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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再绕一圈

2024-09-26王思怡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8期

“今儿个我俩兄弟好,我有生意你别跑。记得那年刚毕业,我去当兵你去混,后来结婚你不来,随了一条南京烟,你说再来二十年,我俩必在南京见,如今我已发苍苍,家却依旧野茫茫,你云烟一点,地里一蹲,你说地球就是个圈,绕来绕去,可没意思。可我家里有俩儿,人到中年,不就图那点东西。”

“鲁南,我图点生活,你咋个不图个家?”

“宝金啊,你说这些……哎,师傅,停一下。”

叮的一声,漆黑的夜里只见两个男人的脑袋向火苗靠近,随后各自揣着心事。二十年,变的都变了,没变的也没变,所以他们还需要点时间。

“抽完赶路哟,我还有一个长途单。今年个个都有钱咩到处耍,只有我们白天跑到黑,红牛买不起,烟要紧起抽。哪个日子好过。前头还有几公里就要到了,你两个从哪点飞起来,重庆的哟?”

“南京那边咧,我们也不容易,想挣钱买房子,我俩来看看有生意做没。”司机说南京是个好地方啊,他俩只是伸着头对江边繁华的夜景目不转睛,他们说重庆真是个好地方。

宝金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机拍。他把手机高高举过头顶对向人群:“我的个乖,我们徐州哪有这么多人。”

“宝金啊,你搁这儿拍啥呢?这还不算中心区,走走走,明天带你去城中心,真比上海繁华,一个比一个繁华。”鲁南也跟着激动起来,算命的说他该往南方走,没想到一晃就是十几年,他当然想念北方,但一没钱,二没家。这么多年,除去家里的联系,只有宝金来找他做生意。

“你有这好地方三五年了不早点让我来找你,我跟你说我那个盲盒机在重庆肯定很多人想要买,你看看每天这里路过多少人,马路上都是人!有的搞哦有的搞,现在的年轻人肯定喜欢,买盲盒,买的是惊喜啊!”宝金本就一个大块头,穿着皮鞋羊绒衫,套着皮衣拉着箱,他像个少年,意气风发,他觉得他在这座城市找到了家。

半夜游客散去,路边的烧烤摊收起了桌子,偶有几个醉酒的人在高谈阔论,只有这个时候他们不求走最直的路,他们发现弯弯拐拐地走,竟是如此宽阔的天地,于是胆子大了起来,心也松了下去,他们总是先对这个世界诉苦,再做最不讲理又最勇敢的自己。

等醉酒的人终于回了家,早餐店开始接管街上的声响。有硬框框的高压锅在刺刺地冒,有柔软的面团在岸板上咚咚地摔,有油条糍粑在油锅里刺啦啦地翻,有旅店的水管哗啦啦地响。宝金说在这地方都舍不得睡觉,他点了一碗麻辣小面不要辣椒,老板直说不辣不香的嘞,硬是给他加一勺辣,他从厕所出来有感而发:“你说这重庆人真会吃,不像俺们那儿,俺们那儿天天吃大馒头,有啥好吃的。俺就说,怪谁,怪俺们那儿八辈儿贫农,俺们干啥呢,重庆干啥呢,俺们种地,人家直辖市!”

宝金不说话了,只是像个系上披风赶着去领头的公鸡,他走得摇头晃脑,他走得步步生风,他是要去大干一笔的宝金。

广场中央立着一个辣椒雕塑,周围全是挥着大鞭铲陀螺的老大爷,他们穿着白背心和老北京布鞋,倾着脖子慢慢走。只要到了陀螺该挨鞭子的时候,他们手起手落,噼里啪啦,一地的陀螺都转开了花,宝金久久地盯着陀螺,啐了一口痰:“妈的,重庆人真辣。”

看热闹的小孩被一声声鞭打吓得到处乱窜,他们在喷泉下排排坐,喷泉向高空一跃,他们欢呼鼓掌,水花急速下溅,他们欣喜若狂。鲁南坐在他们后面笑,他想起宝金问他咋个不图个家,他咋不图。他图他也没个家,他恍惚间记起外婆,外婆说书给他听,书里讲一对鸳鸯跳了河,鲁南问外婆,他们为什么要跳河,外婆说别人不成全。于是他想明白了,人会遇到很多事情,别人都不成全,连自己也不成全。

后来谈完生意,宝金又路过广场,他还是忍不住对鲁南说,人就像陀螺一样,要一直挨鞭子,才能一直转。鲁南觉得自己就像陀螺一样,在南方转了一年又一年。

江里的水几乎枯竭,人们踩着石头玩。宝金走到中间蹲下身,把头揾进水里,他说没有海水咸。鲁南笑得开心,他说不咸怎么是海呢。老是偷隔壁家自行车骑去海边游泳的日子已经有几十年了,回忆起来咸咸的、湿漉漉的,海底的石头像巨人一样大,奇怪的纹路让他害怕地在水里扑腾。老渔民都笑他,问他好玩吗,浪花嗡地一下又把他冲倒,老渔民一下子拔高声气,脸皱作一团,学着怪鱼龇牙:“嗬!大海是会吃人的。”他吓得一直呼气。

鲁南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害怕,那自己就还没老;自己还没找到家,那自己就还没消失。他才知道自己要找的不是家,他要找的是人。他送宝金去火车站,黄色出租车一路变道超车,几个男人在车里找到了刺激,到了站司机说四十五块钱,宝金说:“?菖他娘的,走着师傅,再绕一圈。”师傅笑着一脚油门:“外地的朋友,好耍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