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叫了一整天
2024-09-26高晋旭
文公路上有一家中医老字号叫“和济堂”。和济堂大门口的老槐树上,知了好像知道自己是这片的知了王,一大早就鼓起肚子弄出些声响来。
邢师傅在柜台前忙碌着。他一会儿擦立在最右边的人体经络穴位模型人,上面点着红黑穴位点、北斗七星似的蓝色经络线;一会儿又抹抹老铜杆秤、大红酸枝老式红木包角算盘,珠子早已包浆,一边的包角翘起皮,曾被父亲修理过,落下数个被锻打过的凹点。最宝贝的要数边上摞起的《本草纲目》《中医疑难病方药手册》《针灸大成》等十几本医书。这些书他一翻就是四十多年,早已烂熟于心。身后是和济堂传下来的清代老榆木中药柜子,从那些古色古香里逸出阵阵中草药味。石地板像一块来自亘古的寒冰,他穿着千层底老粗布鞋时常能感受到脚底的凉气。
门外又一声知了的长鸣划过,屋里一片寂静。
邢师傅擦柜子的手停在桌子上,一双鱼鹰眼透过鼻夹上的圆片眼镜看向高大的树冠,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小伙计,怪勤快咧。”邢师傅有一个儿子,一天到晚不着家,说是打工呢,还说家里这门手艺不值钱。邢师傅火气上来了,抽了儿子一巴掌,颤抖着声音说:“你不干,有人干。”他赌气贴了招收徒弟的广告,天天坐在堂里等,也没见个年轻人来。他想不通,祖父、父亲都是那个时代的传奇,到了自己手里怎么经营不起来了呢。
邢师傅打小就在和济堂跟着父亲学习岐黄之术,耳濡目染,也时常能从父亲嘴里听到像表演口技一样的各种呜叫。比如,他问病人:“脑子是不是像撞钟一样,‘杜昂、杜昂’地跳着疼,响后还有‘嗡——’的耳鸣,像知了塞在耳朵眼里?”病人点点头咬着牙说:“对呀,太对了大夫,正是这样。”眼神里透着对病痛的厌恶。父亲便灵巧地连连下针,插秧一样精准。他洗了手,开药方,对着药柜的伙计喊:“抓药——”病人就领了方子去抓药。下一个病人来了说肚子疼,父亲会望一望病人的脸色,说:“啊——伸舌头。肚子是不是‘咕噜咕噜’像有盆开水?”病人嘴里“哎哟哎哟”不停,说:“是呀,是呀。”父亲手里开的方子,一剂知,二剂已,手到病除。堂里挂满了锦旗、牌匾,一层又一层。而邢师傅守着和济堂和零零星星的病人,已经很久没发出口技一样的呜叫,如桌子一隅的荣誉证书埋没在时光里,落了灰。
“爸,折腾啥,这你每天还得爬楼。”“对面装修,新开一个大药房,聒人。我要上二楼。”虽然不情愿,晒得黑黢黢的儿子还是不忍心丢下老父亲来帮忙了。碰上来针灸的老白奶奶,她说:“回来就对了,老街坊们还指着你们家瞧病呢。”老白奶奶又用两根手指头点着邢师傅道:“你现在硬朗,十年后还得靠你儿。”邢师傅手里抓着药嘴里吭哧着,一口石灰色的假牙笑到了耳朵根,溢出了苦涩。
他何尝不想。
没几天,对面的大药房搞开业活动,音响淹没了街上的嘈杂,知了声如小白船断断续续地在声浪里时隐时现。邢师傅坐在和济堂二楼诊室,居高临下,喝着茶,机械手表的秒针一圈又一圈走着,优哉游哉,不紧不慢。这停当,一楼已经改成了荣誉展示厅,顺着楼梯挂到二楼。好在他这个和济堂是个小三层。
知了又叫开了,声音很亮。似乎爬到二层的树冠上来找邢师傅了。邢师傅放下茶,站在窗口,用眼睛扒拉着树叶找了半天,终于在树杈间看到了穿着“小皮裙”的知了,瞪着两颗黑眼睛趴在树上对着他叫。邢师傅用扇子点点,说:“老兄,你是来和我做伴,还是来将我的军,看咱俩谁爬得高?”
药店门口排了一溜买药的人,从楼上看去像蚂蚁搬家。进去的人络绎不绝,无不比画着切了这儿、割了那儿,成捆的药盒子便塞进一只只红袋子,鼓囊得像个器官,袋角别了一个宣传扇,风一吹,左右招摇。
最近,邢师傅总是左眼皮跳。昨天给自己号脉,左右开弓,他好像变成了玲珑身躯,在脉与脉之间跳跃,眯起眼睛享受着脉搏的跳动。听了好久,一切如常。开了方子,拿着方子去药柜抓药。自己心里有数,干吗还开方子呢?这是规矩啊。
“抓药——”父亲清亮的吆喝声,仿佛和二十年前一样在耳边回荡。那个时候,他已经接了班,父亲怕他忙不过来,经常来和济堂帮忙。街坊四邻有个头疼脑热抬脚就来和济堂,街上经常遇到外地口音的人立在路边打听和济堂怎么走。后来病人少了,父亲安慰说:“营养好了,病就少了,好事。”邢师傅摇摇头,苦笑,沉浸在茶叶氤氲出来的一片暗绿里。
不知何时,窗外只有蝉鸣了。
午饭后,邢师傅半坐在躺椅上歇息。机械手表嘀嗒嘀嗒地走着。不知不觉中他迷迷糊糊睡着了。他看到儿子回来,儿子说:“爸,我要学您的手艺。教我吧。”他在阳光下仔细看看,是儿子,便伸手去抓,儿子却不见了。一恍惚,又是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老父亲正捏着扇子微笑地看着他。忽而听见:“抓药——”父亲清亮的吆喝声。他身子一抖,以为自己在柜上偷懒被父亲抓到了,赶忙跑去抓药,人没有奔跑起来,却一脚把自己踢醒了。
午后的阳光攀着窗格整爿落在他的身上。看着空荡荡的柜台,抓药的手,停在半空中。
“知——了——”四周寂静,只有窗外的知了长长地响了一声。
选自《山西文学》
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