曲,赚了不少版权费。没有志气地说,他觉得这样就是他曾想到最好的生活方式。从15岁到26岁,他在这家公司十一年,从刚开始的凌云壮志,现在也被磨平了棱角。不再孤芳自赏,认清了自己好高骛远的本性。

自负消散之后,自卑涌上。他没有刻意疏远,只是23岁的孟顷,作为外国人组合人气一直都是高居不下,正是花期最盛之时。她是真的很忙,不仅仅在他的国家,在自己的国家也工作不断。

每每看着屏幕那头的孟顷,段尘鞅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明明还觉得她是个站在走廊那头哭泣的小丫头,转眼就成了能够撑住整个舞台势头的强者。甚至连他嘲讽过不会作曲,都在她偷偷长大这些年,靠着天赋做成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比走廊这头到那头可远了多得多。

公司决定让孟顷SOLO的消息,他是在孟顷本人后第一个知道的。她单独的工作室在九楼,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她连路过他工作室的机会都没有。

当孟顷蹦蹦跳跳跑到地下一层来告诉他,“哥,我要SOLO了!你能帮我写首收录曲吗?”时,段尘鞅知道,她是想着自己,想帮帮自己的。

毕竟她作曲能力和存曲数量完全能够撑起一张正规专辑,何况是迷你专辑。

若是换作别人,好久不联系,上来就是找人写歌,他定是不愿意的。只是这个人是孟顷,他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是两人第一次合作工作,段尘鞅在工作过程中,又见到了孟顷完全陌生的另一面。细算两人认识也九年多了,他从来没见过孟顷在作曲时的状态,和自己完全不同。

段尘鞅总是把自己关在阴暗的作曲室里将音符排列组合,那样的歌是死的。或许好听,具有商业价值,只是没有令人动容的情感。

孟顷不一样,她的身体会跟随着每一小段的诞生雀跃,分开明明能听出不成熟和不理智,串联在一起却有道不明的力量感。看着她坐在电脑前的背影,被她突然地转身吓到。她扑闪着眼睛问他觉得如何。

这是属于孟顷的力量感,不是能够模仿得来的,而她享受其中并为之自豪。

不愿承认的,如今不得不承认。

他倾慕她,倾慕她眼底的光泽。

“孟顷,你真的长大了。”

本沉浸在音乐中的孟顷,听到这句话,动作都静了下来。

“顷顷,这份力量是你的天赋,谁都夺不走。我……”段尘鞅曾经认为,他不可以有羡慕这种情绪,因为羡慕就是输了,“我真羡慕你。”

半晌,只见她滴下了眼泪,一颗接着一颗。

“可我的愿望还是落空了。”

孟顷很快擦干了眼泪,扯出一个苦笑道:“哥哥,你知道吗,一直给别人带去能量,可是我,也是会累的。”

5.

段尘鞅离开公司的那天,没有人来送他。

他签了一家小型的企划公司,搬去了一个位于二层的工作室。那家公司小到只有两个艺人。听说老板是个公子哥,开音乐公司是为了梦想不为了盈利,反而能给他的音乐提供最大的创作可能性。他终于不用再被“商业性”这三个字所束缚,回归到了最纯粹的创作心态。

孟顷的SOLO非常成功,刷新了SOLO女歌手的最好成绩。与此同时,在她事业最火热的时候,她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没有预告,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一首自作曲,内容关于女性成长的困境。并且坦言MV是根据自己亲身经历改编拍摄的,公布了曾经骚扰自己那位高层的姓名。

直到看到那首MV,段尘鞅才再次想起这么多年,自己曾经信誓旦旦说过却忘了的话。

“再等等,哥哥不会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这句话他说得轻飘飘,没想到真的就这么轻飘飘让这句话就这么过去了。

在天亮之后再说任何,都是虚言。

他自知愧疚,于是在社交平台上,看完她写下那看不出语气的文字后,给她发去了消息。

上一条两人的消息还停留在他说:小孟顷,恭喜你离梦想更近了一步。

他问:你怪哥哥吗?

