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块钱的秘密
2024-09-26梁玉梅
这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放学到家时,哥正被母亲吊在装煤的门房里。
哥的双手被一根麻绳捆在背后,脚尖刚好能蹭到地面。绳子穿过房顶碗口粗的过梁,在空中随着哥的身体晃悠着。
哥!你咋了?我带着哭腔扑上去。
哥瘦小的身体像一只被掐住翅膀的蜻蜓,不由自主地摇晃着。他低垂着头说,妹,你回屋,哥没事。哥的眼里没有泪水,恍惚中我看到了一丝恨意。
哥的两个手腕已经被麻绳勒出了血印,我心疼,想帮哥解开。可我的力气太小了,根本解不开,反倒弄疼了哥。
妹,听哥话,回屋去,咱妈看见了该打你了。
哥的话让我想起了母亲,我转身跑回了上屋。
母亲坐在屋里的椅子上,正在抹眼泪。我过去拽着她的衣襟问,妈,你咋哭了?你把我哥吊起来干吗?你快给他放下来呀!哥的手腕都快被勒断了。
母亲光落泪,没有任何反应。我见了,呜呜地哭了起来。
母亲摘下我肩上的书包,一边流泪一边说,你跟着哭啥?你哥偷了妈的钱,妈吊他是让他长记性。不然偷惯了,将来成了小偷,就是犯罪。
哥怎么会偷钱?我不信。
母亲说,她兜里的五块钱不见了,那是家里这个月的伙食费。
哥平日里最懂事,有啥好吃的好玩的都可着我和弟弟妹妹。父亲在乡下的火车站工作,上三天班在家休三天,哥是母亲最好的帮手。家里的杂活、累活,哥都抢着做,还帮着家里拾柴,哥怎么会偷母亲的钱呢?我不信。
你看见我哥偷了吗?妈,你可不能冤枉他呀。我问母亲。
母亲一愣,随即说,我是没看见你哥拿钱,可这些东西都是我从你哥兜里和书包里翻出来的。母亲指着桌上的八毛钱、一把水果糖和崭新的铅笔盒说。
桌上的新铅笔盒吸引了我。天蓝色的皮面上印着跳绳的小人,盖子盖上时,磁铁会啪的一声吸得严严实实。这是当时最时髦的铅笔盒了。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家长是不会给我们买这么贵的铅笔盒的。前两天我跟哥去学校商店买橡皮,看到铅笔盒时,曾两眼放光地说,哥,咱们要是有个这样的铅笔盒该多好。
我摸摸桌上的铅笔盒,心想,真是哥偷了妈的钱吗?我仰头看着母亲,泪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这回我哭得很伤心,说,妈,哥是小偷吗?
母亲用手给我抹着眼泪,说,你别哭,去跟你哥说,让他跟妈认个错。只要他认错,保证以后再也不偷了,妈就放他下来。
哥没有认错,听了我的话,他说,妹,你也相信是哥偷的?那你就离哥远点!
惊慌失措的我看见哥眼里忽然涌出了泪水,像无数的小星星落下。我甚至听到了它们掉在地上时,噼噼啪啪碎裂的声音。
哥不认错,母亲坐在屋里的椅子上掉眼泪。我一会儿去门房看看哥,一会儿跑回上屋看看母亲。天眼瞅着黑了下来,我忽然想到了蒋奶奶,便跑出了家门。蒋奶奶是家属院里和我家关系最好的。
哥是被蒋奶奶解救下来的,蒋奶奶的大孙子把哥背到了他们家。蒋奶奶用手指点着母亲的脑门说,你心咋那么狠呢?他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老大要是有个好歹,看你跟他爸咋交代。
母亲把蒋奶奶让到椅子上坐下,流着泪说,这孩子偷钱,不管,我更没法跟他爸交代。
蒋奶奶从兜里掏出五块钱,在母亲眼前晃了晃,啪地拍在桌子上,说,这是我在后院柴火堆旁捡的。自己不放好,还折腾孩子,就没见过你这么狠心的妈。
母亲拿起五块钱,看了看,眼泪哗哗地流。
哥那时十一岁,我九岁。事后,哥和母亲有了隔阂,不再像从前那样和母亲亲近了。
哥学习好,脑子活,有担当,老师们都喜欢他。
那件事,哥不让我对任何人说,这对哥来说是件砢碜事。而我守口如瓶换来的,是哥带我一起捡废铁卖钱。
我们放学的路上,有一个给马钉掌的铺子,哥会在那里捡换下来的废铁。家属院前面的大路通向火车站的货场,经常有马车从不远处的土杂公司运送废铁,去车站装车皮运走。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晃晃悠悠的马车上会掉下来小铁疙瘩,哥就沿路寻找捡拾。我加入后,这就成了我俩的秘密。
偶尔有赶车人故意走坑,多晃悠几下,颠下来的铁就多些,哥跑着追上去,大声喊着“谢谢叔”。等攒够了一小筐,哥会带我去附近的供销社卖掉。
换回来的钱,哥买笔买本,有时也买菜,给弟弟妹妹买糖,每次哥都给蒋奶奶买东西。
哥当上大老板后,钱在哥手里都是一沓一沓地过,但哥在钱上从未犯过错误。
母亲老年时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她常说,妈吊你哥是为他好。
每到这时,我就会顺着她说,你是为我哥好。
对,妈是为他好。母亲说。
母亲去世时八十三岁,哥当时正带领公司团队在进行贸易谈判。母亲直到咽气那一刻,都不肯闭眼。我给哥打了视频电话,哥在视频里一出现,母亲如枯井般失去光泽的双眼亮了起来,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妈是为你好,这回妈不操心了。说完母亲走了,哥毫不掩饰地大哭起来。
母亲下葬后的第三天,我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在一个铁皮盒子的底层,发现了一张用红纸包着的五块钱。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