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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解经的多元取径

2024-09-26王硕

今古文创 2024年34期

【摘要】在《周易》六十四卦中,泰、否二卦不仅地位关键,而且广为人知。王夫之对二卦的思想意蕴进行了细腻、深入的掘发。其中,《周易外传》以观点发散为主,提出了“依人建极”“反气为用”等诸多哲学观念,并告诫君子与小人相交必须谨慎持身、坚守正道;《周易内传》则以文本注疏为主,对卦爻辞进行了全面释义,强调君子不可严辨清浊、结党营私。王夫之从多元取径解释《周易》,不仅具体呈现了他的易学观念与现实关怀,更体现出古代经典诠释传统的成熟特点。

【关键词】王夫之;《周易》;泰卦;否卦;经典诠释

【中图分类号】B2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4-0069-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4.021

基金项目:本文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学改革与研究一般项目“知行文科实验班《中国经典研读》系列课程的教学调研与改革探索”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常言谓“否极泰来”,意指运命在极端阻滞时,即将迎来转机。此语依《周易》泰、否二卦而立,所传达出的不仅是对时来运转的希冀,更是基于天道人事的普遍规律而起的信心。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晚号船山,是明清之际重要的儒学思想家,也是古代哲学诠释传统的一座高峰。[1]他十分重视泰、否二卦,认为二者“分体乾坤之纯,故足以继乾坤之盛”[2]1105。本文以《周易外传》为主,辅以《周易内传》,旨在论述王夫之对此二卦思想意蕴的掘发与阐释,并通过《外传》与《内传》的比较,管窥其在诠释儒家经典时所采用的多元取径。

一、《泰》卦诠释

(一)“泰”的意涵

天上地下,本为宇宙的自然状态。《泰》卦的卦象则为乾下坤上,天地颠倒。但该卦又被视为是吉祥、亨通的,如《彖传》曰:“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为解释此处看似不合理的经文,王夫之在《周易外传·泰》的开篇,首先揭示出圣人“依人建极”的纲领——圣人虽把握了道之全体,但在阐明大道以及依循大道建立人间秩序的过程中,却不强示深微,而是在常人耳目可知、实践可用的范围内订立种种规则。[2]850以太阳运行为例,常人立于地面,只窥得太阳运行轨道一半,便以为太阳从东边产生并开始移动,曰“东生”,又在西边消失并停止运动,曰“西没”。实际上,太阳西落后仍在继续运行,只是超出了常人的视野,因此无所谓生没,实只有往来,一来一往构成循环往复的连续体。但圣人俯就常人,根据常人视力所及的半圆轨迹,而非完整大圆的一半划定时间,分别将日出、日落定为一天的开端与结束。

《周易》出自圣人手笔,也是依上述纲领而产生。《泰》卦意义的建立,便可由此得到解释,《周易外传》论曰:“道行于乾坤之全,而其用必以人为依。夫阴阳各六,圜转岀入以为上下,而可见者六,不可见者六……当泰之世,其可见者,乾下坤上也;不可见者,坤下乾上也……泰之下乾而上坤也,坤返其舍,而乾即其位也……往者往而之下,来者来而之上,则天地之位,仍高卑秩然而无所杂也。”[2]851王夫之提出,每一卦均有六阴六阳十二位,但常人目力可见者仅半。他强调,人们应当从动态、趋势的视角去理解卦象。就《泰》卦而论,下卦或曰内卦为乾,上卦或曰外卦为坤,天下地上,这是该卦卦象显明可见的部分。而在隐幽处,还有三阴三阳呈坤下乾上之象,共十二位阴阳向背轮转。从气的整体运动趋势来看,阴为往者,出卦外而向下运动,阳为来者,向上而即位;构成地的阴气浊而重,自然将下降,构成天的阳气清而宁,自然会上升。这种运动使得阴与阳、地与天交融、相与。因此,不仅天高地卑的地位未受到任何损害,而且充分体现了天地往来相交之理。相交而通,化生万物,这是“泰”的核心内涵,也是《泰》卦之所以“吉亨”的原因。