段尘鞅是真的忘了,生活的喧嚣让他差点丢了自己,何况是这句没放在心里的话。他说不出口他忘了,说出口,就真成了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了。

“我有点怪你,可我想了想你的处境,我又不怪你了。再想了想,我该感谢你,而不是怪你。”

那么一瞬间,他真的,真的有很多想说的话。在最最艰难时候也没想过哭,却在看到这句话之后忍不住红了眼眶。

只得说句:“对不起。”

段尘鞅回想认识她这十年,他怎么这么晚才察觉。他这十年啊,也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

我真的喜欢一个很了不起的女孩。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可我却没有那么好。

“我是纸上情歌,高攀你的,动听的转折。”

段尘鞅想起十年前,某个深夜,13岁的孟顷路过作曲室,闯进来跟他说:“这不好听”。那时候的孟顷还不懂作曲,只是凭借着天赋,听出旋律中不足之处。她也说不出哪里不好,只是告诉他,不好听。16岁的段尘鞅觉得被一个小屁孩瞧不起伤害了自尊心,怎么都不让她离开,改了一晚上。最后,终于得到她一句:“好听耶。”

她说不出所以然,只是简单觉得好听,或者不好听。

后来这首歌,成为段尘鞅短暂偶像生涯中最广为人知的代表作。

没有她,凭他的本事,是办不到的。

6.

段尘鞅而立那年,创办了属于自己的音乐电台。

想了很久,想要邀请孟顷来自己的电台做嘉宾。电话那头忙音的20秒里,段尘鞅在脑海里已经想了无数种桥段。

直到他以为电话不会接通时,电话接通了。

“哥!好久不见!”她永远是这样,无论多久不联系也不会让人感觉疏离。

他们小心问候着近况,直到最后他才邀请她。彼时孟顷已经是红遍全球的女艺人,而他还是个写出来的歌比人火的地下音乐人。他其实已经给她预想好了拒绝的理由,可等她真的说出因为形成冲突无法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失落。

无论语气上多么热络,事实却是,他们已经是陌路人了。

“孟顷。”在挂断电话之际,他喊了她的名字。

“嗯?”

段尘鞅听着她的轻声回应,脑海里调取播放的全是耳朵私藏她笑了的时刻。

“没什么,再见。”

“嗯嗯,下次见。”

只是想,再叫叫你的名字。

不是想把自己按捺不住的心情告诉你,不是想让你为难,不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不怪我了。只是想跟你说,你来的话,我有首歌想让你听听。

也许本来是想告诉你,可现在,以后,我都不打算告诉你了。

7.

孟顷出现在电台录制厅的时候,段尘鞅还以为自己做梦没醒。

显然不管是孟顷还是电台的工作人员都早有准备,只有他还蒙在鼓里。还好电台只能听见声音,不然他现在这表情,准要露馅,又给她平白无故添什么麻烦。

录制开始,他们从十年前,回忆到现在。中间被回忆满满充斥,段尘鞅才发现这十年也没有那么轻飘飘。

孟顷在录制的时候说:“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刚来公司的时候,那是12岁的时候吧?那时候暗恋你来着,现在想起来真的好好笑,要当偶像的人,怎么会喜欢你。”

段尘鞅笑容凝固,还嘴硬道:“不是,你这么说,我难道是什么不值得喜欢的人吗?”

“因为偶像是不能谈恋爱的啊,想都不能想。”

他无奈道:“那也是人啊。”

“你现在不是偶像了,也该谈恋爱了吧。”她若无其事说出这句话,随后嫣然一笑,“我是不能谈了,我要当一辈子偶像。”

短短一段对话,不仅让两人当年莫须有的绯闻不攻自破,给他证明了清白,也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段尘鞅还是在她说完这些话,才反应过来话中之意。

你看,她天生就该当给人带去希望和光芒的偶像,而自己从来,没有追上过她的脚步。

台本流程里有谈到关于当年她那首女性困境的自作曲和MV,两人便再谈到当年的事件。

孟顷谈彻心扉:“其实之前发布这首歌的时候,没有告诉过大家。那天晚上救我的人,现在正坐在我身边。所以,对我来说,这位段DJ真的是特别特别重要的存在。”

她免去了让他难堪的部分,美化了那段耿耿于怀的过往,提醒他放下。

“你知道我进公司一直把你当成我的榜样,那天也是因为哥哥你跟我说的话,我才知道,我该做我自己的偶像。我们必须成为更加强大的人,才能保护自己,才能成为新的希望。”

段尘鞅听她说着那段故事中,他不曾知道的那部分,最终将她成长的故事填补完整。

只有完整了,他们才没算错失对方这十年。

旁人不懂,他却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在节目录制到一半的时候,孟顷因行程先行离开,段尘鞅点播了一首《高攀》,送走了她。

摘下耳机,孟顷准备离开,与他告别,玩笑道:“没想到我会来?”

