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消逝
2024-09-26沈季楠
“把我送进风里。”
带着褐色斑点的手搭在我的手心里,颤了颤,渐渐松了。
她满头柔顺的银丝顺着枕巾滑落,表情轻松,嘴角带笑。
我深知她的灵魂是轻而自由地飞向她向往已久的地方,但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她生时并非是自由的,总是被推着向前跑。那时柔弱而传统的女人总是这样,被安排好了一生,便也如浮萍般随波逐流了。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假装打了个哈欠遮掩流下的泪——对她而言明明是一种解脱,值得高兴才是。
我靠在床边用掌心试图焐热她的手,可是我的手反倒把她的热度带走了。而后面的人已经开始放声大哭了,幸亏在一楼,否则要把房顶都震塌了,仿佛哭得越大声就越爱她。哭丧传统使然,而我的悲伤却是安静的,一个人被撕扯成两半,一半为她的离开而悲伤到说不出话,一半却为她的离开而由衷高兴。
她生前爱笑,温暖得像融化冰雪的第一缕春,一直到离开都没有变过。但我还记得她的一次哭泣,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听她谈起太公。
我的印象尤为深刻——那天暖暖的,我躺在阳光下打盹。隔壁家的黑狗汪汪叫个不停,把我震得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开始学着大白转圈圈。
我一路溜达到太太床前上蹿下跳着,不小心撞到了床脚,两腿一蹬,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
她本来是靠在床上听广播的,见状走下床,拍拍花床单,让我坐到床边上。她先是轻轻按着我被撞到的地方,后来见我哭声不止,无奈地摇摇头。
“别哭,哭不能活命。”她板起脸来,身子挺起,表情在光阴的分界里看不真切,“太太和你讲个故事。”
“故事?”我边抹泪边看着她。
她的语气重而缓,和平时轻柔的声音不同:“囡囡你真的很幸运。”
“幸运?”
她叹息着拍了拍我的背,帮我止住哭嗝,慢慢说道:“在那个战争年代,哪有哭就解决得了的事情。我躲到山里,外面全是轰隆声……”
我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年轻的太太跌跌撞撞地跑着,头发松松垮垮搭在肩上,粗布衣服被树枝挂了好些洞。她本来想抹抹脸颊被划出的血,却抹了一脸灰,眨巴掉眼里的泪花继续往上爬。
她想哭,大声地哭,肆无忌惮地,但是她不敢,敌人就在身边。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我的家乡也难以幸免,连空气里都是硝烟的味道,战斗机的呼啸如雷鸣般在耳边响起。
我们家那时已经衰落了。曾经我们家有十几亩农田、水车、许多大型的农耕工具和磨坊,但自从被日本鬼子发现家里放水稻的地方藏着新四军后,一切都消失了,好似都未曾拥有般,只留下了一地的灰烬和漫天的恸哭。
但太太还是被家里送来了,能换一点点彩礼也是很好的。
在逃难时,她刚怀孕没几个月,匆忙中带着一点干粮就被迫上山了。山里多蛇虫,和现在已经开发好的景区不同,那里只有莽苍如深渊般深邃。她满心的委屈不知道和谁诉说,只有风穿过洞像是在回应着她。
可能人生就是这样吧,一切苦难只能隐秘在风里无人知晓,一旦发出声音,就有被人捉住的危险。
“你太公他……他去保护我们了。”太太叹了口气。她很少提太公,不知道他们的感情到底是怎样的,但她时常看向远处,目光带着惆怅,可能也是想念的吧。
我见到的太公已经是一张挂在太太墙上的黑白照片了,现在也不清楚他如果还在的话,会不会也和太太一样摸摸我的头呢?
“山洞里黑漆漆的,虫子满地爬,就我们娘俩……”她望向我的目光像透过我看着些什么,“我那时怕得直抖,那些天上飞的都是害人的东西,炸得到处坑坑洼洼,出去都不敢,只好在洞里缩着。”
太太大概是一手抚摸着肚子,一手颤抖着往嘴里送干粮,小口小口地,含了好久才咽下的吧。她从不浪费食物可能也有这段经历的影响。
“就到这里吧。”刚刚还说哭没意义的太太已然哽咽了,背过身去,肩头颤抖着。
太太是经常和我讲故事的,比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比如盘古开天辟地,都是神异的,如天上星河般缥缈灵动,而那次的故事却格外沉重,以至于现在我脑海里还经常浮现出被树叶遮掩的山洞这类凄清的画面,还有漫天炮火的焦黑景象。
太太格外喜欢风,连带着雨膻味的都喜欢。她喜欢在有风的日子里搬着躺椅出去,一躺就是一天,在风雨交织的日子里,她就靠在窗边仰头。她也格外喜欢诗,翻着字典查字义,一个人研究,总是念叨着什么杨柳风,人就要和春风一样。
据她说人逝世时是被风带走的,而不是埋在土里腐烂,就像太公也是被风带走的一样。
现在的风没有焦味,春日时玉兰香顺风弥漫,浓又典雅,夏日割青草的味道清新明丽,秋日充实,冬日寒冷但有邻居家烤红薯的甜味。我也很喜欢风,但并没有太太对风的那种独特情感,这种情感可能源自那一代人独有的共同记忆吧。
太太在硬板床上躺着,身下的花床单已经褪去往日鲜艳的模样。我强忍着停止了哭泣,身后的哭声却久不停歇。
我就站在一旁看太太身上的衣服被换成了大红色,银发被梳整齐,温柔而又慈祥,就像是睡着了,谁又能知道她的灵魂已经随风离去了呢?
幸运地,那些天的风很好,可惜守灵是在家里,如果她灵魂还在身体里的话是吹不到风的。红烛的火摇摇晃晃,像是被风吹动着,但不知是从何处吹来的。
太太生前就瘦瘦小小的,仿佛风一吹就飞走了,被装在骨灰盒里只有骨灰盒沉甸甸的感觉了。我提出要遵守太太的遗言,把她的骨灰送进风里。
“风里?!就是扬了?我们都准备了这么久,连墓都挑好了,那可是块风水宝地,你想让她老人家死都不能安息吗?!”那些穿着素衣的、头戴白花的、手臂上绑着黑袖套的都用可笑的眼神瞥着我,假模假样叹息了几声,后面关系远的则开始窃窃私语,声音细小,和地下的幽魂一样始终缠绕着我。
“可……”我嘴巴嗫嚅,“这是太太的遗言啊。”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舅母尖厉地怒斥,赢得了周围一圈人的点头应和。
我僵直得像一块木头,无助地看着骨灰盒被埋下,一座石碑被毫不留情地钉在了地上。杨柳风轻飘飘地吹,再温暖也带不走刺骨的寒。在我眼里那并不是块风水宝地,而是一个囚笼、一副枷锁,把太太锁在了里面。
大抵是观念不同吧,他们认为和往常一样的就是好的,那种风水宝地的地点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子孙后代生时即使不幸受不了祖宗的荫庇,在地下也可以享受祖宗的庇护。而我尊重太太的看法,也认可她的看法。这世间轮回本来就是这样,我们在自然里出生,纵使在社会里成长,还是得回去的,就像风回到了风里去,这种想法是多么自然而浪漫啊。
可是风就这样消逝了,太太的灵魂也并没有所谓托梦的能力,她变成了灰却获得不了她想要的,最终还是随波逐流了,做不了风,只能做浮萍,在他人安排的地方最终获得“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