对于“泰”的意涵,《周易内传》也作出了说明,但其首先从卦名切入,重点凸显“大”与“安”之义:“‘泰’,大也,安也。施化甚大而相得以安也。”[3]141针对天地颠倒的问题,《内传》的主张与《外传》大体一致,都认为不可从浅表、静态的视角去理解《泰》卦的卦象,而应认识到其实际是在描绘阴阳二气升降融合、往来交通的活动状态:“天上地下,一定之理,而此相易以成乎泰,言其气也。”[3]141作为宋明理学中“气学”的代表人物,王夫之提出了一种有别于程朱理学及阳明心学的理气观念,主张“理只是气之理”,上述观点与引文鲜明地反映出王夫之一贯的哲学立场。

此外,在展开论述的过程中,《周易内传》也不再依据“依人建极”“十二位阴阳向背”等理论展开论述,而是紧扣《彖传》所谓“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提出了“往来”的两重意涵。一方面,从阴阳二气的互相酬酢论,《泰》卦上下易位而又彼此交融,意味着天地积极相感。具体而言,天的清刚阳气向下施与,鼓动地的浊柔阴气上行相应。对应于人伦世界,即意味着在位者并非高高在上,而是亲近民众,能够体察众人自然生命的需求与状态,民众也理解并支持在位者的政治举措,君民能够同心协作,因此是亨通的。另一方面,自内卦、外卦所处的时位而言,外卦坤为往逝消减的状态,内卦乾为归来增长的趋向,类同冬季的寒气,永远无法阻挡春意的到来和涌动。对应于人伦世界,即意味着君子得位,能够合理地任用小人而不为其所惑,人人各得其所、各安所得,因此是吉顺的。[3]141-142

(二)艰贞大公以保泰

除却“泰”的意涵,王夫之还探讨了达致和保持安泰状态的方法,相关论述主要围绕《泰》卦九三一爻展开。该爻位于上卦坤与下卦乾的交界处,时位关键又危险,因此获得了王夫之的特别关注。其爻辞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象传》曰:“无往不复,天地际也。”

王夫之在《周易外传》中借经文发挥己意,重点围绕“天地际”进行了阐发。他指出,天地之际极为微妙难知。一方面,天覆地载,上下亲附,彼此关联至密,不可分离。另一方面,天清地浊,二者又相互殊绝,不可混淆。君子必须“大辨至密”,既不可割裂天地间的关系,同时又须对二者的界限有清晰地辨察。如若不然,便会出现颠倒错乱。为此,居于九三时位的君子,应用“艰贞之功”:“居此际也,正其体,不息其行,积其至轻,荡其至重,则三阴不能不迂回其径。”[2]852-853上文已经论及,《泰》的上卦坤往而之下,下卦乾上而即位,依阴阳向背,圆转出入之理,六四阴爻从隐幽再次现出之后,将从下卦进入而居初九之位,而九三之位极易被上六所占。同时,由于乾之阳盈清为气,坤之阴重浊成形,三阴居上形成居高极重之势,六四与九三相邻,故极易乘势而向下侵凌,九三如不能敌其重浊,败而让位,就会面临天地翻转的险境。此般阴阳消长并不符合相交的原则,造成这种结果的主要原因,在于阳未能守其正位,丧失了对阴的主导作用。可见,即便是在《泰卦》亨通、吉顺的形势下,《周易》经传的作者仍着力唤醒人的忧患意识,告诫人们再平坦终究也会倾覆、离开的终究也会回来,盛衰祸福全在于个人的抉择,唯有常怀畏惧之心,方可获得平安。这与儒家战战兢兢、谨慎修己的精神是一贯的。

王夫之借《泰》卦的警示,提醒阳爻所代表的君子,在“天地际”所代表的重要关头,必须立定脚跟,谨守其位,充分发挥乾的健德,自强不息,积聚能量,从而鼓动重浊的坤,使阴爻所代表的小人不敢越界干涉并复归当居之位。九三作为与上卦三阴直接相接的阳爻,位居先锋地位,最为艰难,因此尤其需要小心持重、明辨是非、坚守正道。