“长大了,会逗哥哥了。”他宠溺地笑了。“还是谢谢你来。”

“哥。”孟顷本来转身要走了,又转身对他说,“我今天说的都是真心的。我也是真心感谢你,你对我来说是特别重要的存在。所以,如果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我就好了。就像我找你写歌的时候一样,我们之间不需要顾忌这么多。”

段尘鞅先是愣了,随后回过神来,无可奈何地笑着回答:“知道了。”

“真的该谈恋爱了,我不急,你粉丝都急了。”走两步又回头打趣他。

“孟顷,你是我妈吗?我妈都不催我了。”

“知道了知道了。”一首歌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她真的该走了,“哥,我真的很庆幸,那天晚上来的人是你。”

8.

孟顷30岁那年,发布了自己第一张正规专辑。

一共十二首歌,十首自作曲,一首合作曲,还有一首是段尘鞅送给孟顷的礼物,被她放在了最后一首歌的位置。

Intro是孟顷写的第一首旋律,段尘鞅给她修改后编成曲。

专辑名字叫《诗》,而段尘鞅写给她的那首歌叫《以你为名的诗》,写下Intro的那天,孟顷第一次在小考评价中失误。对自己向来严格要求的孟顷,半夜躲在练习室里哭泣。谁也没要求她,自己写了一封检讨想给新人开发部的职员。

结果碰上了折返回来加班的职员,那人见色起意,对她不轨。那是孟顷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无助和绝望,从小被父母保护很好的她,自己也足够争气。想要的东西都能有,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到。唯独在连该怎么呼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的异国,经历了生来第一次性恶。在她要认命之际,她听到黑暗中传来的声响。

是那声音救了她。

孟顷也曾寄希望于那个声音能够一直救她于水火,也怪过他怎么能忘记承诺,害得她愿望落空。直到她也身处权力制衡之间,她才惊觉身不由己。他们一起看过天是怎么亮起来的,将亮未亮时是相伴着的,后来究竟如何发展,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的。

12岁时,她向喜欢的哥哥表白,哥哥只当她童言无忌。她敏感地知道这个哥哥其实有点讨厌自己,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自己,于是许下心愿快点长大。快点长大代表着可以快点出道,代表着她真挚的喜欢不会被当成玩笑。

等到她真正长大了,她不想长得那么快了。她讨厌长大后世界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成年人世界的残酷,明白这世界上喜欢是没来由的,讨厌也是不需要理由的。直到那个人对她说出“你长大了”时,她无助地发现,自己真的回不去了。

她竭尽全力说出那句:“我也是会累的。”

“我曾期盼我的真心得到回应,能够得到认证。直到我自己足够强大到,自己认证了自己,不再需要得到那句可有可无的认证。”

多少个徘徊的夜晚,她都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段尘鞅,又为什么非得要努力爬上更高点。天亮后,她写下人生第一首intro,找到了答案。

她要学习作曲,用自己的方式对抗世界。

段尘鞅忘了的那句承诺,她没有忘记,并且成为她后来拼命的理由。她不再怪他,是他让自己明白,只有靠着自己站在最高的地方,才能5ea2f45af262d1290314b000acbf83b5够拯救曾经的自己。

只有自己,可以拯救自己。并且坚信哪怕在不同的岗位之上,总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拯救更多同过去自己一般,有相似经历的千千万万少女。

9.

段尘鞅将那首歌《以你为名的诗》送给了孟顷。

收到那首歌的时候,孟顷看到那句“讨厌那首搁置已久写了一半的诗”的歌词时,开玩笑似问他:“你那时候为什么讨厌我啊?”

他亦半假半掺真心地回她:“讨厌你轻而易举能得到我怎么努力也不可求的,讨厌你,明明该讨厌你又忍不住靠近你。”

“我这该死的魅力,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什么时候开始,属于他那一线惨淡灰暗中的月光,不再照向他一个人了。又或者从来,她都没有属于过自己。

孟顷,从来都只属于她自己。

而他,与有荣焉。

那首以你为名的诗,本想仅我私藏,不想,心上有横梁,天将亮未亮。誓言遍地寻常,只当,心朝向月光,就当,大梦一场。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