对于九三,《周易内传》也多有论述。其解《泰·象传》曰:“离乎地即天也,其际至密无间,而清浊殊绝,不相淆杂。九三与六四密迩,而阴阳两判,正当其际。”[3]145这与《周易外传》的论调极为类似。然就诠释重心及现实关切论,《内传》又与《外传》有所不同:“内阳外阴,为时已泰,而保泰之道,唯在廓然大公,怀远招携,勿恃贤以绝物,如天地之相融浃,而不损其清宁。故内卦三阳,皆以外应为吉。君子体小人之嗜欲而以道裕之,乃上下合同,而终不至于否。”[3]145王夫之在此提出,九三的“艰贞”之功并不在于严辨分际、拒斥阴爻,而应在守其正位的前提下,与阴爻相应以成交通,惟其如此,方能避免自身倾倒的危险。此理落实于人事,即在强调小人养君子,君子治小人。具体而论,面对小人,君子应仿效天地密合而又不相混,既不放弃自身原则,也不漠然鄙弃、断然与小人相绝,应当以廓然大公、仁爱关怀之心,深入体察小人的合理欲望,使其才器得到有效发挥,万不可自恃己贤,过于刚烈,严拒小人,否则必将造成“否”的局面,君子小人分别结党斗争,最终严重威胁国家社稷与社会安定。王夫之在《内传》中还追溯了党争的历史,认为东汉李膺、杜密为始作俑者,后习尚相沿,下及唐宋,一直延续至明朝,特别是天启、崇祯年间的激烈党争,与家国灭亡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明亡后,王夫之痛定思痛,总结历史教训,苦心劝诫士人君子应以史为鉴,公正怀远。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周易外传》与《周易内传》虽在“君子与小人相交”问题上存在观点差异,但这并不是王夫之思想的阶段性转变所引起的,也不足以说明其思想体系内部存在矛盾或断裂。《外传》强调严辨清浊、艰贞自守,《内传》提倡公正包容、上下合同。二者因诠释焦点的不同而各有侧重,同时彼此间又相互补充。有关这一点,下文还将做进一步论述。

二、《否》卦诠释

(一)“否”的意涵

《否》卦的卦象为坤下乾上,与《泰》卦相反,二者互为综卦。前者通,后者塞,《彖传》曰:“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与释“泰”类似,《周易外传》也从依人建极、阴阳向背的角度,对天上地下却为否塞的原因进行了说明:“自其可见者言之,其上无余位也;自其不可见者言之,将偕入地之三阳,逆下而逼阴之都。上无余位,既穷极而遁于虚。逼阴之都,又下侵而旷其应,皆命之乱者也。”[2]853

王夫之提出,上卦乾德性刚健,对阴有命令作用。下卦坤德性柔顺,依承乾的命令而运动。不过,命令亦有“治命”与“乱命”,即合理与悖谬之分。具体就《否》卦而言,从可见的卦象看,构成上卦乾的三爻——九四、九五、上九时位已达致至尊,而再无可以上升的空间,依阴阳向背理论,三阳将继续升长,在不可见处出卦外并复入下卦,最终占据下卦坤三个阴爻的位置。这种超出卦外而进入隐幽之地,同时又从下卦驱赶三阴而不能与坤相应,被王夫之视为“乱命”。坤顺承这种悖谬的命令而运动,则最终必将离开下卦,向上随行,从而对乾形成干预的态势。王夫之认为,乾身居高位,过于刚健,胁迫三阴,不仅使坤失其所安,也使自己受到阴之冒犯。因此,否塞局面地形成,阴爻肆意的犯上,实是阳爻自己招致的祸患。这里的阴爻显然指小人,阳爻则代表在位的君子。不过,该种否塞形势,毕竟不是君子自觉期望和主动选择的结果,而主要代表一种时代处境。

“否”除了意指黑暗、危险的时代处境,还另有一层意涵,即指坚决、彻底的与世隔绝。前者可称为“否塞”,其并非君子主动的选择;后者可称为“否隔”,其乃君子自觉的行动。王夫之认为,通常情况下,君子与天下是通达的状态,其与他者的往来,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君子以自身的德性恩泽天下,教化民众;另一方面是因自身的贡献而获得相应的俸禄。所谓“否隔”,指君子在极端不利的形势下失去了教化民众的条件,德性既无法流行作用,也不情愿再受俸禄,于是便离群索居、与世隔绝,从而形成了拒物否隔的状态。在该意义上,王夫之提出“君子有否”,认为君子不分处境地入世救世并非明智和必要的,儒家外王理想的践行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同时我们也应看到,“否隔”与“否塞”两层意义密切相关,君子进退出处必须考虑时代处境。

《周易内传》则对《否》卦的卦辞、爻辞作了细致的疏解。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王夫之在解释卦辞“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时,提出了一种有别于程朱传注的解释。程颐谓:“天地交而万物生于中,然后三才备。人为最灵,故为万物之首。凡生天地之中者,皆人道也。天地不交,则不生万物,是无人道,故曰‘匪人’,谓非人道也。”[4]朱子也作此解释。[5]王夫之则将“匪人”径直解释为邪人、小人:“否之者乃匪人也。君子秉刚居外,本无不正,抑何不利?小人否之,则其不利必矣。”[2]148在此,他强调,《否》之象为天上地下,内阴外阳,从运动趋向上说,天与地、阴与阳不相交融,无法化生万物,因此是不通的、否塞的。对应于人事,“否”意味着内小人而外君子,之所以有闭塞凶险的局面,主要是因为小人乘权,为君亲信,才导致贤奸倒置、君臣义绝。君子纵有通天下的志向、救民众的热忱,却不得志,无法有所作为。可以看到,《周易内传》的诠释,与《周易外传》强调君子自贻否塞有所不同。造成该种差异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二者的诠释进路有别。《外传》以观点发散为主,常借《周易》经传挥洒己意;《内传》以文本注疏为主,力求呈现卦爻辞的本有内涵。前者有“六经注我”之意,相应的,后者可谓“我注六经”。王夫之在《内传》中对“否”的释义,紧紧围绕《否》卦卦辞展开,而“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一句已然决定了其对否塞原因的分析,必更多着眼于“匪人”即小人的作为。

(二)反气避难以处否

小人当道,君子应如何面对?这是王夫之《否》卦诠释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也是明清易代时期思想讨论的焦点之一。[6]六三爻辞曰:“包羞。”《外传》首先围绕此语,对人性做了深入剖析:“阳之摈阴,先之以怒。阴之干阳,先之以喜。喜者气升,怒者气沈。升者亲上,沈者亲下;各从其类以相际。而反其气以为用者,性之贞也……六三阴进不已,而与阳遇矣。遇而得其配,则喜;遇而幸其往而必虚,则又喜。喜沓至而不戢,遂不恤其身之失也。故极性情之婉媚而不以为羞。”[2]856王夫之提出,阴阳二气各有其性情。阳刚阴柔,二者相辅相成,此为性之固然。阴阳循性而动,在相交之时有所表现、有所趋向,此即所谓情。阳作为主导力量,在消长变动的过程中,往往对阴产生压制作用、刚亢之势,从而显现为愤怒之情。阴顺承阳,乐于与阳相遇,汲汲与阳亲合,极易表现出谄媚姿态,进而导致僭越、干犯的恶果。

因此,王夫之告诫君子,必须反气为用、持守刚正、亲贤远佞,在小人谄媚之初即予以坚决拒斥,而不可心存侥幸,甚至轻信小人的花言巧语:“阴阳之善者,动于情,贞于性。先之以刚克,其后不忧其不合;先之以柔进,则后反忧其必离矣。故君子不尽人之欢,而大正始……所为主持其中,以分际阴阳,而故反其性情者也。反也者,行法以俟命者也。阳刚而奖之交,阴柔而戒其交,则性情归于法矣。”[2]857君子唯有不随顺、屈从小人,才能挺立大道,主持天下。

此外,王夫之还主张,君子如若身处至暗乱世,可以也应当选择避难,这与上文论述的“否隔”义也是一致的:“避难者,全身者也;全身者,全道者也。道为公,德为私。君子之于道,甚乎其为德,而况禄乎?且夫禄以荣道,非荣身也。荣以辱身,斯辱道也。故俭德而固其一,禄不可荣而塞其情。固其一,他非吾德也;塞其情,道在不荣也。虽有不忍万物之志,亦听其自为生死而吝吾仁;虽耻以百亩不易为己忧,亦安于降志辱身而屈吾义。”[2]855如《象传》所说:“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避难,不可荣以禄。”君子在极端否塞的环境中保全自身,并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希望避免不必要的灾祸和牺牲。作为弘道之人,保全自身即保卫了大道。道是公共的、惠及天下的;德则是个体的、成就己身的。为实现大道,君子可以自我隔绝、俭德避难,更毋论爵位俸禄。历史上,桀、纣为王之时,政治黑暗,伊尹、伯夷都选择了远遁隐居,可谓君子处否的典范。在王夫之眼中,清人入关即否塞之时,很多汉族士大夫不仅不避世而处、拒绝合作,甚至屈服为臣、谄媚求荣,这引起了他的激烈批判,也反映出他的在夷夏之辨问题上的立场。

有关君子处否的问题,《周易内传》也略有涉及,但远不及《周易外传》论述充分。不过,围绕君子、小人相交之道,《内传》的论述自有其侧重:“当小人乘权之世,初进之士不能自拔,而迹与同昏。拒之则终陷于恶,引之则可使为善。处承宣之位者,不得严立清浊之辨而锢其向化之情。所以收揽人才,使阳得与而阴自孤。此君子体国用人,道之当然也。”[3]151王夫之特别强调,君子不可自恃为善,严辨清浊,一味地排斥异己,而应秉持公正,包容大度,否则不仅不能整肃小人、匡扶天下,反而使很多有望从善者终为小人所笼络,君子自身也将变得孤立无援。王夫之引东汉党锢的历史教训,以支持上述主张。然究其文字背后的现实关切,却是对明末党争的反思与愤懑。这一具体关切也使得《周易内传》在“君子与小人相交”问题上,呈现出有别于《周易外传》的理论指向。

三、结论

王夫之认为,经由泰、否二卦的反复申明,可见通塞、治乱的关键存乎于人。而在阐发二卦思想意蕴的过程中,王夫之采取了多元的诠释进路。其中,《外传》以观点发散为主,对经传的解释不甚全面,但围绕焦点问题做了深入抉发,以致部分立论已超越《周易》之限,而可独立成篇。在论述过程中,《外传》不仅提出了“依人建极”“大辨至密”“君子有否”“反气为用”等诸多主张,还对历史教训与现实问题做出了切要的反思。相较而言,《周易内传》则以文本疏解为主,且往往根据彖爻一致的原则,对二卦经传进行解释。上述差异,有王夫之自述为证:“《外传》以推广于象数之变通,极酬酢之大用,而此篇(指《内传》,笔者注)守彖、爻立诚之辞,以体天人之理,固不容有毫厘之踰越。”[3]684

此外,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还看到,面对君子与小人相交的问题,《周易外传》反复强调君子为振刷世道,必须严辨分际,对谄媚小人要坚决拒斥,面对否塞政治可避世不出。而《周易内传》则侧重于告诫君子不可结党,对于小人不可屈从,也不可峻拒。此间的区别,一方面受到各自诠释进路与焦点的影响,另一方面则与王夫之多重的现实关切有关。《外传》的论述主要针对秩序崩坏的乱局而发,《内传》则更多反映出他对明亡原因的沉痛反思。两方面相互补充,共同反映出王夫之的救世苦心。

概而论之,《周易外传》与《周易内传》均以“君子学易”为宗旨,二者从不同的诠释进路切入,对《泰》《否》两卦的丰富意蕴进行了揭示,以期开启人心、警示后世。正如张学智所言,王夫之认为“《易》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的,不是卜问吉凶利害的;是人格养成的凭借,不是获得利益的工具”[7]。将《外传》与《内传》合看,不仅有助于体味王夫之易学研究的深刻用心,也可从中窥见中国经典诠释传统中“六经注我”与“我注六经”的不同脉络与特质。

参考文献:

[1]刘笑敢.经典诠释与体系建构——中国哲学诠释传统的成熟与特点刍议[J].中国哲学史,2002,(1):32.

[2]王夫之.船山全书·周易外传[M].长沙:岳麓书社,2011.

[3]王夫之.船山全书·周易内传·附发例[M].长沙:岳麓书社,2011.

[4]程颐.周易程氏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1:69.

[5]朱熹.周易本义[M].北京:中华书局,2009:76.

[6]陈宝良.从君子小人之辨看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A]//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明史研究室.明史研究论丛[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1.

[7]张学智.王夫之《周易内传》的解释学[J].中国哲学史,2010,(02):80.

作者简介:

王硕,女,河北衡水人,北京大学哲学博士,清华大学国学院博士后,现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助理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哲学史、宋明理学。